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國化城南郊。
一間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街邊小鋪中,本來就不甚寬敞的店堂被擠得滿滿當當的,店主正裏裏外外地忙進忙出,額上已滲出了汗,卻依舊笑得合不攏嘴,一眼瞟到門口又有人進來了,忙不迭地迎上前去。
真不知道今天是什麽好日子,難得生意這麽的好!
他熱情招呼:“客官,請進請進,裏頭還有空處!”卻在看清來人的一刻,呆立當場。
來人一共有兩個,立在左手邊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一身紫色鑲邊錦袍,一頭烏發高高束起,容貌俊美非常,竟比一般的女孩子還要精致得多,滿身洋溢著一股清貴之氣。右手邊的少年看上去年紀與前者相仿,身穿一件普通的淡黃布衫,長相雖不像前者那麽令人驚豔,然亦是十分的清秀脫俗,尤其是一雙清亮的眸子,如玉石般晶瑩剔透,又如天湖水般澄澈空明,隻不過臉上掛著一副凝重沉思的表情,與他的年紀殊不相符。
兩人一踏進店門,原本喧鬧的店堂立時安靜下來,滿座的食客都看直了眼,再也移不開目光,盡皆生出了自慚形穢之感。
這樣的人物實在是生平僅見。
黃衣少年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眾人隻覺像被一桶冷水當頭淋下,感覺那一眼一直看到了自己心底,忙低了頭不敢再看。
店主被那目光一掃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方才如夢初醒:“呃,兩位請進!”引著兩人往店內左側角落的一處空位走去,一邊走一邊猶自納悶,怎麽剛才被這個少年郎看了一眼,會產生一種被看透了的感覺?
所謂空位不過是一張臨時加的桌子罷了,半邊桌麵上還攤放著許多碟碗瓶罐。
店主手腳麻利地收拾了一下,見紫衣少年皺起了眉,忙賠笑道:“兩位客官不要介意,小店今天不知道為什麽來了那麽多人,就請兩位將就一下。”
紫衣少年張了張嘴便要發作,忽又想到什麽強忍了下來,不耐煩地甩甩衣袖:
“弄幾個好點的菜上來,要快,我們還等著趕路!”
知道兩人是貴主,得罪不起,店主搗蒜般地點頭,應聲退下。
見再沒旁人,紫衣少年這才重重地坐下,揉著腳抱怨:“走了一整晚加一上午,累死我了,我還從來沒有走過這麽遠的路呢!”
黃衣少年想了想說:“等進了化城,雇一輛馬車代步就會好得多了。”
偷眼瞄瞄周圍,紫衣少年湊過腦袋,壓低了聲音說:“現在這時辰父王肯定已經知道我逃婚的事了,進城會不會不安全?”
原來這兩個少年正是前一晚偷逃出宮的公主靳涵薇和宮女素菀,為方便趕路,此時兩人皆已改作男裝打扮。
一路上,素菀已從靳涵薇處旁敲側擊地將前因後果打聽了個清楚。原來靳王打算與邊國聯姻,將靳涵薇許配給了邊國世子,並且可巧那邊國世子據說腦子有些問題,靳涵薇不同意淪為政治婚姻的犧牲品,因此與靳王鬧僵了,百般計策全無用處之下隻得采用逃婚一途,沒想到緊要關頭時讓自己給撞上了……
像是不習慣和靳涵薇靠得這麽近,素菀不易察覺地向旁邊移過一點,與她拉開些距離,也壓低了聲音說:“那請公主在此處等我,奴婢一人進城應該不會引人注意,等取了馬車,就回來與公主會合。”
靳涵薇思索片刻後點點頭,但終究有幾分不放心:“你不會扔下我,自己跑了吧?”
素菀拈起一雙筷子,暗忖這個公主雖然看起來有點不經世事,卻是一點也不笨。她苦笑道:“奴婢私自出宮已是死罪,跟著公主的話,有世子暗中照拂,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否則豈不是自尋死路?再說,奴婢無親無故的,能跑哪去?”
靳涵薇消了心事,笑了笑說:“我隻不過隨口說說罷了。那個,以後你直接叫我名字吧,也別動不動就自稱奴婢,免得讓別人聽到,識破了我倆的身份。”
“這如何使得呢!”素菀惶恐地擺手。
頓時兩人的說話聲又高了起來,引得店內其他食客頻頻注視。
素菀側頭想了下,采取了一個折中的辦法:“要不就稱呼‘小姐’好了?”
見無法說服素菀,靳涵薇無奈點頭。
過不多久,飯菜送上。吃飯過程中,素菀又數次或明或暗地刺探靳涵薇,想知道靳涵楓究竟有無派人暗中跟從,有否聯係之法等,但見靳涵薇確實毫不知情,不像作偽,她隻得作罷,另想主意。
一定要設法回宮!
心內細細盤算開來,千辛萬苦潛伏宮中,那般忍辱負重,絕不能因為一個意外而使一切努力付諸流水!但要回宮就必須得和靳涵薇一起回去,否則即便回去了也不過是落得一個身首異處的下場,那樣的話,就得想辦法避開靳涵楓的耳目,以免被他所阻……如果僅是這樣倒也還容易辦到,難就難在不能讓靳涵薇以及靳涵楓等人懷疑自己,若是讓人知道是自己在背後設計這一切,會背上一個“背主”的罪名不說,更會影響那多年來的籌謀!而且,還得找準時機,不然協助公主出逃加私自離宮一樣是殺頭重罪。
匆匆飯畢,不敢多耽擱,素菀即刻動身進了化城。
化城不大,但它北靠靳國首府益城,扼著交通要道,不少南來北往的商旅路經此地,因而城內百業俱興,看去頗為繁華,一片安定富足的景象。
此時正值四月暮春時節,春機盎然,連街上行人的步履都仿佛帶著幾分喜意,街角巷尾還有不少賣花姑娘挎著花籃在吆喝,伴隨著她們甜美的嗓音,一縷縷似有若無的花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看到如斯景象,素菀心中諸般滋味湧上,似欣喜又似苦澀。看到靳王治下百姓能夠如此安居樂業,她是該高興的,但……往事曆曆,那般深重的刻骨怨毒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她的心,實已是恨重難返!
歎了口氣,她搖了搖頭,將雜念摒除,待向路人問明了方向後,一路穿街過巷向城內唯一的一家車馬行走去。
可本以為很容易就可以辦成的事,卻在來到車馬行後出了點意外。
“實在抱歉,本行的最後幾輛馬車都在今早被租走了。”掌櫃捋捋半白的胡須,攤手道。
“這麽巧?”素菀著急起來,沒有車子代步,她是無妨,但靳涵薇怕是堅持不了多久,到時候倒黴的恐怕還是自己。
她不甘心地又問了一遍:“一輛都不剩了嗎?破一點的也沒關係。”
掌櫃搖頭:“沒有了。”
素菀拖著腳步,一步三歎,這下該如何是好?追兵不多久就會到來,如果現在就被抓回去的話,靳王雷霆之怒下,靳涵薇姑且不論,自己協助公主出逃的罪名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
她朝著門口又邁出幾步,思忖著如果實在沒辦法就隻能去哪個大戶人家那裏“借”上一輛了。
素菀啊素菀,你怎麽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正搖頭哀歎不已,卻見一個車夫模樣的人踏進門來,向著掌櫃說:“掌櫃的,車子已經收拾好了。”
車子?素菀順著他進來的方向望去,隻見大門外一輛裝備妥當的馬車正安安穩穩地停靠路邊,車頭套著的白馬看去精神抖擻,前蹄正優哉哉地輕打著節拍。
她詫異地看向掌櫃:“你不是說沒車了嗎?”
掌櫃抬了抬目光,解釋道:“這輛馬車是一早就有人訂下了的,說好今日來取,隻不過一直到這時候也還沒來。”
“既然還沒來取,那能否租給我?我可以多出一倍的價錢。”素菀生出了一線希望。
“那怎麽行!”掌櫃皺起了眉,感覺受了羞辱似的,連連擺手,一張老臉也漲紅了些許,“雖說商人重利,卻也講究一個‘信’字,人家付了定金,我如何能另租他人!”
“老丈講得對,是我莽撞了,對不起。”難掩失望,素菀剛亮了幾分的眸光重又黯淡下去。
聽了素菀的道歉,掌櫃緩了臉色,也放軟口氣建議說:“少年人,你要是急著用車,不妨等那車的雇主來了後與他商量一下,看他是否願意轉讓——呶,他來了!”
話音驟高,抬手向著門外一指。
素菀轉頭望去,入目處一個身材頎長、氣宇出眾的年輕男子緩步走來。
想不到會在這樣的地方碰到如此出彩的人物,素菀感歎,就是看上去太深沉了些。
五官如刀削斧刻般棱角分明,雙眉英挺,寬額薄唇,黑亮的雙眸咋看去似透著濃濃暖意,但細看之下卻又發現,那是一種近乎冰冷的溫暖——燦陽之下隱著的是沉在最深底的陰影與寒意。
其實以俊朗秀逸而言,他並不如靳涵楓,但卻有一種獨特的氣質,令人在第一眼間便為其風采所折。若說靳涵楓溫潤清雅如三月春風,那眼前之人則是像六月驕陽般熠熠生輝。
素菀暗讚之下,卻有種莫名的觸動,那是一種模糊的熟悉感,恍惚地覺著心裏有一個影子與眼前的人重疊在一起,但又隱隱約約地看不分明。
同一刻,那男子也看到了素菀,微微一愣,腳下亦稍頓了一下。
素菀思索片刻,實在想不起曾在哪裏見過這人,若是見過,這樣的人定然是印象深刻,可若說未曾見過,那又如何解釋這種熟悉感呢?
想來想去,一時無解,她隻得作罷。考慮到正事要緊,她不再遲疑,見那男子已走到近旁,忙迎上前去,抱拳施禮,指了指馬車,笑問道:“這位公子,打個商量,能否將這輛馬車轉租給我?”
那男子停下腳步,視線從她的臉上掠過,眼內閃過難以察覺的思量,嘴邊卻含笑回答:“這個……在下也急著用車前去寧國……嗯,不知閣下要去哪裏?如果是一路,閣下又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同坐一車。”
“寧國?”素菀猶豫起來,她與靳涵薇並無具體的目的地,去寧國也無不可,隻是想到要和一個陌生男子長路同車,多少有點不妥,可眼下也沒有其他辦法,要是再找不到交通工具,自己難不成真的要去做一回竊馬賊嗎?
沉默了好一會兒,權衡利弊之下,素菀終於點頭:“我也正打算前往寧國。不知道公子是否介意再多帶一人?我是與我家……少爺一起的,他正在城郊客店中等著。”
她不是一個人出來的?男子幽深的眸中銳光一閃而逝,唇角卻依是含著笑:
“能多一人結伴而行,在下求之不得。”
“如此就叨擾公子了。”素菀拱手作謝,有幾分慶幸自己與靳涵薇均是作男裝打扮,現在天氣還不算熱,一路上小心一點,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待挨到下一站,再換輛車即可。
男子欠身回禮:“閣下不必客氣,我叫時泓,‘泓澄淵潫’之‘泓’,還未請教閣下高姓雅名?”
“呃,我叫……舒浣。”素菀感覺嗓子發澀,幾疑那聲音不是從自己口中發出的。
已經有多久,不曾記起這個姓氏了?這天下,可還有人知曉自己的真實姓名?
甫出口,居然連自己都覺得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