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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清明要明。第二天果然是個好天氣。太陽從七姊妹山頂照下,把金雞寨映得像是五彩斑斕的雄雞。

  頭晚喝過了,頭就有些痛,卻沒有影響今天祭奠王喜來的活動。

  為了土葬王喜來,魏捷冒死簽字,結果丟了官。官是丟了,王喜來按金雞寨人的意誌,埋在寨子東頭的山包上,正好望見水庫。按風水先生的測算,左朱雀,右白虎,背靠七姊妹山,懷抱清溪河,風水好著哩。

  王喜來的墳倒是簡樸,一個土堆,麵前一塊石碑,上麵一行字:山東好人王喜來之墓。用魏捷與村人交談時的話說:“我已經退了一步了。你們埋人就要不顯山不露水,免得有人看見不高興,鬧大了要平墳,那就害苦了王喜來大哥了。”於是埋是偷偷的,墓也就一個土堆,沒有抹水泥。

  兩年了,墳上長滿青草。墳旁有一個石墩,魏大伯時常來坐坐,與王喜來拉拉話。

  全寨的人都出動了。四公公殿的弘誌方丈帶三個和尚,還有居士也來了。披著袈裟的和尚走在祭奠隊伍中十分搶眼。太陽一照,紅袍黃線條金光閃閃,活像金雞。廟裏的響器一路吹打。

  王沂蒙確實感動了。一路流著淚。

  沂蒙的同事們抬著兩株酸棗樹、一筐土走在王沂蒙的後麵。再後是方舟、武嶽一行人。再後是群眾。

  墳前燃香燒紙,王沂蒙跪拜。

  魏老伯幫山東客人把兩株棗樹栽在墳兩旁,王沂蒙把筐子裏的土一捧一捧撒在墳上,一邊撒一邊流淚,一邊說:

  “爹,女兒來看你來了。爹,你睜開眼看看,全寨子的老少爺們兒都來了,縣裏的領導也來了。他們在你的碑上刻下‘山東好人’,你該閉眼了……俺帶來了沂蒙山的酸棗樹,種在你麵前,帶來了沂蒙山的土,撒在你身上了,這是俺爺爺叫俺帶來的,讓你聽聽家鄉的樹葉的響動,聞聞家鄉的泥土的芬芳……”

  金雞寨一群老少爺們兒開始唱歌了。歌師傅領頭,邊走邊唱。唱的是《花文、鬧熱亡魂歌》。

  歌師傅:哦荷荷啊啊哦荷喲――

  你看那桃花水中魚在躍呀,

  那風吹急水又起波濤喲。

  那亡者今日裏啥歸西的去喲,

  我們是鬧熱亡魂啥過今朝喲。

  哦荷荷啊啊哦荷喲――

  你看那左邊一劃人不成字呀,

  那右加一劃不認人喲。

  那人字當中又加一劃呀,

  那我們個個唱起呀更有精神。

  眾合:是喲,啊荷啊荷喲,

  哦荷荷荷?,哎荷呀荷――

  歌師傅:三月菜花你看它遍地的黃喲,

  那父母為兒啥晝夜喲忙哦。

  那父母的財產兒受的享啊,

  那娘打篾背啥女兒背喲。

  眾合:是喲,啊荷荷啊荷荷喲,女兒背喲。

  花文,是重慶土家族鬧喪民歌之一,一般在喪葬前夜舉行的“坐夜”吊唁活動中演唱。土家人有“死猶生”、“死猶超脫”等文化觀念,故在吊唁活動中並不總是大悲大戚。在整個祭奠活動中也安排一些娛亡人,亦娛生者的歌舞節目。“花文”就是渲染這樣的氣氛的歌謠。

  又唱起了《穿花歌》:

  說我不唱就不唱,

  我隻想起這一段。

  這一排呀全是花:

  雙雙對對豇豆花,

  搖搖擺擺楊柳花。

  紅紅白白桃杏花,

  八九月裏海棠花。

  十冬臘月枇杷花,

  隔年動身刺刺花,

  ……

  方舟對眾人說:“我算是明白了,大家為何要把王喜來埋在這兒,這兒看得見大壩。喜來先生是山東好人,也是我們四十八寨的好人,是七姊妹山的雄鷹。我們一定要把金雞水庫建好,才對得起喜來先生。”

  王沂蒙說:“金雞寨的眾鄉親、老少爺們兒,俺一看到俺爹的墳頭寫著‘山東好人’,俺就忍不住掉淚了。給俺爹這麽一頂桂冠,那是給俺老王家掛金匾呀。俺來時,俺爺爺說,你去看看吧,三峽人好呀。他們背井離鄉為了啥,我昨天見到四嬸,她把土地讓出來又為啥?三峽好人呀。你們知道,俺帶來的人是做啥的,搞水利的,搞發電的,是俺爺爺給俺派來的。俺爺爺說,你爹的骨頭都埋在那兒了,你不修好水庫能安他的心?俺在這裏宣布,隻要雲豐縣有決心,俺再投資一千萬,建好金雞水庫!俺也要像俺爹一樣,年年來督戰,住在大爺家,直到水庫蓄水發電!”

  方舟緊緊握住沂蒙的手,直說:“謝謝,謝謝……雲豐縣人民感謝你。”

  祭奠過後,武嶽留下來,與魏捷一道,處理移民補償問題。林晨芳、陳學軍與王沂蒙研究水庫開建的技術問題。市裏有會,方舟先趕回雲豐縣,明天去重慶。

  車返回雲豐縣,行至渡口碼頭。渡口停了好多船,碼頭一片混亂。一艘堆滿貨物的鐵駁貨船上,好像出了什麽事。在蓋貨的油布上站了好多人,正掀開油布把一袋袋的東西拋進江裏。袋子顯得沉甸甸的,掉進江裏時,濺起很大的水花。貨船上和碼頭上有不少人在推推攘攘,爭吵、奔跑,追打。旁邊船上也有人在叫喊,岸上有很多人在圍觀。

  方舟對司機說:“出了什麽事啦?開過去看看。”一個滿臉是血的工人衝到方舟車前,哭喊著:“當官的,你們來管管吧,化肥廠的人也太霸道了……”

  方舟打開車門,下了車,道:“慢點講。發生了什麽事?”

  滿臉是血的工人道:“我們是供銷聯社的,我們單位購進了一批化肥,從外地運來的,化肥廠來一百多人不讓卸船,把化肥往河裏倒……”

  方舟一聽,撥開人群,往船邊走去。司機跟在他後麵。方舟被一群拿棍子的漢子攔住了。

  一個拿棍棒的漢子道:“不許過來,你是幹什麽的?”

  “我是縣委的。”

  領頭的漢子道:“中央的也不行,我們隻聽劉劍鋒的。”

  “劉劍鋒是誰?”方舟覺得這名字好熟。

  “放肆!這是縣委書記,讓開!”司機小李道。

  領頭的漢子被小李的態度鎮住了,愣了一下,讓開一條路。

  方舟和小李經過幾條船,來到打架的貨船上。方舟走得急,差點跌了一跤。

  方舟大聲道:“都放下!不許打架!”

  小李也大聲喊:“誰不聽話,就抓誰!快打電話,叫公安局快來抓人!”

  這麽一吼,幾十號人住手了。有人在罵,有人在哭……

  貨船上的化肥已經有一半被扔進江裏。方舟氣憤了,道:“是誰叫你們這樣幹的?這叫搞破壞,懂嗎?誰叫劉劍鋒?把劉劍鋒給我叫來!”

  一個漢子道:“劉劍鋒是我們的廠長,這事與他無關,我們是自發的。”

  “好大的膽子,你還‘自發’,這叫犯法!”

  一隊公安幹警衝上船來。

  方舟道:“把帶頭打人的先抓起來,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不管是自發的,還是有組織的,凡是參加扔化肥的,都要登記名字,打人的更要查清楚,一個不漏掉。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

  一群人看來是不服氣,嚷嚷道:“處理吧,怕什麽!我們都是化肥廠的工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隨便怎麽處理都行。砍頭也不過碗口大個疤。反正工廠停產了,一家人沒有飯吃,也活不成。”

  方舟冷靜了一些,問:“化肥廠停產啦?”

  “供銷聯社從外麵購進化肥,我們廠的產品賣不出去,不停產怎麽辦?”

  “你賣你們的,人家賣人家的,有什麽相幹?”

  “他們一噸便宜80多元。”

  “可現在搞的是市場經濟,不能搞地方保護主義呀……你們廠的產品為什麽要貴這麽多錢呢?”

  工人七嘴八舌,最後一個人說:“這個我們也談不清,這要問廠領導。”

  方舟道:“好,我會去你們廠的。可市場要開放,不能搞地方主義,關門辦經濟,這一條是要堅決杜絕的,不然外地企業怎麽進來?怎麽公平競爭啊?”

  正說著,一個中年人跑過來,道:“是我的責任!方書記,是我的責任!我來晚了……”來人哭喪著臉。“我是劉劍鋒。”

  方舟很生氣,道:“劉劍鋒,你這陣子才跑來,幹什麽去了?你看看你的工人在幹什麽?在當打手,在犯罪呀……”

  “方書記,我去市裏辦事去了,剛回來,回廠才聽說出事了,我馬上趕了過來……我管教不嚴。”

  “是不是你的責任,等調查後自然會清楚。現在你協助公安局的同誌先清點你們廠的人,是黨員幹部參加打人扔化肥的要登記清楚,然後把人帶回廠。”

  供銷聯社的人問:“那我們的損失呢?”

  方舟道:“扔了多少化肥,就由化肥廠賠多少。總得給搞破壞的人一點沉痛的教訓吧。”

  劉劍鋒和化肥廠的人一臉沮喪。

  兩天後。天黑盡了,客廳裏隻林晨芳一人守在飯桌前看文件。

  桌上的魚一點熱氣都沒有了。

  女兒新月在小屋裏做作業。

  牆上的鍾敲了八下。林晨芳搖搖頭,起身撥通方舟的手機,道:“你在哪兒?已經回來了還在辦公室,多少時間了還不回家……”

  其實林晨芳也是下午送走王沂蒙才鬆了一口氣。王沂蒙感覺與雲豐縣幹部合作很滿意,特別讚揚林晨芳的丈夫方舟,林晨芳聽了當然高興。王沂蒙說,要是方舟前些年就是雲豐縣的書記,她爹就不會走,他完全是氣死的。林晨芳同情,但不便說話,因為那時是武嶽在當政,武嶽是她和方舟的恩師,她怎麽會對有恩於自己的老師出言不遜呢?同時,她又在想,武嶽當時在對待金雞水庫的問題上沒有引起重視?是疏忽,還是重大失誤?依武嶽的工作能力,這麽一個重要的引進項目怎麽能熟視無睹?

  在金雞寨兩天,林晨芳陪王沂蒙在淹沒區跑,又去灌區;王沂蒙是吃得下大苦的閨女,別看她是留美博士,穿一身名牌時裝,在淹沒區,踩泥潭毫不猶豫,在灌區,與農民交談,一P股就坐在田埂上。

  幾天來,林晨芳的頸椎病犯了,腦部供血不足,一路眩暈。回來後馬上上縣中醫院開了兩副藥,同時還沒有忘了上魚市買條花鰱――這一段時間方舟在鄉下跑,吃不好睡不好,明顯地?了。

  林晨芳把魚端回廚房。灶上在熬中藥,藥罐上騰騰冒氣。回到廳裏,林晨芳繼續整理文件。她是在起草雲豐縣與沂蒙的公司進一步投資建設金雞水庫的協議條文。

  這次去金雞寨對林晨芳的震動很大。林晨芳擔任對口支援辦公室主任時,金雞水庫已下馬,自然不在她的視線之內。她隻聽說有這麽個失敗的項目,並沒有過多留意。這次來,與王沂蒙一道考察,才發現這是個極好的項目,利國利民,對雲豐縣的發展有極大好處。而且,看到金雞寨及下遊一帶農民生活的艱辛,更增加了她對弄垮這個項目的人的仇恨。對口支援的多少好事都讓這群人攪渾了。庫區的發展就這麽磕磕碰碰的,這一磕碰,移民們就苦啦……這次,金雞水庫的重建,她一定要協助好,守護好,不能讓王沂蒙再次傷心了,那樣,我們三峽人就真的對不起人了。

  方舟回來了。道:“說早些回來,有這麽多事,菜都涼了吧……新月呢?”

  新月從自己的屋裏飛跑出來,去父親臉頰上親了一下。

  方舟聞到藥味。問:“好大的藥味,晨芳,你哪兒不舒服?”走進灶房,看見灶上熬的藥罐,“又是頸椎病?”

  “回來就好多了……”

  林晨芳匯報完在水庫大壩上移民反映的情況,及她的處理意見。最後說:“武縣長還在金雞寨,他能很好地處理水庫移民問題的。”

  “你真的相信他能處理好?”

  方舟的問話漫不經心,林晨芳還是聽出了其中的意思,她抬眼看,方舟的眼光是逼人的。

  “你在懷疑?我昨晚就看出來了。武縣長喝酒好豪放,你卻冷冷地坐在一邊,拿眼瞄他,你似乎在看他表演。方舟,你變了,你變得世故了,不真誠了,連自己的老師都要……”

  “你莫說得那麽嚴重。”方舟有意把嚴肅的話題衝淡一些。“不要扯到我和武縣長的關係上去。其實,有些事你也是有看法的。例如,你在電話裏勸我不要去金雞寨。你不曉得金雞水庫的內幕,你至少曉得有問題,曉得那是燒紅的炭圓,怕我惹火燒身。是不?”

  晨芳不語。

  “晨芳,這我就要批評你了,你不曉得也就罷了。你也覺察到了,雖然是隱隱約約的,可不給我說,阻止我去,這就不對了。你看到那些下跪的移民,看到金雞水庫確實存在問題,你不心痛?你不想一想你這個對口支援辦主任的責任?武縣長主動承擔了責任,他這種態度是對的。可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嗎?我總覺得問題沒有這樣簡單。我也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大包大攬,把一些問題給掩蓋了,像林中升起的霧嵐,使你看不清林子裏藏著的東西。良子被關15天,誰同意的?魏捷告狀幾年,誰都不理,反倒撤了人家的職?陳學軍更慘,身敗名裂,妻離子散,誰的決定?金雞水庫的移民問題,王喜來的資金,水庫的下馬,縣領導就一點沒覺察?直到昨天才在群眾大會上說,對不起大家,也對不起魏捷、陳學軍,娘打了細娃,打錯了。僅僅是打錯了嗎?在昨天的群眾大會上,我也高興,我希望我們雲豐縣的幹部都要像武縣長一樣,高風亮節,勇於承認錯誤,勇於承擔責任。可事情真的就那麽簡單嗎?現在我細細思量,我不知道……”

  看著丈夫陷入思索的表情,那越來越流露出痛苦的話語,丈夫對自己的批評引發的生氣完全沒有了,晨芳坐在丈夫的身邊,手撫弄著丈夫的頭發,小聲地道:“希望一切都是那麽簡單……”她是擔心,她是怕丈夫一上任就陷入複雜的矛盾旋渦中,要是有一天,丈夫不能自拔,怎麽辦?

  “你放心。”方舟看出晨芳的擔心,把她的手從頭發上拿下來,緊緊握住。“昨晚,我的心思讓你看出來了。我是覺得武縣長有些表演成分,這想法是不對的。我不該那樣去猜測人家。我會主動與武縣長搞配合,搞好工作的……哦,對了,武縣長關節炎發了,你幫我記好,明天去買幾副膏藥,最好的,我讓張耀送到金雞寨去。”

  鍾敲了九下。

  “你坐下,我來。”方舟把林晨芳按在椅子上,道,“新月,我端菜,你添飯。”

  三人吃著飯。方舟問:“王沂蒙最後走說什麽了?”

  “她說,有你這樣的領導,這二期工程能搞好。”

  方舟想了想,道:“那她還是對我們不放心呀……我們這次一定要幹好。”

  新月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有意把碗碰得很響。

  “新月,嫌碗打不爛呀。”當母親的製止。

  “鬧情緒啦?新月。”

  “我對爸爸有意見。”

  “生爸爸的氣啦?”

  “你完全不關心我的學習。”

  “哦……成績上去了嗎?”

  “人家早把成績單準備好了,等你檢查哩。”

  “是爸爸的錯,爸爸誠懇檢討。其實爸爸一直惦記著你的學習,隻是才回來,遇到些事,給忘了。”

  新月取來成績冊,方舟翻著,說:“成績上去了,特別是英語、化學,提高得挺快……真沒白費爸媽的心呀。”

  他撫摸女兒的頭,女兒笑了,道:“怎麽獎勵?”

  “還要獎勵?”

  “吃‘肯德基’。”

  “就肯德基,明天。”

  新月要收回成績冊,方舟按住,道:“別忙,我還要看操行評語。”

  林晨芳用筷子敲敲碗,道:“菜都涼了,吃了再看吧。”

  “好,吃了飯再看。”

  飯後新月回自己的屋裏做功課。

  方舟要洗碗,林晨芳不讓,她說好多了。

  客廳裏的電視開著,聲音不大,方舟沒看電視,也沒看女兒的成績冊。成績冊攤在茶幾上。他坐在沙發上想心事。

  林晨芳把一杯沏好的茶放在茶幾上。

  “累了幾天了,早些休息吧……我去端藥。”要站起來。

  “還要熬一陣的……”林晨芳見丈夫沒有看電視,“遇上不順心的事了?”

  “你知道嗎,化肥廠一百多工人包圍碼頭,把供銷聯社運來的化肥倒到河裏去了,還打傷了人。我們去時,還不準上船,說是隻聽廠長劉劍鋒的。”

  “下午回來聽說了。簡直是一群土匪……”

  方舟從包裏取出一份文件,擱在茶幾上,道:“這是一份化肥廠改股份製的報告,我回辦公室,擱在我桌上的,有你的簽字。”

  林晨芳瞥了一眼,道:“武縣長交辦的,化肥廠改製,武縣長已召開過幾次會議,他說條件成熟了……我就簽了。”

  “可武縣長下午給我說的不一樣呀,他說條件還不成熟。”

  “他怎麽會這樣說呢……其實關於化肥廠改製,上訪、寫信告狀的也還不少。”

  “集中在哪些方麵?”

  “關於廠長劉劍鋒……就是劉劍鋒的公司在建設金雞水庫,把水庫搞垮了。”

  “難怪‘劉劍鋒’這個名字我熟悉……那你怎麽要簽同意的意見?”“武縣長打了幾次電話催。”

  “搶化肥的事件說明化肥廠問題不少啊。金雞水庫讓劉劍鋒弄垮了,化肥廠又弄停產了。”

  “前幾年還紅紅火火的。”

  “那改製的事肯定是要擱一擱了。武縣長的思考是對的,等把問題搞清楚再說……另外,我在考慮,你在經委副主任和對口辦主任這個位置上不合適。”

  林晨芳臉一下子紅了,道:“你是指我在對口支援工作中有問題?”

  “不是的……我是在想,當初武縣長調你在這個崗位上,你就不該答應。對口支援工作,對雲豐縣的發展太重要了,而經濟工作你是外行。你學的是法律,有多年政法工作的經驗……”

  林晨芳生氣了,提高了嗓音:“你是指我不勝任這份工作,還是說我犯了錯誤?”

  你聽我說……回政法戰線,正是為了更好地保護投資環境。

  “你是縣委書記,你說了算,可你說話要負責任……”眼一紅,淚水流出來了。

  廚房傳來“咣當”一聲響,方舟跑進去。

  藥罐上的蓋子掀翻了,掉下地,藥也漫出來了,潑在灶上,冒起一團團水霧。整個廚房都是藥味。方舟關了火,把藥倒進碗裏,端了出來。

  新月已從自己房裏出來,道:“爸爸,你不對,你一回來就氣媽媽,你知道你不在時,媽媽有多累。”

  “新月,小孩子莫插嘴。”林晨芳道,“我們在談工作哩。”

  “辦公室吵不完,還回家來吵。”新月一轉身,把門重重地關上了。

  方舟把藥遞過去,道:“趁熱喝……這兩天我們好好陪陪新月,不談工作。有些問題多想想就會悟出些道理來。”

  幾天以後,雲豐縣召開對口支援工作會議。

  武嶽主持會議。並傳達國務院在重慶召開的對口支援工作會議的精神。然後是方舟講話。

  “對口支援工作要擺在雲豐縣委、縣政府經濟工作的第一位,應該叫書記工程,縣長工程。三峽地區要發展,要建設,就要緊緊抓好對口支援這項工作。今後若幹年,黨中央還將實施開發西部的戰略,開發三峽是開發西部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第一步。多麽好的機遇啊!我們雲豐縣一定要抓住,如果這個機遇讓它溜掉了,我們對不起八十萬雲豐人民,我們將成為曆史的罪人。”

  參加會議的雲豐縣各級幹部的表情嚴肅,但卻透出興奮。

  方舟道:“我在這裏宣布兩項任免決定:一、撤銷林晨芳同誌的經委副主任兼對口支援辦主任的職務,調縣紀委、監察局工作;二、任命魏捷同誌為縣移民局長兼對口辦主任。”

  在前排的林晨芳臉色有些不自然。

  台上的武嶽不動聲色。

  方舟放下講稿,道:“前不久,市委主要領導同誌召集我們庫區縣的黨政一把手,開了個座談會。我把領導同誌的講話精神,結合我的理解給大家講一講。我的理解有偏差,大家可以批評。行不行?”

  “成就偉大的事業,需要偉大精神的支撐。今天,在破解庫區移民這個‘世界級難題’的路上,重慶又麵臨一道高難度的新考題:如何確保移民‘穩得住’‘、逐步能致富’。要答好這道事關庫區長治久安的考題,向黨中央、向全國人民交出一份優秀的答卷,重慶人別無選擇,必須以超一流的精神狀態和工作勁頭,迎接新挑戰,攻克新難關,取得新勝利。”

  “眼下,破解庫區產業空虛和移民就業難題的大戰在即,大家必須正視,然而我們有的同誌卻還遲遲沒有進入狀態。正如市委領導同誌所說的,用保持超一流的精神狀態和工作勁頭的要求來審視,有的同誌變‘疲’了,有的同誌變‘油’了,有的同誌變‘懶’了。一言以蔽之,這些同誌身上,缺乏一種幹事創業、建功立業的熱情,缺乏一種自強不息、開拓開放的精神,缺乏一種曆史責任感和使命感。”

  “推進庫區戰略大轉折,實現庫區大發展,不容許我們有懈怠,更不能容忍‘疲、’‘油’、‘懶’等不良精神狀態的存在。破解庫區移民‘世界級難題’,實現庫區的大轉折、大發展,是一項前所未有的浩大工程,麵臨著千頭萬緒的工作,如果沒有一股發自庫區幹部群眾內心的‘精氣神’,沒有強大的精神力量的支撐,沒有超一流的精神狀態和工作勁頭,我們就難於擎起庫區發展之天,難以實現庫區的長治久安。”

  “因此,要實現移民安穩致富和庫區長治久安,必須有一股子鍥而不舍的韌勁。破解庫區移民‘世界級難題’,是一項複雜、曲折而艱巨的曆史任務,絕不可能一蹴而就,我們要打的是一場持久戰。麵對這項千秋偉業,僅憑一時的熱情和衝動,僅靠一陣子的奮鬥拚搏是遠遠不夠的,而唯有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鍥而不舍地努力,才是叩響成功之門的法寶。古人荀子在《勸學》中說:‘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說的正是這個道理。因此,對於認定的目標,我們不能動搖,不能畏懼,不能驕躁,不能氣餒,應當有一種大幹一場的豪情,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始終保持昂揚向上的精神狀態,鍥而不舍地去奮鬥拚搏。”

  “第二,我想談談解放思想,更新觀念。這是當前最緊迫、最重要的任務。因為,思想觀念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卻時刻在支配、影響著人們的行為,影響著人們的價值判斷,影響並直接製約著發展的理念、體製、機製、模式、增長方式等等。許多人一談到庫區產業發展,首先想到的就是資金、技術、人才、項目――這些,的確是庫區產業發展不可或缺的因素。但是如果思想不解放,觀念不更新,與思想觀念密切相關的理念、機製體製、發展模式、增長方式不變革,那麽,即使注入資金、引進技術、人才,也難以有效利用,甚至還可能流失;建起的項目,也未必能夠健康運行。”

  “思想觀念,是在一定曆史條件下、特定環境下形成的。就三峽庫區而言,特殊、複雜的地理環境,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讓不少人形成了封閉的峽穀意識和種種不合時宜的思想觀念。它們主要表現為:一是‘短’,目光短淺,隻看到眼前,隻看到鼻子下邊一小塊天地,缺乏在全球範圍內配置資源的眼界和能力;二是‘怕’,怕擔風險,怕擔責任;三是‘僵’,思想僵化,工作因循守舊,墨守成規;四是‘滿’,小富即安,小成即滿,工作不思進取;五是‘靠’,移民是‘國家行動’,政府就要把我們養起來,包起來,缺乏自強不息的精神狀態等等。這些落後的、消極的觀念,成為製約庫區發展最大的瓶頸。”

  “要加快庫區產業發展,必須首先破除這些落後、消極的思想觀念。有這樣一則故事:有兩個農民進城,這天天氣非常熱,口渴難耐,於是他們來到一個飲料部,一打聽,一杯水兩塊錢,其中一人就想,水在我們那裏是不要錢的,而這邊水都要錢,可見這裏不好過,我得回去;另一個人則想,水在我們那兒是不值錢的,而這裏的水都能賣錢,可見這裏很好掙錢,我得留下。不同的觀念,令兩人的生活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回家的,生活依舊,而留下的,得到了發展,生活越來越好。可見,要改變命運,必須先改變觀念。人們常常不是沒有好的機會,而是沒有新的思想、好的觀念。”

  這番充滿激情的講話把同誌們的心煽得熱乎乎的了。

  講話中,方舟讀一紙秘書送來的電文:“這是剛收到的傳真,江南建材集團老總孫為民要帶隊來雲豐縣考察,準備在雲豐縣投資建廠。這是大好事。江南集團是全國建材行業有名氣的大企業,它來雲豐縣落戶,可以成為雲豐縣的龍頭產業,帶動一大片哩。從現在起我們就積極準備!”

  上海江南建材集團有著現代化的廠房,整整齊齊,色彩明快,車間周圍的綠化很好,像花園一樣。一座造型很新穎前衛的廠門,門上塑著的字是:上海江南建材集團。進大門是一個廣場,中心是一座音樂噴泉。噴泉旁一排旗杆上飄著彩旗,頗有些聯合國的味道。廣場後麵是集團總部辦公大樓。

  12樓的大會議室,裝飾得富麗堂皇。圍著橢圓形會議桌坐滿了人,大家都在本子上記著什麽。這是在開集團領導層會議。

  坐在正中位置的是孫為民,他是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一身黑西裝,顯得莊重,氣派,他講完了話,合上筆記本。

  大家站起來,推開椅子朝外走去。

  一些辦事人員趁機送上文件夾請他簽字。

  女秘書尚小可一陣風跑進來,推開眾人,把一部紅色無繩電話遞給孫為民,尚小可道:“孫總,市長電話……”又雙手壓壓,示意大家不要說話。

  孫為民不敢大意,站起來走到窗前。孫為民道:“劉市長,我是孫為民……”

  劉市長在電話裏說:“為民,聽說你前不久去了趟三峽?”

  “我是去為父親遷墓的。劉市長,有什麽事嗎?”他知道市長找他肯定有事,而且一定與三峽有關係。

  “你是三峽人吧?離開幾十年後回去,有什麽印象?”劉市長的聲音、語氣不緊不慢。

  “窮。時間像是在那裏停滯了,始終是窮。”

  “可三峽人的精神不貧窮,他們為長江中下遊人民不受洪澇襲擊,一直在作出奉獻哩。”

  “我們家鄉的人,很樸實,很能吃苦。”

  “你想過沒有,該怎樣來報答你家鄉對你的養育之恩呢?”

  孫為民一頭霧水,道:“你是指……”

  “最近,中央召開了‘對口支援三峽’的全國會議,全國都要支援三峽;除了無償支援外,中央還鼓勵企業去那兒辦廠,投資,特別是希望東部經濟發達地區的企業把眼光,把市場往西部放,當然,還是要按經濟規律辦,號召歸號召,還是要企業自願。企業要講效益,要算賬,要講賺錢,但有時,也不能隻看到錢,也應該有一種精神,也應該看遠一些。我是鼓勵你去的,一方麵是回報家鄉,另一方麵,也是從企業發展考慮。當然,這不是政府強迫你啊,隻供你參考。”

  “劉市長,正好我向你匯報,我們剛剛開完公司董事會,研究公司下一步的發展,有的主張北進,有的主張南下。”

  有主張西進的嗎?

  “沒有。”

  “要有這樣的戰略眼光,對口支援三峽,這是大好事。向西部發展,可以提前占領市場,是企業發展重要的一步……好吧,主意還是由你們自己拿,有什麽想法,可以直接找我。對口支援工作,是市政府要抓的一件大事。”

  孫為民放下電話,還在思考市長的話。這時他發現,會議室的人都已走完了,就剩他一個人了。

  他踱步來到貼在牆上的一張巨幅中國地圖前,尋找著西部,尋找著長江、重慶、三峽、雲豐縣,久久凝視。

  走廊裏響起了腳步聲,是秘書尚小可進來了。她沒作聲,立在門口。孫為民轉過身來。

  “小可,你說我們集團下一步該向哪兒發展?”

  尚小可誠惶誠恐,當是老總在考察她的能力,道:“這是你們董事會考慮的事,我懂什麽。”

  “叫你說你就說,不要怕。”

  “去南方。南方經濟發達,市場潛力大。”

  孫為民笑了。

  尚小可曉得答錯了,忙道:“那就北上,北方大城市多……”孫為民還是笑笑。

  尚小可臉紅了。

  孫為民道:“下班時間早過了,你回家去吧,我要去醫院。”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師母動手術還有些日子。”

  兩人往外走。

  尚小可不滿意自己的答複,說:“孫總,總不能去西北、西南啊。”她說著,一邊把一束馬蹄蓮遞給孫總。

  “為什麽?”

  “我也說不清,反正是……好比你扛著船,在西部找河流,找不到的。”孫為民笑了,道:“你這比喻倒形象,隻是有偏見。西部不盡是荒漠、黃土高原,長江、黃河,就是從那裏流出來的。”

  妻子肖玫在醫院住院。孫為民走進去時,肖玫正躺在床上,神情沮喪。

  “你忙,還硬要來幹嗎?”

  “強強他沒來?”強強是他們的兒子,在讀大學。

  “現在又沒有動手術,何必天天來?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事。”

  “有啥事?”孫為民對兒子的表現極不滿意,“大一的學生,不在校住,天天回家,回家又不做功課,約一幫狐朋狗友泡網吧,在網上聊天、玩遊戲……”

  肖玫也不滿意了,是對丈夫:“你對集團公司的小青年們都能寬容,對自己的兒子倒嚴得像個學堂先生。”

  孫為民看看床頭櫃上的空碗,空鍋子,道:“你還沒吃吧?我說了,請個護理工,你又偏不幹……”

  “我現在手腳都能動,何必花那份冤枉錢。我不餓,隻是心裏堵得慌。”

  “不吃東西怎麽能行?手術還沒動,身體就垮下來了。叫你不要想,你偏要想。”

  肖玫眼圈一紅,道:“一個人呆在床上,成天沒事,能不想嗎?”

  孫為民歎了口氣,道:“要不我出去買點吃的,反正我也沒吃。”

  “街上的東西吃不慣,還是熬稀飯吧。”

  “好,你躺著,我去煮。”

  孫為民在公用的煤氣灶上熬稀飯,他站在灶前看著,心裏想著市長打來的電話,一走神,稀飯漫了出來,鍋蓋也衝掉下地。肖玫趕過來,拾起蓋子衝洗。

  “我就不放心你,你又在想啥?瞧,這灶台滿是稀飯。”

  孫為民趕忙打掃,說:“好啦,你先回床上休息,這下不會出事的,我守著。”

  肖玫不走,道:“再讓你熬,待會兒又熬糊了。”

  “我一下子走神了。”孫為民道:“今天下午會都開完了,劉市長突然來了個電話,他鼓勵我們去三峽建廠,我是在想劉市長的電話。”

  肖玫也是集團公司的高層幹部,是董事。她說:“上次你從三峽回來就說過,那位雲豐縣委書記,你的知青戰友約你去。對這件事,我是反對的。目前集團公司生產、經營都很好,何必要把錢拿到那兒去冒險呢?”

  “要從集團的長遠發展考慮,現在說冒險還太武斷,那兒發展空間大,該先搞點調查研究再說。”

  “你真要派人去考察?”

  “我自己帶隊去,現在……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的病。”

  “你要馬上走?”

  “這不是來征求你的意見嗎?”

  肖玫歎了口氣,道:“你去吧。你的脾氣我還不清楚,半夜裏想起的事,決不拖到天亮。有強強在身邊,還有集團公司的人,你放心去吧。”

  孫為民高興了,道:“知我莫如妻啊。我會很快回來的。那我給方舟打電話。”他掏出手機撥通雲豐縣的電話號碼。“請問是方舟同誌的家嗎……不在……”他對肖玫說,“也是個工作狂,還在辦公室。”

  他又撥方舟辦公室的電話,通了。

  “我是孫為民啊……你好,你怎麽還沒下班啊?不要命啦……近期,我們集團公司要組織個考察組來三峽,七八個人……對,考察一下投資環境……對,對……你要到機場來接,不用……不敢當啊……好,見麵再談。”他高興地對肖玫說:“去三峽說定了。”

  “去三峽也得吃飯呀。”

  “對,先吃飯。”說著,端起飯鍋回病房。

  “上次回來你帶了一壇子酒,你都喝完了,這次去,一定不要喝了。”

  “肖玫,你就錯了。‘清溪坊’產自哪兒,酒鄉。我是生在紅旗下,長在酒鄉裏。到酒鄉不喝酒,那是麽子感覺。酒鄉,你曉得嗎?香飄四季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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