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日斜照,煙輕雲薄。
芳草連天處,一輛輕便的馬車不緊不慢地馳著,“滴答”的馬蹄聲輕輕扣響荒寂的古道,在車後留下一連串破碎的音符,下一刻,獵獵野風吹過,便一下子被吹散了,了無痕跡。
車駕上,素菀青巾束發,依舊是作男裝打扮。她挽韁握鞭,目視前方,倒也將車子趕得似模似樣。
“素菀,真沒想到你原來會趕車,真是厲害啊!”門簾不知什麽時候被掀開了,靳涵薇晃悠著腦袋,湊了過來。
素菀頭也不回地道:“小姐說笑了,鄉下孩子有幾個不會趕車的,不過小時候趕的大多是牛車、驢車,這馬車趕的次數倒是不多,總覺還有些手生。”
“呃。”靳涵薇邊應聲邊從車廂裏鑽出身,移坐到她旁邊。
涼爽的風拂過臉頰,她愜意地眯起了眼,感歎地說:“終於能夠離開了,隻可惜那個時泓不知跑哪去了,好歹也同行了這麽多天,居然不告而別!”
“或許是人家有什麽急事趕著要辦,所以來不及告別。”素菀淡然道。
“大概是吧!”靳涵薇聳聳肩,頭一偏,目光自然而然落到素菀手中的馬鞭上。
眼珠子一轉,她笑得古怪:“趕車好像挺有趣的……要不,讓我也來試試看?”
冷不防地,伸手便想來奪那馬鞭。
素菀吃了一驚,忙縮手躲過她的“魔爪”,將鞭子護在胸前。“好小姐,這可不是什麽好玩的玩意,馬鞭粗糙,仔細紮了你的手。”
靳涵薇撇撇嘴,不以為然:“那怎麽不見你被紮到?”覷著眼,還欲再奪。
素菀無奈,將馬鞭交至另一手,攤開手掌伸至她麵前:“奴婢是做慣粗活的人,怎麽能和小姐相比。”
靳涵薇定睛看清眼前的這隻手,十指纖長,膚色蒼白,掌中紋路縱橫,兼有細繭密布,甚至還有幾處淡淡的還未完全消去的小傷口的創痕。
這是一隻長於勞作操持的手,是一隻與自己完全不同的手。
她不由呆住了,直愣愣地盯視著。
側頭瞥了眼靳涵薇,見她一副忡怔模樣,素菀不以為意地收回手,口氣淡淡地說:“小姐金枝玉葉,怎麽能做趕車這樣的活,可別弄粗了手。”
靳涵薇回過神,勉強地笑了一下:“那我下次再學好了,唔,免得把車弄翻了。”
素菀點頭不語。
隔了半晌,靳涵薇又開口問道:“……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小姐不是說要去寧國嗎?”
“是啊,可寧國這麽大,我們該去哪處呢?”
“我們去——”一揚馬鞭,素菀檀口輕吐,“桑州。”
“桑州?”靳涵薇重複道。
“嗯。”素菀頷首,掩住眸光,“聽人說,桑州物美人華,是寧國最富庶繁華的地方。”
靳涵薇低頭想了想,綻顏笑道:“那就去桑州吧!”
坐直身,雙手攏在嘴邊,她朝著前方大聲喊道:“寧國、桑州……我們來了——”
悠長的回聲隨著風在空寂的曠野上層層蕩開,像是平靜的水麵劃過一圈圈的漣漪。回聲中,靳涵薇驀地抓住車廂壁,奮力回頭望向車後,隻見遠方晨氣朦朧,那高垣睥睨早已消失在視線外。
回首重城遠,心中突然湧起一股複雜難明的滋味。
離開,是正確的選擇吧?
一生短暫,總想著要走出去,離了那花重錦繡,離了那玉宇瓊樓,也離了那金殿王座後的冰冷殘酷……總想著該四處去看看,看看那九曲長河是否真的波濤如怒,看看那千仞摩崖是否真的險絕,看看那萬裏黃沙是否真的金燦無垠……
然而,到了此刻真正離開時,心裏卻為何有著那般的酸澀與抽痛?
穩穩駕著車,素菀飛快地瞅了靳涵薇一眼,唇角一牽,帶出一絲極淺極淡的笑。
兩人四月二十二日離開靳國,路上走了十五日,到達桑州時恰是五月初七。
離初九還有兩日,偌大一座桑州城已是人來車往,熱鬧非凡。
在連找三處客棧、都被掌櫃以客滿為由拒之門外後,靳涵薇終於有些奇怪:
“素菀,你說桑州再富饒、再繁華、來往商旅再眾多,也不可能每間客棧旅店都客滿吧?”
“那是因為後日便是桑州城三年一度的集英盛會。”素菀答得風輕雲淡,跳上車駕,繼續驅車去找落腳的地方。
“集英會?”靳涵薇依舊坐在她旁邊,低聲喃喃,“好像以前在哪聽到過……”
蹙眉想了一陣,她恍然:“是了,以前教詩賦的夫子曾提起過。”
本朝立國之初,寧國第一代諸侯王有感於寧國文風不盛,下令在桑州城東門下修築學宮,廣邀天下士子講學論道,並擇其優者入仕,謂之曰:集英會。號令一下,一時間寧國人才薈萃。後曆數百年,集英會幾經變革,漸成三年一聚的傳統,每年五月初九,天下飽學之士便紛紛匯聚桑州東門學宮,開始為期七日的“談文述經”,屆時各諸侯國也俱會派人參加,一為展示本國文化,二為選才——適值亂世,這第二點尤顯重要。而集英會期間,各國來使摒棄嫌隙、新仇舊怨暫放一旁,也早已是約定俗成的規矩,當然這約定的維持僅流於明麵,暗底下的各類營謀勾當總是難免。
盛世時是盛會,亂世時這集英會也不過就是各國另一處勾心鬥角的所在罷了。
靳涵薇感歎不已,忽想到素菀以一介宮女的出身,怎麽會知道集英會的事。
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素菀輕描淡寫地解釋:“前日投棧時,我早上去後院的天井打水,無意間聽到兩個取水的書生說要來桑州參加什麽集英會。”
靳涵薇微微頷首,對素菀的解釋不置可否,略略側頭,專心觀察起街道兩旁緩緩後退的景物。
喧鬧繁華的街市,鱗次櫛比的店鋪,摩肩接踵的人群,沾染的是世俗的氣息,那樣的庸碌與平凡,卻讓她由衷感到欣喜。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不知,隻是從來不想知……素菀大概不知道,前日投宿的那家旅店,涵薇的房間的側窗正好對著那天井,而她打水時,她恰好站在窗口欣賞晨景……
“那邊好像是家大客棧,小姐,我們再去那裏問問吧!說不定就有空房。”素菀張目遠眺,用鞭尾指了指左前邊。
微聳身,靳涵薇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座佇立水畔的三層高的樓,前臨街,後靠河,樓前一幟高挑,隱約有車馬進出。論氣勢這幢樓不見恢宏,論裝飾也毫不見奢華,靳涵薇卻覺這樓另有一種獨特的清致雅韻吸引著自己的目光。
她朝素菀輕點頭,素菀稍稍放鬆馬韁,右手中的鞭子在馬臀上輕輕一抽,馬兒得到指令,立刻加快了速度。
一盞茶的工夫後,馬車在那水邊的樓前停下。
“樓外水雲秋,秋雲水外樓。”靳涵薇看著樓前門柱上的楹聯,點頭,“水外樓?果然有點意思。”
正欲下車,素菀攔住了她:“我一人進去詢問就可,小姐還是在車上稍作歇息吧!”
“好。”靳涵薇微笑著接過她手中的馬韁,看著她輕快地跳下車,然後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水外樓的大門內——目光中明明滅滅,終歸寂然。
素菀進了門,卻不見小二來迎,心感奇怪,抬眼看去,隻見大堂內的人團團圍在一處,嚴嚴實實的,時不時地發出哄笑聲。
她好奇地擠了過去,還未看到裏麵的景象,卻先聽到了人群內傳出的交談。
先是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帶著些許無奈:“……紀公子,實在不是我不講情麵,咱水外樓小本經營,您在這裏住了三個月,光房錢就欠了兩個多月,要是再算上飯錢——”
一語未終,另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就打斷了他:“哎呀,我說許掌櫃,我又不是不付賬,一時囊中羞澀而已嘛,待他日我財運到了,一定一並付清!”
原來是掌櫃在討要房錢,素菀心想,這客人也真夠無賴的,欠了賬說話口氣居然還這麽無所謂,這回掌櫃肯定要發火了,果然接下來便聽到那第一個蒼老的聲音略顯氣急地說:“得!您這句話我聽了沒十次也有八次了,要是每個客人都跟您一樣,我水外樓還要不要做生意了啊!”
“那,我再打個欠條?”依舊是懶洋洋的應答。
“您的欠條,我這兒已經有這麽厚一疊了。”
周圍人頭聳動,素菀看不見裏麵的狀況,由話語來判斷,那許掌櫃估計是比劃了一個手勢,想來那姓紀的客人已打下的欠條絕不在少數。
“或者我做工抵債?”這回懶洋洋的語氣裏還多了點狡黠。
“不敢有勞!上回您說做工抵債,我讓您去廚下幫手,結果廚房裏不是少了燒鵝,就是上等的佳釀變成了白水……”那許掌櫃的聲音已有些兒顫抖,多半是勾起了以前某些不快的回憶。
“啊呀呀,許掌櫃您這麽說可就不中聽了,我紀豐好歹也是江湖中數得上名號的俠士,難道還會貪圖你一隻小小的燒鵝、一瓶小小的白酒嗎?”
原來那人叫紀豐……素菀從未聽說過江湖中有這麽一號人物,她入宮也不過一年許,總不會是這一年間江湖上新冒出來的吧,江湖高手如雲,一年時間能闖出多大名號?看來這人不僅是個吃白食的無賴,還是個自吹自擂的騙子。
圍著的人群再次發出嗤笑聲,素菀趁機又擠進去一些,終於看清了人群內的情形。
一個花白胡須的老者正叉手站在人群中央,想必就是那許掌櫃。他的對麵是一方桌一長凳,長凳上一個青年人正大咧咧地坐著,一腳搭在凳沿,一手執著酒壺,就著桌上的幾樣小菜,喝得很是愉快。
從素菀的方向看去,隻能看到那青年的一個側麵,而且被他額前垂下的一縷長發遮住了大半,她之所以覺得他喝得愉快,完全是從那許掌櫃的神情判斷出來的。
許掌櫃一副暗恨不已的表情,嘴角抽搐,花白的胡須一抖一抖,素菀都有點擔心他會把牙給咬碎了。
“是!您紀俠士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人物,我水外樓小廟供不起您這大佛,所以,勞您還是另移大駕吧!”
聞言,素菀有些奇怪,那許掌櫃不想討還欠賬了?看他一副明明氣得要命偏又發作不得的樣子,反觀紀豐倒是十分的優哉輕鬆,她恍然:原來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啊!大約那紀豐真的有點兒功夫也說不定。
果然——
“這怎麽行!我還欠著您的賬呢!我紀豐絕不是那種白吃白住的人。”紀豐這次的聲音一點也不懶洋洋了,反而滿是誠懇,“不還清欠款,我是不會走的。”
“這……”許掌櫃瞠目結舌,瞪眼看了他片刻,終於跳腳,“紀豐,我已經不要你的房錢飯錢了,你還想怎麽樣?”
紀豐放下酒壺,從長凳上起身,抬手極隨意地一捋額前的垂發,明明一個很女氣的動作,他做來卻顯出一股別樣的瀟灑不羈的意味。
他開口道:“五百兩。”
“什麽?”許掌櫃一愣,隨即明白過來,於是胡子抖著越發厲害了,顫著手指大叫,“你打劫啊!”
這時圍觀的眾人也都明白了紀豐的話意,俱是倒吸一口冷氣,連素菀亦不由微微動容——五百兩可不是個小數目,這紀豐果真是獅子大開口。
隻聽得紀豐悠悠道:“許掌櫃,半年前曾有一位姓趙的遊商在水外樓投宿,結果他離開後卻發現自己新購得的一枚上好血玉被掉包成了石頭,不知許掌櫃對這件事還有無印象?”
“什麽印象!”許掌櫃臉色一變,急急道,“這事跟我有什麽關係!”
“是嗎?”紀豐的聲音仿佛帶著幾分笑意,但那揚起的音調卻無端讓人悚然心驚,他慢慢地探手從衣兜內拿出一件物什,於指間把玩。
許掌櫃看清了那件東西,兩腿一軟,一下子跌坐在地。
紀豐俯身貼近他:“我前日酒醉後誤入許掌櫃的房間,無意間發現了這件東西,也不知許掌櫃是從何處得來的?或許該交由官府好好查一查。”這幾句話紀豐故意壓低了聲說,但素菀耳力過人,仍聽得一清二楚。
“小六,去賬上取五百兩銀票過來。”許掌櫃頹然低頭,癱軟得像攤泥。
眾人嘩然,想不到事情居然會如此了結。
不料,紀豐移步止住了一旁欲去取錢的小二,許掌櫃抬頭迷惑地看他。
“我說的是五百兩,金子。”臉微側,素菀終於看清了他的麵貌。
眸若璨星,笑如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