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菀出了水外樓時,靳涵薇正等得焦急。
“如何?可有空房?”她迎上前問。
素菀笑著點頭。
靳涵薇雀躍道:“可算找到落腳地了。”
素菀把車廂中的行李取出,然後將車子交由迎門的小二安置,自己伴著靳涵薇往樓內走去。
大堂裏剛才還擠作一堆的人群此時已散了個七七八八,另有一個跑堂的小二領著兩人前往客房,中間靳涵薇隨口問起“你們的掌櫃呢”,那堂倌臉色變了幾變,支吾了半天也沒答出口。
“怎麽了?”靳涵薇奇道。
見那堂倌一張笑臉比哭還難看,素菀不禁莞爾,替他回答:“掌櫃大約正忙著給一位客人‘結賬’。”
“哦?”靳涵薇嘴角一撇,頗不以為然:還以為是什麽事呢,就這有什麽難回答的。
堂倌將二人領至一處上房,推開了門,躬身對靳涵薇說:“這是公子的房間,公子有何需要的話,盡可吩咐小的。”
靳涵薇點頭,伸手指指素菀:“那他住哪裏?”
堂倌指著不遠處的轉角:“這位小哥的房間在那邊,轉角第一間。”搓搓手中的白巾,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道,“不過,可能還要再等上片刻。”
“為什麽?”靳涵薇問。
堂倌又是一陣支吾。
靳涵薇皺了眉:“你這人說話怎麽這般不爽氣!”
“大概那間房的客人正在‘結賬’,還需過上一會才能搬出。”仍是素菀代為回答。
靳涵薇移眸看她,目光中帶著疑問:“又是‘結賬’?你怎麽知道?”
“我猜的。”素菀一笑。
“他猜得對嗎?”靳涵薇轉頭問堂倌。
堂倌一臉苦笑地點了點頭。
靳涵薇微怔,看看他們,然後亦是一笑:“看來,我應該是錯過什麽好戲了。”
素菀含笑不語。
堂倌卻半是不解半是小心地賠著笑臉。
“這位兄弟喜歡看戲?”兀地邊上一道聲音陡然插入,“在下的戲並不精彩,過兩天這桑州城中倒真有一場好戲可看!”
靳涵薇錯愕地循聲回頭,隻見轉角那間房的房門不知什麽時候打開了,從房中緩緩走出一名身材頎長的男子。
一身灰白皺巴的袍子,腰間懸著柄劍,肩頭挎了個沉甸甸的布包,左手上卻提著飯缽大小的一罐酒,麵目看去很是英俊,隻是臉上掛著的那懶洋洋的笑實在礙眼,就連步子間也滿是慵懶隨意——看去倒與街上的潑皮無賴有幾分相似。
這麽想著,眼神中便不由帶上了一分鄙薄。
但那男子對於靳涵薇打量過來的目光視若無睹,依舊嘻嘻笑著:“據說三年一次的集什麽會,就在那東門學宮裏,到時應該會很熱鬧的,嗯,說不定裏麵真有唱戲的。”
靳涵薇初時一愣,待回過味來後忍不住撫掌笑道:“這話說得實在妙!”看他的目光已是不同。
“那這場戲,閣下會去看嗎?”她問。
“看戲?”男子豎起右手食指,搖了下,再搖了下,醉眼乜斜,“怎及得上喝酒有意思!”
看到靳涵薇身後縮頭縮腦的堂倌,他眉角一挑,高聲道:“這水外樓別的東西都不咋樣,就這自釀酒是好的,離了它我還真有幾分不舍……小六,你說我講得對或不對?”
堂倌小六扯出笑臉,賠著小心道:“紀公子說的自然是對的。”
紀豐“哈哈”長笑,晃著酒罐,揚長而去。
“真是個……怪人!”小六小聲嘀咕道。
靳涵薇“噗嗤”一笑,小六回眸看著她,一愣。
發覺自己又失了態,露出女兒家情態,靳涵薇忙一整神色,掩飾地輕咳一記。
“是怪人……”素菀目視著紀豐離去的方向,淡淡言道,“不過,亦可算是個奇人。”
她回頭問小六:“他已走了,我可以搬進去了嗎?”
“還勞小哥再等上一會,我得先喚上幾個人進去收拾打掃,不然那房間可真不好住人,光酒味就能熏暈了您。”
素菀淡淡一笑:“無妨,我與你一起去打掃吧!”
小六連連擺手,眼前的這兩位客官,主人自不必說,相貌出塵,氣度高華,難得是連那隨從亦是眉目清秀,言談慢條斯理,一派溫文,絲毫不像尋常下等仆役。
他一急便有些口不擇言:“您這樣秀氣的人,現在進那房間豈不是清白大姑娘進了勾欄院。”話出了口才發覺說錯了話,頓時一張臉漲得通紅。
素菀微愕後卻也不介意,倒是一旁的靳涵薇才正了神色,這下又笑得花枝亂顫,引得小六看呆了眼。
這……男子也可以這般笑的嗎?他詫異不已。
客房內,素菀邊收拾東西邊凝眉思量。
桑州是寧國僅次於國都的第二大城,九街十道,地廣人密,要在這樣大的一座城中找一個人實在不容易,更兼自己對那個人還一無所知,無姓無名無身份背景,這樣子去找人,不異於海底撈針。
看來隻能是待對方來找自己了……素菀並不喜歡這種被動等待的感覺,但目前除了等待外,她也無計可施。
或許可以去集英會上碰碰運氣,她想著,既然相約的時間正好是五月初九,那必是與集英會有聯係,但要想參加集英會卻得有寧國發出的集英帖,否則根本連東門學宮都進不了……這該如何是好?素菀躊躇不已。
正當她愁眉深鎖之際,靳涵薇卻興致勃勃來叩門:“素菀,你收拾好了嗎?”
聽她興衝衝的語氣,素菀便知道靳涵薇是想出去遊玩了。
罷了!好歹離初九之期還有兩日,明日再想辦法吧!收拾心情,她應門而出:
“小姐想去何處?”
方才她看到靳涵薇拉了小二將桑州的風土人情,特別是好吃好喝好玩好看的地方打聽了個遍,現下如此興奮模樣,大約是收獲頗豐。
靳涵薇眼中光彩奕奕:“剛才小二介紹,這桑州城中最好吃的是城裏最大的酒樓‘泰安居’的飯菜,掌勺的大廚廚藝不凡,一日隻做一席,那幾個招牌菜叫啥來著,唔,雪耳燉鵪鶉、香末蝦……據說色、香、味俱全,堪比宮中禦肴。”
等她說完,素菀開口問:“小姐想去‘泰安居’用飯?”
靳涵薇笑眯眯地搖頭:“我們去‘又一村’。”
“‘又一村’?那又是什麽地方?”
“‘又一村’是城中一家小酒館。”靳涵薇依舊是笑眯眯地回答。
素菀有點不明所以:“小姐剛剛不是在盛讚‘泰安居’的飯菜味美嗎?怎麽一下又要去‘又一村’了?難道那裏的菜比‘泰安居’還好吃?”
“菜好吃倒不見得,但那裏的‘錦波春’卻是全城第一的。”
素菀微微皺眉,試探著問:“‘錦波春’?聽著像是酒名?”
靳涵薇痛快地承認:“就是一種酒,聽小二講,‘錦波春’酒味馥鬱醇厚,入口清冽,餘味綿柔雋永,是酒中的佳品,有如瓊漿玉釀,就連那紀豐都愛不釋手。”
“小姐,你該不是想去喝酒吧!”見靳涵薇一提起那什麽‘錦波春’便兩眼放光,素菀小心翼翼地探問。
“嗯。”靳涵薇老實地點頭,怕素菀反對,她又心虛地加了一句,“我在宮中也常常喝酒的。”
素菀眉角隱隱抽搐,這位嬌公主在宮中喝的都是果子酒,如何能與外麵的酒相比,想那酒鬼紀豐愛喝的酒,必是那聞鼻衝腦、酒勁極大的烈酒,靳涵薇若是喝了,隻怕一口就醉倒。
“小姐,我們還是去‘泰安居’吧!”她勸道,不想呆會背個醉鬼回來,也無意欣賞美人醉酒的曲目。
靳涵薇不樂意地努起了嘴,絞著手指道:“最多……最多我少喝一點,看看那‘錦波春’是不是浪得虛名,是不是真的比宮中的禦酒還好喝……好不好嘛,素菀——”
聽她拖長了音叫自己的名字,素菀隻覺頭皮都有些發麻,隻得舉了白旗,虛弱地說:“……好……不過先說好了,如果那酒烈,小姐你可千萬不能多喝!”
靳涵薇如願以償,高興地拍著胸口保證:“放心吧,我就嚐一點點,一點點……”
剛走了一個酒鬼,結果又冒出一個酒鬼。素菀垂頭歎氣,提醒自己呆會千萬得看好了靳涵薇,但到了“又一村”後,她才知道靳涵薇口中的“一點點”是多少。
“又一村”離水外樓不遠,靳涵薇一早就已問明了路途,當下帶著素菀閑步走去,果然不多時便到了。
不過,還是略費了一番周折的——
“若不是小姐問得清楚,這地方確實不好找。”素菀回望巷口的兩株濃鬱的綠柳,枝繁葉盛,和風中悠悠抖動著滿樹盎然生機。
靳涵薇一笑:“這方才稱得上‘柳暗花明又一村’嘛!”
抬頭看酒幟飄飄,她粉舌輕舔菱唇:“‘美酒蘊深巷’,希望名副其實才好!”呼過素菀,跨步進門。
正午時分,酒館內客人頗多,靳涵薇眼尖,見靠窗處有一桌隻坐了一個客人——且是蒙頭趴在桌麵上,看樣子像是喝醉了——尚餘三個空座,忙拉了素菀過去,一落座,她便迫不及待地朝著小二叫道:“小二,快來一壇‘錦波春’!”
這高聲一叫便引得半堂的客人移目看來,倒是與她們同桌的那客人仍是一動不動,想是醉得不輕。
靳涵薇在眾人的注視下也稍感赧然,縮回脖子,向著素菀假假一笑。
素菀心裏歎氣,環顧左右,又瞟了眼同桌趴睡的那人,壓低聲勸道:“小姐要淺酌,一壺足矣,一壇似乎多了點?”
靳涵薇也學她壓低了聲回說:“我叫一壇不過是裝裝樣子而已,好歹我們現在穿的是男裝,兩個男人來酒館喝酒卻隻叫一小壺,豈不是惹人笑話?最多,喝不完的到時剩下來就是了。”
言辭入情入理,素菀無法反駁,隻得由著她。
小二很快就送來一壇酒,幫她們拍開封紙,道了聲“客官慢用”即又走開。
靳涵薇捧了酒壇,倒了滿滿一大碗,看得素菀直皺眉,嘴唇張合了好幾下,欲再勸說,卻不知怎的又忍住,最後隻是冷眼看著她。
但見靳涵薇雙手捧了碗,這時她倒也不急著喝了,將碗放至鼻下聞了聞。
“有點刺鼻,不過香香的,挺好聞的。”她評價道。
又移碗到嘴邊,她這次是探出舌尖快速一點,像極了一隻偷食的貓。看著酒麵上劃開的淺漪,她仔細回味,覺得口中一股清清淡淡的醇香漫開。
“好像味道也不錯。”她對素菀說。
素菀隻是不語,依然是靜靜看著她。
咂咂嘴,靳涵薇深吸了一口氣,大著膽子準備大喝一口,怎料酒至唇邊,結果卻隻是小小的啜了一口,而且她還因此拉皺了整張臉。
見狀,素菀終於破顏笑出了聲。
靳涵薇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一見素菀神色,又瞧到堂中不少客人看著自己,顯然剛才那一幕亦是盡入眼中,頓時三分羞愧七分氣惱,一張俏臉一下子由白變紅。
“酒量淺的人我見過不少,不過光聞聞酒味、潤潤舌頭就醉紅臉的人還真是頭一回見!”
熟悉的慵懶男聲入耳,靳涵薇驚愕地瞪視旁邊,這前一刻還悶頭大醉的人下一刻已是神清氣爽,正促狹地笑看著自己。
“是你!”素菀也十分意外。
紀豐眼角彎彎,笑得歡愉。
“人生何處不相逢。”他說。
人生何處不相逢,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一直到很多年之後,素菀仍常想起這句話,隻是——
有些人縱使相逢應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