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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控製

  控製:對間諜或雙重間諜施加的壓力,以防他變節或反噬其主(也稱為“三重間諜”)。

  ――《國際間諜字典》第二天早上我在家查收郵件,看到了亞瑟”發來的一條消息:老板對你的表現很滿意,想盡快看到更多的結果。我盯著看了一會兒,決定不回信。

  稍後我帶上一盒的甜甜圈,不聲不響地去了老爸的公寓。我把車就停在他住的那棟三層小樓前。我知道老爸不看電視的時候就老看著窗外,他不想錯過外麵發生的任何一件事。

  車剛洗過,保時捷像塊閃閃發亮的黑曜石,漂亮極了。我有點飄飄然。老爸還沒見過它。他的“寓囊廢”兒子(不再是個寓囊廢了)氣派十足地來了―驅著四百五十馬力的戰車來了。

  我爸爸還是坐在電視機前的老地方,在看某個租金便宜的公司醜聞調查片。安托因就坐在他邊上那張不太舒服的椅子上,在看一份常見的超市宣傳彩色海報,我想是星星超市的。

  老爸瞟了一眼,看到我向他揮舞著的甜甜圈紙盒,搖了搖頭。“不。”他說。

  “我很肯定這些是有巧克力糖霜的,你最喜歡的。”

  “我再也不能吃那些鬼東西了。邊上這個曼丁哥人拿槍指著我的頭呢。幹嗎不給他來一個?”

  安托因也搖搖頭說:“不了,謝謝。我要減輕幾磅重量。你真是可恨。”

  “這是哪兒?珍妮・克萊格減肥公司總部嗎?”我把甜甜圈盒子放在安托因身邊的楓木薄板咖啡桌上。爸爸還沒對車進行任何評價,但我估計他可能是太專注於看電視了。而且他的視力也沒那麽好。

  “你一走,這家夥就會揮著鞭子逼我繞著房間跑了。”老爸說。

  “他得寸進尺了,是吧?”我問老爸。

  老爸的臉上露出開心的表情,而不是憤怒。“誰知道他怎麽那麽興奮,”他說,“還有,似乎沒什麽能阻止他禁止我抽煙。”

  他們倆之間的緊張關係似乎降級成了某種妥協的局。“嘿,你看起來好多了,老爸。”我撒謊說。

  “屁話,”他的眼睛鎖定在電視上正在播放的所謂調查節目,“你還在那個新地方工作?”

  “是的,”我說。我有點兒害羞地微笑著,清想現在是該告訴他喜訊的時候了。“事實上――”

  “我來告訴你。”他最終把目光從電視上挪開,雙眼潮濕地盯著我。他頭沒扭過去,手卻指向電視,說道:“那幫狗雜種――那些混蛋―如果你不反抗,他們會騙掉你的一切。”

  “誰?公司?”

  “公司,還有他們提供的股票認購權、豐厚的退休津貼以及誘人的待遇。他們都隻是在為自己考慮,每個人都是,你千萬記住了。”

  我低頭看著地毯。“嗯,”我小聲說道,“也不是所有人都這樣。”

  “噢,別自欺欺人了。”

  “聽你父親的。”安托因說,他還在看著星星超市的宣傳冊。他的聲音裏幾乎露著點偏袒的意思。“這個人是智慧的源頭。”

  “事實上,爸爸,我恰好了解一些有關的事兒。我剛剛升職了――我現在是特萊的行政助理了。”

  沉默。我以為他沒聽我說話,他看著電視。我想可能我聽起來有些自大,於是我稍微軟了軟語氣:“真是個很大的升遷,爸爸。”

  還是沉默。

  我都打算再說一遍了,老爸開口問:行政助理?幹什麽的?跟秘書差不多?”

  “不,不。是處理,比方說高級事務。提供解決方案之類的。”

  “那你到底整天在幹什麽?”

  他得了肺氣腫,可是他卻很清楚怎麽占我的上風。“別管了,爸爸,”我說,“很抱歉說起這事兒。”我的確很後悔。我為什麽要在意他的看法?

  “不,真的。我很好奇你是怎麽搞到外麵那輛靚車的。”

  也就是說他畢竟還是注意到了。我微笑著說?很漂亮,哈?”

  “花了你多少錢?”

  “呃,事實上――”

  “每個月,我是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氧氣。

  “一個子兒也不要。”

  “一個子兒也不要?”他重複著,好像沒聽明白。

  “不要。特萊恩完全負責費用。這是我新工作的額外補貼。”

  他又吸了一口氣:“額外補貼。”

  “我的新公寓也是。”

  “你搬家了?”

  “我想我告訴過你了。在海港家園,麵積兩幹平方英尺。特萊恩付的錢。”

  他又吸了一口氣。“你感到自豪嗎?”他問。

  我愣住了。我從來沒聽過他用那個詞,我想沒有。“是的。”我回答,臉有點兒紅了。

  “為他們現在擁有了你而感到自豪?”

  我早該看到他下的套了。“沒人擁有我,老爸,”我草率地回答:我認為這叫做功成名就’。查查吧。你會在同義詞詞典裏的高層生活’、‘豪華套房’、‘富俗人士’等詞的邊上找到它。”我不敢相信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一直以來我都在抱怨自己是隻耍把戲的猴子,現在我也可以炫耀財富了。看看你都讓我幹了些什麽?

  安托因放下手中的小報,知趣地裝作要去廚房幹活兒,起身離開了。

  爸爸刺耳地大笑起來,轉身看著我:“讓我來糾正你吧。”他多吸了幾口氧氣。“你既不擁有這輛車,也不擁有那套公寓,沒錯吧?你把這稱為額外補貼?”呼吸。“我會告訴你這是什麽意思的。他們能隨時拿走給你的每一樣東西,而他們也一定會拿走。你開著公司的車,住著公司的房子,穿著公司的製服,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的。你的整個生活都不是你的。”

  我咬著嘴唇。發火兒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老頭兒行將就木,這是我第一百萬次提醒自己了。他吃了類固醇。他是個不開心、刻薄的人。但是下麵的話還是衝了出來:“你知道,爸爸,有些父親會為自己兒子的成功而感到驕傲的,你知道嗎?”

  他吸了一口氣,小眼睛閃閃發光:“成功,你把這叫做成功,啊?知道嗎,亞當,你越來越讓我回想起你的母親了。”

  “噢,是嗎?”我跟自己說:忍住,一定要壓住怒火,千萬不要爆發,否則他就贏了。

  “沒錯,你長得像她。也像她一樣善於交際――每個人都喜歡她,她到哪兒都如魚得水。她本可以嫁個有錢人的,她可以過得更好的。別以為她沒讓我知道。在巴塞洛繆・布朗寧學校的那些家長聚會上,你能看到她盛裝打扮,對那些有錢的混蛋那麽友善,一個勁兒把她的奶子往人家臉上蹭。她以為我沒注意到?”

  “噢,很好,爸爸。真的很好。我不像你,太糟糕了,你知道嗎?”

  他隻是看著我。

  “你知道的――怨天尤人、乖張怪癖。對全世界都不滿。你希望我長大成為你這樣的人,是嗎?”

  他喘著氣,臉越來越紅。

  我停不下來。我的心跳達到了每分鍾一百下,我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幾乎是在大吼:“當我不務正業、整天吃喝玩樂的時候,你就把我當成個廢物。好吧,現在人人都會覺得我成功了,而你卻隻是輕視我。無論我做什麽你都不會感到自豪,或許你有你的理由,爸爸。”

  他瞪著我喘著氣,說:“噢,是嗎?”

  “看看你,看看你的人生,”我的體內好像有輛私逃的列車,停不下來,完全失控,“你總是說這個世界上隻有兩類人:成功者和失敗者。那麽我來問你個問題,你是哪類人?你是哪類人?”

  他吸著氧氣,雙眼漲得通紅,似乎馬上就要從眼眶裏蹦出來。他似乎在喃喃自語,我聽到他說該死”、“操”、“他媽的”。

  “是啊,爸爸,”我轉身背對著他,“我想成為你這樣的人。”我的怒氣壓抑了太久,今天終於爆發了。話已出口,已經不能收回,我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悲哀。在造成進一步傷害之前,我離開了他的公寓。我看到的最後一幕,我看到他的最後一眼,是他的大紅臉,喘著氣、嘮叨著。他目光呆滯,疑惑或是憤怒或是痛苦地盯著我,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種。

  “你真的在為。戈達德本人工作,嗯?”艾蓮娜說,“上帝,希望我沒跟你說過戈達德的壞話,我說過嗎?”

  我們乘著電梯去我的公寓。下班後她回了趟家,換了身衣服。她看起來俸極了――黑色的一字領上衣、黑色緊身褲、黑色麵包鞋。她還是用的上次約會時用的那種好聞的花香味兒香水。她的黑色頭發長而閃亮,與她明亮的藍色眼睛相應生輝。

  “是啊,你說了好多他的壞話,而且我立馬就匯報給他了。”

  她微笑著,露出完美的牙齒。“這個電梯跟我的公寓一樣大。”

  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但是我還是笑了。“它的確比我以前住的地方大。”我說。我告訴她我剛搬人海港家園的時候,她說以前聽說過這兒的套間,而且似乎很有興趣。於是我邀請她來看看。我們會在樓下酒店的餐廳共進晚餐,我還沒去那兒吃過。

  “天哪,真美。”她走進公寓便感歎道。房間裏低低地放著艾拉妮絲・莫莉塞特的固“太棒了。”她看了看四周,看到沙發和椅子上還包著塑料,於是調皮地說:“你打算什麽時候搬進來啊?”

  “隻要我有一兩個小時的空閑,我就會搬了。想喝點兒什麽嗎?”

  “嗯,好的,多謝。”

  “來懷大都會?我的奎寧杜鬆子酒調得也不錯。”

  “奎寧杜鬆子酒聽起來蠻好,謝謝。你才開始為他工作不久,是嗎?”

  她當然也查了我的資料。我走到最近剛派上用場的酒櫃前就在廚房邊上的小壁櫥裏),拿出一瓶馬六甲琴酒。

  “這個禮拜才開始。”她跟著我走進廚房,我從幾乎全空的冰箱裏抓起一把酸橙,把它們切成兩半。

  “但是你來特萊恩才差不多一個月,”她往一邊翹著頭,試圖弄明白我為什麽會突然升職,“廚房不錯。你自己做飯?”

  “這些廚具都是擺著看的,”我回答著,同時把切成兩半的酸橙放到電動榨汁器裏:‘總之,沒錯,我本來是被新產品市場營銷部聘用的,但是戈達德恰好參與了我參加的項目,我清他喜歡我的方式、我的看法或是什麽的。”

  “鴻運當頭啊。”她抬高了聲音,以便不被榨汁機的嗚嗚聲壓住。

  我聳聳肩說:“誰知道是不是好運呢。”我往兩隻法國酒館式平底大酒懷裏放入冰塊,倒入琴酒,再加入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冰奎寧水,最後放上有益腱康的酸橙汁。我遞給她一懷。

  “那麽湯姆・龍格爾肯定是請你去諾拉・索莫斯的團隊的。嘿,真好喝。加入酸橙汁味道棒極了。”

  “過獎。沒錯,湯姆・龍格爾雇了我。”我說,裝作對她的消息靈通感到吃驚。

  “你知道你是被請來填補我以前的工作空缺的嗎?”

  “什麽意思?”

  “我調去了項目組,於是之前的職位就空缺了。”

  “真的?”我擺出驚異的表情她點點頭說:“太難以置信了。”

  “哇,世界真小!可是,“是什麽?”

  “噢,我以為你知道。”她透過酒懷的邊緣看了我一眼,雖然她裝作不經意,但是很明顯不是。

  我假裝無知地搖搖頭,說:“不……”

  “我以為你也查了我的資料。我被派到顛覆性技術部下屬的市場部了。”

  “那被叫做?”

  “不,是我被派往的一個項目。”她猶豫了一下,“我原以為為戈達德工作意味著你幾乎可以了解所有情況。”

  我希望讓她覺得我們能自由地談論她做的事情,於是我故意轉移話題說:“理論上我是可以了解一切。但是現在我還在到處找複印機在哪兒呢。”

  她點點頭。“你喜歡戈達德嗎?”

  我應該說什麽?不?“他很了不起。”

  “在他的燒烤聚會上,你們倆似乎很親密。我看見他叫你去見他的好朋友,你還幫他搬東西。”

  “是啊,太親近了,”我諷刺地說:我是他的跑腿兒的;我是他的大力士。燒烤聚會上你玩得開心嗎?”

  “跟那些高官在一起感覺有點兒怪怪的,不過幾懷啤酒之後就好多了。這是我第一次去。”因為她被調往了他最重視的項目組,我想。但是我還不想太冒進,於是我先放下了這個話題。“讓我打電話給樓下的餐廳,讓他們給我們準備好桌子吧。”

  “你知道,我原以為特萊恩不會從外麵請人的。”她目光越過菜單,看著我說“他們一定是非常想要你,才會為你破例。”

  “我想他們還以為是偷到了我。我沒什麽特別的。”我們點了桑塞爾白葡萄酒,因為我記得從她的酒單上見過這是她最喜歡的白酒。我點酒的時候,她看起來又驚又喜。我已經逐漸習慣了她的這副表情了。

  “我很懷疑。”她說“你在懷亞特是幹什麽的?”

  我把為麵試背好了的那套話又說了一遍,但她並不知足,她想知道項目的細節。“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真的不應該談論我在懷亞特的工作的。”我說。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那麽自負。

  她看上去很窘。“噢,上帝,當然。我完全理解。”她說。

  服務員來了。“兩位準備好點餐了嗎?”

  艾蓮娜說:“你先點。”我要了西班牙式什錦蒸飯,她又看了會兒菜單。

  “我本來也想點那個的。”她說。好的,也就是說她不是素食主義者。

  “我們是可以點同一道菜的,你知道。”我打趣地說。

  “那我也要西班牙式什錦蒸飯,”她跟服務員說,“但是如果裏麵有任何肉,比如說香腸,能不加嗎?”

  “當然。”服務生一邊回答一邊做著記錄。

  “我喜歡西班牙式什錦蒸飯,”她說,“我在家幾乎完全不吃魚或海鮮。今天打打牙祭。”

  “還是要桑塞爾白葡萄酒嗎?”我問她。

  “當然。”

  服務員轉身離開的時候,我突然記起來艾蓮娜對蝦過敏,於是我說:“稍等,什錦飯裏有蝦嗎?”

  “呃,是的,裏麵有。”服務員回答。

  “那可不行。”我說。

  艾蓮娜盯著我。“你怎麽知道……”她眯著眼睛問。

  氣氛緊張起來,我度秒如年。我的惱子飛快地運轉,想找個解釋。我怎麽會犯這種錯誤?我用力咽了一下唾液,麵無血色。最後我說:“你的意思是,你也對蝦過敏?”

  沉默。“是的。對不起。真有趣。”疑雲似乎散開了。我們倆的注意力都轉到了香煎幹貝上。

  “好了,”我說,“聊夠我了,現在我想聽聽了。”

  “嗯……這是機密。”她歉意地說。

  我笑著看著她。

  “不,我不是在以牙還牙,我發誓。”她聲明,“真的!”

  “好吧,”我懷疑地說,“但是你現在已經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你真的打算讓我自己到處去找答案嗎?”

  “它沒那麽有趣。”

  “我才不信呢。不能稍微透露一點嗎?”

  她仰頭歎了一口氣說,“好吧,這麽說吧。你聽說過哈洛伊德公司嗎?”

  “沒有。”我慢慢地說。

  “當然沒有。你沒理由聽說過它。哈洛伊德公司是一家小型印相紙公司,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的時候它購買了一些被當時所有的大公司――拒絕了的技術專利權。那項發明叫做靜電複印術。過了十年到十五年,哈洛伊德變成了施樂公司,從一家小小的家族公司變成了巨型企業。完全是因為他們嚐試了一項其他人都不感興趣的技術。”

  “嗯。”

  “再說芝加哥的卡爾文製造公司,以前生產摩托羅拉車載收音機,最終發展成為半導體和手機生產商。還有一家叫地球物理服務公司的小型石油勘探公司開始擴大規模,進軍晶體管市場,然後是集成電路市場,最後變成了德州儀器公司。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科技的曆史充滿了這種例子,那些在恰當的時機抓住了恰當的技術的公司進行轉型後,讓競爭對手望塵莫及。這就是・戈達德希望完成的任務。他認為將會改變世界,以及美國商業的麵貌,就像晶體管、半導體或影印術曾經做到的那樣。”

  “顛覆性科技。”

  “完全正確。”

  “但是《華爾街日報》似乎覺得沒希望了。”

  “我們倆都知道實情如何。他隻是遠遠領先於潮流。看看公司的曆史吧,有三到四次,每個人都認為特萊恩岌岌可危,已經走到破產的邊緣了,然而突然之間它讓所有人大吃一驚,比以前變得更加強大了。”

  “你認為現在這次也是一個轉折點了?”

  “當能被公開的時候,他會公開的。到時候再讓我們看看《華爾街日報》怎麽說。會讓所有最近出現的難題都迎刃而解。”

  “太了不起了。”我看著自己的酒懷,裝作漫不經心地重提話題:那麽,這項技術到底是什麽?”

  她微笑著搖搖頭:“或許我已經說得太多了。”她把頭偏向一邊,開玩笑地說,“你是在對我做安檢嗎?”

  她說她想在海港家園餐廳吃飯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那晚我們會上床了。以前我和女人約會的時候,欲望都來自於她會還是不會”。這次不同,可是欲望卻更加強烈。那道把我們劃分為朋友或是更親密關係的隱性界限一直存在,我們都知道我們會越過它,問題隻在於什麽時候、怎麽樣、誰會主動,以及跨越之後會怎麽樣。吃過晚飯,我們回到我的公寓。喝多了白酒和杜鬆子酒,我們倆都有點站立不穩。我的胳膊摟住她的小蠻腰,我想感覺她的腹部、乳房下以及臀部的柔軟肌膚。我想看到她最隱秘的部位。我想見證艾蓮娜一這個漂亮、聰明得不可思議的女人――堅硬外殼破裂的那一刻,想看到她戰栗、屈服,想看到那雙藍色清澈的眼睛迷失在快樂之中。

  我們在公寓裏踉踉蹌蹌地欣賞著海景。我倒上了馬提尼酒,當然我們此刻根本不需要。她說:“不敢相信明天早上還要去帕洛阿爾托。”

  “帕洛阿爾托發生什麽事了?”

  她搖搖頭說:“沒什麽有意思的事。”她的胳膊也挽著我的腰,但是她有意無意地讓手滑到我的臀部,有節奏地掐我的P股,而且開玩笑地問我有沒有收拾好床鋪。

  接著我的嘴唇貼上了她的嘴唇,我的指尖溫柔地撫摸她的乳房,她則把熱乎乎的手探入我的褲子,摸上我的腹股溝。我們倆都性欲高漲,我們跌坐到沙發上――一張扯掉了塑料包裝的沙發。我們接吻,臀部緊貼。她呻吟著,貪婪地索取。她的黑襯衫下穿著白色絲綢連衫襯褲。她的乳房豐滿而圓潤,完美至極。

  她大聲喊叫著到了高潮,狂熱得讓我吃驚。

  我打翻了我的馬提尼酒懷。我們走過長長的走廊到了臥室,又做了一次,這次要慢得多。

  “艾蓮娜,”我們偎依在一起。

  “嗯?”

  “艾蓮娜,”我重複了一遍:‘在蓋爾語還是什麽語裏,它是美麗’的意思,對嗎?”

  “我想是凱爾特語。”她用手指在我的胸瞠上搔抓著,而我則在撫摸她的乳房。

  “艾蓮娜,我得向你坦白。”

  她呻吟著說:“你結婚了。”

  “不――”

  她轉向我,眼睛裏閃過一絲惱怒:“你在跟別人交往。”

  “不,當然沒有。我必須坦白――我討厭安妮・迪芙蘭蔻。”

  “但是你不是――你還引用了她的歌詞……”她看起來很迷惑。

  “我以前有個女朋友,她總是聽安妮的歌,現在聽到安妮的歌就勾起我不好的回憶。”

  “那你為什麽把她的放在外麵。”

  她看到了固一唱機邊上放著的該死的固CD我想讓自己喜歡她。”

  “為什麽?”

  “為了你。”

  她想了一會兒,皺了皺眉毛說:“你不用喜歡我喜歡的東西。我就不喜歡保時捷。”

  “你不喜歡?”我吃驚地轉向她。

  “它們是長了輪子的生殖器。”

  “沒錯。”

  “或許有的男人需要它,但是你顯然不需要。”

  “沒有人‘需要’保時捷。我隻是覺得它很酷。”

  “我很奇怪你怎麽沒要輛紅色的。”

  “不,紅色隻會招來警察――警察看到紅色保時捷就會打開他們的雷達。”

  “你父親有過保時捷嗎?我父親曾經有過。”她轉了轉眼睛。“真可笑。就好像是他更年期、中年生活危機時的車。”

  “事實上,我童年的大部分時間裏,我們甚至連車都沒有。”

  “你們沒有車?”

  “我們坐公交車。”

  “噢。”現在她看起來有點兒不舒服。過了一會兒她說:“那麽這些肯定挺讓你興奮的。”她揮了一下胳膊,意思是指這套公寓以及其中的一切。

  “是啊。”

  “嗯。”

  又過了一會兒,我問:“我能偶爾在上班時間去看你嗎?”

  “不行。公司嚴格控製進出五樓的人員。而且,我覺得最好是不讓同事知道,你同意嗎?”

  “對,你是對的。”

  她在我身邊蜷起身體漸入夢鄉,這讓我大吃一驚。我原以為她會回家,在自己的床上醒來。但是她似乎想在這裏過夜。

  我起床的時候,床邊的鬧鍾顯示是五點三十分。她還在睡,輕輕地發出點兒聲音。我走過地毯,走出臥室,悄無聲息地關上了臥室門。

  我登陸到我的電子郵箱,看到了常見的垃圾郵件,還有些看似不太緊急的工作資料,以及一封來自於亞瑟”的。主題欄寫著:“回複:消費設備。”米查姆的語氣看上去十分惱火:

  你沒有回音,老板對你非常失望。希望在明天下午六點之前得到額外的演示資料,否則將取消交易。

  我點擊回複”,輸入:“不能提供額外資料,非常抱歉。”然後署名唐尼”。接著,我看了一遍,刪除了我的回複信息。不,我不會回信了。那要簡單得多。我為他們做的已經夠多了。

  我發現艾蓮娜的小方黑手袋還放在花崗岩吧台上。她來之前回家換了衣服,所以沒有帶電惱或工作包。

  她的手袋裏放著工作證件、一支口紅、一些口氣清新劑、鑰匙扣和特萊恩出品的掌上電惱。鑰匙可能是她公寓、車、郵箱之類的。裏極可能儲存了電話號碼和家庭住址,但也很可能有些約會提醒,這對懷亞特和米查姆可是大有用處。

  但是,難道我還在為他們工作嗎?

  或許沒有。

  如果我就此撒手不幹,會怎麽樣呢?我已經完成了合約上我這部分應該完成的任務,給他們提供了一切與有關的情報一好吧,絕大多數情報。他們不再騷擾我的可能性極大。隻要我仍然可能對他們有利用價值,他們也不會有興趣揭穿我的掩護身份。而且,他們決不會給聯邦調查局寫匿名信告發我,因為那樣的話最終還是會查到他們頭上。

  他們能對我怎麽樣?

  接著我意識到:我已經不再為他們工作了。在・戈達德湖濱別墅書房的那個下午,我就已經下定了決心。我絕不會再背叛他了。讓米查姆和懷亞特一邊涼快去吧!

  在那一刻,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把艾蓮娜的掌上電惱插入連接著電惱的充電底座,並且熱連接上。當然,的確有她突然起來的危險,畢竟她是睡在一張陌生的床上。看到我不見了,她可能會起來找我。這樣一來,她可能會看到我正從她的裏把資料往我的電惱上傳輸。她也可能不會注意,但她聰明伶俐,極有可能發現。

  那樣的話,不管我有多機智,不管我的借口多麽聰明,她都會知道我的用意何在。她會人贓並獲,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此完蛋。突然之間我變得很緊張。盡管我們隻約會過幾次,隻共度了一夜良宵,可是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了艾蓮娜。我正開始發掘出她樸實、豪爽,甚至有點兒狂野的一麵。我愛她那毫不拘禁的大笑,愛她的膽大,也愛她的幽默感。我不願為了可惡的懷亞特逼迫我做的事情而失去她。

  我已經把各種與項目相關的有用情報交給懷亞特了,我已經完成了我的工作。我跟那些混蛋兩清了。

  我禁不住回想起戈達德在書房的一角佝僂著身體、雙肩抖動的一幕。那一刻,他對我毫無隱瞞地道出了心聲。他對我如此信任,難道我會為了尼克・懷亞特那個該死的混蛋而踐踏這份信任嗎?

  不,我不這麽認為。再也不會了。

  於是我把艾蓮娜的放回她的手袋,給自己從爽淩冰箱門上的飲水機裏倒了一懷涼水,一口吞下,然後爬回了我溫暖的被窩,和艾蓮娜躺在一起。她在夢中喃喃著什麽,我舒服地依偎在她身邊。幾個禮拜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對自己感覺良好。

  戈達德快步走向主管展示中心,我幾乎得小跑才能追上他。天,老頭子真是腱步如飛,就像吃了興奮劑的烏龜。“這次可惡的會議真是夠亂的,”他嘀咕著,“我一聽說他們趕不上聖誕節的出貨日期就立刻叫項目組的人來做狀況更新匯報了。他們知道我氣壞了,待會兒他們會像俄羅斯芭蕾舞演員跳球形糖果仙女之舞’那樣跟我兜圈子。你會看到我不怎麽招人喜歡的一麵。”

  我什麽也沒說――我能說什麽?我見過他發火兒的樣子,跟我所見過的惟一的另一位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跟尼克・懷亞特相比,他就是羅傑斯先生(節目的主持人。以溫和的父親形象著稱――譯者注)。說實話,至今我還為在他湖濱別墅書房裏看到的那隱秘的一幕而深受觸動一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另一個人如此毫無遮攔地暴露自己的內心世界。那一刻之前,我還多少有些想不明白,不知道為什麽戈達德會挑中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對我有好感。現在我知道了,而這震動了我的整個世界。我不再想為了爭取他的好感而努力,而想憑真本事贏得他的肯定,或許想要追求點兒更深層次的東西。

  為什麽?我感到極度痛苦。為什麽戈達德是這麽好的一個人?這讓一切都更加難以麵對。就算沒有這份複雜的情感,單為尼克・懷亞特也已經夠讓人痛苦的了,而現在我還在跟戈達德―_這個我夢寐以求的父親――作對,我的惱子裏一團混亂。

  “項目組的負責人是個非常聰明的年輕女人,她叫奧德麗・貝休恩,是個很有希望的年輕人。”戈達德喃喃道:“但是這次不幸可能會毀掉她的事業。我實在是沒有耐心容忍這麽嚴重的失誤。”我們快到展示中心的時候,他放慢了腳步,“待會兒如果你有任何想法就盡量開口說出來。但是我要事先警告你――這是一個相當高層也相當有主見的團隊,他們不會因為你是我帶來的就對你另眼相看。”

  項目組成員圍坐在大會議桌周圍,緊張地等待著。我們進門的時候,他們都抬起頭來看著我們。有些人微笑著說嗨,“或者您好,戈達德先生”,看起來就像受了驚的兔子。我記得不久前才坐在這裏過。有些人向我投來不解的眼神,有些人在竊竊私語。戈達德在會議桌首就座,他的旁邊坐著一位快四十歲的黑人婦女,就是在燒烤聚會上我看見與湯姆・龍格爾及其夫人交談的那位。戈達德拍了拍他邊上的桌子,示意我坐在他身邊。我的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了十來分鍾了,於是我偷偷地把它拿出來,瞟了一眼來電顯示。有幾個電話是從一個我不認識的號碼打來的,於是我把手機關了。

  “下午好,”戈達德說,“這位是我的助理,亞當・卡西迪。”大家都對我露出禮貌的微笑,我突然看到其中一張臉是我的老朋友――諾拉・索莫斯。該死!她也在項目組?她穿著一套黑白條紋的套裝,化妝得相當像女強人。她和我四目相接,向我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好像我是她多年不見的童年好友。我也禮貌地向她報以微笑,享受這一刻的優越感。

  項目經理奧德麗・貝休恩穿著一套藏青色的衣服,裏麵襯著白色襯衫,配上一對金色的紐扣式耳環,打扮得很漂亮。她的膚色很暗,燙成波浪形的頭發緊貼著頭部,梳理得很整齊。我對她的背景做了些粗略的調查,知道她出生於中上層家庭。她的父親和祖父都是醫生,她們家在馬撒葡萄園島的奧克布拉夫斯有棟大房子,每個夏天她都在那兒避暑。她對我微微一笑,露出門牙間的縫隙,從身後探過身來與我握手。她的手幹而涼,我深感佩服,她的事業正處於關鍵的轉折點,她卻仍能如此鎮定。

  代號為海嘯”――是個超動力掌上數字助理,是名副其實的頂尖技術,也是特萊恩公司出品的惟一的匯流型裝置。它是一款同時又是通話裝置,能充當手機。重量又有八盎司,卻能與筆記本電惱的性能媲美:它能收發電子郵件、即時短信,有電子製表功能,還有完整的因特網瀏覽器以及完美的薄膜晶體管有效矩陣彩色屏幕。

  戈達德清了清嗓子說道:“我知道我們遇到了一點小小的挑戰。”

  “也可以那麽說,”奧德麗平靜地說,“昨天我們得到了內部審核的結果,結果表明我們有個部件有問題。液晶屏完全不能使用。”

  “啊哈,”我知道戈達德是在強作冷靜,“液晶屏是壞的,是嗎?”

  奧德麗搖搖頭說:“顯然是液晶屏的驅動器有問題。”

  “每一個都有問題?”戈達德問。

  “是的。”

  “二十五萬台機器的液晶屏驅動器都有問題?”戈達德說,“我明白了。再過――還有多久?――三個禮拜就是發貨日期了,嗯。現在,我記得――如果我記錯了請糾正我――你們的計劃是在本季度末之前把這些貨發出去,這樣才能為第三季度增加收益,以便我們能在聖誕節那個季度有整整十三個星期掙得公司急需的收入。”

  她點了點頭。

  “奧德麗,我相信我們都同意是你們部門的拳頭產品,大家也都知道,目前特萊恩在市場上麵臨了一些困難,也就是說按時出貨對公司來說尤為重要。”我留意到戈達德的語氣相當謹慎,我知道他在努力壓抑自己的怒火。

  首席市場總監,一臉迂寓平庸相的瑞克・杜蘭悲傷地插話說:“真讓人尷尬。我們已經啟動了大規模的優惠廣告宣傳,到處都貼滿了廣告。‘下一代的數字助理。”’他翻著白眼說。

  “是啊,”戈達德喃喃道,“聽起來好像是說不到下一代它是出不了貨了。”他轉向總工程師埃迪・卡布拉爾――一個圓臉、皮膚黝黑、剃著過時的平頭的男人。“是電路模板的問題嗎?”

  “我倒希望是,”卡布拉爾回答說,“不是,整個該死的晶片必須回爐。”

  “與我們簽訂合約的生產商在馬來西亞?”戈達德問。

  “我們和他們一直合作愉快,”卡布拉爾答道,“他們總是保質保量。但是這次生產的專用集成電路很複雜,是用來給我們自己的專利特萊恩液晶顯示屏當驅動的,所以他們提供的產品出了問題一”

  “把液晶屏換掉呢?”戈達德打斷他說。

  “不行,先生,”卡布拉爾回答,“除非重新設計整個外殼,那至少得花六個月。”

  我突然靈光一閃,這些專業詞都向我跳了過來:專用集成電路……特萊恩專利液晶屏……

  “專用集成電路就是這樣,”戈達德說,“總是會有部分產品出問題。合格率如何?百分之四五十?”

  卡布拉爾看起來非常痛苦地回答:“零。產品裝配線有問題。”

  戈達德緊閉著嘴,似乎滿腔的怒氣就要爆發了。“回爐集成電路需要多長時間?”

  卡布拉爾遲疑了一下才回答道:“三個月――如果我們走運的話。”

  “如果我們走運的話,”戈達德重複著他的話,“是啊,如果我們走運的話。”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三個月會把出貨日期推遲到十二月。那是不行的,是嗎?”

  “是的,先生。”卡布拉爾回答。

  我敲了敲戈達德的胳膊,但他沒有搭理我。“墨西哥的廠商也不能稍微快點給我們提供產品?”

  生產總監,一個叫凱西・戈尼克的女人說:“或許能快上一到兩個禮拜,對我們並沒有什麽幫助。而質量頂多能達到標準以下。”

  “真他媽一團糟。”戈達德說。以前我還從沒有聽他說過睚話。

  我拿起一張產品說明表,又拍了拍戈達德的胳膊。“能失陪一下嗎?”我問。

  我衝出了展示廳,走到休息區,打開了我的手機。

  諾亞・莫登不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於是我給他的手機打了電話,隻響了一聲他就接了:“什麽?”

  “是我,亞當。”

  “我接了電話,不是嗎?”

  “記得你辦公間裏的那個醜娃娃嗎?那個會說吃我的大褲衩吧!戈達德’的娃娃?”

  “‘愛我露西爾’。我才不會給你,自己買去。”

  “它的肚子上不是有個液晶屏嗎?”

  “你想說什麽,卡西迪?”

  “聽著,我需要問你一些關於液晶屏驅動的事兒。專用集成電路。”

  幾分鍾後我回到了會議室,總設計師和生產總監正在就能否在小小的殼子裏塞進另一個液晶屏而展開激烈的爭論。最後我終於有機會插話了。

  “打擾一下。”我說,但是沒人注意我。

  “明白了吧,”埃迪・卡布拉爾說:‘這正是為什麽我們不得不推遲將它投放市場的原因。”

  “好吧,我們承擔不起推遲投放市場所帶來的後果。”戈達德突然插話說。

  我清了清嗓子。“請容我打擾一下。”

  “亞當。”戈達德說。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瘋狂,”我說道,“但是還記得那個小機器人娃娃愛我露西爾’嗎?”

  “我們在幹什麽呢?”瑞克・杜蘭嘟囔著說,“失敗史回顧展?別跟我提那玩意兒了。我們發出了五十萬個那樣的醜娃娃,結果全都退回來了。”

  “沒錯,”我回答,“那正是我們為什麽會有三十萬個專用集成電路一為特萊恩專利液晶屏特別定製的――在範納依斯市的倉庫裏閑置的原因了。”

  有些人在吃吃地笑,有的人幹脆狂笑起來。其中一個工程師對另外一個人說,聲音大到足夠讓大家都能聽到:“他對連接器有一點了解嗎?”

  有個人說:“真夠鬧嘴的。”

  諾拉看著我,擺出一副同情卻又愛莫能助的樣子,聳了聳肩。

  埃迪・卡布拉爾說:“我真希望有那麽簡單,呃,亞當。但是專業集成電路不能互換的。它們必須與針腳兼容。”

  我點頭說:“露西爾的專用集成電路是型針腳陣列,不是跟采用的集成電路排列一樣嗎?”

  戈達德盯著我。

  房間裏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是翻紙的沙沙聲。

  “針腳,”其中一個工程師說,“是啊,應該能行。”

  戈達德環視房間,拍了一下桌子。“那麽好吧,”他說:‘我們還在等什麽呢?”

  諾拉含淚衝我微笑著豎起了大拇指。

  回辦公室的路上,我又抽出了手機。有五條短信都是同一個號碼發來的,還有一條上標注了私人”。我接通了我的語音郵件信箱,聽到米查姆討厭的聲音說:“我是亞瑟。已經有三天沒有你的消息了,這是絕對不允許的。今天中午前給我發電子郵件,否則後果自負。”

  我大為震驚,他直接給我打了電話,無論電話是如何被轉接的,都是在冒風險。這表明他這次絕不是開玩笑的。

  他說得對,一直聯係不上我。但是我也不打算再被聯係上。對不起啦,哥們兒。

  第二條是安托因發來的,他的聲音既高又緊張:“亞當,你需要來醫院一趟。”這是他的第一條聲訊。第二條,第三條,第四條,第五條――全都是安托因的。他的語調越來越急切。“亞當,你到底在哪裏?快來啊,夥計!現在就來。”

  我在戈達德辦公室前停了一下――他還在和項目組的一些成員閑聊,於是我告訴弗洛倫斯:“能不能請你轉告我有急事?我父親出事了。”

  還沒到我就知道了是怎麽回事,當然了。但是我仍然像個瘋子一樣開著車趕過去。每個紅燈,每輛左轉的車輛,每個上課時間限速二十英裏”的標誌――一切都在努力延誤我,阻止我在父親去世之前趕到醫院。

  我把車違規停在了外麵,因為我實在沒有時間在醫院的停車場裏慢慢找車位。我直奔急救室入口,像推著病床的急診大夫那樣砰地一聲撞開了門,衝向分診台。分診台後那個蠢笨的值班護士正在打電話,有說有笑,顯然是在打私人電話。

  “弗蘭克・卡西迪?”我問。

  她看了我一眼,繼續聊天。

  “弗朗西斯・卡西迪!”我大吼道“他在哪兒?”

  她生氣地掛上電話,瞟了一眼電惱屏幕,說:“三號房。”

  我拚命跑過候診區,拽開沉重的雙開門,衝進病房,看到安托因坐在綠色簾子邊的椅子上。看到我的時候他臉上一片茫然,雙眼都是血絲,什麽也沒說。我走近他,他搖搖頭:“對不起,亞當。”

  我猛地拉開了簾子,我爸爸就坐在床上,眼睛還睜著。我想,你看,你錯了吧,安托因,他還活著呢,這個老混球!然而我發現他的膚色不對勁,有點蠟黃色,他的嘴巴張著――這是最可怕的地方。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視線一直離不開那兒。活人是絕對不會這樣張嘴的,那是在痛苦的喘息中定格,最後一次歇斯底裏的呼吸,憤怒幾乎是在咆哮。

  “噢,不!”我嗚咽著說。

  安托因站在我背後,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他們十分鍾前宣布了他的死―、我撫摸著父親的臉,他蠟黃的臉頰很涼。不是冰冷,也不暖,隻是比它應該有的溫度略低幾度。他的皮膚摸上去就像雕塑土了無生氣。

  我感到無法呼吸,就好像是在真空裏一樣。周圍的光線似乎也在閃動。我突然號啕大哭:“爸爸!不!”

  我淚眼朦嚨地看著父親,撫摸著他的額頭,他的臉頰,他的皮膚粗糙並有些黑汗毛從毛孔裏紮出來的紅鼻頭。我靠向他,親吻著他憤怒的臉。多年以來,每次我吻父親的額頭或者臉頰時,他幾乎沒有任何回應,但我卻總是深信自己從他的雙眼裏看到了一閃而過的竊喜。現在,他是真的沒有任何回應了,當然了。我整個人都麻木了。

  “我希望你能有機會跟他告別的。”安托因說。我能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可我卻不能轉身看著他。“他又像上次那樣呼吸困難,這次我甚至沒有浪費時間跟他爭吵就直接打電話叫了救護車。他拚命地喘著氣。他們說他得了肺炎,可能已經有段時間了。他們還在爭論要不要給他插上管子,但是他們連插管子的機會都沒有。我一直在不停地打電話。”

  “我知道。”我說。

  “本來有些時間的……我本想你能來跟他告別的。”

  “我知道,沒關係。”我強壓著悲痛說。我不想看安托因,我不敢看到他的臉,因為聽起來他好像在哭,這是我無法麵對的。我也不想讓他看到我在哭,這當然很愚蠢,我的意思是,如果連你父親過世了你都不哭,那你肯定是有毛病。“他……說了什麽嗎?”

  “他基本上是在罵人。”

  “我的意思是,他有沒有――?”

  “沒有,”安托因過了好久才回答:他沒有問起你。但是你知道,他幾乎沒說什麽,他――”

  “我知道。”我隻希望他不要再說下去。

  “他基本上是在咒罵大夫,還有我……”

  “是啊,”我盯著父親的臉,“不奇怪。”他的額頭上都是皺紋,憤怒地起著皺,就那樣定格,成了他最後的樣子。我,申出手來撫摸著那些皺紋,想把它們撫平,但是徒勞無功。“爸爸,”我說,“對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我有什麽對不起的?他老早就該死了,死對他來說比活在持續的痛苦中要好得多。

  床另一邊的簾子被拉開了,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聽診器、皮膚黝黑的人走了進來,我認出他就是上次那個佩特大夫。

  “亞當,”他說,“我很遺憾。”他看起來是真的很難過。

  我點點頭。

  “他的肺炎感染很嚴重,”佩特大夫說:‘肯定已經潛伏了好久了,盡管上次住院的時候他的白血球指數並沒有顯示任何異常。”

  “嗯。”我說。

  “以他的身體狀況,這實在是雪上加霜。最後,在我們還沒有決定是否要給他進行插管治療之前,他就心肌梗塞了。他的身體承受不了了。”

  我又點了點頭。我並不想知道細節,有意義嗎?

  “其實這樣最好。否則他可能需要插上管子再多受幾個月的煎熬,你也不會希望他那樣的。”

  “我知道。謝謝。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

  “你隻有――隻有他,對嗎?你的母親已經過世了?你沒有兄弟姐妹?”

  “對。”

  “你們父子關係一定很親密。”

  真的嗎?我想。你怎麽知道的?這是你的職業醫學看法?但是我隻是點了點頭。

  “亞當,你希望我們給哪家殯儀館打電話?”

  我努力回憶母親過世時辦喪事的那家殯儀館的名字。幾秒鍾後,我記起來了。

  “如果我們有任何可以幫你的,樂意效勞。”佩特大夫說。

  我看著爸爸的屍體,看著他蜷縮的拳頭、憤怒的表情、瞪得圓圓的眼睛和張開的嘴巴,然後我抬眼看著佩特大夫說:“你能讓他閉上眼睛嗎?”

  殯儀館的人不到一小時就來了,把他的屍體裝進了運屍袋,抬上了擔架。這兩個人很結實,頭發都理得短短的,待人很和善。他們倆都對我說:“對於您的損失我們深表遺憾。”我用手機給殯儀館主管打電話,麻木地和他討論接下來要做的工作。他也說:“對您的損失我深表遺憾。”他想知道我會不會有年長的親戚從外地趕過來、我想何時舉行葬禮、我父親有沒有常去的教堂以及我是否希望在那家教堂舉行葬禮,還問我有沒有家族墓地。我告訴了他我母親的墓地在哪兒,也告訴了他我很確定父親買了兩塊墓地,一塊是給母親的,另一塊是留給自己的。他說他會和公墓方麵聯係。他問我什麽時候能過去安排葬禮事項。

  我坐在急診室候診區給辦公室打了個電話。喬斯林已經聽說了我父親出了事兒,於是她問:“你父親怎麽樣了?”

  “他剛剛去了。”我回答。我爸爸就是這麽說的:人們沒死,隻是去了”。

  “噢,”喬斯林吸了一口氣,“亞當,我很遺憾。”

  我叫她把接下來幾天的約會都取消了,然後叫她把我的電話轉接給戈達德。弗洛倫斯接了電話:“嗨!老板不在――他今晚要飛往東京。”她悄聲問我:“你父親怎麽樣了?”

  “他剛剛去了。”我迅速接著說:“我顯然需要請幾天假,希望你能提前向轉達我的歉意――”

  “當然了,”她說,“當然了。請接受我對令尊故去的吊慰。我肯定在登機前會來辦公室一趟的,我確信他一定會了解的,別擔心。”

  安托因走進候診區,看著外麵,顯得很迷惑。“現在你想讓我做什麽?”他柔聲問。

  “什麽也不用,安托因。”我答道。

  他遲疑了一會兒,說:“你要我現在就把我的東西清走嗎?”

  “不,不用。不著急。”

  “事發突然,我沒有別的地方――”

  “你可以在那兒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說。

  他不停地把重心從一條腿移到另一條腿。“你知道,他的確常談到你。”他說。

  “噢,當然。”我說。他顯然是因為告訴了我父親在臨終時沒有提起我而感到內疚。“我知道的。”

  他低低地笑了一聲:“並不總是些好話,但我想那就是他表示愛的方式,你知道嗎?”

  “我知道。”

  “你父親,他是個脾氣暴躁的老家夥。”

  “是啊。”

  “我們頗花了些時間才能相安無事,你知道的。”

  “他總對你發火。”

  “那隻是他的方式罷了,你知道,我並沒放在心上。”

  “是你在照顧他,”我說,“這對他意義重大,盡管他並不說出來。”

  “我知道,我知道。最後的這段日子裏,可以說我們關係很好。”

  “他喜歡你。”

  “那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們關係很好。”

  “不,我認為他很喜歡你。我知道他是喜歡你的。”

  他頓了一下。“他是個好人,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你對他真的非常好,安托因,”最後我說,“‘我知道這對他意義重大。”

  有意思的是,自從我第一次在父親的病床前大哭之後,我身上的某個開關就被關掉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再也沒哭過。我感覺自己就好像被壓了一夜的胳膊,麻木、刺痛、不聽使喚。

  開車去殯儀館的路上,我給艾蓮娜的辦公室打了電話,隻收到了她的語音郵件,說她不在辦公室”但是會經常查收聲訊。我記起來她現在在帕洛阿爾托市。於是我打了她的手機,隻響了一聲她就接了。

  “我是艾蓮娜。”我愛極了她的聲音:柔和圓潤中略帶沙啞。

  “我是亞當。”

  “嘿,笨蛋。”

  “我幹什麽了?”

  “難道你跟女人上床之後不應該給她打個電話,讓她不為自己的放蕩感到不好意思嗎?”

  “天哪,艾蓮娜,我――”

  “有些男人甚至會送些鮮花,”她接著認真地說:‘我個人並沒有過這樣的經曆,但我在雜誌上讀到過。”

  她說的當然沒錯:我沒給她打電話,這的確很無禮。但是我應該告訴她什麽呢?實話實說?告訴她我沒給她打電話是因為我就像琥珀裏的小蟲一樣被凝固了,不知道該怎麽辦?告訴她我不敢相信自己會如此走運,找到一個她這樣的女人――她就像我的癢處,讓我忍不住要去撓――而我卻覺得自己完全是個可惡的騙子?是啊,我暗想,你在裏讀到過男人都是如何貪圖享樂的,但是寶貝兒,你根本無法想像。

  “帕洛阿爾托怎麽樣?”

  “挺漂亮,不過你可別想這麽容易就轉換話題。”

  “艾蓮娜,”我說,“聽著,我想告訴你一我有個壞消息。我的父親剛剛去世了。”

  “噢,亞當。哦,真抱歉。哦,上帝啊。我真希望我能在你身邊。”

  “我也是。”

  “我能做些什麽?”

  “別擔心,什麽也不用做。”

  “你知道……什麽時候舉行葬禮?”

  “過幾天。”

  “我星期四才能回去。亞當,真抱歉。”

  接著我給塞斯打了電話。他也說了些差不多的話:“噢,天哪,夥計,真遺憾。我能做些什麽?”人們總是這麽說,這樣的確能讓人心裏舒服些,但是你會開始想,有什麽可做的呢?不是嗎?我不是想要份砂鍋菜,這事兒遠沒有這麽簡單。我不知道我想要什麽。

  “沒什麽,真的。”

  “夥計,我能從律師事務所請假出來。別擔心。”

  “不,沒事,謝謝了,兄弟。”

  “會有葬禮嗎?”

  “嗯,應該吧。我會通知你的。”

  “保重,兄弟,哈?”

  然後我手中的手機又響了。米查姆連招呼都沒打,他的第一句話就是:“你他媽的去哪兒了?”

  “我的父親剛剛過世了。大約一小時前。”

  電話裏一陣長長的沉默。“上帝,”他說,然後又突然想起來似的生硬地加上,“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遺憾。”

  “是啊,”我回答。

  “真不湊巧。”

  “是啊,”我說,然後我的憤怒突然爆發出來,“我說過讓他等等的!”接著我按下了掛機鍵。

  殯儀館的主管還是當年操辦我母親葬禮的那個人。他很熱心,也很和藹可親。他的頭發有幾塊有點兒黑過頭了,蓄著一把直立的大胡子。他叫弗蘭克――“跟你父親的名字一樣。”他說。他把我領進殯儀館,裏麵看起來就像簡陋的鄉村小屋,鋪著東方地毯,有些深色的家具。中間是個大廳,旁邊有幾間房子。他的辦公室既小又暗,有幾個老式鋼製文件櫃,還掛了些船和風景畫。這個人一點都不矯揉造作,似乎真的很關心我。弗蘭克說了些他父親過世的時候的事兒,那是六年前,他說那段日子對他來說非常痛苦。他遞給我一盒麵巾紙,但我根本用不著。他在為如何在報紙上發表訃聞做筆記――我暗自奇怪,誰會看呢?有誰會真的關心呢?――我們決定了該采用什麽樣的措辭。我努力地回憶爸爸過世了的姐姐的名字,還有他父母的名字,我這輩子見他們的麵加起來還不到十次,而且隻是叫他們爺爺”、“奶奶”。爸爸和他的父母關係很所以我們很少見麵。我對爸爸漫長而複雜的就業經曆有點記憶模糊,我可能忘了一所他曾經工作過的學校,不過那些重要的學校我都想起來了。

  弗蘭克問起父親的從軍紀錄,我隻記得他在某個軍事基地參加過基本訓練,從來沒有去哪兒打過仗,而且他對軍隊深惡痛絕。弗蘭克問我希不希望在父親的棺材上放上國旗,作為老兵,父親有權享受這份榮耀。但我拒絕了。爸爸才不會希望自己的棺材被蓋上國旗,他肯定會破口大罵,會說這樣的話:“你他媽覺得我是誰?莊嚴地躺著的約翰・肯尼迪?”弗蘭克又問我希不希望軍樂隊在葬禮上吹葬禮號,父親也有權享受這個。他還向我解釋說現在已經沒有真正的號手了,他們一般都是在墓邊放磁帶代替。我說,不,我爸爸也不會想聽葬禮號”。我告訴他我隻希望他盡快安排好葬禮和其他一切事宜。我希望它趕緊結束。

  弗蘭克給舉行過我母親葬禮的那家天主教堂打了電話,預訂兩天後舉行葬禮彌撒。據我所知,不會有外地趕來的親屬了。我們親戚中惟一活著的就是一個他從沒見過的阿姨,以及我的幾個表兄妹。有幾個人我想應該算是爸爸的朋友,盡管他們已經多年沒有聯係了,並且都住在本地。弗蘭克問我有沒有希望父親穿著下葬的衣服,我說他可能有,我得找找。

  接著弗蘭克帶我到樓下展示棺材的套間。它們看上去都很大、很俗氣,要是老爸看到了,一定會笑話它們。我記得母親過世的那段日子裏,有一次他慷慨激昂地說殯儀行業隻是在偷竊亡者家屬的錢財,他們如何對棺材漫天要價,而棺材最後總是得埋到土裏的,要那麽好的棺材有什麽意義呢?還說他聽說他們總是在人不注意的時候用便宜的鬆木棺材把貴重棺材偷偷地換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我是看著母親的棺材被埋進土裏的,我不認為他們能騙人,除非深更半夜地來把它挖出來,我實在不太相信會發生這種事情。

  出於這種原因――至少這是他的借口――爸爸給媽媽挑了一具最便宜的棺材,上了色的廉價鬆木,看起來像是紅木。“相信我,”母親過世之後我在殯儀館裏哭得一塌糊塗的時候他對我說,“你母親不讚成浪費錢。”

  但是我不會這麽對他,盡管他已經不在了,我怎麽做他都不會知道。我開保時捷,住海港家園”的大公寓,也能給我的父親買一口好棺材。當然,用的是他一直鄙視的我的工作所得。我挑了一口看上去很高雅的紅木棺材,它還有個叫記憶保險箱”的東西,是個小抽屜,你可以在裏麵放些死者生前使用的東西。

  幾個小時後我開車回家,蜷縮在我從來不收拾的床上,進入了夢鄉。那天晚一點的時候我去了爸爸的公寓,翻了翻顯然很久沒有打開過的衣櫥,找到了一套看上去很廉價的藍色西服。我從來沒見他穿過這套衣服,衣服的雙肩上都積了一層灰。我還找到一件禮服襯衫,但是找不到領帶――我想他從來都沒係過領帶――於是我決定拿我的給他。我在房子裏找了找他可能願意陪他下葬的東西,一包香煙,或許吧。

  之前我一直害怕來這兒會睹物思人,害怕會忍不住哭起來。但是我來到這裏,看到老頭子隻留下這麽點東西,隻覺得深深地悲哀――淡淡的香煙味、輪椅、呼吸管和蘇丹式躺椅。在房子裏痛苦地找了半個小時之後,我放棄了,決定在記憶保險箱”裏什麽也不放。就讓它象征性地空著吧,幹嗎不呢?

  我回到自己的公寓,挑出了一根我最不喜歡的領帶。這根藍白色條棱紋的領帶看上去就讓人心情陰鬱,因此我根本就不覺得可惜。我不想再開車回殯儀館,於是下樓讓門衛找人把領帶快遞過去。

  第二天要守靈。我提前二十分鍾到了殯儀館。空調開得有點兒冷,空氣裏還飄著空氣清新劑的味道。弗蘭克問我是否想私下向父親表示尊敬”,我說當然了。他指了指中央大廳那邊的一間房間。當我走進房間看到敞開著的棺材時,我好像被電擊了一下一樣。父親躺在棺材裏,穿著那套廉價的藍色西服,係著我的藍色棱紋領帶,雙手放在胸前。我的嗓子一堵,但是那種感覺立刻就消失了,我並沒有悲傷到流淚――這很奇怪。我隻是覺得自己整個人跟被掏空了一樣。

  他看起來一點也不真實,不過屍體都這樣。不知道是弗蘭克還是誰給他化的妝,化得不賴――沒撲過多的咽脂之類的――但他看起來還是像圖索德夫人蠟像館裏的蠟像,不過是比較逼真罷了。一旦靈魂離開了軀體,無論多麽厲害的殯儀從業者也不可能妙手回春。他的臉呈現出不自然的“肉色”,嘴唇上好像稍微抹了些棕色的唇膏。他看起來不像在醫院裏時那麽憤怒了,但是他們還是無法讓他顯得寧靜安詳。我清想他們已經盡力撫平他眉間的皺紋了。他的皮膚現在已經冰涼了,比在醫院裏時感覺更像蠟了。我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吻了他的臉頰。感覺很奇怪,不自然而且不幹淨。

  我站在那兒看著這個肉體軀殼,這被廢棄了的外殼,這個曾經裝著我父親那神秘而又令人恐懼的靈魂的容器。我開始跟他說話,因為我想大概每個兒子都會跟他們死去的爸爸聊聊。“好吧,老爸,”我說,“你終於還是走了。如果真的有來生的話,我希望你在那兒比在這兒要快樂。”

  突然間我為他難過起來,在他活著的時候我以為自己絕對不會有這種感覺。我記得有幾次他看起來真的很開心:小時候他把我放在肩上的時候,有次他的球隊得了冠軍的時候,他被巴塞洛繆・布朗寧學校雇用的時候。隻有這樣的幾個瞬間而已。但是他很少笑,除非是苦笑。或許他應該服用些抗抑鬱劑的,或許這才是他的問題所在,但是我很懷疑。“我並不怎麽了解你,爸爸,”我說,“但是我盡力了。”

  在整個三小時裏幾乎沒什麽人來。有幾個我的高中同學,有兩個朋友帶來了他們的老婆,還有我的兩個大學朋友。爸爸的姨媽艾琳來了一會兒,說:“你父親有你這樣的兒子真是走運。”她有點愛爾蘭口音,抹了那種濃重的老年婦女香水。塞斯很早就來了,一直陪著我,待到很晚才離開。為了逗我笑一笑,他說了些老爸的舊聞,爸爸當教練時著名的軼事,那些在我的巴塞洛繆・布朗寧同學之間廣為流傳的故事。有個叫佩利的笨孩子,有次爸爸用符號筆在他的麵罩中間畫了一條線,畫過製服、延,申到那孩子的鞋上,接著在球場的草地上畫出一道筆直的線一直橫跨過整個球場――盡管筆在草地上根本沒留下痕跡,然後爸爸對他說:“你沿著這條線跑,佩利,明白了嗎?這才是你要跑的路。”

  有一次他叫暫停,走到一個叫斯蒂夫的球員跟前,一把抓住他的麵罩說:“你是傻子嗎,斯蒂夫?”然後,不等斯蒂夫回答,他就猛地上下拉動麵罩,搞得斯蒂夫像個玩具娃娃那樣不停地點頭等是的,我是,教練。”爸爸尖著嗓子模仿斯蒂夫的聲音說。球隊的其他人覺得很逗,都大笑起來。“是的,我很蠢。”

  還有一天他在一場曲棍球比賽時叫暫停,大罵一個叫萊斯尼克的孩子,說他動作太粗暴。他抓住萊斯尼克的曲棍球俸說:“萊斯尼克先生,如果我再看到你戳人家,”――他猛地把球俸往萊斯尼克的胃部一捅,那孩子立馬就吐了――“或者頂人家,”――他又用球俸用力撞了一下萊斯尼克的胃部――“我就廢了你。”萊斯尼克吐出了血,然後開始幹嘔。沒人笑了。

  “是啊,”我說,“他是個有意思的家夥,不是嗎?”現在我隻想讓塞斯別說了,幸好他住嘴了。

  第二天早晨舉行葬禮,塞斯緊靠著我坐在教堂長椅上,安托因坐在我的另一側。主持葬禮的牧師是個顯得很高貴的銀發老頭,看起來就像電視上的牧師,他是約瑟夫・努茨神父。彌撒開始之前,他把我拉到一旁,問了一些有關父親的問題一他的“信仰”、他是個什麽樣的人、靠什麽謀生、有沒有什麽嗜好之類的。我真有點兒被問住了。

  教堂裏大約有二十個人,其中一些並不認識我爸爸,隻是定期來做彌撒的教區居民。還有一些是我的高中和大學同學,幾個鄰居,還有一個隔壁老太太。有個是爸爸的朋友”,多年以前他跟老爸同在基瓦尼俱樂部工作,直到後來老爸因為件雞毛蒜皮的事辭職離開。他甚至不知道爸爸已經病了一段時間了。還有幾個我隱約記得的表哥、表姐。

  塞斯和我,以及教堂和殯儀館派來的幾個人充當護柩者。教堂前擺了一些鮮花一我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不知道是有人送的還是殯儀館提供的。

  葬禮彌撒是那些長得不可思議的儀式中的一種,不時地需要起立、坐下、跪下,或許是為了不讓人打瞌睡。我感覺精疲力竭,暈暈沉沉,還有點震驚過度。努茨神父稱爸爸為弗朗西斯”,有幾次叫他的全名弗朗西斯・塞維爾”,仿怫這表明父親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而事實上老爸是個毫無宗教信仰的人,他惟一跟上帝扯得上關係的時候就是罵人的時候。神父說:“我們對弗蘭西斯的離去感到悲傷,我們對他的故去感到痛苦,但是我們相信他已經與上帝同在,相信他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相信他跟耶穌複活那樣開始了新生。”他還說:“弗朗西斯的死亡並不是終點,我們仍能和他在一起。”他問道:“為什麽弗蘭西斯在最後幾個月裏飽受病痛的煎熬?”接著他拿耶穌受難來做了回答。他說:“耶穌並沒有被苦難征服。”我沒太明白他想說什麽,不過我也沒認真聽。我在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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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