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草如芳

第四章 綺夢遙

　　一連幾日，綺容都是高燒不退，人也整天整夜昏昏沉沉的，水米不進，好不容易灌下去的藥亦是隨即便嘔了出來，眼看著是不行了。素菀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仍不免有幾分傷感。

　　到底是還不夠心冷如鐵啊，她自嘲地暗歎。

　　然而這一晚綺容的精神卻是出奇的好，自傍晚醒後就一直拉著素菀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入宮以前的事。

　　素菀情知她這是回光返照，一旦燃盡這最後的生命之火，眼前這個綺年玉貌的少女便會如枯萎的鮮花般凋零。她很想阻止她說話，想讓她保留幾分精力，但經不住她眼中流轉的哀求，終是依了她，坐在床頭耐心地聽著。

　　“素菀，你知道嗎？我現在心裏不知道有多快活，因為我終於可以離開這裏了，我恨透了這個鬼地方！你說人死後魂魄會不會不滅？我好想回我的家鄉啊……”綺容的目光迷離地視著前方，仿佛依稀看到了家鄉後山的那一片青鬆翠竹，還有，那一個人。

　　素菀沒有應聲，微微出了神，模糊地想著自己的家鄉不知道已變成了怎麽一副模樣，還有自己的家，那裏是否依舊是一片斷瓦殘垣？

　　等她回過神來，卻見綺容正陷在回憶中，怔怔地看著虛空，緩緩地敘說著往事。

　　“……我就是在那裏遇到晟哥哥的，那一年我才七歲，他也剛滿十二。我見到他時，他已經病得很重了，蜷縮在街角，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衣，根本擋不住冬天的寒風……我求爹爹把他帶回家，又請了大夫來給他看病，經過三個多月他才逐漸複原，病好後他又在我家住了一些日子。我們天天在一起，去山上看日落，去竹林掘竹筍，他還教我認字讀書……直到那一天，他對我說他要走了，我哭鬧著不肯，拉著他不放，最後他答應我，等他做完了要做的事，他一定會回來找我的，讓我等著他……”說到這裏，綺容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紅暈。

　　“那他後來回來了嗎？”素菀忍不住問道。

　　綺容搖了搖頭：“第二年我就跟隨父母離開了那裏。素菀，你說他會不會已經忘記我了？”想到這一點，綺容的呼吸一下子變得急促了起來。

　　“不會的，他不會忘記你的。”素菀柔聲安慰她。

　　“但，他如果真的回去找我豈不是要撲個空？我不想走的，可是……可是打仗了，爹媽隻好帶著我逃難，再後來……連爹媽都去世了，我又被賣到了宮裏麵……”

　　又是兵禍！素菀閉眼輕歎，片刻後才又睜開：“你的晟哥哥既然答應了你，就一定會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你為止。”

　　“但如今他再也不可能找到我了……”綺容苦笑一聲，眼中漸漸盈滿水汽。

　　素菀亦是心下惻然，覺察到她拉著自己的手輕輕顫著，於是反手緊緊握住了，嘴唇動了動，幾次想張口，卻不知說什麽好，隻得靜默以對。

　　隔了半晌，綺容似是忽然記起什麽，掙紮著從頸上取下一塊小小的半月形玉佩，托在掌中愣愣地盯視了好久，仿佛那塊玉佩下一瞬就會消失了一般。

　　這應該是她家人留給她的吧！素菀猜測著，也不去打擾她。

　　忽然，綺容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把玉佩遞給了素菀。

　　素菀沒有伸手去接，隻是有些疑惑地看著她。

　　綺容解釋道：“這是晟哥哥臨走時送給我的，我一直帶在身上，如今，送給你。”

　　素菀連忙推辭：“這怎麽行呢！如此重要的東西怎麽可以給我，你快快收回去！”

　　綺容抬了手，硬將玉佩塞入素菀手中。素菀欲將玉佩推回去，卻又不敢使力，生怕傷了她。綺容嘴角努力想要扯出一個笑容，卻引得一陣咳嗽：“素菀，咳……你要是不收，等我去後，還不等運出宮門……這東西……怕……怕早半途落到了哪個不幹不淨的人手上，還不如給了你……萬一以後你有機會出宮，又遇到了我的晟哥哥的話，你記得告訴他……就說——就說綺容一直念著他……”

　　綺容的說話聲越來越弱，素菀心頭一慟，莫名的悲切泛起，再也壓抑不住，滿滿地充盈在胸中。這種近乎窒息的疼痛是如此的熟悉，那般沉重，仿似終其一生都無法擺脫，使她不禁又想起了當年那滿天的火光與滿地的鮮血……她哽咽著點頭：“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找到他，把這句話帶給他。”

　　綺容臉色一鬆，就此闔上了雙目，執著玉佩的手輕輕垂落在素菀的掌中。

　　昏暗的小屋內，燭光如豆，一個燈花爆響，燈火搖曳晃動著，等輕微的響動過後，一切重又歸於寂靜……

　　綺容死後第二日午間，安樂堂方派人來將屍體抬走，但至於接下來他們會怎麽處理就不是素菀所能知曉的了。

　　原曆代宮中舊例，宮嬪以下的宮人生病無醫，死無所葬，屍體焚燒後屍灰填入枯井，後經本朝開國皇後大力革新，廢除舊製，於宮中設立安樂堂，專職收斂死去的宮人，而後埋骨於郊外墳地，既定，又下令各分封的諸侯國王宮仿照新製而行。

　　但現今本朝傳國已曆三百多年，中間幾經變故，王域中帝位早已形同虛設，各諸侯國紛紛自立，相互間割據混戰不休。適值亂世，這一條規定也就貫徹得不甚徹底了。

　　當幾個雜役內監搓著手、拉長臉進了小院時，素菀早將綺容的東西都收拾停當了——其實也就是幾身衣服和一些雜物罷了。她把東西一並打成包袱，放在綺容的頭邊。

　　“有勞兩位公公了。”見那幾個小太監有意蘑菇著不動手抬人，她一邊賠笑，一邊將幾兩碎銀塞進他們手中。

　　有銀子到手，幾人的臉色頓時好了許多：“姐姐客氣了，難為姐姐伴了屍體一夜。”這才慢吞吞地用草席裹了綺容的屍身，抬了出去。

　　素菀將他們送出院門，目送著他們往安樂堂方向走去，遠遠瞧見有人在偷偷掂量著那包袱，她嘴角輕翹，空靈的眸中已清冷得不見一絲暖意。

　　轉身回到屋裏，西鋪上麵空蕩蕩的，整個屋子也是空蕩蕩的。

　　又剩下她一個人了……

　　素菀心裏沒緣由地一陣絞痛。

　　至少綺容臨走那一刻是安詳而幸福的，滿懷著過去的美好回憶，和對她的晟哥哥的深切想念……也不知自己此生有無機會完成對她的承諾。

　　素菀拿出綺容留給她的半月形玉佩，無意識地翻看著，突然她發現玉佩背後鐫刻著一個小小的“晟”字，但這並不是讓她驚異的地方，在玉上刻有姓或名這樣的事很多見，並無任何特殊之處，特殊之處在於“晟”字左下方那一縷紅絲，若隱若現，不細看絕不易發覺。

　　素菀走到窗前，舉臂將玉佩迎著陽光一照，將內力緩緩送入，果然——

　　青白的玉石一下子變得剔透晶瑩，似一泓碧水流動，玉中的那一縷紅絲立時清晰可辨，光華流轉間，更猶如活物一般在那一泓碧水中蜿蜒遊動。

　　這是產於蒼岐山頂深潭之底的鳳吟血玉！據說乃是聚九陽之精、斂九淵之氣所化，世所罕見，自己也隻是幼年時在書上讀到過相應的描述。這樣的東西怎麽會出現在一個普通的小宮女身上？

　　綺容說是她的晟哥哥所贈。晟哥哥？能擁有鳳吟血玉的人，他究竟又是何等身份？

　　素菀思索半天，完全是茫然無頭緒。當年看書不過是信手翻閱，且相隔時間久遠，書中相關的內容早已忘卻了大半，實在是記不起這鳳吟血玉世間一共有幾塊，其主人是何人，甚或書中根本就未曾提到過這一點。

　　越想回憶越是頭疼，她隻得作罷，小心地將玉佩貼身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