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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夜闌珊

  一番折騰,素菀伺候靳涵薇服藥睡下,回到自己房中時,已是月上中天。

  對燭靜坐了半晌,仍是毫無睡意。

  今夜的事,多少有點出乎意料,隻是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時何處著了痕跡,引得她的疑忌。本以為以靳涵薇的不經世事,會是個例外,現下才曉得,自小在深宮中長大的人,在別的方麵或許可能有些異數,但於這“戒心”二字上卻是別無二致的。

  也罷,前些日子確實有些輕視了她,少不得接下來需更小心些,畢竟,桑州之事一了,要想順利回宮,還是離不了她的。

  思忖已定,正準備鋪床就寢之際,忽聽到外麵幽幽渺渺地飄來幾聲短促的笛音。笛音雖輕雖短,但這曲調是素菀自小熟稔的,一入耳就已聽得分明。

  推開後窗,夜風撲麵而來,清涼之餘夾了幾分水汽。

  水外樓前臨街後倚河,從後窗望下便是那桑城河。褪去了白日裏的喧囂浮華,入夜後的桑城河靜謐悄然。河兩岸的商戶為了照顧晚行的路人,多有愛在外廊下掛幾盞燈籠的。桑城河映了這一片千裏煙廊的浮光燈影,月色下,碎影搖波,水霧氤氳,宛如一幅淡淡暈染的淺彩水墨畫。

  素菀眺了眺河對岸,夜已深,岸上並無行人,於是目光落回河麵,溯流而上,便看見前邊河心蕩著一舟,舟篷前掛著盞青紗燈,綠盈盈的燈光在一片紅色燈影裏分外顯眼。

  素菀想了想,回身熄了燭火,輕步出了水外樓。

  到得河畔,抬眼看去,那小舟已泊至岸邊。長夜寂寂,風涼如水,舟上的青紗燈隨風輕擺,晃出的光也因此帶上了幾分朦朧飄渺。

  素菀走到舟前,緩下腳步,事到臨頭,心裏多少有些躑躅。

  “舒姑娘果然是依約之人。”一道清潤的聲音自艙中傳出,語調悠然。

  乍被叫破身份,素菀卻似早已料到,僅有的一分意外,倒是因為對方的聲音。

  回想起白天長街上偶見的那一角青衣袂,難怪當時會覺得一個陌生人的說話聲耳熟,原來……她與他確是見過麵的。

  青紗燈又是輕輕一晃,幽淺的燈光如湖水微漾,那人是否是“極”像是從這微漾的湖水中走出。

  她抬頭看他。

  書生打扮,青衣儒服,麵目清俊——果真是熟人。

  “夤夜相擾,原是不該,全因在下後日有俗務纏身,故隻得提早兩日來見姑娘,還請姑娘莫要見怪!”青衣書生含笑施禮,淡淡燈光籠在他身上,便與那青衣的顏色融在了一處。

  素菀垂了垂眼眸,淡然回禮:“公子客氣了。”

  “外間風大,不知姑娘可願移步一敘?”他退開半步,伸手掀開舟篷的門簾。

  素菀移目看了看艙內,輕輕頷首:“叨擾了。”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船艙,艙內空間並不大,一眼便可看盡,裝飾也極簡易,隻中間擺著張梨木矮幾,矮幾上除一盞蓮紋白玉燈外另放有一青瓷茶壺並兩個茶杯,矮幾左右則各有一張青竹圓椅。

  那青衣書生先請素菀入座,而後在矮幾的另一側坐下。

  素菀坐定後凝目看他,決定單刀直入:“我知你想要什麽,不過小女子心中有幾個疑問,不曉得公子可否為我解答?”

  青衣書生執壺為她沏上茶:“在下隻能回答姑娘三個問題。”

  看著茶汽如縷縷遊絲漫開,在燈光中淡成薄煙,散去,他微微一笑:“在下邊亦遠。”

  素菀心頭一震,她事先想過千百回他的身份來曆,卻都沒有這個答案來得石破天驚。

  看出她的驚訝,邊亦遠又是一笑:“《千嶂裏》原是北澹王儲時泓盜自靳王宮,他受困青石鎮時無奈下交由在下保管,不曾想靳世子圍鎮搜查,在下亦無法將圖安然帶離靳國,隻好轉托給了姑娘,這事想必姑娘已經猜到一二了。”

  素菀此刻已漸漸定下心神,點了點頭道:“我雖知道是時泓盜了《千嶂裏》,猜到你是因為自己沒辦法將圖帶出靳國,所以才將東西交到了我手中,不過我卻不知道時泓就是北澹王儲……”

  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她繼續說下去:“我更加想不到的是,原來邊國已與北澹結盟,所謂與靳國聯姻一事不過是為了讓靳國放鬆警惕。”

  邊亦遠注視著她,眸光亮了下,坦然回應:“你所料不錯,我邊國確實已和北澹聯盟,商議共取靳國。”

  素菀眉頭微攏:“邊國與靳國毗鄰而居,雖偶有戰事,但在各國中關係還算親近,而北澹虎狼之輩,向來是中原北境之大患,這次邊國為何會聯合異族伐靳?”

  難道他不怕引狼入室嗎?

  邊亦遠臉色暗了暗,移開目光看那門口被夜風吹得鼓起的艙簾:“兵者,詭道也。若拘泥於常道,則難得誌於天下。”這是當初他去勸諫父親不可妄信北澹時,父親用來回答他的話,但他知道其實這並不是真正的原因,父親不惜冒險結盟北澹也誓要滅靳,真正為的是那個一直縈繞在他心頭數十年的清麗身影。

  素菀默然不語,隔了一會兒才道:“你想要我做什麽?”告訴她這麽多,總不會是嫌這件事太過隱秘吧!

  “好像已經不止三個問題了吧?”邊亦遠眼中閃過一絲讚歎,但看她一臉正色,卻忍不住想逗她一逗。

  素菀皺了皺眉,搖頭說:“先前姓名與《千嶂裏》那兩個問題我還未問,是你自己主動說的,不作數;而為何攻靳那個問題,你答得不清不楚,也不能作數。要算的話,剛剛那個隻能算第一個。”

  邊亦遠一時啞然。

  “我猜姑娘遲早會回到靳宮,屆時有些事恐怕需要姑娘幫忙。”他不動聲色地看她,等著她的回答。

  “嗷……”素菀眼眸輕動,語調上揚,“公子是想讓我竊兵符呢,還是想讓我偷開城門,素菀一介小小宮女,恐怕無這般的能力。”

  邊亦遠溫雅一笑:“舒姑娘不必急著推辭,我相信在下所謀與姑娘所謀應是相同,合則兩利,姑娘不妨慢慢考慮。”

  素菀沉吟了片刻,低頭看梨木矮幾上邊亦遠為她斟的那盞茶,茶色凝碧,清泠的茶香中卻透出八月丹桂的氣息,她歎了口氣說:“我現在尚在宮外,將來如何很難預料,不過公子既知我身世,也當相信我絕不會泄露公子機密。至於其他,若我力所能及,我自不會推拒,若我力所不及——”

  “姑娘放心!”邊亦遠出聲打斷她,誠懇言道,“亦遠向姑娘保證,無論何時何地,絕不陷姑娘於險地。”

  覺出他語氣不似作偽,素菀略感詫異,作為合作夥伴,如此承諾,似乎有些……

  過重了?

  “你是怎麽知道我的身世的?”她脫口問出在心中徘徊了好久的疑問,“還有,你怎麽會有《寒煙遠岱圖》?你今夜吹的那首曲子又是誰教你的?以及這個——”

  她指指矮幾上茶杯,“這桂花茶的泡法不同一般,你是從何處學來的?”

  邊亦遠撫額作思索狀:“姑娘一氣問了這麽多問題,遠超三個之數,想讓我先答哪個?”

  素菀咬了咬唇,捺住性子,慢聲慢氣地說:“公子若是不願回答也不打緊,隻是恕素菀要先行告退了。”說著,作勢欲起。

  邊亦遠伸手止住她,笑道:“在下從未說過要取回《千嶂裏》啊!《千嶂裏》是姑娘家傳之物,交由姑娘乃是物歸原主。”

  這回素菀是真的驚異了,難以置信地問:“你說真的?”

  “當然。不過——”他含笑看了他一眼,“如果姑娘執意要將圖送給在下,在下勉為其難也會考慮收下的。”

  她看著他,沒了聲。

  她原以為他深夜來見她必是來討還那《千嶂裏》的,當然還不還他,她自有主意,卻怎麽也想不到會是這樣的收場。發了好一陣愣後,她才訥訥地自言自語:

  “江湖傳言,邊國世子因為幼年一場大病,腦子有些癡傻,我以前認為世上傳言多不可信,現在我相信了。”

  “是嗎?”邊亦遠唇角略勾,銜了抹似有若無的笑,“姑娘亦與我所想的有所不同,我原以為姑娘容貌與令堂肖似,性情也應相近。”

  素菀一怔,繼而心潮起伏:“你見過我娘?”她心中激動,忍不住站了起來,船艙矮小,一下便撞到了艙頂,引得船身一陣搖晃。

  事出突然,素菀又未有準備,先是頭上一痛,緊接著腳下一個趔趄,好在她及時挫腰矮身,才不至於摔倒。

  邊亦遠抬起一手輕輕搭上矮幾邊沿,顛晃不停的矮幾連同小船立刻安穩了下來。素菀頗感尷尬地坐下,方才一番動靜弄得她十分狼狽,特別是若非她及時穩住前傾的身形,這會兒大約已撞翻了桌椅,摔進了邊亦遠的懷裏。

  這麽一想,她的臉“唰”地紅了。對麵的邊亦遠卻恍若未覺,好像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隻唇邊的笑意加深了:“姑娘又問了一個問題,實在令在下有些為難呢!”

  素菀心頭暗恨,臉色一下由紅轉白,看向他的眼中不由含了怒氣。這人分明是故意的,故意引起她的好奇後再諸多刁難。她強自平複下心神,沉沉吐字:“答剛才的,你是否見過我娘?”

  “見過,不過那已經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他漫不經心地覷了她一眼,“姑娘那時還尚未出世呢!”

  素菀凝眉一想,明白了。邊亦遠顯然與母親當年有些關聯,那笛曲和茶藝便是明證,然而即便他與母親有何關聯,自己與過去一切聯係都已在當年那場的慘變中被斬斷得幹幹淨淨,身世來曆在這世上除師父外再無人知曉,而師父是絕對不會泄露的,所以邊亦遠能知道自己的身份,多半是因容貌而懷疑,他也說過她的長相肖似母親,他既見過母親,能認出自己也不奇怪。隻是,以他的年紀,當年他見母親時最多不過五六歲,自己更是還未出世,說不定母親那時都還沒有嫁予父親……他會與母親有著怎樣的關聯?還是說,有關聯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師長?

  “家母過世亦有十年了。”她輕聲說,“每當我想她時就會看看天上的星星,那樣就會覺得她還在我身邊。你吹的那曲子便是我小時候常聽見她吹的,還有這桂花茶也是她常泡給我喝的。”

  她抬眸看他,眼波清亮:“我在夢中想了念了十年的東西,沒想到會在今天晚上一起出現。第三個問題,這兩樣東西你從哪裏學來的?”她實在好奇,若不問清,她怕是要好一陣子難以安睡了。

  邊亦遠垂了眸,避開她的目光。她的眼睛太清太亮,他竟不敢多看。低歎一聲,他答道:“這兩樣東西都是學自家父。”

  “你父親?邊王?”素菀迷惑了,“他認識我娘?我怎麽不知道?”為何母親從未提及?師父也從未說過?

  “算是故人吧!”邊亦遠又輕歎了口氣,“你當年年紀還小,有些事自然不知。”

  他也是近幾年才慢慢看清弄懂的。懂了,卻也隻能一歎。

  看到素菀臉上仍掛滿不解,他笑了:“這些事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清楚的,下次有機會我再告訴你。”

  素菀張了張口,欲待說什麽,可最後又作罷了。

  “姑娘還有什麽要問的?”邊亦遠笑著問。

  “你不是隻答三個問題嗎?”素菀不滿地撇撇嘴。

  “你剛剛不是已經問了第四個了,既然已經破例了,再多答一個也無妨。”邊亦遠拈起茶杯,慢悠悠移至嘴邊。

  素菀微一躊躇,雙頰洇出淺淺紅雲,低聲問:“我……長得真的像我娘嗎?”

  邊亦遠一怔,一時忘了喝茶。燈光下,她膚白若明玉,秀致的眉目如淡淡青墨染就,一雙亮眸卻璀璨得像寒夜裏的星子,令他不自覺地就想起了那個記憶中的人影。

  他記得,那日天光雲影下的初見,亦是唯一一次的見麵。他昂首看她白衣宛然、一身清韻風華,好奇地以稚嫩的童音問她:“你是誰啊?”

  她並未覺得不耐,彎下腰,溫和地微笑,認真答他:“我叫寧然。”

  馳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換……

  “像。”他對著素菀點頭。

  素菀輕輕“嗯”了一聲,垂下眼簾,心裏酸澀的痛意慢慢浮起。

  小時,師父……呃,那時還不是師父,是謝叔,來家做客一見她的麵便喜歡逗著她玩:“兩個神仙樣的人怎麽生下隻小胖豬,莫不是撿來的吧!”她氣乎乎地跑去向娘親告狀。娘親摸她的頭安慰她,我們家浣兒最是漂亮不過。

  她仍覺不放心,脆生生地問:“浣兒長大了會和娘親一樣漂亮嗎?”在她眼裏,娘親是最美的。

  娘親笑著摟緊了她:“會的,浣兒長得像娘,娘會看著浣兒一點一點長大。”

  她高興地窩進了娘親懷裏。

  豈料,後來娘親卻對她食言了。再後來,她輾轉千裏,在北浮山下找到謝叔時,身子單薄如枯葉,謝叔紅了眼眶,她卻已沒了淚……

  “你怎麽了?”邊亦遠注意到她的異樣,見她低垂的麵上神色有些黯然。

  素菀緩緩搖了搖頭,再抬首已平靜如初:“除了做內應外,你還要我做些什麽?”一席長談,又以《千嶂裏》相贈,他的要求不會隻有區區一件。

  邊亦遠注視著她,目色亮了亮:“姑娘心思通透,亦遠確有一事相托。”

  素菀靜靜地看著他,不言語,等著他具體說明。

  邊亦遠卻住了口,又深看了她一眼,然後伸指在矮幾上寫了幾個字。

  指落無痕,他寫得極慢,素菀的目光跟著他手指的移動,一筆一劃印入腦中,匯成一句話。一刹那,心頭劇震,亦在同一刻敞亮通明。

  邊亦遠寫完並沒有急著將手收回,而是抬了頭定定地看住她,目中一片燦華。

  素菀眼中波瀾起伏,但一雙眸子卻愈顯明亮了。默然良久,她方沉沉吐氣:

  “你果真是個瘋子!”她出身名門,幼承庭訓,家教甚嚴,雖然後來因為家中慘變而流落江湖,可是那從小所受的教養卻是深植骨髓,如此粗言對人,實在是絕少見的。

  邊亦遠低低地一笑,他今夜先是被指為“癡傻”,後被罵作“瘋子”,還是從同一人口中說出,倒真是難得。

  “姑娘隻需給我答複即可。”他說道。

  又是一陣沉默。素菀細細計較著,要不要陪他賭上這一局?想到這事本來與她並無幹係,可顯然邊亦遠是一早就打算好了要拉她下水,不由心裏恨得咬牙。

  隱於袖中的手慢慢握緊,她沉聲道:“好!”這字像是從幹澀的喉嚨裏直接滾出來的。

  疏星朗月,燈影重重。

  邊亦遠送素菀登岸:“桑州城已非久留之地,姑娘事畢,可盡快離開。”

  素菀回頭看他,眼眸微微眯起:“我知道了。”

  邊亦遠長身一揖:“偏勞姑娘了。”

  素菀目色複雜地最後看了他一眼,轉過身。

  邊亦遠立在船頭,目送她離去。

  清冷的夜風中,青色衣袂翻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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