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觀星閣那夜後,靳涵薇的心情又似好了許多。
這日半夜,她睡得正香甜,忽然被殿外的喧嘩聲驚醒。坐起身,她忍不住皺緊眉,這段日子以來,她晚上一直睡得不踏實,今夜難得睡得舒服些,究竟是何人大半夜的跑到她的殿外喧鬧?素菀她們也不知道製止嗎?
披衣下床,剛要喚人時,素菀就急匆匆地跑了進來:“不好了!公主!大王遇刺身亡了!”
靳涵薇心頭劇跳,手足頓涼,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你……說什麽?”
素菀忙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方才從大王的起居殿處傳來消息,有刺客暗夜行刺,大王薨了。”
靳涵薇轉頭看她,目光卻渙散得聚不起來。“怎麽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喃喃說,“我要去看看,看看……”她嘴裏這麽說著,腳下卻邁不開步子。
“公主節哀!”
素菀低垂下眼睫,怕掩不住眼內的冰冷恨意。靳王死了,他終於死了!心心念念了十年的仇人居然就這樣子死去了,而她甚至還未見過他一麵……十年的仇與恨,在心頭壓得太久太深,如今卻一下子失去了宣泄的出口,她不知道心中湧動著的是激動,是興奮,是遺憾,或是茫然?
“我不相信,我要去父王的起居殿……”靳涵薇反應過來,哭喊著推開素菀,跌跌撞撞地往外殿跑去。
素菀連忙跟在她後麵。想到靳涵薇衣衫未整,她隨手從衣架上抓過一件鬥篷。
靳涵薇衝到外殿,殿門內外已黑壓壓地站了一圈人,見到她,都忙不迭地跪下來。靳涵薇看也不看他們一眼,穿過跪著的眾人,徑直就往門外跑去。
素菀兜起鬥篷,便緊追著靳涵薇的腳步穿門而出。
眾人低著頭,均有些反應不及,待看到兩人身影一前一後地消失在了夜幕中,方回過神來,趕忙追出門去。靳涵薇的一個近身宮女急叫道:“公主,去不得啊!”
靳王是被刺客刺死的,可據剛才來傳信的人說,那刺客突出重圍,到現在也仍未抓住呢!保不準還在這行宮之內!
靳涵薇這時腳下奔得甚快,已完全聽不到身後人的叫喚。昏暗中,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眼中水霧漫開。
不可能!不可能!她一遍遍地對自己說。父王的起居殿侍衛守衛森嚴,怎麽可能會讓刺客闖入!況且父王本身也身懷武藝……
但同時,心裏也有另一個聲音越來越清晰地響起來:沒有一個下人敢謊報這樣的消息,刺客能闖入父王寢殿,必然武功高強,而父王重病未愈,又怎生敵得過?
父王他真的去了……
“啪”的一聲,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再也看不到,再也聽不到……
“父王……”眼淚終於決堤而出。
素菀一直不緊不慢地跟在靳涵薇身後不遠處,幾乎是冷眼看著她一路狂奔。
她是故意如此,故意不追上她、阻止她,故意放她跑遠,因為隻有這樣,自己才能一路跟隨,才有機會有可能進入到靳王的起居殿,進而見到靳王……她一定要親眼去見一見,見一見這個大仇人,哪怕他現在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但她跟了一陣便看到靳涵薇跌倒在地,猶豫了一下,她跑上前扶她。“公主,你怎麽樣?”
“別碰我!”靳涵薇趴在地上,抖著雙肩,痛聲嗚咽,“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公主……”借著月光清楚地看見她滿麵淚光,素菀有些不安地叫道。
“父王……不要……”一滴滴清淚順著臉頰滑落,很快滲進泥土中。
素菀靜靜地看著她,眸光深晦如海。
任由靳涵薇哭了一會,她開口道:“公主,還請節哀!現在行宮內還有許多事需要您來拿主意呢!”
“我?”靳涵薇有些迷茫地抬頭。
“大王突然薨逝,行宮內眾人無主,消息也應還未外傳,公主若搶先一步取得大王身邊的玉璽,就可以憑此主持大局。”素菀的語調十分平穩,但句句飽含深意,“而且大王並未立遺詔,若公主有心做什麽,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靳涵薇止住了哭聲,奇怪地看了一眼素菀:“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奴婢乃是為公主考慮,公主有玉璽在手,屆時便有資本與世子相商,便能自己掌控自己的命運。”
靳涵薇深看著素菀,半晌後她極緩慢地搖頭,哽聲道:“我現在什麽都不想管。”
“公主……”素菀還想再勸。
靳涵薇慢慢站起,臉上淚痕猶濕:“我現在隻想去見父王最後一麵。”
素菀默然了,跟著靳涵薇繼續往靳王的起居殿走去。
兩人到了起居殿,果見裏麵十分混亂。
殿門口和外殿中,眾多宮人跪了一地,高高低低、長長短短、真真假假的哭聲混在一處,嘈雜震天。眾人見到靳涵薇先是一驚,而後紛紛磕頭:“奴婢(奴才)拜見公主!”
靳涵薇不理他們,快步跑進內殿。素菀欲緊隨其後,心念微動,轉身問近旁的小太監:“可有其他人來過?”
小太監稍感詫異,抹了把眼淚,搖頭道:“公主是第一個到的。”
素菀環視了一下殿中眾人,又問:“李總管呢?”
小太監知道她問的乃是大內總管李泉,當即回道:“李總管去通知侍衛統領嚴大人去追捕刺客了。”
素菀放下心來,微一點頭,啟步往內殿走去。眾人驟逢劇變,無人出來阻攔,也無人想到她以一介宮女的身份私自進入靳王寢殿並不合適,隻道她是去貼身侍候公主的。
素菀入了內殿,便見到靳涵薇伏在榻旁悲聲痛泣,而榻上躺著的正是她無時無刻不在記恨著的大仇人!
他平躺著,臉上是一片死一般的灰白,噢,他確實已經死了。
素菀眼中閃出深刻而複雜的光彩。
痛恨了十年的仇人就在眼前,而她卻再也不能親手複仇,親手用劍刺進他的胸膛,親耳聽到他臨死的慘叫,親眼看著他的鮮血濺出,用他的血來澆熄心頭的火焰……
舒家數百條的人命,十年的刻骨深仇,隻這樣的結局,如何能夠!
目光移到他的頸下,那是一道細而長的劍痕。一劍封喉,真是太便宜他了!
等等!素菀差點驚呼出聲。這樣的劍痕如此熟悉,快而準,印象中隻有一個人能留下,而那個人有足夠刺殺的能力與動機,且那動機恰是因為自己當日的有心一語。
紀晟!
她在心中默念著。
殿中更漏緩緩,窗外天色將明未明,靳涵薇與素菀兩人,一者伏榻,一者默立,均是半宿未眠,外殿的哭聲亦是半宿未絕。
夜將盡,隨靳王巡幸行宮的幾個嬪妃也哭著過來了,素菀見狀,先行退出到外殿。
剛到外殿,即見大內總管李泉匆匆忙忙地闖進門來。
素菀心念一動,顧不得身份,急問道:“又出什麽事了?”
李泉視了她一眼,說道:“刺客抓住了。”
素菀的心猛地一沉,一時呆立原地,臉上顯出幾分茫然。
李泉隻道小宮女沒經曆過大場麵,也未作多想,越過她,徑直進內殿稟告。
未幾,靳涵薇跑了出來,身後跟著李泉。
“刺客在哪,帶我去見他!”哭了半夜,靳涵薇的雙眼有些紅腫,眼中卻透著一股凜冽的寒光。
這寒光太熟悉了,素菀霍然醒神,張口勸說:“公主,太危險了——”
靳涵薇不耐煩地打斷她:“本宮自有主張!”回頭看向李泉。
李泉權衡了一下,道:“嚴統領將其暫押在牢中,正連夜審問,不過刺客十分嘴硬,什麽都不肯說,而且……”
“而且什麽?”靳涵薇冷聲問。
“刺客被捕時負隅頑抗,身中數箭,想來撐不了多久了。”
素菀心驚,忍不住麵色變了變,幸好眼前兩人都未留意到她。她強自定下心神,垂頭靜聽。
靳涵薇語聲冰冷:“快死了?哼,帶我去牢房!”
宮中女眷去見人犯,李泉也覺此舉有所不妥,但靳涵薇的驕縱也是宮中出了名的……
他心中計較起來,靳王已死,宮中格局必然大變,自己目前雖是大內總管,但誰能曉得之後?世子登位後必然會重用身邊的親信,屆時自己又該何去何從?世子向來寵愛這個幺妹,近來更因公主聯姻邊國一事,對其多了幾分內疚,就連公主此次的隨駕亦是世子向靳王進的言,自己若在此時得罪了公主,將來必不為新君所喜……
想到這裏,他心裏已有了主意,當下應聲道:“公主千金之軀不宜去那陰寒的牢房,不如由奴才前去令嚴統領將犯人押過來?”
靳涵薇頷首。
李泉起身離去。
“三公主,將那刺客帶來這裏,會不會不太妥當?萬一他再次發難怎麽辦?”
內殿中轉出一個嬪妃,擔心地問。
靳涵薇淡淡道:“駱妃如果害怕,盡可先行回避。”
“你!”那駱妃被揭破了心事,麵上一紅,猶豫了下,終於甩袖離去。
靳涵薇又抬目掃了一圈周圍人等:“有誰害怕的就走。”
在她的目光逼視下,宮人們皆縮著身不敢動。
素菀連忙出聲:“請公主允許奴婢隨侍左右。”
靳涵薇瞥了她一眼:“隨便你。”轉身吩咐宮人將椅子搬到殿門外,然後在椅上坐下來,目色沉沉看著逐漸亮起的天空。
素菀侍立在她身後,神色如常,心裏卻漸漸亂成一團亂麻。
她無法猜測待靳涵薇看見紀晟後會有怎樣的表現,也許靳涵薇已忘了那桑州城中的匆匆相遇,也許她還記得,可不管如何,他現在是她的殺父仇人,她剛才眼中的寒光是如此的熟悉,那底下是冰冷的殺意。
她也無法估計到自己將會怎樣去麵對紀晟,水外樓中初逢,一切都還仿如昨日。可是今日之局難道不是她一早就設計好的嗎?槐花樹下相別,她猜到了他的身份,卻未完成綺容的托付,反利用了他對故人的情義。
手不自覺地放到胸口,衣衫下那塊鳳吟血玉緊緊貼在身上,像烙鐵一樣灼得她心口隱隱作痛。
不多久,李泉回來了,同行的還有一小隊禁衛,當先一人是個身材魁梧、相貌威嚴的中年人,身著侍衛統領服色,應就是那嚴統領,但素菀的目光很快就落到了人群中的另一個人身上。
他被兩個禁衛一左一右挾著往前走,身披鐵鏈重枷,髻發散亂,臉上滿是血汙,隻依稀可辨出嘴角那一抹滿不在乎的笑意,正是初見時的那種懶洋洋的笑。
紀晟……
素菀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底是難以言明的沉重。他正好抬起頭來,兩人目光交接,他也看見了她,明亮的眸中閃過一絲異彩。
他料不到,他們居然會再次相逢,在這般的情形下,隔著數十步的距離,卻遠如天涯。
大約是怕衝撞了靳涵薇,李泉他們特地為他披上一件舊布袍子,掩了他一身破衣,但傷口的血汩汩湧出,很快就將袍子重新染紅。素菀的目光下移,隻見他的一條腿呈現不規則的扭曲,每拖出一步,腳下便留下一道血痕。
難怪他們要挾著他走,竟是如此!素菀撇過頭,不忍再看。
李泉走在一行人前頭,先行上來稟告靳涵薇:“公主,犯人已帶到。”
“屬下拜見公主。”嚴統領率眾禁衛跪下行禮。
靳涵薇目光往下一掃,咬牙道:“帶人犯上前。”
李泉揮手示意,一眾禁衛分左右兩列站定,挾著紀晟走路的兩個禁衛將紀晟拖上前幾步,一把把他摔在台階下,同時將長戟抵在他後頸,以防他垂死發難。
大約摔倒時碰到了傷口,紀晟悶哼了一聲。
靳涵薇一瞬不瞬地盯視著紀晟:“是你殺了我父王?你是誰?為什麽要這麽做?是何人指使你的?”眼前的紀晟發散衣亂,一身血汙,是以她並未認出他。
紀晟掙紮著抬起頭,看清靳涵薇的樣子,不禁微微一怔。
“大膽!”李泉見他目光無禮,為向靳涵薇獻殷勤,忙跑上去拉起他的衣領,揮手便甩了他兩個巴掌。
紀晟重傷無力,看著他手掌揮來,卻躲不過,硬受兩下重擊後,當即吐出一口鮮血。
聞聲轉頭,卻正好看見他吐血的畫麵,素菀眼中一痛,掩在袖中的手慢慢攥緊。
“你說不說!”靳涵薇怒喝道,“究竟為何刺殺我父王?”
紀晟嗬嗬一笑,吐出口中的血沫:“本公子想殺便殺,哪需要什麽理由!”
“你!”靳涵薇怒極,推椅起身,疾上前,一腳踢在紀晟胸口,踢得他在地上連滾了兩圈。
“公主!”素菀忙上前,扯住她。
“你幹什麽?”靳涵薇回看素菀。
素菀鬆開手:“公主小心踢痛了腳。”
“我沒事。”靳涵薇略略點頭,走回座椅處。
“你還不老實交代嗎?”她重在椅上坐下,側目看紀晟。
紀晟大笑,邊笑邊又咳出好幾口鮮血。
靳涵薇看得直皺眉:“你笑什麽?”
“我笑當日桑州城中那個……量小易醉的小姑娘,原來……原來也有這般狠辣的一麵……”紀晟的聲音漸低。
“什麽?”靳涵薇大驚。
素菀低了眼,默歎一聲。
這世上,有許多人不該相見,有許多人不該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