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依舊黑夜,長宇帶了人為徐惠診治,把了脈,似有微微驚懼,隨而惶急地與長宇退出門去,徐惠不免心上猶疑,是何病症,何以令他如此慌張?難道……竟是何大病不成?
那倒好了,好過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過著活死人一般的生活!
冷冷嘲笑自己,想想此時,他,該是在誰的宮中呢?或是召幸了誰?
楊夫人?韋貴妃?抑或是其她夢想著得見他一麵的女子?
想著,竟沉沉睡去,這許多日來,似第一次睡得這般深沉。
夢中,是母親溫潤的笑容,父親的諄諄教誨,遠處,是最愛的木芙蓉花大片大片綻放如雲,飄飛的花雨下,一男子背影孤寂、憂鬱、深緬哀戚。
他望著自己,麵目不甚清晰,她奔過去,擁住他,欲將他麵容看清,雲霧漸漸散去,露出一張清俊儒美的臉,滄桑隻在他眼角刻下一絲深沉,隻在他鬢發間留下一抹落寞。
“無憂……”他的聲音,有如雪山頂悠悠遠遠的天雲,仿似隔斷了塵世。
她驚慟在地,他的臉,愈發清晰,而她的心,卻如被一雙大手狠狠撕開。
心口劇痛,猛然驚醒。
徐惠坐直身體,不覺已冷汗涔涔。
許久,方安穩下心緒,舉眸再望,卻依舊是黑暗的屋室,伸手不見五指。
悲傷不禁湧上眼底,微微酸脹的疼,仿佛欲將眼眶撐裂,淚水一滴滴掉落在手背上。
突地,門聲似有些微響動,徐惠拉緊被襟,幾天未曾出門走動,全身皆是乏力的。
門外泄進冷冷月光,想起他今日尚未前來,該是他吧?
門閉刹那,那人腳步輕緩,似比平時更加輕柔,一步步走近床邊來,徐惠舉眸而望,隻覺一陣淡淡桂子花香撲進鼻息,幽幽香鬱。
並不是平時熟悉的蘭草香味?
這種香……
徐惠凝眉而思,倒像是女子常用的味道。
“徐婕妤。”果然,那聲音輕柔細婉,若潺潺細水,飄進耳鼓,恬淡安然。
徐惠一怔,疑道:“你是……”
“你莫問我是誰。”女子聲音依舊平淡,緩緩挨近一些:“你感覺可還好?”
徐惠不解,隻微微點頭:“還好,不知姑娘……”
“我是來救你出去的。”女子聲音雖清淡,卻有如晴空驚雷乍響腦中,多日來的驚嚇與黯然,令她幾乎不可置信此刻所聽到的:“什麽?”
那女子複道:“我是來救你出去的。”
徐惠回過心神,多日來的萎頓與心驚,俱化為此刻的躍然:“真的?”
黑暗中,那女子似有微微歎息,連忙扶著徐惠下床,遞過一件錦綢絲披帛,徐惠穿了,心中暗讚她的周到與細心。
屋室內,仍是黑若濃墨,看不清那女子容顏,卻一定是極秀麗姣好的。
那女子引著她向屋外走去,屋門處,夜風拂進,撩得綢裙蕩蕩清涼,不禁有些微冷意。
多日來,第一次嗅到這夜的清新,月影薄淡,此夜星稀,翠樹高風,陣陣吹蕩起葉影簌簌。
徐惠環望四周,枝葉繁茂的院子,卻似是寥落的景色,並不似有人打理,那樹雖高,卻枯敗,那草雖綠,卻繁雜。
走不過一忽,徐惠不禁問道:“姑娘可知此是何處?”
那女子背影幽幽,步履微微一滯:“徐婕妤不必多問,隻記得出了前麵的門閣,一直往東去,想你便該認得路了。”
認得?徐惠更感疑惑,可聽她口吻卻似不願多說,思想間,但見遠處有人影匆匆而來,那女子一驚,慌忙滯住了腳步,回身刹那,眼色驚惶:“快,婕妤快些躲藏一下,記住,呆會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出來,否則非但前功盡棄亦會陷我於不堪。”
說著,目光突而懇切:“還有,還望徐婕妤能看在我的麵子上,莫要……與陛下說起他來,我亦會勸解於他,在此,先行謝過徐婕妤。”
她說得甚是匆忙,月色淡然,一泊水月光芒映得女子麵容如水,果然是極秀美的女子。
雖不甚分明,卻可看得依稀。
徐惠點頭,連忙躲入身旁一叢茂密灌木中,樹叢深密繁茂、枝葉疊覆,足可將她嬌小的身軀遮掩。
葉片漏隙,依稀可見女子整衣捋發,那兩人走近到女子身前,頓時停住腳步。
月色雖不清朗,卻可想見那男子麵上的神情,男子似已然得知般,望著眼前女子,許久,皆是不語。
徐惠轉念一想,那女子該是可以與她一起躲進樹叢中的,可她卻沒有,為什麽?
不及多想,便聽那男子聲音幽幽響起,不再是刻意假裝的深沉,而是疏朗柔潤的。
徐惠不禁凝眉,那聲音……似曾相識。
“為什麽?給本王一個理由!”男子話帶質問,音色沉沉。
但見女子撲通跪下身去,一襲淡綠色輕綢微微飄展,發上珠釵叮鈴作響,她微微垂首,隻輕聲道:“隻為你多積些福德,以免日後……”
“啪”的一聲,清脆響在耳際,女子一驚,麵上劇痛襲來,整個右臉,頓時火辣非常。
男子顯然用了極大的力道,那女子斜斜倒在地上,捂住臉頰,緩緩抬眸望去。
徐惠望著,驚訝地咬緊了嘴唇,卻不知此時,她的臉上是否有淚?
月色突如一張慘白臉孔,猙獰的俯望著世間一切。
那女子似有隱隱抽泣,隨而竟是一聲冷笑:“放了她吧,她又何辜?”
男子低身,緊緊鉗住女子下頜,凝眸望著她:“何辜?哼,我與她無冤無仇,可你該知道,抓她前來是誰的授意,況且……每當我看到她幸福承享著父皇給予的一切時,我便恨不得她……死!”
一句,令徐惠大驚失色,幾乎失聲叫出來,她連忙用手捂緊嘴唇,不令發出半點聲響。
父皇、死!
一字字如同支支冷箭插入心頭,那麽他……
隻聽女子聲音已然哽咽:“恪,放手吧,你不該有如此多的仇恨在心裏,若你對簫姈尚有一分情意,便聽簫姈一句勸告。”
抽泣一聲,淚若雨下:“莫要再整日流連在‘仙淑閣’,莫要……再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你不該是這樣……不該是這樣的!”
身子再被狠狠推到,男子猛地站起身來,甩袖道:“你懂什麽?你一介女子,懂什麽?”
“對,我是不懂,可是……”簫姈定然道:“可是我卻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我卻知道如今天下安和、四海升平,卻唯有你,心裏全是冷漠,全是陰暗!你派個什麽稱心的在太子身邊,你……”
“住口!你懂什麽!”男子厲聲吼斷簫姈的話,緩緩轉身,身子向後微微退去:“你可知,母妃死得多麽淒涼?你可知……母妃死後,我的日子又是如何挨過的?他……對我不聞不問,想起我時才召我回宮,他……隻會把那個女人生的孩子留在身邊,怎麽在意過我?我又何辜?”
簫姈抓住他的衣角,泣道:“恪,不要這樣。你不是的,不是的……”
不是什麽,她卻說不清。
簫姈顯得語無倫次,卻真情流露,然而男子依舊冷漠地仰望夜空,似那涼星皆不及他眼中的寒意:“自小,母妃便告訴我,無論我心中有怎樣的抱負,都不可說出來,隻能記在心裏,可是……”
思及母親,聲音已然哽咽:“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簫姈隻是緊緊地抱住他,淒聲道:“恪,放手吧,陛下既已召你回宮,便是心愛你的,為了些早已過去的事,你……這又是何必?”
男子用力甩開抱緊他雙腿的女子,厲聲道:“哼,你以為你可以恃寵而驕嗎?你以為……你偷了鑰匙去,我便不知是你?未免太過天真了!”
簫姈隻覺身上疼痛,卻不及心中半分,伏在地上,淚已幹澀:“恃寵而驕,恪,你對簫姈的寵,卻隻怕亦是有限吧?”
惘然舉眸,望著男子冷漠麵容:“楊思煙……自進府後,你又來過我這兒幾回?”
“所以你便報複我嗎?”男子怒意濃濃,早已不複平日的優雅:“說,她去哪了?走了幾時?”
簫姈冷冷一笑:“已有多時,你追不上了。”
男子低身扭過她的身子,卻冷哼一聲:“多時?那你如何還在這裏?怎麽不走?”
簫姈目色無光,仿佛已用盡了全身氣力:“我知道你會來,我……不想騙你!”
男子再將她推倒在地,恨道:“說得好聽!不想騙我,卻能背叛我!”
說著,轉頭向長宇吩咐:“去,速去將她追回,想她如今身子虛弱,該走不了多遠。”
長宇應命,正要去,簫姈卻再度拉緊他的衣角:“恪,不要……不要再錯下去!她……”
緊緊咬唇,望向長宇:“她已經懷孕了!”
一聲,猶若悶雷轟響在兩個人心中!
男子怔然望向長宇,他亦知道,今日確是為她診過脈,今日繁忙,卻尚不及詢問。
長宇垂首,卻是默認的神色。
徐惠隱在樹叢中,亦不覺僵住了身子,懷孕!玉手緩緩撫向小腹,驚得幾乎滯住了呼吸。
許久,唯有夜風冷冷吹拂,拂得月影斑駁、拂得高樹簌簌。
見男子怔住,簫姈趁機道:“恪,你何辜?那麽……她腹中的孩子又何辜?”
男子身子微微震動,緩緩低頭,望向伏在地上的秀弱女子,那靜美麵容,淚水漣漣,早已模糊了視線。
“恪……”簫姈咬唇望他,他的眼中終有一絲柔和沁入眸心。
終於,男子緩緩低身,輕輕扶起地上跪著的女子。
簫姈深深吸一口氣,撲倒在男子懷中,似要將滿腹委屈盡皆傾瀉。
長宇問道:“殿下,不追了嗎?”
男子閉目,搖首道:“就……叫她去吧。姈說得對,她腹中的孩子,又何辜?”
脈脈風涼,一雙人影相擁而立,適才的風狂雨暴,似於一夕平靜。
許久,方緩步離開,月色已淡,星亦無光,樹影紛亂中,那一雙背影漸漸隱沒在夜風裏……
徐惠怔然不能回神,望著他們消失的方向,心速早已不再!
簫姈口口聲聲說:恪,她如此悲傷難抑,可這個字,卻叫得分分明明!
父皇、殿下、恪——似已無需再想,她萬萬沒有想到,此人,竟會是三殿下吳王恪!
可是為什麽他要如此做?為什麽他會說,抓她來是受人指使,又為什麽見她得幸亦恨不得她死?又是誰……指使了他呢?
徐惠頓感滿心淒涼,入宮以來,她什麽都未曾做過,謹小慎微、行事謹慎,可為什麽,卻有如此多的是非始終纏繞著自己?
難道,便因這眉、這眼、這座皇宮!
望望夜色已沉,微露淡灰色的薄光,徐惠安穩下驚慟淩亂的思緒,連忙起身,尋著簫姈當時所指的方向小心而去。
一直往東,景致越發美好。
樹蔭鬱鬱,蔥簇成蔽。徐惠一路而行,心思卻如蔽日的綠蔭,被嚴密遮覆。
然而此刻的心思卻已不在李恪,虛弱的身子,綿軟無力,小腹似隱隱傳來陣陣痛感。
懷孕!簫姈所言可是真嗎?還隻是為敷衍過李恪去?
倘若是真,那麽……
突而駐足,望前路茫茫,晨日輕寒薄風揚起青絲翩飛,那一縷縷、一絲絲,纏繞在黛眉眸心處,裙衣揚卷,流蕩如雲。
懷孕了,可是……這孩子的父親卻說,永遠……不要再見她!
纖手緊緊撫住隱痛的小腹,那腹中感覺越發強烈,徐惠咬唇,卻覺已然步履艱難。
倚住身邊高樹,疏風陣陣,如同席卷而來的疼痛,眼看前路,可前路……又在何方?
眼前忽的昏黑,腳下一軟,意識尚且清晰之時,身子卻已然支持不住。
冰涼觸感侵入肌膚,滲進骨骼,漸漸沒了知覺……
周身的酸軟,令原本羸虛的身子愈發無力,頭腦昏沉,意識迷亂間,一股淡淡龍涎香味兒侵入鼻息,疏淡的味道,越發令人昏昏欲睡。
“何時會醒?”男子聲音柔韌而低沉,猶如山風回旋心中。
徐惠怵然一驚,隨而是蔓延周身的顫抖,那聲音如此熟悉,卻是她不可承受之重。
另一個聲音有些微惶恐,恭敬道:“該是醒了,許是婕妤身子虛弱。”
曼曼輕紗,煙緋色一簾幽幽,隔絕著那個孤冷高俊的背影,那背影朦朧迷幻,令人目眩神暈。
微睜的眼目餘光一束,卻隻映見他深紫色絕冷的背影。
那背影微微一晃,徐惠連忙緊閉眼目,僵冷的手指,輕輕搭在小腹上,憶起他那夜的決絕與生硬,心內便湧起傷悲無數。
床幔低垂,燭火熒熒躍動,隱隱彌漫濃重藥味。
徐惠隻覺一場噩夢才醒,又置身於茫然無際的海底,窒息般壓抑。
垂簾外,人影隱隱晃動,幽沉的男子聲音低低傳來:“你當真還是怪朕的。”
煙羅輕紗,扶風而動,徐惠眯眼看他隻見身形,但見他負手而立,冷峻側臉被熒燭勾勒作斧削堅毅。
他微微側首,徐惠心中陡然一跳,卻見他修長手指慢慢撫上煙羅紗帳,卻並未掀起。
徐惠屏住氣息,靜靜聽他說下去,他語聲沉緩,幽聲道:“惠,朕知你已醒來。”
一句,驚起心浪千重,徐惠靜靜聽著,心內卻已風雲暗湧,暗自壓抑著。
但聽他聲色悵然,喟然而歎:“惠,你縱是怪朕,亦是應當的。那日確是朕言過了,若你不肯原諒,朕亦可理解,待你傷好,依舊居含露殿,一切如常,但你要知,那畫卷之於朕……乃若性命之重。”
言及此,字字緊切,緩緩回眸間,煙紗隔斷了他深深凝望。
徐惠心上顫動,原諒……巍巍天子、赫赫帝王,竟與自己說……原諒?
他立於床前,負手沉默,再未回望。
一室寂靜,光焰如芒,隻有沉香馥鬱低回。
徐惠隻覺眼簾微濕,迷蒙隔著煙紗緋簾,將他背影看得不甚清明,但那決絕強硬的背影,卻早已在心上牢刻。
她是該氣他,氣他的絕、氣他的騙、氣他的言語不顧。
可是……
徐惠纖指微動,不曾驚起半分煙繚,那背影,孤獨依舊、哀戚更濃,而這……不正是當時令她情陷深處的因由嗎?
他的絕,是他至深情感宣泄,他的騙,是他對愛妻剜心徹骨的思念,他的言語不顧,是他牽動了舊日傷口的疼痛!
她怎能怪他?她又如何有理由怪他!
怪他的情深,怪他的愛極,怪他的形影孤鬱嗎?
他佇立良久,再未曾言語。
徐惠望著他幽幽背影,憶起這暗無天日的幾個晝夜,萬千慨歎,卻終隻是一滴淚,千行愁苦。
他緩緩轉身,回望間,那犀利目光似穿透了漫漫煙羅紗,終是一聲歎息,斷然轉身而去。
徐惠身子一動,欲要出言喚住他,卻突覺周身氣力全無,竟連這一聲言語的力氣,都是奢侈。
陛下……她唯有在心中呐喊,可綿軟的身體,終究不聽使喚。
眼睜睜看著那冷鬱背影漸漸消失在屏風處,那一道薄薄紗簾,卻似隔開了千山萬水、百道重林,將他們生生分開,直到再看不見他。
纖手羸弱的撫著小腹,陛下,若你知我已有身孕,可會若疼愛晉陽公主般疼愛他嗎?
原本的焦慮與不安,於頃刻消散,那一個眼神、幾句勸慰,竟可叫她淪陷得如此徹底!
身心已是倦極,望殿內香煙嫋嫋,眼睫漸漸沉重,沉沉睡去。
混沌之中,幾番醒轉,又幾番昏睡,便不知過了多久。
似是好久,卻又似就是昨天。
是夜,風輕若雲煙,淡淡拂進微敞的窗縫兒,拂得滿殿龍涎香淡到極致,竟是極舒心的凝鬱。
躺了許久,卻感覺身上愈發沉重,勉力撐著坐起,便有侍女連奔到床前,那侍女一身鵝黃色素簡宮裝,容色憔悴緊張。
想來,定是多日照看自己的侍女,她正欲起身通報,卻被徐惠輕輕拉住:“莫要通報,我想靜一會。”
那侍女似有微微詫異,徐惠道:“韻兒呢?”
她想,縱此處並非含露殿,也該是韻兒服侍身旁的,那侍女忙道:“回徐婕妤,韻兒才去睡了,她已三天未曾合眼,奴婢巧蘭伺候婕妤。”
原來已有三天之久,自己時有醒轉,卻不曾記得時日。
想著,望向那屏風轉角處,心內不免隱隱哀傷。
這三日來,他……又在何處?
和衣下床,一身月白色錦繡抽絲裙落得柔滑細軟,玉足尚不及沾著繡鞋,巧蘭便忙道:“婕妤不可,婕妤身子才見些好,這夜寒的,可莫要再著了涼。”
徐惠擺一擺手,幽聲道:“不礙的,這麽些日子,躺得乏了,若不下床走動,可真就走不動了。”
巧蘭伸手扶過,又忙向床邊拿來件純白羽緞綢披風,為徐惠係好,徐惠緩緩坐於梳妝台前,鏡中女子,容色蒼白,卻眼目如星,依稀可見曾秀致絕麗的清美容顏。
墨發斜斜順於一側,自取了木梳緩緩梳動,巧蘭欲幫手,卻被徐惠阻止了。
徐惠一邊梳理一頭長發,一邊道:“這幾日,陛下何在?”
巧蘭回道:“回徐婕妤,陛下隻在書房中。”
書房……
梳動墨發的手微微停滯,再緩緩重來,難道,他的傷心,仍不可驅盡嗎?
是啊,想陛下與先皇後,青梅竹馬、伉儷情深,那份情,又豈是尋常?
倏然起身,將木梳放於桌上,緩步向外走去,巧蘭忙道:“徐婕妤,夜深了,這是要去哪兒?”
徐惠認得,此處乃立正殿,李世民寢殿,她並不答巧蘭,隻道:“莫要跟來。”
巧蘭稍一滯足,忙又快步跟上,徐婕妤之禮遇,是她這幾日親眼所見,若是遭逢什麽意外,她如何能夠擔待?
徐惠一歎,自知她的心思,她到底不若韻兒知理,亦不若她般了解自己心思。
幾番回轉,便於書房前微微駐足,書房殿外內侍連忙上前見禮,徐惠揮手免去,低眸道:“陛下可在?”
內侍道:“在。”
說著便欲通傳,徐惠攔道:“不必通傳。”
內侍稍一遲疑:“婕妤,這……恐怕……”
前次,私放徐婕妤獨自進入書房,李世民已大發脾氣,這一次,他實在不敢,徐惠看他一忽,卻懂得了,輕輕歎氣,閉目道:“去通傳吧。”
侍人如釋重負,忙不迭地跑進去。
徐惠靜靜立在門外,夜風輕寒,病體未愈的她,略感涼意,微微瑟縮。
須臾,那侍人便跑了出來:“徐婕妤請。”
徐惠點頭,那侍人閃在一邊,巧蘭不知該跟不該,望向侍人,侍人示意她留在此處,巧蘭便停了腳步,亦退在了一旁。
進得殿來,依舊高燭明光,焰火似月,悠悠明光,令那執筆案前的男子更如皓月淩空,高俊威嚴。
徐惠緩緩低身:“妾,參見陛下。”
案前男子這才輕輕落筆,似勾畫了一處極是滿意,唇角有意味不明的淡淡笑紋:“你過來。”
徐惠一怔,那夜情形再不覺湧上眼底,稍一遲疑,微微垂首:“妾不敢。”
不知是否賭氣,隻是那瞬間,確是心中所想。
李世民擱下筆,緩緩舉眸,高燭清燦,帝王如夜深眸光影交疊,映出她蒼白容顏。
純白羽緞似在這高燭亮光中尤為突兀,愈發顯得女子麵容憔悴。
李世民微微凝眉,歎息道:“還在怪朕嗎?”
隨而竟有自嘲的一笑:“可真是個倔強的女子。”
徐惠一驚,忙道:“妾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怪,是嗎?”帝王眼光愈發明銳犀利,直視著她,直令她心速不再,那迫視的目光,強霸中有溫柔一抹,便不是令人心慌的冷。
徐惠不語,許久,李世民方道:“若不怪朕,便過來一看。”
帝王目光幽幽,凝落在龍案之上,徐惠緩步走至桌案前,明光灑落下,一展素帛鋪就龍案,素帛不若雪帛的白與柔和,卻獨有一份蒼涼質感,徐惠微微一驚,但見一女子淡笑嫣然,儀態萬方,黛眉間,翠凝千愁,卻是貞靜安和的笑靨。
那一紙風華,雍容再現,女子神韻間似更見昔日高貴氣韻。
徐惠舉眸,帝王眼中,卻滑過絲不易見的哀傷,然那清俊薄唇,卻勾起一抹淡笑:“她走了,朕以為……那畫,便是一切,可是朕錯了。”
李世民提筆,在那如袂飄飄的錦裙間再勾一筆飄逸:“其實,她早已刻在了朕的心中,任是什麽也燒不盡、毀不掉的。”
莫名所以的痛,在心間扯開。
這一次並非為著自己,而是他那雙冷冷深眸,終究有不可遮掩的濃濃感傷,淒然在心。
“陛下……”聲音不禁哽咽,一滴淚已滑落唇角。
李世民側眸而望,淡淡淒傷的笑,安撫她的容動。
許久,皆是沉默,唯有焰火嗤嗤跳躍。
李世民提筆,向素帛邊側而去。
力道分明的筆觸,描寫出字字苦墨,一筆一慟。
徐惠低眸而望,心下卻已了然。
他才寫出四字,她便緩緩吟道:“上苑桃花朝日明,蘭閨豔妾動春情。井上新桃偷麵色,簷邊嫩柳學身輕。花中來去看舞蝶,樹上長短聽啼鶯。林下何須遠借問,出眾風流舊有名……”
李世民似有微微一怔,停筆望向她,徐惠斂眸,微笑道:“妾在兕子那兒看過了這首詩,兕子說,是母後的詩,父皇親手題在了雪絹之上。”
說著,細細看來,那幅畫似比雪帛上那一幅更為完全。
她記得,那雪帛上的女子手中並無絲絹,可這一幅,那纖纖玉手卻溫柔捏了一絹絲帕。
徐惠輕聲道:“這……便是那雪絹吧?”
李世民點頭,幽幽一歎,落筆而書:“是,那日遊園散心,她即興做來。”
徐惠聽著他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卻知此時,他心中定是翻江倒海一般的苦楚。
淚水不知覺地零落,徐惠緊緊咬唇,倏然跪下身去:“陛下,妾知罪。”
一雙溫柔有力的手,落在肩際:“何罪之有?是朕……話說得重了,更早該便與你說明。”
順著他的力道起身,目光落入一雙如夜深眸,便是這雙眸,凝盡了世間萬千,看透了人心一切。
“陛下……”
不及言語,李世民便打斷她,凝眉問道:“往後,還望你心中莫要存有芥蒂才好。”
說著,望向那帛新畫。
眼中一泊柔情,似那畫中女子便立在他的眼前。
不!徐惠亦望過去,如此這般的眼神,便如他所說,那畫中人,早已在他的心裏!
此刻,是真的釋然了。
微微一笑:“隻願陛下勿要記著妾的任性才好。”
李世民溫潤望向她,脈脈的笑卻有微微一滯,隨而道:“對了,這些日,你是去了哪裏?”
目光一轉,溫潤中便有探究:“可是遭人挾持?”
不愧是天可汗!那雙眼,總似能洞悉這世間一切。
徐惠一驚,腦中驀然想起簫姈的話來,求她……不要將此事告訴陛下!她……會勸他!
不禁一陣惘然,竟又是一段癡念的情,想來,自己又豈能食言?
更何況,此事牽連皇子,隻怕所涉重大!
見她遲疑,李世民追問一句:“可是有難言之隱?”
徐惠忙舉眸,卻又緩緩落下,不敢直視他探究的眼神:“不,隻是……隻是妾任性妄為,不知深淺,於這宮中……閑走了幾日,走得迷了路了。”
迷路?這由頭說得過去,卻難免牽強。
李世民目光一黯,隨即漸漸消去,望徐惠略顯局促的神情,心中已多少有數,怕她是不願說,可是,這卻更增添了心內焦慮,她不願說,隻有一個原因——事關重大!
李世民深深歎一口氣,將微微顫抖的女子擁在肩頭:“好,既是你不願說,便叫它過去吧,待你身子好了,擇個好日子,朕便帶你好好遊遍這皇宮,別再是走丟了,叫朕心急。”
徐惠臉上微微一紅,嬌聲道:“陛下取笑妾。”
李世民輕輕閉目,明明是煩亂的心,卻無奈,隻得苦笑而已。
一切似是平靜地過去了,眼見身子一天天好轉,兕子時常陪伴在床前,望著兕子可愛純潔的麵容,心緒似也澄澈了不少,那些紛擾亦似於一瞬消逝。
纖指輕撫小腹,這腹中之子,是否也能若兕子一般聰敏伶俐?
那夜,她刻意避去了身孕一事,可她卻知道,李世民是知道的,自己暈倒,禦醫診治,不可能診不出喜脈來,可他不曾說,她亦不好出口,也許……簫姈真是信口說來的吧?
可是……
徐惠凝眉,自己的胃口不好,時常感覺胃內翻滾如潮,倒真真像是有孕了。
日子便在這一絲絲愁慮中過去,李世民見她好轉,便下令擇日遊園,皇子公主、各宮妃妾盡可前來。
徐惠聞聽,鬱結的心,終有一絲慰然,便好好玩上一次,這皇宮,自己似真未曾好好看過。
然,本是尋常的一次遊園令,卻不想會引來眾皇子一陣心慌,交相議論間,便可見分毫,一句句亦有傳到徐惠耳中的,徐惠隻是淡淡一笑,這皇宮之中,果然沒有單純的遊樂。
本是歡愉的心,突有陰霾淡淡遮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