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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山雨欲來風滿樓

  近來,月夜總是清亮,淡淡繁星漫天如雨,那夜色純透一色,仿佛一觸,便會惹得落星紛紛無數。

  延康坊中,淡煙亦是嫋嫋,那一絲一縷的清淡,點綴滿殿恰到好處的溫馨雅致,紅木雕花桌上一盞茗茶香鬱濃濃,熏得人心意欲醉。

  華衣男子執了杯,抿上一口:“果然好茶,四殿下宮裏的就是不同。”

  李泰望望他,眉心卻不若他一般舒展:“你倒總是這般輕鬆,父皇遊園,邀皇子公主各宮妃嬪,你如何看?”

  華衣男子不以為意,隻是淡笑:“聽聞徐婕妤大病初愈,陛下為寬婕妤之心而已,殿下何以如此緊張?”

  李泰冷哼一聲,道:“哼,沒想到一個小丫頭,便可令父皇如此癡心?大哥也真是費心了,到底哪裏找來個如此相似母後的妖女來?”

  華衣男子看他一眼,卻道:“殿下此時還認為徐婕妤與太子有關?”

  李泰目色清冷,手中茶杯一緊:“慕雲那丫頭對大哥隻怕是真心,她的話隻能相信三分!”

  華衣男子放下手中杯盞,微微一笑:“殿下,縱是全然不能信,以我之見,太子亦不足懼。”

  李泰不解地望向他,華衣男子卻依舊笑著:“自慕雲死後,聽聞太子終日於東宮喝得大醉酩酊,最近更加放縱言行,歌舞狩獵,著突厥裝束,好玩成性,任是誰勸都是聽不得,這些……可都是陛下反感之事,我看太子如今,倒大有與陛下賭氣之嫌。”

  李泰凝眉而思,燭影跳動在眼眸中,許久,方道:“可若那徐婕妤真真乃太子安排在父皇身邊的……隻怕這些個都算不得什麽。”

  華衣男子搖搖頭,呷一口香茶:“不,若陛下果真是聽信枕邊言語之人,便不是天可汗了!”

  李泰哼一聲,冷冷道:“別人倒是罷了,隻是那徐婕妤像極了母後,卻恐怕父皇他……”

  李泰沒有再說下去,突地似有所覺,轉而道:“對了,聽聞前些日子徐婕妤失蹤,此事你如何看?”

  華衣男子搖搖頭,終於凝眉:“此事,我倒一時沒有頭緒。”

  “那麽,李恪呢?”李泰望著他,那男子笑道:“他整日流連在‘仙淑閣’,精神似也不大好。”

  李泰將茶盞一推,撐住額頭:“多留意著他,他……可不是省油的燈。”

  華衣男子點頭,品味盞中香茶。

  九月,金菊似織,一叢一簇的粉白金黃、深紫流紅,大片大片的菊花,如同蔽蔭下翻舞的亭亭少女,時而靈動,時而靜若處子。

  眾嬪妃穿花納錦、濃妝豔抹,午後陽光,縷縷輕盈,並不似夏日的燥熱,倒有幾分清爽。

  陣風拂來菊花淡香,沁人心脾。

  明絲華蓋遮蔽淡淡金陽,大唐天子巍巍,緩緩踱步在花園之中,身邊跟著楊夫人與韋貴妃,而徐惠隻是婕妤,進宮時日又少,隻得跟在靠後的位置。

  眾皇子公主隨在左右,依次而行,神色各異。

  晉陽公主好久未得見如此熱鬧的場麵,尤顯得興奮,左右尋著徐惠,見徐惠隱在眾人當中,忙轉身奔過去,拉住徐惠的手:“徐婕妤,你怎的不在父皇身邊?”

  徐惠一驚,四顧望去,略略低了身,纖指輕觸嬌唇:“兕子乖,今日不同以往,兕子去陪父皇。”

  兕子眨著眼睛,不解。仍舊拉住徐惠的手向前而去,徐惠輕輕掙開,倒驚動了李世民,李世民回首望去,但見徐惠麵有局促,不安地望過來,心下竟是一動。

  今日,她著一身純白色素淡綾綢裙,淺草色抹衣繡了清菊淡淡,玉顏雪膚嬌柔凝香,高挽雲髻秀麗輕盈,與身旁濃胭豔粉、花枝招展比來,卻更奪盡了這滿園秋色。

  眼前無端迷茫,秋水無邊、瀲灩眸心,那女子一雙剪水墨瞳,怎不令他再憶起昔日種種?

  這一身清素壓群芳,這一眼明波動春情,怎不是曾深愛女子的情深注視?

  記得那天,園色正好,高空明碧,無憂亦是著了雪白的一身,於這百花叢中傲群芳。

  隻不同的是那日是極好的春,而今……卻已是秋了。

  李世民眉間微微一蹙,楊若眉望見,又何其知他心意,連忙向徐惠招呼道:“徐婕妤且過來,這兕子是定要你陪著的。”徐惠微微一怔,薄涼秋風,但覺倏然鋒銳,便如身邊那一道道眼神突如刀刃,仿佛立時便要將自己撕裂。

  韋貴妃立在一邊,瞥一眼楊若眉,不悅之色顯而易見,哼,隻你會做人嗎?

  隨而溫潤一笑,道:“妹妹且來,早聽聞妹妹四歲能書,八歲能詩,陛下更常常讚你才學卓秀,難得這景致好,姐姐倒是學淺,正想討教些菊花的學問,妹妹便可過來無妨。”

  說著,徑自走過去,向徐惠伸出手來,徐惠望一眼李世民,隻見他唇角含笑,目光卻是深的。

  想著,已被貴妃拉住,便隻得順著而去,心中多少也有些故意,畢竟,在他的身邊,誰都是想的。

  索性自心裏略去了那一道道眼神,一把把刀。

  再者,貴妃與楊夫人話已至此,又誰人不知,實為陛下之意,晉陽公主又是撒嬌,便縱是敢怒,亦不敢有半分作色。

  貴妃攜了徐惠的手,卻令徐惠挨近在李世民身邊,看似體貼識意,可徐惠卻分明感到那溫笑的背後,似有尖利隱隱。

  李世民微笑垂眸,望徐惠麵帶流紅,那一雙幽潭似的深眸,便如茫海,蒼然無限,任如何也望不進他的心裏。

  徐惠亦舉眸望他,縱已是釋然,可此情此景,卻又不得不令她憶起先皇後那一首詩來,想那作詩之時,定也是這般風淡雲清的吧?

  兕子拉住徐惠,天真的笑:“徐婕妤,你會講菊花的故事嗎?”

  徐惠一怔,隨即道:“兕子喜歡聽?”

  兕子點頭,徐惠便輕輕拍了拍她:“那……我晚上講給你如何?”

  兕子看她一會,終是點了點頭。

  李世民微微一笑,望眾人目光似皆有異色,心內不禁冷笑,哼,不過是令個婕妤隨在朕之身邊,便會令眾人如此惴惴嗎?想想從前,卻是不曾有的。

  不禁一歎,正好的興致,亦被減去了。於是道:“如此午後,倒不如泛舟湖上,朕也是乏了。”

  灩灩湖光,波雲重重,綠水青山間,無數樓台仿佛溶入那嫋嫋青煙裏,精雕龍船,自雲水仙霧中穿梭而過,船上弦樂輕輕,談笑如風。

  李世民端坐中央,明黃色長袍一身熠熠,唇角沁著秋光水色,溫潤明和。

  楊若眉與韋貴妃分坐兩邊,徐惠則隨兕子坐在楊若眉身邊,兕子之寵,尤甚過其他皇子公主,似如此場麵,她都是要挨著楊若眉坐下的,起初因著便於照看,如今卻似冥冥天意。

  皇子們坐於龍舟雕欄依次排開,一縷暖陽橫斜,映照得眾皇子神清氣爽、英氣逼人。

  李世民展目望去,卻獨見一人,容色淡淡、眼目無神、麵無表情。

  李世民臉色倏然一暗,握著金雕杯盞的手指微微發緊,徐惠正好望來,但見李世民眉心糾蹙,目光如同染了秋末瀟瀟的風色。

  徐惠小心望過去,隻見李世民目光凝聚在太子身上,心中一顫,驀地想起慕雲來,秀眉亦不禁輕輕蹙起,尚不及思想,便聽帝王聲音平和,悠悠開口,全然不似適才眼神中的陰鬱:“如今四海安平,百姓富足,方才能有今日遊湖之雅興,那麽,你們可知若要長治久安,又當如何?”

  一句,問得直白又隨意,眾皇子望帝王凝視目光,麵上無動,想心中定在計較。

  李世民抿一口清爽甘酒,酒香沁在舌尖兒上,一絲絲辛辣。

  須臾,一人起身而道:“回父皇,所謂‘霸者之民,歡虞如也。王者之民,如也。殺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遷善而不知為之者’。若如此,自可長治久安。”

  說話男子,體碩麵潤,一臉華傲,正是四皇子李泰。

  徐惠略略思量,李泰之言雖是在理,卻不免太過浮誇,虛而不實,常聞四殿下擅文,此番怕是過於心急了。

  李世民亦是微微蹙眉,唇邊卻持著笑意,正欲言語,一聲清冷低沉,突地破入一舟秋色:“言無實不祥。不祥之實,蔽賢者當之。”

  李世民麵色一凝,眾人皆被這一句吸引去目光,但見言者,一身暗紫色長綢袍,容色暗淡,眼神無光,執一杯清酒,仰頭飲下。

  正是太子承乾。

  李世民眉眼凝聚,握著杯身的手,力道陡然加重。

  太子越發荒誕、沉迷聲色,他亦有所耳聞,隻道他失去慕雲,心意不暢,待想得明白,便會過去,可未曾想,非但無所收斂,更有放肆之勢。

  他向來與青雀不睦,可如此場合,他亦該知道分寸,若在從前,他隻會旁觀冷笑,卻不會如此放縱言行,李世民目中有深深焦躁,望著太子,仿佛一場大怒在所難免。

  可終究,他還是忍下了,冷冷別過頭,飲下一杯甘酒,轉首回望間,已不見了眸中的風起雲湧。

  他將目光落在一純白色身影上,那抹身影,像極了自己當年的氣韻,風流中有著端持:“恪兒,你又如何看?”

  李恪!

  徐惠心上不覺一顫,摟住兕子的手,亦微微輕抖。

  終是抬眸望過去,卻不想正觸見李恪溫笑的眉眼,他的眼神,飄忽不定,似有若無的睨著自己,轉而方道:“回父皇,兒臣以為‘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養人,然後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李世民點頭,眉梢有微微一彎,李泰隨即望過去,心中不禁暗忖,以善養人?莫不是你早已奉行此道不成?

  他對李恪本便是多有忌憚的,他深知,李恪城府隻怕是幾兄弟中最為深重的,自小,他的眼神中就有種異樣光芒,奪目卻並不多語。

  李世民麵上再無所動,任誰也看不出他究竟是讚是否,他眉眼淡淡,輕輕拂向一邊,在一處突地一凝,倒潤上些笑意:“雉奴,你可有何看法嗎?”

  九殿下?眾人再又望過去,九殿下年紀尚小,被父皇突地喚道,竟有些訝異,清亮眼神中露著局促。

  徐惠亦望過去,隻見李治嘴唇微顫,緩緩站起身來,茫然眼神在一處停滯,竟有探尋之意。

  徐惠尋著望過去,卻見他目光轉動,徑自落在帝王身後侍女身上,那侍女一身素簡宮裝,發髻隻簪一支簡約釵子,麵若清霞、眼似瀲水一汪,亦小心向李治望去。

  徐惠一驚,那女子不正是媚娘?

  眉心微蹙,見他二人這般眼神,倒似是十分熟絡。

  隻見媚娘向他微微點頭,李治神情便於瞬間平和下許多,望向李世民,亦沒了局促:“父皇,兒臣以為‘所謂平天下在其治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悖。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

  一句說得極是簡單,李世民是何其銳敏之人,便連徐惠都注意到了李治的眼神,李世民又何嚐能夠放過?

  李世民眼神微微一側,心底驀地憶起那日李治為媚娘求情時的情切,唇邊凝了絲寒冷,隻在杯沿觸動時便消融在一杯甘酒中。

  秋風瑟瑟,午間日頭過了些,倒生了些涼,卻不是冷的,那拂過麵頰的清爽,直叫人心舒。

  許久的沉默,唯有輕輕樂音繚繞碧湖。

  皇子中有一陣惶惶,徐惠邊為兕子捋好柔軟絲發,邊向那一碧清湖望去,風涼悠悠,卻突覺頭上一沉,胃中時有的潮動再次襲來。

  微微凝眉,不禁側過身去,掩住嬌唇,輕輕作嘔,她努力壓抑著,卻是不能,幸而隻是幹嘔而已。

  “徐婕妤,你怎麽了?”兕子柔軟的小手撫在徐惠肩背上,那一股洶湧潮流似淡去了,徐惠方回首道:“沒事,隻是胃不舒服。”

  兕子眨眼望著她,全然不解,徐惠摟過兕子,方覺偌大龍舟,一雙雙眼睛,再又凝聚在一處,而這一次的焦點卻是自己!

  雙頰頓如緋紅流霞,連忙垂首,無端勾動心中悵然,低低眼眸,望見帝王衣角飛動,他的聲音亦如這衣角般飛揚而來:“徐婕妤可是身子不舒服?”

  不舒服?她不知道,更不懂李世民的心思,是診治禦醫果真未曾診出她的喜脈,還是……不禁望一眼李恪,正見他目光有如流陽,閃動間,是無懈可擊的周密。

  難道,果真是簫姈說謊不成?

  徐惠起身,忙道:“不礙的,還請陛下恕妾失儀之罪。”

  李世民擺擺手,目光關切:“不如且先回去歇息。傳禦醫前來診看。”

  微微顰眉,略感不適,對於宮中女子,最為重要的自然是帝王的寵幸,可近來李世民卻隻幸於自己,甚至連楊若眉那兒都去得少了,不論因著什麽,也早便惹得宮中人人側目,嫉妒卻也無可奈何。如今再是這般招眼,隻恐不好,正感難為,抬眼卻陡見陛下身邊,一雙麗眼偏偏凝恨的斜向皇子一列——韋貴妃!

  徐惠一驚,尋著望去,隻見她的目光隻那一瞬,似與那抹純白色身影對望片刻。

  陡然一震,忽的想起那日李恪之言,他,亦是受了指使,縱他多有故意,亦是有人指使了的?

  難道……

  想著,不禁心上生涼,玉指撚著絲袖,麵色微微發白。

  李世民見了,眉心微凝,竟自起身:“怎麽?臉色越發不好看了。”

  說著,已然走到徐惠身前,那一眼關切,卻不知燒熱了多少雙嫉妒的眼。

  徐惠亦驀然一驚,連忙起身,他的手欲要輕輕搭住她緊握的手,卻被她向後閃開,並拉了兕子:“兕子不是說要背首詩給父皇的?”

  李世民一怔,隨而了然,輕輕收回手,轉而輕拍兕子的頭:“好啊,兕子新學的嗎?”

  兕子茫然地眨著大眼睛,但見父親這般微笑地望著自己,小孩子撒嬌的心性兒,倒是略作思量後,嬌聲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李世民朗聲一笑,卻在女兒鼻尖兒上輕輕一刮:“好啊兕子,這麽小年紀就學會欺君了?這《桃夭》明明你早會背的。”

  兕子圓潤白玉一般的小臉漲得通紅,小嘴兒一撅,依在徐惠身邊,徐惠掩唇而笑,與君王對視間,皆斂住了笑。

  徐惠望那一雙眼中,明明有話要說,可那閃躲的目光,卻又分明欲言又止。

  陛下,你究竟在擔心些什麽?

  秋風陣陣,掠起湖水瀲瀲光粼,映著點點金色的光,跳躍在帝王眼眸中,說不出的迷魅。

  突地,船上飄著的清越之音頓止。

  徐惠略略側開眼眸,不由大驚,隻見那鼓樂聲聲的樂師,倏然個個眼目如刀,李世民觀其臉色驚怵,背上亦感到殺氣森森,多年征戰的他何其敏銳,身子立時向旁一側,一手護住身前的女兒與徐惠,一邊回身而望。

  身後早已嘈雜一片,眾妃嬪嬌喊聲聲,眾皇子早已齊擁而上,精雕龍舟倏然變得擁擠而晃蕩。

  倉皇無措的妃嬪公主亂作一片,船上僅有的侍衛紛紛簇擁在李世民身邊。

  一時,刀劍聲、腳步聲、驚叫聲,響徹整片靜謐的湖麵,李世民眼若鷹梟,眼看個個樂師手持軟劍,本是儒雅的裝扮,卻忽的個個如凶神惡煞地向自己撲來。

  船上侍衛並不多,對付近十名訓練有素的樂師,略顯吃力,李世民神色一定,厲聲道:“留活口!”

  一句,便更使得侍衛們縮手縮腳不得施展。

  一時間,水光颯颯,船身晃動如劇。

  李世民靜下心思,定定看來,這些個樂手,路數似非江湖路子,刀刀劍劍頗為華麗,思緒如光梭飛轉,恍然回到多年以前,那年,他與無憂前赴慶功宴,大哥與三弟部署了暗人扮作歌舞姬,大鬧皇宮,卻意不在傷人,可這一次,每一個樂師皆是刀刀狠厲、招招致命,眼看三名侍衛已然喋血、橫死在樂師的軟劍之下。

  李世民心頭火起,緊緊攥住拳頭,正自想著,又一名侍衛,為護住自己撲倒在了船麵上。

  李世民低頭看去,那侍衛緊握著刀,眼目是極致的猙獰,雙目圓睜,死不瞑目!

  豁然低身,抄起那人手中鋼刀。

  帝王身姿如鷹,挺身躍至一片亂局之中。

  “陛下……”一舉驚起聲聲嬌呼,徐惠、楊若眉、韋貴妃,幾乎同時出口。

  隻見李世民揮刀如風,一名樂師衝擊而來,刀劍相擊、電光火石,徐惠呼吸一滯,眼目隻是一眯,再睜開時,卻已見血光森森,那樂師已然身首異處、伏屍當地。

  徐惠緊緊咬唇,胭紅凝唇,已被咬出白色印記,懷中還緊緊抱著嚇壞了的兕子。

  兕子自從受驚,便極是怕些個刀刀劍劍,更不要說是這血光紛飛的場麵,徐惠捂住她的眼睛,她亦依在徐惠身邊,似是十分相信這個懷抱足以保護了她。

  戰局一時混亂,皇子們大多會些武藝,李恪也已縱身在李世民身邊,父子二人並肩而戰,樂師隻剩下五人。

  徐惠不經側眸,心中卻是一動。

  隻見承乾雖是默默地站在一角,可那雙手卻斷然橫在李治身前,他不說話,卻以身體護住了弟弟。

  李治隻是驚懼地望著,那眼神落在屏扇後的女子身上,甚為焦急,徐惠心中暗忖,沒想到,這一眾刺客,竟可驚起了人心百態!

  正自想著,卻覺眼前一叢銀光映著水光湖色,疾厲的劍鋒橫斜在眼前,徐惠怵然一驚,一把明晃晃的鋼刀,“錚”的一聲隔開了那人迅捷的一劍。

  徐惠定睛一望,竟是李世民一刀精準,鏗鏘之音,隨而驚起火花四濺!

  那高峨的側影,依稀可見當年馳騁疆場、橫刀立馬的風姿。

  “小心!”又一道銀亮劍芒刺入到徐惠眼中,徐惠一聲驚呼,竟而上前撲去,李世民這才回身,可卻隻聽見一聲低吟,絲帛皮肉撕開的聲音接連而至。

  那舉劍之人,眼目瞪得恐怖,隨而慢慢倒下,露出一張英俊修逸的臉來。

  李恪在身後,於千鈞一發之際,舉劍刺死了那名樂師!

  回眼再看徐惠,細致絲帛袖被劃出一道裂痕,露出玉白手臂,鮮血淋漓而下,滴落在純白色裙角。

  李世民欲要上前,劍芒卻再又斬斷彼此的對視。

  隻剩下四人!其中兩人拚力搏殺,護著另兩個人突圍而去,李世民目光急切,終於道:“不必顧忌,格殺勿論!”

  他看出來了,這些個刺客,皆是些不懼死之人,亡命起來,若是瞻前顧後,隻會令他們吃虧,更何況,此時是在龍舟之上,侍衛本就不多,舟船搖搖欲墜,晃蕩在湖麵上。

  得了令,侍衛們顯是勇猛了許多,四個人頓時被剿殺在中間。

  徐惠捂住傷口,側身倒在船欄上,突地想起晉陽公主,四下而望,身後忽覺有力一動,不及反應,倚著船欄的身子向側偏去,龍船本就搖晃如墜,徐惠一個站立不穩,腳下一滑,身子忽如輕飄落葉,竟而跌入到湖中!

  水花四濺開來,一聲嬌呼很快便淹沒在清泠的水浪中。

  “惠!”李世民大驚!

  劈刀揮向最後一名刺客,血光凜凜、刀影束束,鮮血飛濺在船板上,濺在龍袍明黃色綢緞上。

  徐惠隻覺周身冰冷,秋日湖水已寒,那刺入肌膚的冷,席卷而入的寒,令四肢頓時失去力道,水直往口鼻中灌去,窒息的感覺侵入到胸口,壓抑得沒了知覺……

  她隻覺,再聽不到任何聲音,那眼前被日光映得刺目的湖水綠光,漸漸消逝、一片昏黑!

  很久,仿佛是過了很久很久,她感到胸口一陣劇烈的壓痛,痛得入骨,本欲呼吸,卻痛得嗆出一口水來,進而嗆出更多的水,她劇烈地咳嗽,全身顫抖!

  意識朦朧間,緩緩張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儒美焦急的臉,那雙如夜深眸,依舊流轉萬千光華,額前蕩下幾縷發來,卻是漉濕的。

  “陛下……”她聲音顫抖,欲要說話,卻覺這一聲,已然用盡了全力!

  那雙眼漸漸消失在眼中,一片黑暗再度席卷微弱的意識,終於,還是再無所覺!

  再睜開眼時,卻是被下身入骨的疼痛疼醒。

  欲要起身,身上卻綿軟無力。

  輕輕嬌吟,秋夜,已換了的薄錦簾子被倏然掀起,徐惠望去,隻見李世民滿目焦急,緩緩坐下身來,修指撫上她冷汗涔涔的額前,溫潤道:“可是醒來了。”

  他臉上似乎帶笑,但又依稀不是,那明明彎動的唇角,總似是僵澀的。

  下身傳來的痛感,令她微微蹙眉:“陛下,我……”

  “別說話。”李世民柔聲說道,那至柔的聲音,直要柔進人的心髓去。

  徐惠卻望著他,陡然一行清淚落入男子墨黑色寶石般的眸子中。

  李世民神色一滯,望她目光憂傷,嬌唇顫顫而抖,眉心微凝,正要言語,徐惠卻輕聲道:“陛下,孩子沒有了,是不是?”

  一句,倏然驚起那眼神中一波漣漪。

  李世民緩緩垂下眼,不語。

  無須再問,淚水簌簌跌落,如同顆顆美玉珍珠,映在君王眼中,盡是痛楚。

  緊緊咬唇,抽出被君王握著的手,竟自別過頭去。

  李世民一驚,看向她,但見女子眼中清淚如泉,抽泣、壓抑得幾乎窒息。

  “惠……你若想哭,便哭出聲來。”李世民眸中有疼惜與憐愛,卻被徐惠冷冷避開。

  李世民一怔,徐惠淡淡道:“陛下,妾有一事不解。”

  “何事?”李世民緩緩起身,踱步到窗邊站定,似已料定了幾分。

  徐惠隨著望過去,淒聲道:“妾當日昏倒回到陛下身邊,陛下曾要禦醫為妾診治,陛下……可知妾已有身孕?”

  窗邊背影被陰雲遮覆的天空籠著極灰淡的一抹青光,高大巍峨的背影,似能遮蔽這世間所有風雨,可那身影微微一顫,隨而便是一聲長歎。

  徐惠心上仿佛被撕開巨大裂口,那種疼痛,已淹沒了此時身體的劇痛和虛弱。

  她驀然撐起身子,目光定定地望住他,他回身,見她雙手撐床,勉力的樣子,那雙眼,有一抹心疼的光掠過。

  “為什麽?”徐惠緊緊咬唇,她不懂,為什麽他知道了卻不說,為什麽……看不出他的一點喜悅?

  然那眉間,更有許多憂慮深深凝結!

  “朕有苦衷,卻不想終是害了你。”李世民幽幽開口,徐惠卻再支撐不住身體,向下倒去,李世民一個箭步上前,連忙扶穩她的身子,她緩緩抬眸望向他,滴滴清淚,如同一顆顆含血珠玉,破碎在眼眸中。

  這樣的眼神,似曾相識!

  李世民心內糾結,將她輕輕攬入懷中,任她哭濕了胸前一片衣襟。

  她哭了許久,本就無力的身子,更加虛軟,依在他的懷中,卻無力掙脫出來,盡管,她很想倔強地掙開,盡管,她很想別開臉去,不去看他,可他的懷抱如此有力,他的眼神如此顧惜,偏偏是這世間最難以逃脫的深淵!

  “惠。”李世民輕聲道:“朕……隻是想保護你!你本便幸於朕,若再是有孕,隻怕這宮中之人對你不利者大有人在,朕,隻是在找一個合適的時機,給你盡量周全,卻不想……”

  徐惠聽著,身子有微微一滯,緩緩舉眸,望他眉心糾纏,目光亦是深的。

  李世民亦凝望著她,眼中卻有悲傷更濃:“她在時,後宮平靜得就像水。可她走了不過一年多,朕卻知道,這後宮中,除了若眉,無一不是蠢蠢欲動的!”

  她,長孫皇後嗎?

  徐惠迷茫,那麽,他此時眼中的顧憐與愛惜,又有多少是為自己呢?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李世民連忙斂眸,低首笑道:“不過,惠,你還年輕。”

  年輕……

  可是為什麽,我的心好累,累得仿佛老了好幾歲……

  緩緩閉目,倒在他的懷中。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隻知道夢裏是母親的眼睛,和……他的目光……

  延康坊,月色如綢,華衣男子哈欠連天,李泰卻一副戰戰兢兢。

  今日的一切,傳揚得很快,華衣男子雖不在場,也早已聽得一二。

  李泰心有餘悸,道:“可知行刺之人乃何人?”

  華衣男子漫不經心道:“殿下是怕乃東宮指使?”

  李泰側目看他,不語。

  華衣男子亦做思量,許久,方道:“怕有可能,聽聞太子近來聲色遊獵,行事荒唐,從前最是恪檢的他,好像故意和父皇對著幹,父皇越是不喜歡什麽,他就越做什麽,越說什麽……”

  說著,冷冷一笑:“殿下,沒想到死了個慕雲,竟能收到這樣的奇效!”

  李泰挑唇一笑:“哼,那是當然,那慕雲和她娘一樣,一雙眼睛中,帶著那點媚,還誰能跑得了的?”

  華衣男子點頭,飲一口茶,強打精神。

  李泰眼神一滯,轉念一想,倒也不盡然:“李恪呢?可有動靜?”

  華衣男子搖搖頭:“沒有。”

  看李泰眼神,似有疑惑,連忙又道:“不會是李恪,他沒有動機!”

  想想也是,李泰歎一口氣,道:“此事……隻怕牽連著咱們,你多留意些。”

  華衣男子點頭:“不過殿下,你適才說徐婕妤……似是有孕。”

  李泰眉心立斂,唇齒緊緊咬住:“是又如何,今日她受了傷,還跌入湖中,真是天助我也!”

  華衣男子卻笑笑,將手中清茶一飲而盡:“殿下,我可不這樣看。”

  “哦?”李泰望向他,但見他仍是一派閑散神情,語聲卻是鄭重:“徐婕妤還那樣年輕,而陛下亦尚未老邁,若是……”

  說著,輕輕一哼:“誰又敢保證,那腹中之子不會是又一個劉弗陵呢?陛下可不是武帝,她亦不會若鉤弋夫人一般,到時候……”

  他沒有說完,李泰早已怔住了神情,是啊,鉤弋夫人乃漢武帝晚年寵幸之妃,生皇子劉弗陵,他年紀幼小,卻被封為太子!而後,漢武帝為避免母壯而子幼,將鉤弋夫人賜死,劉弗陵便是後來的昭帝。

  他說得對,父皇絕不是漢武帝,可一旦徐婕妤得子,誰又能說……不是又一個劉弗陵呢?

  況且,父皇亦尚未老邁!

  心上一顫,望著華衣男子,二人卻沒再言語,直到月下星天,華衣男子才匆匆而去,李泰望著,心中總也不能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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