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回晴翠宮的路上,素菀還有些恍恍惚惚。
方才靳涵楓的那最後幾句話不是沒有在她心裏激起漣漪,那般深情的告白,任天下任何一個女子都不能不動容,即便是她,也一樣。她再鐵石心腸,卻也動心。
隻是,她卻不能給他任何回應,隻能選擇落荒而逃。
她默默地想著,如果她沒有背負那樣的血仇,或者他不是那個人的兒子,或許他們現在早就已經攜手並肩、月下漫步,隻可惜,這個世上沒有如果。
她抬頭望向天際,但見明月皎潔,月光流瀉,清輝如水般灑下,然而她卻覺得月冷如霜,披在身上,那寒意一點一滴地滲入體內,連心都凍結成一片,而後碎成一地冰碴。
腳步虛虛浮浮地回到晴翠宮,值夜的宮人告訴她靳涵薇已經睡下了,她茫茫然地點頭,然後回自己的房間,屋子裏漆黑一片,本已走得爛熟的路,卻在進門時被門檻絆了一下,雖然勉強站穩了,抱在懷裏的錦盒卻一下子摔了出去。
她苦笑了一聲,掏出火摺,先點亮了屋內的燭火,然後撿起掉在地上的盒子。
錦盒已經被摔開了,原來裏麵是一卷畫軸。
素菀搖搖頭,邊亦遠還真是沒有新意,每次送人東西,都是送畫卷。
隻見畫軸已經被摔得半開,她彎腰撿起,無意間瞄見卷麵上的內容,竟是一幅畫像。
素菀把畫拾起,為了檢查有無破損,她將畫放到桌上,展開。
待看清畫上的人像,素菀有些詫異,這幅畫像畫的居然是邊亦遠,簡單的線條勾勒,並未著色,但卻畫得惟妙惟肖。
素菀微微皺起了眉,邊亦遠究竟想做什麽,送來這麽一幅畫,他的用意何在?
他難道忘了早在青石鎮,靳涵楓和靳涵薇都見過他一麵?他這麽做難道是來考校他們的記憶力?
雖說隻是萍水相逢而已,但也難保他們認不出來。
素菀的目光移到畫上的一行題字,不過是簡單的落款,但這作畫的時間……
素菀又仔細看了一遍,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五月初七……
恰是她與邊亦遠桑州相會那日!
他知道她是靳涵薇身邊的侍女,他送畫給靳涵薇,便算準了自己一定會看見,他是想借此來提醒她什麽?是當日的約定嗎?難道說,邊國已經準備好一切,即將出兵了?
素菀心頭微微有些沉重感,戰事到來,看來這天下真要大亂了。
看著畫上的人,她心有躑躅,她該遵守與他的約定嗎?
如果換作是在數月之前的桑州,對於這個問題,她的回答當然是“是”,但是現在她的心裏卻有些為難起來。
換作當初,幫助邊亦遠滅靳國,乃是利人利己之舉,她何樂而不為!否則以她一人之力,如何能報家仇!
但現在,自從上任靳王死後,她報仇的心似乎淡了許多,害她父母,誅她全族的元凶乃是靳王,如今他已死了,她不由捫心自問,她有必要將這恨意牽連至整個靳國嗎?
可若是就此放棄,她又實在難以心甘!
那是那般的深仇大恨啊!她能夠就此放棄嗎?
素菀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想起那場噩夢般的過去。
十年前的荊南郡,舒家乃是第一望族。
說是望族,並不是說舒家出了多少王侯高官,雖然舒家亦是世纓之家,但實際上到了她的父親舒遠這一代,舒家便再無任何子弟在朝中為官了。
舒家子弟多是飽學之士,其中不乏當代鴻儒,但秉承著“亂世不做官”的家訓,舒家上下並無一人選擇出仕之路。
雖然家境甚殷,但舒家家訓,凡舒家子弟從成年起就必須從事勞作,以耕讀為業,以好逸惡勞為恥。同時,舒家亦是積善之家,每逢荊南郡發生什麽天災人禍,舒家必定開倉賑災,扶危濟困。
舒浣就出身在這樣的家族。
她的父親舒遠乃是舒家子弟中的出類拔萃者。他少有才名,一手詩詞名動天下,丹青妙筆更是世所推崇。
舒遠二十歲時開始負籍遠遊,立誌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在遍遊天下的這期間,他結識了她的母親。其實,以父親的才名與人品,多有名門淑媛想嫁入舒家,可是父親卻對母親情有獨鍾。
關於母親的出身,素菀卻並不是很清楚,舒家裏的人對此也似乎諱莫如深。
她隻知道,母親名叫寧然,在初識父親時,曾化名為李寒煙,這便是《寒煙遠岱圖》一名的由來。
父親是個文弱書生,然而母親的武藝卻是不凡,關於他們的初遇,母親曾當做笑話來對她講過,可惜她當時年幼,記得並不是十分清楚,隻依稀記得那是個很有趣的故事,好像起因是母親搶了父親的什麽東西。後來,她曾無數次的懊悔,當時她為何不聽得仔細些,如今再也無人能將整個故事告訴她了。
父親對母親是一見鍾情,但母親初識父親時似乎對他並無好感,想想也是,母親武功高強怎麽會一下子就喜歡父親那樣的文弱書生呢!
他們之間的故事,素菀知道得並不是太多,大約他們是想等到她長大時再告訴她吧!可惜,後來他們卻再也沒有了這樣的機會。
事情的起因是父親曆時十數年、耗費巨大心血繪就的一張地圖,名為《千嶂裏》,這張地圖上詳細地繪出了天下各處的兵家險地,而且有好些地方更是當時罕有人知的奇地。
父親原意是將這張圖交給一個有能力一統天下的仁君,以助他行兵布陣,可是他的這個願望還沒達成,覬覦這張圖的人就來了。
靳王便是其中最無恥、最心狠手辣的一個。
當時,父親已經坐上了舒家的當家之位,靳王在威逼利誘均告無效的情況下,索性派兵進入荊南郡,以全族人的性命相脅,逼父親交出《千嶂裏》,父親無奈,最終隻得妥協。靳王在圖到手後,因為怕父親會繪出另外一張相同的圖,竟然狠心下了毒手,並且是以斬草除根的方式,滅了舒家三百一十七口人。
全族上下,隻有她因為母親一早設法將她送了出去,這才逃過了這一劫……
看著親人的鮮血,看著舒府那漫天的火光,當年年僅七歲的她暗下決心,誓報此血海深仇!
後來,她根據母親臨終前的吩咐,曆盡艱辛,輾轉千裏,來到了北浮山,找到了父母生前的好友謝岱,也就是她後來的師傅。
為報深仇,在北浮山上,她不分寒暑,刻苦習武,藝成後才下了山。
再然後,便是匿身宮廷,伺機報仇……
往事已經如青煙般散去,但心裏的仇恨也能夠如此說忘就忘,說放下就放下的嗎?
素菀看著自己的掌心,那裏空無一物,可原本她是擁有著這世間最美好的一切!
她不能……
她做不到!
能輕易放下的仇恨便不叫仇恨了……
這仇她在心裏記了十年,這恨刻入她的每一分骨髓!
十年來,她日思夜想的便是如何用她的劍刺穿仇人的胸膛,如何用他們的鮮血來洗淨她心中的鮮血!
十年來,這是她活著唯一的目的,是她曆盡艱辛、努力習武的目標,是支撐她生命的信念……
現在,如要她放棄,那她這十年的生活豈不是一場最荒唐的笑劇?
她知道這是執念,但若將這執念抽離她,她的生命便再也沒了重心,沒了生存下去的目標,她就真的成了這世間上的一抹遊魂,無憑無倚,不知歸屬……
目光重回眼前的畫像,她盯著那一行字看了許久。
既然已是恨重難返,那便毅然決然地走到頭!
她抬頭看著窗外,天上明月依舊高照,月光如水灑下。
她在心內默念:靳涵楓,莫怪我,要怪就怪上蒼弄人,你我今生注定對立!你父親一生最想要的就是一統天下,為此當日不惜滅我全族,如今我便要你靳國城破國傾!
第二日一早,素菀帶著邊亦遠的畫像去見靳涵薇。
“公主,這是邊國世子派使者送上的禮物。”她將錦盒捧至靳涵薇的麵前。
靳涵薇皺了皺眉:“是什麽東西?我不要,你拿去扔了吧!”
“可是,這是邊國世子精心準備的禮物,公主不看一下就要扔掉嗎?”素菀說得並沒有錯,這禮物確是邊亦遠“精心”準備的,隻不過,針對的對象不是靳涵薇,而是她。
靳涵薇揮手道:“有什麽好看的,我對這沒興趣,你快拿去扔了,扔得越遠越好,或者一把火燒了也行,總之不要讓我看到它,免得我心煩!”
素菀點頭應是,退出門外,心內稍感可惜,怎麽說這也是邊國世子的墨寶,畫上的他看去也頗為瀟灑俊逸,就這麽一把火給燒了,還真是有點……暴殄天物?
她捧著錦盒來到晴翠宮的小廚房,將畫連同盒子一起投進了灶頭中,看著火苗慢慢吞噬了整個盒子,終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