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跟朕囉唆了這麽些年,朕給你們人,給你們錢,怎麽就迎不回朕的玉夫人!廢物!一群廢物!”嬴政劇烈地咳嗽起來,胡亥趕緊給他捶背。
始皇三十七年,嬴政再次東巡,遊原楚地會稽,北抵齊地琅邪。長子扶蘇前些年勸誡嬴政焚書坑儒之舉,觸怒了嬴政,被嬴政派到上郡監軍。因為各公子都素與扶蘇親睦,這次嬴政隻帶了胡亥在身邊。
徐市低著頭戰戰兢兢:“回皇上話,臣曾數次遙望蓬萊仙姿,觸手可及,但每到此時海上就會出現蛟龍,阻礙我等前行迎接玉夫人。”
“蛟龍?”嬴政大怒,拍著案幾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趙高在一邊略挑挑眉頭,不露痕跡地打量了站在嬴政身邊的蒙毅一眼。他們都知道嬴政的身體在這次東巡之時每況愈下,多年的焦躁終於快把嬴政熬幹。
“臣下曾發夢看到玉夫人向微臣哭訴,說海神要強娶她,所以阻攔我等迎回她!”徐市這些年已經黔驢技窮,信口胡說。蒙毅略皺起眉頭,忍住沒說話。趙高臉上有些譏諷的笑容,也沒有開口。
“他敢!管他是神是妖,他要是敢碰朕的玉夫人,朕滅了他!”嬴政猛地站了起來,“蒙毅,給朕率船隊絞殺那個海妖!芷陽,芷陽一定很傷心,她肯定在盼著朕!”嬴政伸手,胡亥趕緊遞給他那個銀盒。“芷陽不哭啊,朕叫人來救你!”
胡亥見嬴政氣喘籲籲的,趕緊又把他扶著坐下。“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去辦?”嬴政盯著蒙毅。蒙毅無奈,隻得出門安排兵士。這茫茫大海哪來的海妖,蒙毅囑咐郎中令等人追逐巨魚,希望屆時能夠糊弄過去。蒙毅歎了口氣,看看微起波瀾的海灣,心中煩亂。
“蒙大人!”李斯慢慢走近蒙毅。
“微臣參見丞相!”蒙毅趕緊給右丞相李斯行禮。
“不用多禮。不過老臣看著皇上的身體欠安,我等應該為皇上的安康祈福啊!”李斯心中隱憂。這些年李氏也頗得寵,李斯與嬴政互為兒女姻親,在朝中的威勢也隻有蒙氏堪比。現在嬴政病重,長子扶蘇遠去戍邊,皇位承繼成了李斯的心病。
“丞相的意思是?”蒙毅抬眼定定看向李斯。
“還有勞蒙大人去向泰山求禱,求諸神護佑皇上!”李斯歎了口氣。
“微臣義不容辭!”蒙毅趕緊一揖,和李斯低語數句就匆匆去安排祭祀之事。趙高在回廊背陰處靜靜打量著蒙毅,嘴角漸漸露出笑容。現在他倒希望嬴政早點死!蒙毅一走,嬴政身邊隻剩下自己和李斯,李斯這人利欲熏心,對皇長子親近蒙氏也頗多不安,正好利用。趙高拔出簪子撓撓頭皮,一派閑情。
“芷陽,你是不是還在生朕的氣,故意躲著朕啊?”嬴政躺在床上溫柔地撫摸著懷中的銀盒,“你啊,跟朕拗了二十多年,也就是你,敢跟朕這樣強!”嬴政捂住嘴咳了數聲。
“芷陽,其實朕當年真的也很無奈啊,朕不光是你的大王,還是秦國的大王!朕不能因為光顧著寵你而誤了朝政,否則朕豈不成了昏君?芷陽,委屈你了!”嬴政露出一絲苦笑。“芷陽,如果朕不是秦國的皇帝,你是不是會回到朕的身邊?我們就住在那個小院子裏,朕穿你做的衣服,吃你做的飯,每天陪著你!芷陽,回來吧,你回來!”
“皇上,阿房宮主殿已經建成,請皇上賜名!”李斯跪在床頭。
“芷陽宮。”嬴政輕撫懷中的銀盒,聲音嘶啞。李斯跪在一邊身體輕輕一顫,二十年過去了,皇上還是對玉夫人念念不忘。“把那個徐市給朕扔到海裏!他不是通神靈嗎,讓他告訴那個海神,把朕的芷陽還給朕!”嬴政露出譏諷的笑容,心情異常複雜。多年來,嬴政聽任這些方士欺瞞自己,卻仍對阿犁的起死回生存有一線希望。現在自己無力地躺在床上,終於明白,自己的芷陽已經變成雍城供奉的靈牌,自己和她天人兩隔、音容渺茫。“芷陽,朕快來陪你了!”嬴政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臉上卻漸漸滑落一滴冰冷的眼淚。
“皇上看著恐怕不祥了!”太醫令跪在一邊低聲對趙高道。趙高衝他擺擺手,慢慢揭開帷幔,嬴政臉色灰敗,在一邊夢囈芷陽的名字。嬴政一路命人在海上追逐所謂的海妖,到了沙丘,終於氣急攻心,一病不起。
“皇上怎麽樣了?”李斯滿頭是汗地進了內屋,趙高朝他搖搖頭。李斯心裏一沉,眼圈紅了。“李斯!”嬴政低聲喚道。李斯和趙高對視一眼,趕緊進屋。“擬旨,讓長子扶蘇到鹹陽主理朕的後事!”嬴政低聲道。李斯低下頭寫旨,心頭劇顫。
這是嬴政在含蓄宣布傳位的旨意。“到時候,讓扶蘇一定記得把芷陽和朕合葬,否則,否則朕在天上可饒不了你們!”嬴政猛地一把抓上李斯的手臂,李斯大駭,渾身發抖滿口答應了。趙高在一邊也是一驚,嬴政目光中那絲暴戾的神色的確具有震懾的作用。
嬴政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娟帕上呈現點點血跡。“朕要和芷陽團聚了!你們要輔佐扶蘇,讓大秦千秋萬世!”嬴政的聲音低了下去,再次陷入昏睡。“丞相,您這是去哪裏?”趙高在外麵一把拉住要去頒旨的李斯。“當然是火速將旨意送往上郡!”李斯皺起眉頭,覺得趙高的眼神有些奇特。“丞相深思!丞相,您說若是皇長子扶蘇繼位,誰會是丞相?”趙高笑得有些不懷好意。
李斯的心直往下沉,這是他日日擔憂的問題。蒙恬文武兼備,在朝中的威望甚至已經超過自己。這蒙氏與扶蘇淵源頗深,如果扶蘇繼位,恐怕蒙恬會獨攬大權。“不是您,對不對?您自己都說過,蒙恬在很多方麵可是超過您啊!”趙高的臉色非常陰沉,這是他報複蒙氏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機會。若是扶蘇繼位,蒙毅必定不會放過自己。
“那又如何?皇上的旨意如此,我等隻能盡忠!”李斯強攝心神,想摸清趙高的意圖。趙高微微一笑:“丞相,皇上現在病糊塗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前日我可聽皇上說是要命扶蘇公子自盡,讓胡亥公子繼位啊!”
“你,你!”李斯大駭,望著趙高鎮定的神情,心下一片茫然。
“丞相,現在皇上身邊的就是您和我!”趙高挨近李斯,附耳低語。那詭異的語音讓李斯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丞相,若二世是您一手扶持的,新君還不對您全家感恩?李氏何愁?”
李斯定定地看著趙高,心裏慢慢理出了頭緒。趙高緩緩從懷中掏出玉璽,在一份沒有寫字的絹帛上蓋了一個皇印。“秦國的未來就在丞相的筆端!”趙高負手站到一邊,李斯呆若木雞,心中劇烈交戰。嬴政臨了的抓痕仍讓自己的手腕火熱作疼,李斯左右為難,大汗淋漓。
“皇上駕崩了!”太醫令踉踉蹌蹌地奔到趙高和李斯麵前,泣不成聲。“丞相,皇上的遺願我們可必得遵照!大秦的千秋萬世可靠您了!”趙高一臉悲痛地向嬴政內室跪了下來,目光銳利地看向李斯。罷了罷了,誰繼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氏的利益!李斯心一橫,在趙高留給自己的空白聖旨上違心寫下扶蘇、蒙恬監軍無功,命其自盡的旨意。“把這個送到上郡!派王離將軍確保皇上的旨意執行!”李斯覺得手上的聖旨異常沉重,壓得他幾乎無法喘氣。
聽得門外馬蹄疾響,趙高跪在一邊假裝落淚,卻掩飾不了自己嘴角的笑意。嬴政,你再厲害也耗不過時間!你的兒子中也就扶蘇看著有些能耐,其他的,都是些沒有主見的草包!從今往後,大秦看著姓嬴,實際上,姓趙!
阿提力推開門,阿犁正在焚香求禱。煙霧繚繞之際,阿犁純淨的麵孔仿佛天神,她溫柔的目光牽動阿提力的心神。此刻阿提力的心情異常沉重,秦國傳來的消息讓他不知如何啟齒。他知道阿犁天天在為秦國的親人求禱,但是天神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誠心禱告。
阿犁舒了口氣,抬起頭發現阿提力站在一邊。她有些無措地起身,臉慢慢紅了。阿提力淡淡一笑,直到今天阿犁都有著小姑娘似的嬌羞。
“坐坐吧!我用菊花泡了茶!”阿犁淡淡一笑。
“阿犁,我今天過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阿提力看著阿犁的笑容,心裏居然莫名抽痛了。阿犁見阿提力神色肅然,手不安地絞在一起,心神不寧起來。
“他死了!”
阿犁猛地抬起頭,愣愣地看著阿提力,心裏一片茫然。阿提力看著阿犁眼中空洞洞的絕望,不由得扭轉頭看向花園。聽得胡雁的悲鳴,一隻掉隊的大雁悲淒地呼喚著同伴,奮力南飛。
“秦國始皇在沙丘駕崩,秦二世繼位!”阿提力的聲音分外苦澀,阿犁的平靜讓他更加難過。如果此刻阿犁大聲哭叫,阿提力反而會感覺好些,但她的沉默讓阿提力仿佛聽到摯愛之人內心碎成一片一片的聲音,他忍不住微微發抖。
阿犁在一刹那感覺自己成了沒有靈魂的石雕,無法呼吸,更無法思考。她不自覺地輕撫自己右手的傷痕,那上麵曾經戴著嬴政送給她的心意。阿犁閉上眼睛,依稀看到那年暮春時節,灞水邊的垂柳輕柔地注視著緊緊相擁的自己和嬴政。那日的嬴政好調皮,居然為自己偷了這條珊瑚鏈子。小虎家門口的雨滴清澈地響起,嬴政曾經抱著自己,全心地珍愛自己……
“啪——”一滴淚清脆地打破了沉寂,阿犁仿佛回到那日鹹陽的大雨中,分不清自己的淚水和雨滴。
“政,如果你不是大王就好了!”阿犁呢喃,那溫柔的聲音不禁讓阿提力淚濕襟衫。“政,對不起,我真的沒有勇氣回到你的身邊,我是一個無法在宮廷生活的廢物,我在你身邊隻會增加你的困擾。對不起,對不起!”阿犁心中一陣劇痛,胸口那份撕裂感真實地侵襲全身。阿犁痛得蜷縮成一團,踉蹌著跪到地上。
“阿犁!”阿提力看著阿犁的樣子,心痛得無言以對。死亡,死亡就是這樣殘酷地抹去了一切美好。“阿犁,你不要太難過!他身為始皇,功績已經刻書在全國的石崖之上。阿犁,他是個英雄,一個真正的男人!”
“他是個寂寞的人,他是中原最強的人,卻也是最可憐的人!在他身邊的有幾個是真心對他的?連他的母親都背棄他!他心裏苦!是我不好,是我自私,我為了自己的平靜,明知他不快樂,明知他寂寞卻始終不肯回到他身邊!”阿犁渾身發抖,語不成調。
“阿犁!”阿提力站在一邊無言以對,在他眼裏,嬴政是一個強悍到根本不需要有人在身邊的男人,他在享受那種孤寂。“也許你更了解他吧!”阿提力的聲音混在歎息聲中,幾難辨識。
“原諒我,原諒我的懦弱和無能!”阿犁的心中仿佛有人在殘酷地攪動著,讓她渾身冷汗直冒。
“阿犁!”阿提力一聲驚呼,快速上前抱起阿犁,“不要這樣,求求你,不要這樣!你這樣我會瘋的!”
“政!”阿犁的眼淚瘋狂地落了下來,她緊緊抓住阿提力的袖子,“他不會死,他沒有死!你告訴我,你在騙我!告訴我!”阿犁大聲喊了出來,仿佛這樣就能把心中的絕望揮散。
“阿犁!”阿提力看著失魂落魄的阿犁心急如焚。二十多年了,本以為再深再熾烈的愛恨都已平靜,現在看來,一切仍在燃燒!我死心了,我真的死心了。阿提力的心在痛苦地呻吟,感覺到懷中嬌軀的劇烈顫抖。
“我要去看他,我要去陪他!”阿犁拚命想要衝出門去,阿提力咬緊牙關死死拉住她。生
死是最終的別離,任何人也衝破不了這堅固的阻隔。“阿犁,他一定在天上看著你,如果他知道你為他這麽傷心,他會很擔心!阿犁,不要這樣!”阿提力頹然地勸慰著哭得聲嘶力竭的阿犁,眼眶也濕潤了。“大王!”阿犁眼前一黑,不省人事。燭火閃爍,阿提力坐在床頭看著麵無人色的阿犁心裏煩亂。“王子,聽說上郡現在外鬆內緊,始皇的長子扶蘇被迫自盡,內史蒙恬被拘押到陽周。
新君登基,鹹陽已經殺了不少人!”居仁挨近阿提力低聲道。阿提力歎了口氣,捋捋阿犁汗濕的頭發。始皇死在外,這繼位的又不是眾望所歸的皇長子,新君要穩固自己的位置必然會大開殺戒。這樣的例子,阿提力讀中原史書已經讀爛了。“匈奴那邊怎麽樣?”阿提力壓低聲音。“聽說馬上要進行秋季會獵。探子回報,冒頓似有異動。”居仁皺緊眉頭。“如果不出意外,冒頓一定會抓住這個時機一舉奪得單於位。他這個太子已經按捺不住了,現在這個時機對他來說實在不能錯過!”阿提力冷冷一笑,“立即囑咐大都尉備戰!冒頓是狼,他深恨大月氏,我們不得不防!”居仁快步出門,阿提力歎了口氣,囑咐侍女幾句便緩緩出了屋子。
阿犁轉過臉,看著阿提力的背影。蒙恬被押解陽周,這個消息太震撼了,阿犁咬緊牙關起身,努力理清思路。扶蘇自盡,那就是說繼位的是另外的公子。蒙恬一直與扶蘇親睦,估計與新君不和。阿犁一驚,顫巍巍起身。
“你要去哪裏?”阿提力定定地看著阿犁。其實他早就知道阿犁醒著,他隻是好奇阿犁想做什麽。“我要去陽周!”阿犁咬緊牙關。阿提力沉默良久才開口:“現在我終於有些明白你為什麽不回秦國了!”阿犁身軀微微發抖,目光卻異常倔強:“我必須去!大王走了,我無能為力,但是我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他走!我必須救他!哪怕最後隻是和他一起死!”“也許你對嬴政是同情多過愛吧!”阿提力冷靜地看著阿犁愕然的表情,“你口中的他才是這二十多年來你最深摯的思念!”
阿犁如被巨石打中,全身的血液一刹那間完全凍住了。“我和大王之間的愛恨實在太過紛亂,二十年來這些紛亂最終都化成了我與大王之間牢不可破的牽掛。我愛過大王,可惜,我這樣的身份沒有資格愛他!而他也被禁錮在大王的座椅之上,無法給我完整的愛!至於他,我與他之間從來就是單純如水的愛戀,即使他的世界裏從來不隻我一個人,但是他從來沒有傷害過我!我們在彼此心底,即使無法相守,我仍能與他相知。”
阿提力定定地看著阿犁:“其實你是一個聰明的女人,你知道如何在無奈中保護別人也保護自己!”阿提力緩緩轉身看著在月光下靜謐的西花園,良久沒有作聲。“阿提力,對不起,但是今天你攔不住我!”阿犁的聲音超乎尋常地平靜。“我陪你去!”阿提力微笑著看著阿犁,“因為我實在對他充滿好奇!”“謝謝你,阿提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