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您看看榮祿公子笑得多好看!”趙高抱著魏夫人的小兒子湊近嬴政。嬴政略抬抬眼,見小孩笑顏如花,心裏也是一陣舒暢。“這孩子像他母親,長得好!”魏夫人在一邊聽見,頓時挺直了腰板,掩袖而笑。加上胡亥,魏夫人宮裏有了三個公子,這份風頭的確無二。
嬴政一眼看見胡亥,這個兒子與自己不算親睦,但是他的眼睛突然吸引了嬴政。自己年幼時也曾有過這樣與年齡不符的倔強目光。“胡亥幾歲了?”
“他比子高公子小一歲,三歲整了!”魏夫人不喜歡胡亥,特別是先後了生了兩個兒子之後,胡亥在信樂宮簡直像是無人照看的野孩子一般,吃穿用度都與將閭、榮祿沒法比。嬴政朝胡亥招招手,胡亥靜靜地看著嬴政,眼中有一絲戒備。
“小公子,大王和您說話呢!”趙高趕緊牽過胡亥。
嬴政有些感慨地摸摸胡亥的腦袋,這個孩子的眼睛長得很像自己,裏麵也盛著他這個年紀不應有的深沉。“等到明年,讓他和子高一起念書吧!”嬴政拍拍胡亥的肩膀。嬴政永遠不會忘記楚夫人對芷陽所做的一切,但兒子畢竟是自己的,當時他不過是個吃奶的娃娃,這些大人的恩怨算不到孩子身上。
“小公子還不謝恩!”趙高教胡亥磕頭。胡亥愣愣地看著自己的父親,突然笑了起來,露出兩個小酒窩。嬴政歎了口氣,覺得自己虧欠胡亥很多,這麽多年來一直當他不存在。嬴政摟過胡亥:“胡亥是寡人的兒子,你們要好好照顧他!胡亥啊,要是有誰欺負你,告訴寡人!”胡亥舒服地依在嬴政懷裏,冷冷地看著魏夫人。魏夫人心裏大氣,但是見嬴政疼愛胡亥,隻得和顏悅色地答應了。趙高在心裏冷笑一聲,看著胡亥和嬴政相似的神情和雙眸,心裏一動,對胡亥笑得更加諂媚。
“扶蘇,你是長子,對弟弟妹妹要友愛!”嬴政看看坐在一邊的扶蘇,心裏有些別扭。太傅總是向嬴政誇獎扶蘇聰明,但是嬴政覺得這個兒子和自己的性格實在南轅北轍,偶爾和扶蘇聽臣下的策問,嬴政感覺扶蘇與自己的看法總是相左。
“好了,你們繼續賞花,寡人先行一步!”嬴政站了起來,頓時昭陽宮的花園裏擠擠挨挨跪滿了人。嬴政牽起小敏,看看座下眾多的妃子、孩子,心裏總覺得少了些什麽。“父王,我什麽時候能見到母親啊?”小敏拉著嬴政的衣袖。“快了!父王馬上就派人去接她回來了!”嬴政淡淡一笑。“嗬嗬,子高這幾日都跟著扶蘇哥哥學劍呢,還說要親自去接母親!”小敏笑得很高興。“大王,洛熙姑娘來了!”一個小太監跑得氣喘籲籲。“洛熙姑姑肯定是來看我們的!”小敏跳了起來,拉著嬴政快跑起來。“敏公主,跑慢點!”幾個宮人趕緊跟上。“洛熙姑姑答應過我會到匈奴看母親,她一定帶回了母親的消息!”小敏一個勁兒往前衝,嬴政一驚,也快步跟上。
洛熙直直地坐在殷陽宮的南書房,她緊緊握著手中的一個小銀盒,心中一片銳痛。她被冒頓氣得回趙國,才走了一半就聽說冒頓被頭曼送到大月氏做人質。再氣再恨,聽說愛人要去敵國她還是放心不下,調頭回匈奴,卻聽說了一個她無法承受的噩耗。
“阿犁,是我不好,我不應該讓冒頓迎你回匈奴!”洛熙的眼淚靜靜滑落,冰冷的銀盒讓她全身如置冰窟。“洛熙姑姑!”小敏大笑著撲到洛熙身上,“母親呢?她是不是跟你一起回來了?”洛熙轉頭看到嬴政站在門口,渾身顫抖著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能無言地給嬴政行禮。“母親呢?”小敏四顧,看到洛熙身邊一個大包袱,“母親是不是藏在包袱裏?”小敏有些失望,拉起洛熙的手。“這些都是您母親讓我捎給您和子高的,還有扶蘇公子的呢!”洛熙強顏歡笑。小敏趕緊招呼宮人幫自己打開包袱。“公主,這裏是書房,您回屋去看好不好?”洛熙趕緊攔住。嬴政眯起眼睛,看著女兒興高采烈地回屋,覺得洛熙今日的表情有點耐人尋味。嬴政無語地坐到書房的正座:“洛熙姑娘辛苦了!”“大王,洛熙要交給您一樣東西。”洛熙把銀盒交給趙高。“這是什麽?”嬴政看著麵前的銀盒,皺起眉頭。“您看了就會明白!”洛熙渾身無力地起身,僵硬地往門口走去。嬴政一個眼色,趙高緩緩打開銀盒,一串已經變形的銀鈴混著幾顆紅珊瑚靜靜躺在銀盒中,嬴政的心猛地一沉,目光陰騭地瞪著洛熙的背影。“站住!這到底是什麽!”嬴政怒喝起來,心中湧起空茫的恐懼。“大王難道連芷陽的銀鈴都不認得了嗎?”洛熙扶著門,夕陽照著宏偉的章台宮,整個鹹陽宮陷入一片溫暖的橙色之中。但是這一片暖色在洛熙眼中卻如血,是阿犁被活活燒幹的血。“她人呢?”嬴政猛地站了起來,那串銀鈴上斑駁的血跡讓嬴政的心幾乎要蹦出嗓子。“她死了!她被匈奴人活活燒死了!這是她留下的唯一遺物。”洛熙再也沒有力氣說下去,淚流滿麵地倚著門跌坐到地上。嬴政難以置信地看著洛熙匍匐在地上痛哭的樣子,良久沒有說話。“趙高,她剛剛說了什麽?”趙高看著嬴政愣怔的表情,渾身發抖,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嬴政的胸膛劇烈起伏,看著趙高慘白的臉,突然怒火上衝:“說!她剛剛說了什麽!”“大王!”洛熙看著嬴政的表情更加悲從中來,阿犁奶娘拚死保留的阿犁遺物件件觸痛洛熙的心,她幾乎哭幹了眼淚。
“洛熙姑姑,為什麽娘要給我做這麽大的鞋?這些我十年之後都穿不著!”子高奔了過來,拿著一雙成人的鞋子發愣,“娘怎麽了,她給我和姐姐做了好多我們現在都穿不著的衣服和鞋子!父王,娘是不是想我們想傻了!”
“子高!”洛熙摟著子高哭得很傷心。阿犁知道自己將要被獻祭之後沒日沒夜地給小敏和子高做了好多衣服,她恨不得把他們一生要穿的衣服都做盡了。
“出去,你們都出去!”嬴政跌坐到蒲團上,阿犁做的墊子輕柔地依著他。趙高渾身發抖地看著嬴政茫然的表情,心裏直發毛。“滾!”嬴政突然大聲地喊了出來。趙高一哆嗦,放下銀盒,把洛熙和子高拽出書房,一把關住了房門。
突然書房裏麵傳來了巨大的聲音,那是書簡連著書架落到地上的聲音。趙高猛地縮了縮脖子,知道這幾天鹹陽宮的日子難過了。“大王!”洛熙隔著門卻可以想見嬴政此刻的心情,想起阿犁死時的慘狀,洛熙渾身發抖,哭跪到殷陽宮門前。阿犁,他愛你,他的表情告訴我他愛你!可惜,他是大王,否則你們將會是多麽幸福的一對!
“蒙毅也不吃飯?”蒙老夫人看著兩個孫媳為難的表情,很是納悶。“夫君說他身體有些不舒服!”王嫣低著頭,今天蒙毅很奇怪,從宮裏回來之後就把自己關在書房,不許任何人打擾。“今天什麽日子,兩個孫子都不舒服!”蒙老夫人敲敲筷子,“我這把老骨頭也沒幾次能和他們一起吃飯了,真是的!”“娘,您別生氣,這幾日天氣著實熱,可能他們在宮裏當差受了暑氣!”田倩趕緊勸慰,突然一陣喉嚨癢,扭頭咳嗽良久。
“你的身子趕緊好好治治吧!”蒙老夫人心裏煩亂。田倩自去年起就病了,病病好好就是不斷根。現在田倩每日咳得睡不著,臉色益發難看。“蒙武也是的,你都病成這樣了,他還不知道來看看!那幾個狐狸精可真是沒規矩,聽說前日還故意不給你請安?哼,這蒙府還有沒有規矩了!”
“娘,吃飯吧!”田倩見兩個兒媳都在,趕緊低頭,眼圈卻紅了。嬴晴和王嫣對視了一眼,覺得今日蒙府的氣氛實在詭異,兩個人趕緊低頭吃飯,覺得還是少說話為妙。蒙恬定定地坐在屋內,沒有點亮燭火。月光透過窗欞照到案幾上的地圖上,蒙恬的心中泛起一陣苦澀。一切已經太遲了,現在就算自己滅了匈奴又能如何?
“阿犁,你怎麽能說話不算話?你說過會拿著這縷青絲與我相認的啊?你怎麽能騙我?”蒙恬緊緊握著阿犁留給他的發絲,渾身如針紮般疼痛,“我該死,我該死!如果不是我,你不會進宮,你不會遇到這麽多無奈!如果不是我,你又何嚐會陷入這些生死恩怨!阿犁,是我害了你!”蒙恬一頭撞向案幾,心裏支離破碎。
“大人!宮裏來人,讓您趕緊去尋大王!”李季低聲道。“大王?”蒙恬抬起頭。“大王深夜隻帶著幾個郎官出宮了,現在都沒回來。禦史大夫急得不行,說是隻能找我們這些靠得住的人了!”李季知道阿犁的死訊,心裏也不好受。蒙恬打開門:“知道大王去哪裏了嗎?”“就是不知道才急啊!這事現在還沒傳出去,禦史大夫讓我們速速尋找!”李季歎了口氣。蒙恬皺起眉頭,勉強集中心神一一思考嬴政可能去的地方。“先跟我去灞水邊!”
小小的四合院仍然明窗淨幾,嬴政一個人坐在屋子裏看著天井裏的盆花。
“要是能和大王住在這裏就好了!大王最好每天都不用上朝,我每天給大王做飯,大王穿的每一件衣服都由我親手做!”阿犁摟著自己在這個屋子裏曾經說過的話仍清晰無比。嬴政淡淡笑了起來,緊緊握著手中的銀盒。“小傻瓜!不喜歡做夫人就喜歡做小媳婦!”嬴政的心又開始呻吟,笑容凝結在嘴角。
“芷陽,寡人錯了,寡人不該傷你的心!”嬴政的眼淚緩緩而下,聽得一聲脆響,君王之淚滴到那個裝著阿犁遺物的銀盒上,“芷陽,求求你,回來吧!寡人再也不會凶你,你說什麽就是什麽!芷陽!寡人陪你天天住在這裏,好不好?”多少年未曾落下的淚讓嬴政渾身劇痛,仿佛現在自己流的不是淚而是血。
蒙恬站在門外,他知道此時此刻療傷的最好方式就是一個人靜靜待著。蒙恬的手輕輕摸向裏袋,阿犁的發絲絞痛了他的心。“大王在裏麵多久了?”李季和一旁的郎官攀談。“都快三個時辰了!”郎官歎了口氣。蒙恬抬頭看向空中殘缺的明月,渾身僵硬。聽得輕響,蒙恬一個激靈立即跪下。嬴政神情疲憊,看到蒙恬有些意外。“這屋子裏的人呢?”嬴政淡淡道。
“當日末將受托將他們接到了蒙府!”蒙恬抬頭看著嬴政。嬴政略點點頭:“還是芷陽心細啊!”蒙恬渾身一顫,芷陽這個名字在大秦幾成禁語,聽到嬴政自己說出這個名字,蒙恬甚至產生了阿犁仍在宮中的錯覺。
“蒙恬,你信鬼神嗎?”嬴政和蒙恬緩緩往巷外的鸞車走去,蒙恬一愣,愕然看著嬴政在月光下平靜的臉龐。“寡人信,寡人信芷陽就在寡人身邊,她永遠不會離開寡人!”嬴政加快了腳步,留下了震驚的蒙恬。“公子,匈奴人相信頭發上有靈魂,我們的靈魂已經糾纏在一起了,這是天神都無法忽視的誓言!”蒙恬拚命克製住眼中的酸脹,緊緊按住自己的胸口。阿犁,你沒有死,你永遠都不會死,你在我心裏很安全!
“你為什麽要把公主的遺物交還給秦國?”須卜士看著坐在草地上仰望星空的冒頓,心裏有些發寒。冒頓自從阿犁死後就變得沉默寡言,有時候親睦如須卜士都看不透他的想法。
冒頓沒有作聲,耳邊傳來獵鷹的嘶鳴。在王廷,冒頓因為隻身避過大月氏的追兵而成了匈奴父老口中的英雄,特別是在匈奴被大月氏重創的現在,冒頓成了能夠打敗大月氏的希望所在。頭曼對冒頓畢竟有愧,所以現在對冒頓也是和顏悅色。看上去,匈奴王廷的權力鬥爭暫時告一段落。
冒頓摸向胸膛上那個銀鈴,心中的怒火燒得自己非常難受。“現在我還沒有能力直接挑戰頭曼!雖然貴族中對單於已有諸多不滿,但是頭曼畢竟統一了匈奴各部落,他是匈奴人懼怕的戰神。我必須等,等待機會。挑起秦國對頭曼的怒火能夠事半功倍!”
“你不怕秦王立即派兵滅了匈奴?”須卜士覺得冒頓的主意不錯,但有些冒險。
“嬴政不傻,現在漠北還不是秦國的心腹大患!再說,目前秦國的邊境離王廷太遠,繞過樓煩、大月氏,深入匈奴腹地攻打我們並不是一個英名的君王會做的事!他現在攻打匈奴沒有意義,阿犁不在了,要報仇的話,完全可以等到他打下趙國、燕國之後再說。”
“秦國攻打匈奴對我們有什麽好處?”須卜士皺起眉頭。“你認為以頭曼現在的威望還能承受另一個敗仗嗎?”冒頓笑了起來。須卜士沒有說話,這個冒頓是自己所陌生的。除了聽聞噩耗的當日,冒頓沒有再失控過,現在他說到阿犁的時候連神情都不會改變。“按你說起來,秦國攻打匈奴該是很多年後的事情了!”須卜士歎了口氣。“這樣我們才有時間複原啊!否則豈不不堪一擊,迅速滅國了?”冒頓扭頭定定地看著須卜士,“別急,有時候我們拚的就是一口氣,誰活得長,誰就笑到最後!我有耐心!貓捉老鼠的時候並不會馬上吃了自己的獵物,而是慢慢折磨他們,讓他們精疲力竭,死得驚恐萬分!”冒頓笑了起來,如果狼會笑的話,笑容也不過如此。須卜士渾身汗毛倒豎,咬緊牙關做出平靜的樣子。
“是啊,耐心有時候是這個世上最好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