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草如芳

第三十九章 相別意

　　營帳內，素菀一人相對殘燭，正神思不屬之際，帳門卻被輕輕揭開了。

　　“堂堂邊國世子何時也學會不請自入了？”素菀聞得腳步聲，頭也不回地道。

　　邊亦遠微微一笑：“你心情不好，是因為靳涵楓嗎？”

　　素菀霍然轉頭，眼中現出一抹怒色：“你監視我的行蹤？”

　　邊亦遠悠悠然地彈了彈衣袖，緩緩說：“我今日下午去尋靳涵楓議事，他卻不在，一直等到黃昏時分才看到他一臉失魂落魄地回來，現下你又這副模樣，我不難聯想。”

　　素菀目光閃了閃，低頭不語，相隔良久才輕聲問道：“他還好嗎？”

　　邊亦遠瞟了她一眼，唇角勾起一道彎彎的弧度：“靳涵楓嗎？似乎不太好，他今日回來時，滿臉恍惚的表情，連我對他說話，他都好像沒聽見。說起來，你也真是厲害，竟能將好好一個精明的靳王弄成那般模樣。”

　　素菀咬住唇，眼中似愧似痛。

　　邊亦遠望住她：“你已經對他說清一切了？”

　　素菀低低一歎：“總得做個了斷……”

　　看她臉色鬱鬱，邊亦遠忽覺得心裏有些不是滋味，眉頭一挑，他語帶調侃地說：“靳涵楓這般的人才樣貌，還真是有些可惜。”

　　“你！”素菀猛地抬頭，盯視著他，斥道，“出去！”

　　“惱羞成怒了？咂咂，這可真不像你，該不會是被我說中了心事？”邊亦遠一笑，反而走近了幾步，大大咧咧地在她旁邊坐下。

　　素菀皺眉，哽聲道：“我能有什麽心事？”

　　邊亦遠含笑看她，卻不答話，一副“你心知肚明”的樣子。

　　素菀“哼”了一聲，別過頭不理他。

　　“喂——”邊亦遠探身湊近她一些，將兩人間的距離拉近至一尺，笑道，“靳世子是沒希望了，但其他世子也是不錯的。”

　　一語既出，乍如石入靜水。

　　素菀倏地轉頭，驚覺邊亦遠的臉就在近前，氣息相聞，臉上掛著淡雅的笑容。

　　眉頭皺起，她伸手推開他，同時站起身，退開一步：“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邊亦遠順從地移開身，依舊含笑看著她：“我以為我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

　　素菀眉頭擰得更緊，再次逐客：“我現在沒心情和你開玩笑。”

　　邊亦遠接得無比迅速：“那我等你有心情時再說，一天的時間夠不夠？”

　　“以前怎沒覺得你如此無賴？”素菀咬唇。

　　邊亦遠笑道：“怎麽會是無賴，你出去問問，何人不讚本公子乃是如玉君子。”

　　“那是他們被你這皮囊外殼給騙了。”

　　“本公子風度翩翩，乃是自內而外。”

　　“是自內而外的奸詐吧！”素菀甚少與人鬥嘴，但此時因為邊亦遠有意撩撥，也變得牙尖嘴利起來。

　　你來我往間，她猶自不覺自己的心境已漸漸從沉鬱感懷中走出，邊亦遠卻看得清楚，他忍不住唇角輕勾：“原來佳人對本公子的評價如此之差，實在讓人傷情啊！”說罷，歎聲連連。

　　素菀撐不住，一下笑出了聲。

　　邊亦遠放下手，凝眸看他：“怎麽樣，心裏舒服些了嗎？”

　　素菀清眸一轉，挑眉道：“若我說仍不舒服，你準備怎麽做？”

　　邊亦遠的嘴角抽了抽：“你莫不是真要本公子彩衣娛親？”

　　素菀的眸光一下亮了起來：“這主意不錯哩！”

　　邊亦遠懊悔地直想自打嘴巴，連叫：“不行，不行，換別的。”

　　素菀撇嘴道：“老是一件青布衫，我還真想看看你要是換了五色彩衣，會是什麽模樣。”

　　唔，一定很好看……她瞧向邊亦遠那張清俊溫雅的臉，雙眸越來越亮：“穿一次就好，到時姐姐給你糖吃。”

　　邊亦遠冷汗淋漓。

　　“穿了彩衣，頭上再紮幾個小辮，那就更好了。”素菀笑得眯起了眼，伸手便想去拉他的衣服。

　　邊亦遠看她手一動，腳下急往門口掠去。

　　“你敢跑！”素菀惡狠狠地叫道。

　　邊亦遠乖乖止住步，回頭苦著臉道：“要不我讓你打一拳？”他今日方知表麵溫婉的女子，一旦扯去這賢良淑德的外衣後，那就是異乎尋常的凶悍。

　　素菀搖頭。

　　邊亦遠一咬牙：“三拳？”

　　素菀慢吞吞地坐下，也不說話，隻是用一雙眼直直地看住他，眼裏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邊亦遠垂死掙紮：“五色彩衣真不行，但如果是別的顏色……”

　　“那就穿紅衣吧！”素菀極迅速地跳起身，臉上漾起極溫情且溫柔的笑，“你在這裏等著，我去給你尋衣服。”

　　邊亦遠明顯被口水噎了一下，呆看著她扔下話後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少頃，她回來了，手中多了一件紅綢衣，那顏色鮮豔得紮人的眼，也不知她是從哪裏找來的。

　　“穿吧！”素菀抖開手中的紅衣，笑吟吟地看著他。

　　“我……”邊亦遠艱難張口。

　　“嗯？”素菀挑起一邊眉毛。

　　“你先出去，我換好衣服再叫你進來。”邊亦遠有氣無力地說。

　　“真麻煩！”素菀咕噥一聲，開門出去。

　　在門口等了又等，卻好半天聽不到聲響，她正打算破門而入時，門內輕輕一聲喚：“進來吧！”

　　她急忙掀開門簾而入，進了門卻立時呆立在了當場。

　　“快把門簾放下了！”邊亦遠急叫道，生怕門外有士兵經過，將自己的這副樣子瞧了去。

　　素菀默默放下門簾，而後繼續盯著邊亦遠呆看不已。

　　邊亦遠被她怪異的目光看得心中發怵：“怎麽了？你看夠了嗎？看夠了，我換回來了。”

　　“別！”素菀驀地回神。

　　“你以後都穿紅衣吧！”她幽幽道。真是太……美了！看他穿青衣時素潔如蓮，沒想到換上紅衣後，竟會如此的、如此的妖冶！

　　邊亦遠一愣，反應過來後，顧不得她還在帳中，快速去解衣扣。讓他以後都穿這樣子的衣服，這女人簡直是異想天開！

　　“你幹什麽呀！不是讓你別脫嗎！”素菀叫嚷起來，搶上前去阻止他。

　　眼見他手下不停，又一把將腰帶拉開，她忙扯住他的衣襟，不讓他脫。

　　兩人拉扯起來。

　　半晌後，隻聽“嘶”的一聲——

　　素菀低頭看著手中的半幅衣領，愣了一愣。邊亦遠卻低低地笑了起來。素菀惱羞成怒，白了他一眼：“笑什麽！不許——”看清他的樣子，未完的話一下子卡在了喉嚨裏。

　　邊亦遠見她雙眼突然睜得大大的，臉色先白後紅，不禁奇道：“怎麽不說了？”

　　素菀紅著臉別過頭，哼道：“看看你自己吧！”

　　邊亦遠低頭看自己，隻見那件撕破了的紅色外衣正半掛在身上，裏麵的中衣則完全散開了衣襟，使得底下的大半個胸膛露了出來……

　　他臉上一熱，急忙整理衣服。

　　素菀聽著耳邊簌簌的穿衣聲，臉頰上的紅雲一直燒到了耳根，想到剛才和他拉扯的樣子，更是窘迫得恨不能在地上挖個坑鑽進去。

　　真是太丟臉了！

　　“我去外麵看看明日會不會下雨。”隨便尋了個理由，她落荒而逃。

　　邊亦遠穿衣的動作一頓，看著她奪門而出的背影，眼中慢慢浮起一絲別有深意的笑意。

　　邊亦遠換好衣服，踏出營帳，目光四下裏一掃，便看到素菀正倚靠在左近的一根旗柱上，旁邊是一盆照明的篝火。也不知是因為火光的映照，還是潮紅未退，她的臉上紅撲撲的，眼波卻明亮如春水，下頷微垂，臉上細膩柔和的細條被火光勾勒得分外清晰，從他的角度看去，竟是難得的嫵媚豔色。

　　邊亦遠走到她麵前，打趣道：“夜觀天象，可瞧出明日是晴是陰？”

　　素菀抬眸睨他一眼，聳聳肩，回答：“月朗風清，應該會是晴天吧！”

　　邊亦遠負手一笑，閑閑站在她身旁。

　　素菀又瞥了他一眼，見他意態閑適，忍不住問：“你不用回去處理軍務嗎？”自出征以來，兩人雖是軍中同行，但因各有各的事做，宿的帳營也相距甚遠，所以常常數日也見不到一回，即使見到了，也往往是匆匆一麵，難得今夜邊亦遠逗留了這麽久，而且還不見有任何離去之意，素菀不由有些奇怪。

　　照理說，這幾日戰事膠結，他該十分煩惱才是，怎麽還如此悠閑？

　　腦中靈光閃過，她脫口言道：“你已想出破時泓那陣法的法子了？”

　　邊亦遠驚訝於她的敏銳，移眸看了看她，他不緊不慢地回道：“雖已有了些眉目，但成與不成恐怕還在未定之天。隻可惜此戰必須在冬天來臨之前結束，不然有更多的時間揣摩，我的把握會更加多些。”

　　素菀怔了怔：“你沒有十足的把握就動手，會否太冒險了點？”

　　仿佛知道她會這麽問，邊亦遠輕輕一笑：“冒險是冒險了點，可遣兵作戰的事哪有十拿九穩的時候，戰場之上瞬息萬變，誰勝誰敗，往往不過一線之差，而且今日我若不早下決定，待他日一旦發生其他的變故，可就晚了。”

　　素菀眉心微蹙，抓住了他句中的重點：“發生其他的變故？會有什麽變故可能發生？”

　　邊亦遠伸手扶上旗柱，漫不經心地道：“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

　　素菀將信將疑：“那你今日去找靳涵楓也是為了商議破陣一事？他如何說法？”

　　邊亦遠唇角彎成一道優雅的弧度，手指緩緩劃過旗柱上的一道細微的裂痕：

　　“他？以他今日那副神思不屬的樣子，別說是商議戰局，就連一般的說話，也是前言難搭後語，還能有什麽說法！”

　　聞言，素菀神色一黯，垂了頭，沉默下來。

　　邊亦遠醒悟過來，自己居然又勾起了她的傷心事，懊悔得直想自打嘴巴，連忙轉開了話題：“你身上的傷如何了？”

　　“已經痊愈了。”

　　“那就好。”邊亦遠點點頭。

　　素菀抬起頭看他，目中有為難躑躅之意，嘴唇動了動，似乎有話想說。邊亦遠注意到了：“怎麽了？”

　　素菀將頭微側，眼神中帶著歉意：“我本想等此間戰事了結後，再向你告辭，但今天意外見到靳涵楓，卻不得不提前了。”

　　邊亦遠吃驚道：“你要離開？”

　　“我當初重回靳都，是因為聽說你為了救我致使自己陷入困境，現在你既然已經脫出困局，也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素菀緩緩說著，她的語調輕柔，說出的話卻使邊亦遠的心頭一點一點地涼了下去。

　　她當日不遠千裏回到靳都、來到他身邊，這僅是出於報恩的心理，他心裏其實十分清楚這一點，但沒聽到她親口說，他內心底便仍存一點小小的期待，眼下這期待終於全盤落空。

　　“我本還擔心你破不了時泓的陣法，如果那樣的話，我便無法安心離開，但現在你已經想到了辦法，那樣我也就能放心走了。”耳邊，素菀繼續徐徐說道，“其實，我留在這裏也不能幫上你的什麽忙，反而說不定會給你添些麻煩。”

　　“你是真的想離開，還是……”邊亦遠轉身站到她麵前，看著她的眼，道，“還是想逃避、躲開靳涵楓？”

　　“我不知道。”素菀無奈地搖搖頭，嘴角微微現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或許這兩方麵的原因都有一些吧！我承認我現在還無法麵對他，甚至無法麵對我自己……”

　　“舒浣……”邊亦遠低聲喚道，辨不清語聲中包含的是不舍還是失落。

　　素菀抬眼看他，輕輕地說：“將北澹逐出中原後，你與他之間的合作關係也同時宣告終結了，接下來便是你與他之間的戰爭，我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麵，但沒有理由和辦法來阻止什麽，所以我隻能選擇離開。”

　　邊亦遠長長歎了一口氣，轉過身，與她並肩而立：“離開也好，我一直希望能遠離戰場。”

　　“那你準備前往何處？”邊亦遠閉了閉眼，無力地問道。

　　“天下之大，總能找到一個容身之所吧！不過，在此之前，我得先去一趟淮國，去見一個人。”素菀的目光移向遠處。

　　“那你我何時能夠再見？”邊亦遠也隨著她，將目光落在遠遠的夜空。

　　素菀沉默一瞬，而後靜靜道：“隨緣吧！”

　　§§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