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國京都,城南將軍府。
卯時的鼓聲剛剛打過,秦懷錦就醒來了。
從床上坐起身,抬頭看著微明的窗戶,她模糊地想著,又是一天到來了。
下了床,推開窗戶,濕冷的雨氣撲麵而來,十一月末的秋雨已是涼意侵骨。
抬眼望去,滴雨如簾,霧靄彌漫,視野內,一切盡隱在一片煙霧茫茫中,院中的樹木、遠處的樓閣,俱是看不真切。
秦懷錦閉上眼,任清冷的雨意漫過心頭。四周寂然,唯雨聲簌簌,似何人在歎息沉吟,又有瓦簷上瀉下的雨水滴打在青石板上,錚琮有聲。
再次張開眼,有一瞬時的恍惚,昔年舊景,浮光掠影,他還站在她眼前,年年歲歲,永如初見。
雨花濺上她的臉,涼意透骨而入,浮光頓時遠去,隻餘心上一點冰涼。
“紀晟……”口中輕喃出聲。
滿腔柔情,他隻作是小妹妹的一時迷戀;三年追逐,他隻當是嬌小姐的無聊遊戲;到最後,好不容易盼得他回頭一顧,卻怎料“攜手江湖”的癡想終究還是化作泡影,他就那樣再次離她遠去,而且,這次非是生離,乃是死別!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她痛苦地蜷起身,雙手抓在窗欞上,十指緊入木中,聽著雨聲綿長,如泣如訴。
傷心之際,房門外卻突然響起她的貼身丫鬟銀杏與桑梓的嗬斥聲:“什麽人!居然大膽擅闖將軍府內院!”緊接著,便是打鬥的聲音。
秦懷錦茫茫然地抬起頭,打鬥的聲音卻停了,剩下的是銀杏與桑梓的喝罵:
“你是誰?快放開我們,這裏乃是將軍府,你這狂徒,莫不是不要命了!”
拭去臉上的淚珠,秦懷錦拉開房門,果然廊下的打鬥已經告一段落。
她張眼看去,頓時呆住。隻見她的兩個侍女被一條白綾捆作一堆,歪著身子倒在地上。
銀杏半身壓在桑梓身下,眼風掃到秦懷錦,連忙急著大叫道:“小姐!救命!”
桑梓聽到了,不及轉頭,也跟著叫嚷起來,叫的卻是:“小姐,快跑!”
“是你!”秦懷錦移眸去看來人,又是一驚。她一眼認出來人正是桑州城中初見,後來又在靳王宮內再遇的素菀。她此時又作男裝打扮,難怪銀杏與桑梓會如臨大敵。
“秦姑娘。”素菀點頭為禮,手腕一翻,將縛於兩名侍女身上的白綾收回袖中。
銀杏、桑梓一得自由,馬上跑到秦懷錦麵前站定,兩雙眼戒備地緊盯住素菀。
秦懷錦伸手在她們肩上輕輕一搭:“銀杏、桑梓,你們先下去吧!”
“小姐,你認識這個人?”桑梓小心問道,眼睛仍不離素菀左右。
素菀抱拳作禮道:“兩位姑娘,實在抱歉!我是來找你們家小姐的,剛剛你們不等我說明,就動了手,我迫於無奈,才出手製住兩位,真是不好意思!”
銀杏、桑梓稍稍側頭看向秦懷錦,秦懷錦微微頷首,揮手示意她們離開。
銀杏、桑梓左看一眼素菀,右看一眼秦懷錦,滿心好奇地走了。
待廊下隻剩下兩人,素菀開門見山地道出來意:“秦姑娘,今日冒昧來訪,乃是有一事相求。”
“哦?”秦懷錦微訝。她要求她做什麽事?還有,她不是在靳王宮中的嗎?靳國現在戰事紛雜,她怎麽會突然跑來了淮國?
見素菀臉上風塵仆仆,她側身讓開門口:“進房再說吧!”
房內,素菀細細道明來意,秦懷錦沉吟不語。
“還望秦姑娘能夠成全。”素菀欠身一禮。
秦懷錦在心下計較了下,緩緩啟唇道:“我可以帶你去見家父,不過我得提醒你,家父對淮國向來忠誠不二,你想要勸服他,恐怕沒那麽容易。”
素菀淺淺一笑:“不試一試,又怎麽知道會不成功呢?秦姑娘願意相助,在下感激不盡。”
秦懷錦搖頭:“你不必謝我,我不過是還你兩次相助的人情罷了!”頓了頓,她又道,“況且,我也希望家父能夠盡早急流勇退。”
素菀笑著點頭:“秦姑娘既有這樣的想法,那我便又多了一分說服令尊的把握。”
“昨日宮中傳來消息,家父已一路打到了楚國鹹城,你想要什麽時候出發?”
“越快越好。”
“那今日便走吧!”秦懷錦站起身,當下吩咐下人去準備幹糧和快馬。
秋雨不絕,但為趕時間,兩人心意相同,不坐馬車,選擇冒雨騎馬,並驅向楚國淮軍前線趕去。
一路馬不停蹄,越三日,兩人終於到達楚國的鹹城,兩日前淮軍剛剛攻下此處。
來時路上的戰後蕭條淒悲景象已使兩人欷歔不已,此刻見到鹹城城牆上的血跡未幹,空氣中的血腥味也還未散去,兩人更覺心情沉重。
當然,素菀於沉重之外,比之秦懷錦,還多了另一重心思。
鹹城乃是楚國都城的最後一道屏障,如今鹹城已失,淮軍的下一個目標肯定就是楚都,楚國的命數也再難有扭轉的機會。
來到城門前,一隊淮兵攔住兩人:“你們是何人!”
秦懷錦下馬,向城門處的淮兵亮明身份。淮兵見她自稱是主帥千金,當即不敢怠慢,忙回報上級。未幾,前去通傳的士兵領著一個年輕將領過來。
這位年輕將領顯然曾經見過秦懷錦,看到她,頓時滿臉的驚訝之色:“秦小姐,真是你,你怎麽會跑來鹹城的?”
秦懷錦答得十分簡單:“顧都尉,我有要事需見我父親,煩請讓我入城。”
“這個自然。”顧都尉點頭,輕輕一揮手,示意士兵放行,“但主帥正在城署與幾位將軍商議事情,我先帶小姐去別處休息如何?等到主帥議事完畢,屬下再為小姐通傳。”說這話時,他移目看了一眼素菀,卻並未有太大的在意,隻想這位姑娘既然是陪同秦懷錦前來的,大約是她身邊的侍女丫鬟。
秦懷錦想了想後說:“不必了,城署在何處,我去那邊等著就可以了。”
顧都尉微一躊躇,點頭,引兩人往城署走去。到了城署,他先行去問明情況,而後回來告訴秦懷錦道:“主帥還在與幾位副將商議中,不便打擾,小姐不如先到旁邊的廂房休息一二。”
秦懷錦頷首,將馬交給一旁的士兵,與素菀進廂房休息。
“主帥議事完畢後,屬下就為小姐通傳。”問明她們的需要,顧都尉告身退下。
待他走遠,素菀關上房門,心有所感,回頭對秦懷錦道:“早聽聞淮軍兵精將良,今日一路行來,看見城中巡衛的士兵,個個軍紀嚴明,沒有任何擾民之舉,方知傳言無妄。”
“父親曾說過,能攻城略地者,更要學會如何安定民心。”
“令尊不愧為天下名將。”素菀點點頭,移步到床榻邊坐下,“趕了幾天的路,先休息一會兒吧!令尊的這場議事少說也得三四個時辰才能結束。”
秦懷錦瞥她一眼:“你想好待會兒怎麽說服我父親了嗎?”
“你到時便知道了。”素菀淡淡回道,脫靴和衣躺下。接下來就是一場唇槍舌劍,她得養精蓄銳。
秦懷錦也在另一邊的榻上坐下,瞧著素菀閉目、放緩呼吸,果然不到片刻就一派安然地睡去。
“唉……”她搖頭歎了歎,怎麽她看來比自己還輕鬆泰然,難道真的是智珠在握?
猶豫了下,她也閉上眼睛,在榻上躺下。
雖然心事重重,但到底是連日來路途勞累,頭沾上枕頭,沒多久,她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等她再次醒來,是被素菀搖醒的。
“走吧,該去見你父親了。”素菀對她道。
秦懷錦看看窗外漸漸暗下的天色,問:“什麽時辰了?”
“快到戌時了。”
居然一覺睡了這麽久!秦懷錦攏了攏鬆散的發辮,翻身下床。
素菀眸光深深:“你父親這場議事如此之久,看來淮軍出兵楚都和發兵寧國隻在朝夕之間。”
秦懷錦略想一下,便明了:“新一輪的戰事又要起了,希望我們來得還不算太遲。”
“待見到你父親後,一切自見分曉。”素菀沉聲說。
“如果他堅持己見,未被你勸服,你準備怎麽做?”秦懷錦看著她幽深的眸,黑漆如墨,突然想到一個可能。
素菀睇她一眼,即猜出她心裏的擔憂,挑眉道:“你怕我對你父親不利?我還不至如此不自量力。”
在淮軍密布的鹹城刺殺他們的主帥,除非是瘋子或是不要命的,才會做這樣的事情,更何況,素菀很清楚自己的武功——對上成名已久的秦汲業,她是毫無勝算的。
秦懷錦也想到了這一點,心中的擔心散去:“嗯,你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素菀淡淡一笑:“凡是見過紀晟劍藝的人,大約都不會有這樣的念頭來行刺他的師父。”紀晟的劍法出自秦汲業,這是她後來才想到的,那樣快的劍,天底下除了秦汲業,也確實別無二家。
乍聞紀晟的名字,秦懷錦心中一股鈍痛,臉上微微變色。素菀注意到自己的失言,低頭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提及。”
秦懷錦勉強一笑:“無妨。剛知道他過世時,我痛不欲生,恨上天太殘忍,但我現在會想,能有這樣的痛也是一種幸福,他生前不能和我在一起,死後,我卻可以將他永遠安放在心裏,時常想著他,他就好像還活在我身邊一樣。我現在常常會回憶他和我初相識的那段日子,快樂雖然短暫,但如果放到心裏,常憶常新,瞬間的幸福與甜蜜也就成了永恒。”
素菀眸中浮起深沉的愧疚,痛意深入骨髓。對靳涵楓的所作所為,她尚可以以家仇作借口,以一劍作償還;但對紀晟,她卻是全然的虧欠,且再也不能作任何的償還,因為即便以命還他,她也難以還清,隻餘心中最深最痛的悔恨。
她轉過身,背對著秦懷錦,一是怕她看出自己的失態,二是她無法麵對此刻的秦懷錦。心中長歎,她幽幽說道:“紀晟有你這樣的紅顏知己,是他的福氣。”但遇上自己,卻是他最大的不幸。
“可是他更多的是將我看做妹妹,一直到他死前,我仍不能確定他的心意。”秦懷錦嘴角逸出一絲苦笑,“最後見他時,他答應我,隻要了結前緣,便同我遊曆江湖,或許隻是想讓我同意放他去刺殺靳王。”
“秦姑娘……”素菀想要安慰她,然而一時間也不知說什麽才好。世上千萬事,唯有感情事最是說不清、道不明。
“算了……隻要我清楚自己的心意就可以了,至於其他的,想太多也不過虛妄。”秦懷錦甩甩頭,平靜下心情,看著窗外道,“時間不早了,我們去見我爹吧!”
說罷,向門口走去。
素菀低低一歎,跟在她身後。
推開房門,便見那名領她們來城署的顧都尉已遠遠候在廊下。
秦懷錦走過去:“顧都尉,我們可以去見我父親了嗎?”
顧都尉點頭:“主帥命屬下帶小姐去議事廳。”
“隻我一個?那她呢?”秦懷錦指著素菀說。
顧都尉一愣,疑惑道:“這位姑娘不是小姐的侍女嗎?她也要見主帥?”
秦懷錦翻了翻眼珠,不理會他,回頭對素菀道:“你隨我去議事廳,到時候在門外稍候,我先進去,然後再讓家父見你。”
“嗯。”素菀點下頭。
當下,兩人跟著顧都尉前去議事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