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偏西,眼看平凡的一天又將過去了。
大概正值非常時期,今日並無主子妃嬪們到沁香園裏遊玩賞景,除了幾批巡查的侍衛外,中間隻有孫姑姑來巡視了一趟,眾宮女們樂得如此。按宮中慣例,往常要是有貴人來到園中,她們都得事先避開,萬一躲避不及正巧被碰上了,搞不好就會被安上一個衝撞之罪,輕則被責罵數句,重則挨板子、丟性命那也算不得什麽稀罕的事。
素菀做完分內的活計後,因為惦記著綺容一個人在屋裏,病中乏人照料,匆匆收拾好東西,便和眾人告了別,趕著先回小院了。
走了一路,恰好經過昨晚的那個假山,她不自覺地放緩了腳步,向著那邊望去。
假山邊依舊是一片青樹翠蔓,枝影橫斜,此時映著蒼茫暮色,更顯得蒙絡搖綴,清幽動人,仿佛昨夜在這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場夢,一覺醒來,風過無痕。
收回目光,素菀正準備離開,忽然山後傳來一陣腳步聲,由聲音判斷還不止一人。
素菀心下稍作計較,四下一張望,便俯身避到一處花叢後。她剛藏好身形,就見兩條人影一前一後從假山後轉出,由衣著來看,來人應是一男一女,隻可惜被花叢的枝葉擋住了視線,看不清兩人麵容。
不多久,那兩人已經走到了素菀藏身的花叢近處。素菀透過層層交疊的枝葉縫隙,向外凝視,隻見眼前晃動著一襲翠綠絲織百褶裙,甚是眼熟。
“小妹,你就莫再為難為兄了,父王的脾氣你又不是不清楚,他決定了的事誰能勸動。”說話者的聲音清潤溫和,此刻更帶有一絲無可奈何,但聽在素菀耳中卻不啻於一記驚雷。
父王?原來是他!當今靳國世子靳涵楓!那和他在一起的應該就是涵薇公主了。素菀曾在沁香園中遠遠見過她幾次,難怪那裙子看著眼熟。
“哥哥,薇兒這不也是沒辦法了嘛!這幾天我一跟父王提到這件事,他就不耐煩,今日更是連我的麵都不見,如今要是連你都不幫我,我——我……真是沒主意了。”靳涵薇的聲音中帶著掩不住的焦急與無助。
驚疑中素菀又聽到一聲清清淺淺的歎息,像是溫柔的春風劃過水麵。“你先忍耐幾天,事緩則圓,我會找機會再勸勸父王的,畢竟現在離八月還有三個多月的時間。此事父王亦是兩難,否則以他對你的疼愛,也是舍不得的。”
“哥哥,那薇兒的終生幸福就全寄在你身上了,你可一定要說服父王啊!”裙擺微動,素菀看不見靳涵薇的動作,想來該是在襝衽行禮。
“我會盡力的……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的事還未曾解決,《千嶂裏》又失竊了,父王現在——什麽人!”突然靳涵楓一聲斷喝。
素菀心頭一跳,隻道自己被發現了,無計可施之下,正想出來跪地認錯,這時外邊卻又出現了第三個聲音。
“奴才知罪,奴才不知世子和公主在這裏,一時心急趕路,衝撞了世子和公主,奴才下次再也不敢了,求世子和公主饒了奴才這次……”一個尖細發抖的聲音傳來。原來不過是個正巧路過的宦官,素菀略略安心,聽見夾在顫顫抖抖的說話聲裏的還有“嘣嘣嘣”的磕頭聲,清晰可聞,顯見磕得甚是用力。
“行了,下次走路不要這麽橫衝直撞,還不快退下!”靳涵薇稍顯不耐煩地說道。
“謝謝公主不罰之恩,謝謝世子,奴才這就走,奴才告退!”
一陣慌亂腳步聲過後,花叢外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好一會兒都不再有聲音發出。素菀看不見外邊的景況,正自疑惑,靳涵楓清和的聲音再次響起,聽來輕悠閑適,然擲地有聲。
“還不出來嗎?花叢後麵的那位。”
素菀臉色一白。
一定是剛才吃驚之下露了形跡!她懊惱不已,看來自己還是不夠沉得住氣啊!躊躇一瞬,她咬了咬下唇,跪下身軀,低頭兩手撐地,膝行而出——既然已被發現,眼下也唯有麵對,先看看情況再作打算。
“奴婢叩見世子、公主。”
“你躲在這裏幹什麽?”靳涵薇眉角微擰,喝問道。
素菀低伏著身子,眼角不期然地瞥到一角白色衣影正立在那綠色裙擺旁。
“回公主,奴婢剛才看到公主與世子經過,這才回避到花叢後麵的,後來見公主與世子在此處交談,奴婢不敢出來,又不知道該怎麽辦好,隻得繼續躲著。”
“你是沁香園的?且抬起頭來。”靳涵薇道。
“是。”素菀微一遲疑,抬起了頭,隻是仍垂著目光。
“是你。”靳涵楓的輕語終於讓她錯愕地朝上方看去。
白衣輕衫,玉冠束發,眼前的男子年約二十三四,麵目雅逸,長身而立,若修竹臨風,又如明月映水,看著她,黑玉般的眸中蘊著幾分笑意。
失措隻是一刹那,憶起他的身份,素菀忙又垂下目光,不敢再看。
“我見過你,去年十二月。”靳涵楓仿佛看出她的驚詫,微笑著說。
他還記得,去年冬天初次見到她時的情形。
那一天,剛下過大雪,他從宮中議事回府,路經沁香園,嚴冬之際,正值寒梅怒放之時,園中景致如畫,他不由放緩了腳步,信步而遊。不經意間,她就這樣闖入了他的眼簾。
烏發秀眉,膚色純淨如雪,淡黃衣影襯著一片銀裝素裹與枝上紅梅,風姿楚楚,恍惚間隻覺那素容似水,一不小心便會融進左右空氣之中。
那一刻,他覺得心像是被什麽輕輕一撞,有什麽東西偷偷地潛入進去,又像是一陣清風從窗欞間鑽入塵封已久的閣樓,輕輕掀開了桌上一卷泛黃的書冊。
他怔立片刻,待想要上前看得更真切些,卻見那淡黃衣影緩步輕移,倏忽一下就消失在了樹影山石間,隻餘他滿心的悵惘。事後,他也曾想過要去找尋,但宮內女子眾多,況且自己身份所限,隻得作罷。
一晃數月,政務繁忙,隻有偶爾閑暇時會憶及當日那清麗少女,他以為自己已經淡忘了,不想今日居然能在此處意外再見。他一眼就將眼前之人與記憶中的人影重疊,猛然意識到自己實是早已將其深深鐫刻進腦海。
“世子好記性。”素菀實在記不起去年十二月裏什麽時候見過這位世子殿下,但既不能詢問,更不好反駁,隻得如此含糊應答。
瞧著素菀的樣子,靳涵楓便知道她對自己並無印象,眼中情緒一瞬而過,也不知是失落還是自嘲,最後重又變成春風般的和煦。
靳涵薇一直留意著靳涵楓的神色,轉頭細看素菀一眼,突然帶著幾分笑意問道:“起來回話吧,你叫什麽名字?”
素菀起身恭聲道:“回公主,奴婢叫素菀,是沁香園花木班的宮女。”
靳涵薇似是滿意地點點頭,又瞟了眼一旁的靳涵楓,見到後者臉色已然平靜無波,唇角微微含笑,一如既往的溫潤親切,她不由有幾分失望。
見眼前二人不再見疑,素菀小心翼翼地詢問:“不知公主和世子還有何吩咐嗎?”
靳涵薇揮揮手,有點意興索然:“這裏沒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素菀躬身準備退下。
“等等!”
靳涵楓忽出聲叫住她,素菀連忙站定。
“剛才無論你聽到了什麽,都不許傳揚出去,否則後果你該知曉!”
“奴婢明白。”素菀點頭稱是。
“行了,你可以走了。”靳涵楓微一擺手。
“謝世子、公主,奴婢告退。”
直到離得遠了,她方才重重地籲了一口氣,真是運交華蓋,短短十二個時辰之內,居然在同一個地方連栽了兩次,還好都是有驚無險,看來自己以後行事得更加小心謹慎才是,隻不過,這回也不算全無收獲……《千嶂裏》?原來昨晚被盜的是它,那就難怪了。
斜陽下,花叢旁,靳涵楓仍是負手而立,凝笑看著素菀離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