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才升上七姊妹山的山頂,魏捷和陳學軍就牽著一頭黑山羊往水塘邊走。
“你們去哪兒?”從房間裏出來的方舟問。
“殺羊給你辦招待。”
“怕不是招待我吧?”方舟一臉的不高興。“魏捷,到今天了,你還瞞著我。”
魏捷與陳學軍相互看看,魏捷說:“我不是真要瞞你,是怕你受牽連。”
“有這麽嚴重嗎?”
“有這麽嚴重。方書記,反映水庫的問題,我被撤了職。撤職的另一條理由是,我批準讓王喜來的遺體土葬。就埋在山上,這違犯了殯葬政策。是我簽字的,我甘願受罰。你來,你來你就成了同情者,對你有影響。”
“這就叫同情者,人家把命都交給三峽人民了,我們就是個同情者又怎樣?”
“這話也對。當時是全金雞寨的老百姓要埋的,我也是眾怒難犯呀。”
“當時我要是清溪鎮的書記,我也會簽這個字的。”
“方舟書記――”
“還‘方舟書記’哩。你們還把我當成書記呀?在清溪鎮,你們就密謀這件事,想方設法對我封鎖、隱瞞。”
“王沂蒙幾次打電話叮囑我們,她來的事要保密,她不想見當地政府官員。”王沂蒙是王喜來的長女,掌握著王家的公司。
“那她是為她父親的死,記恨我們哩。”
在水塘邊殺羊子時,方舟提出個問題:“王沂蒙是來掃墓,對吧?她要看到大堤怎麽辦?那畢竟是她父親投入了一千多萬的呀……”
我們不邀請她去。魏捷一雙手血淋淋的。
“萬一主動提出了呢?”陳學軍一雙手也是血淋淋的。
“不能讓她去,看到她會傷心的。”方舟堅定著自己的擔心。
“這麽遠來,總要讓人家住一夜,歇歇氣才是。在電話裏,王沂蒙也是這麽說的,她要陪陪父親,感受一下她父親生活過的環境。”陳學軍補充。
“那就不好辦了,住兩天,她散步都會走到大壩上去的。”
“這麽大個水壩,擱在山溝裏,又不是積木塊,收起來揣進兜裏,藏是藏不住的。”魏捷忿忿然道。
魏捷這麽一說,方舟又覺得擔心是多餘的:“也是。這個水壩是雲豐縣的恥辱,遮遮掩掩,怕恥辱,還會帶來更大的恥辱,這不是共產黨人的品格。王沂蒙不願看就算了,要看我們不阻攔。”
陳學軍說:“人家大老遠來,總該高高興興、輕輕鬆鬆才是,帶她去看四公公殿吧。”
“這主意好。”方舟和魏捷不約而同地道。
王沂蒙下午一點就到了。她不是一個人來的,有八九個隨從,有男有女,大公司嘛,出行都是那麽威風。是在重慶租了輛旅行社的“考斯特”一路開來的。這麽好的車,雲豐縣一輛都沒有。
王沂蒙是典型的山東沂蒙山閨女,大個子,大臉盤子,柳眉杏目,高鼻梁紅潤嘴,一看就健康、俊美、實在。她早從家裏的照片看到過魏捷、陳學軍,旋風一般地下車,喊:“魏叔叔,陳叔叔……”一把抓住他們。
魏捷道:“是你爸的樣子,大個子、大嗓門。”
王沂蒙笑得像桃花,道:“俺爹說,俺生下來時,俺爺爺說,這閨女就是沂蒙山的一座高岩,就取沂蒙了,哪是個丫頭片子的名字,一個野小子呀……俺大爺呢,快帶俺去看俺大爺……”
魏捷連忙拉她去看父親。走進灶屋,魏家老漢正在灶屋裏燉羊肉,滿手的柴草屑,滿屋子的煙讓人睜不開眼,王沂蒙看不真切,一把抓住魏大伯的手,不說話,就哭,然後掙脫手,抹抹臉,“撲通”一下跪下了,向魏大伯連磕三個響頭。
大家驚呆了。魏大伯也驚呆了,不知道該怎麽辦,連連道:“不敢當呀,細妹子!你這是做麽子呀,細妹子……”
魏捷把王沂蒙扶了起來。
魏家老伯端詳王沂蒙,道:“好乖的細妹子,喜來,你好福氣呀……喜來,有這麽好的伢子,你這麽舍得走呢……”他見王沂蒙的臉哭花了,用手為她揩,更花了,把閨女一張桃花臉抹成大花臉了。
魏捷趕緊打來水給王沂蒙洗臉,也給王沂蒙一行人打水洗臉。為了這次王沂蒙來,魏捷安排了四個漢子下河挑水。
王沂蒙洗了臉,把帕子搭好,魏捷要去端洗臉水,王沂蒙用手攔住了他,自己端起臉盆,走到地壩,沒有潑出去,而是走到菜園子前,在一棵南瓜窩前淋了淋,又在另一棵前淋了淋,一連澆了五棵。她見大家看著她,道:“俺家鄉也曾經缺水,俺爸爸說過,金雞寨的水金貴,洗臉的水俺爹也是要澆菜的,一滴不能浪費。俺們這次來,水都帶足了的。就怕攪擾金雞寨的鄉親。”
幾個人在從“考斯特”上卸水,15斤一桶的方塑料桶,車的後部都裝滿了。
“這又何必呢,你是貴客,從老遠來,金雞寨再窮,水要不讓你們用,那太丟人了。”魏家大伯道,麵帶愧色。大家都覺得臉上無光。
王沂蒙沒有覺察,道:“大爺,俺爺爺一直說要來看你,他也是與你年齡相仿,可身子骨沒你這麽硬朗了,肋骨讓小鬼子打斷兩匹,解放戰爭,支援打黃伯韜的部隊,腿又斷了,走不動了。他一直在叨念,要來謝你。”
“謝我做麽子?”
“俺爹來,每次都住你這兒。俺爹走後,你常去墳上掃墓,兩年的清明、七月七的燒紙、正月間的上香,都是你在代我們王家做,這還不該謝呀。”
“能夠與你爹為我們四十八寨的土家人做事比嗎?比不得的。你爹是大好人呀,生意做得那麽大,跑到我們山溝溝來,少時一個月,多時半年,成天頂著日頭在山溝溝裏轉,有時和我們一起做陽春。粗茶淡飯,住木板樓,我們縣上的有些土家幹部都吃不來、住不下的,他吃、住得尚好,難得的好人哩。晚上,他就和我談你們家鄉,講抗日的故事,一件一件……讓我這沒出過門的老漢,也曉得那是一片浸泡著好漢們的鮮血的土地呀。難怪,沂蒙山出英雄好漢哩。出你爺爺、爹爹這樣的……什麽,叫什麽……鐵血男兒哩……”說到激動處,魏家老伯流淚了。“他走了,我常常去墳上坐坐,每次去都好像能聽到他在地下講沂蒙山的故事……是我們四十八寨的土家人對不起你爹,對不起沂蒙山人的一片心呀……”
王沂蒙跟著流淚。
外麵,從“考斯特”上卸下兩棵小樹,半人高,叫不上名,還有一大筐土。
“沂蒙,你還帶來樹,還有土……”魏捷不明白。
“這是俺家門口的酸棗樹,俺沂蒙山最多的就是棗樹,山東大棗出名,這土也是俺院裏的……俺有用的。是俺爺爺叫捎來的。”
抽空子,魏捷把方舟介紹給王沂蒙,王沂蒙隻點點頭,冷冷的。丟下一句:“俺是趕來清明給父親上墳的,不是來見官的。”看也不看方舟。
“細妹子,這是位好官呀。”魏家老伯過意不去,忙解釋,“他是為金雞水庫來的呀。”
王沂蒙多看了方舟一眼,仍不與他談話。
午飯一小時前王沂蒙一行就在清溪鎮上吃了。魏捷安排王沂蒙隨行的八九個人分別在寨子裏幾戶人家住下。年輕人、壯漢子外出打工了,吊腳樓房間空的多,好安排,王沂蒙就住魏捷家,住她爸爸曾經住過的屋子。
她上樓去看,撫摸爹睡過的床,坐過的竹椅子、竹桌子。一切都是那麽簡陋。
“我沒想到,資產好幾個億的董事長俺爹會在這樓閣上住下來,一住半年,怎麽住得下來?我算是悟出了一點點道理,沂蒙山精神和三峽移民精神有某種程度的相通……”
她用手機撥長途:“爺爺,俺是沂蒙呀,剛到,俺正在爹住過的屋裏,俺今晚就住這兒,睡俺爹睡過的床。俺爹留下的床、桌子、椅子,好像爹才走,椅子背還有溫度……”
王沂蒙是女承父業,擔任王氏集團的董事長、總經理。兩年前還在美國留學,是父親的突然離去把她招回來,推上這個位置的。兩年的曆練使她迅速成熟了。沂蒙山以前缺水,她爹讓她學了電力工程,到美國攻讀的也是核能發電,博士,最前沿的科學知識與沂蒙山區的傳統文化把她錘煉得既現代又傳統。
她穿戴極講究,這一點不像她爹。一雙高筒皮靴,咖啡色的,一件大紅的風衣,這件紅色的外衣讓人聯想起沂蒙山的“紅嫂”。
她撫摸窗欞,踩著樓板,聽魏捷講土家人吊腳樓的特點,不停地點頭,道:“保持這種古建築的特點是對的,不過太陳舊了。這怕有五六十年了,這樣的舊房在俺們老家已經找不到了,即使有一兩棟,也是文物了。三峽人生活得苦呀。俺爺爺交代了件事,說是俺爹活著時說過,要幫俺魏大爺修一棟吊腳樓,由你們設計,錢全部由俺們出。這次,錢我都帶來了,五萬元。”她從包裏取出一個牛皮紙包。遞給大爺。“不夠再補。”
魏大爺不收,一雙手藏在身後,像那不是錢,是才出窩的紅磚,燙手。
“大爺這錢值。俺爹幾年的飯錢,兩年的守墓,這錢值。”
“這錢我真的不能收。在金雞寨比我窮的多的是,有的還沒有房,我好歹還有幾片瓦,我兒子還是書記,有工資……”
“大爺,你莫哄我,魏捷不是書記了,他跟俺爹一樣的,遭了難。你說寨子裏還有住不起房的?帶俺去看看。”
魏捷趕忙擋駕:“下午安排好了,我這兒有幾個景點,叫四公公殿,遠近聞名,你就當休息一下。”
王沂蒙柳眉倒豎,杏目瞪圓,不滿地說:“俺不是來遊山玩水的,俺要看大壩,去尋一尋俺爹留下的足跡。”
“你爹也去四公公殿,去休息,去品茶。”陳學軍道。
“真的?”
“我陪他去過兩次。”
“那去四公公殿吧。”
王沂蒙去四公公殿,換了一身輕裝、一身雪白的阿迪達斯的運動衣褲,一雙運動鞋,長發披著,顯得很是瀟灑。這一身打扮正好登山。四公公殿在山頂,要走半個時辰。一條石板路扭扭曲曲地鋪在樹林、白雲之間。
山頂是一片青岡林和綠竹間雜的平地,綠竹後透出寺廟的綠牆紅瓦。遠遠的,山門後就傳出一片朗讀聲。
因事先派了人去通報,方舟、王沂蒙才走出竹林,四公公殿住持弘誌長老已在山門前迎候了。弘誌長老瘦骨嶙峋,白須髯髯,仙風道骨。披一身黃袈裟,更是神采奕奕。當把王沂蒙介紹給他時,他瞟了一眼王沂蒙,道:“你終於來了。有些東西我要交給你。先參觀吧。”
四公公殿與一般寺廟沒有什麽區別,前麵是大雄寶殿,重塑的泥菩薩,後麵一間間的禪房,居士們住的房間,進山門庭院裏有一圓形水池,水池裏有青蛙在鼓噪,兩個花壇上是兩株垂絲海棠,大殿後麵的甬道也是一籠籠的斑竹、梅樹。唯一的區別就是大殿的左邊還有個圓門,進去後還有一個大殿,這就是四公公殿。四公公殿正在大修,腳手架從地上搭上屋簷,一些工匠在蓋瓦、抹水泥。弘誌長老說,四公公殿年久失修,四公公日曬雨淋,風化得厲害。這次是縣裏出了部分錢,大部分是四十八寨的施主捐的錢來修的。
走進裏麵,四個香案後便是四尊石頭像,就是四位公公。每座一人高,果然風化得厲害,有兩座還看得清五官、胡子,有兩座已模糊不清,耳朵沒了,鼻子也沒了,胡子也沒了,頭部隻剩下一個圓石頭。石頭一層層地分裂開,還要掉的。
“再不找個遮風避雨的,頭就沒有了。”弘誌長老說。
“以後不要讓四公公過案了,怪可憐的。”方舟說。“過案抬著四鄉走,還不損壞?”
“幾塊石頭,有什麽可憐不可憐的。”沂蒙道。
“你沒聽你父親講過‘四公公過案’的故事?”弘誌長老問。沂蒙擺擺頭。
弘誌長老把四公公的故事講了一遍。
“原來四公公是戰勝旱魃的象征。我明白了,俺爹為何要上這兒來。”王沂蒙掏出錢,買了香燭,恭恭敬敬地點燃,然後跪拜。
四公公殿是背靠一堵岩石修的,也就是說,三麵有牆,背後是岩石。岩石上有一眼泉水,依弘誌長老的說法,這泉水是四公公顯靈,長年不斷的。泉眼下有一口整石鑿成的缸子,終年泉水叮咚。凡敬香的善男信女,都要飲一瓢聖水,這水靈,哪兒痛治哪兒。
“我小腿、腳脛痛。”沂蒙是穿皮鞋走痛了。
“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沂蒙拾起竹筒做成的水瓢,舀了一瓢,一飲而盡。
“大家都來喝喝,好甜。”
石壁上爬滿青苔、茅草,從石縫中流出的水麻繩一樣細。
“這水打春就越來越小了,往年有筷子那麽粗。”弘誌長老在擔憂。
“為何如此?”
“入冬少雨,開春隻下了幾指雨,老僧夜觀天象,發現北鬥七星,金牛星發亮……”弘誌長老發現縣委書記在場,就不說了。
這證實了良子爺爺說的,弘誌長老說今年要大旱的說法。
“要是水庫建好了,這……多少寨?四十八寨的鄉親也不靠天吃飯,唉……”王沂蒙在歎息。
離開四公公殿,來到大殿,三個披袈裟的和尚領著七八個居士在誦經,跪成兩排,念念有詞,木魚在敲,磬在敲,香煙繚繞,好不熱鬧。居士有男有女。最引人注目的是,大殿外的廊下還跪了幾十個人,從裝束上來看是農民,有老人,有婦女,他們似乎比和尚們還虔誠,伏在地上,頭貼著地,一動不動。
魏捷突然衝到前麵來,大聲道:“散了,散了,快點……”
弘誌長老麵色平靜,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天意不可違……民心不可違……”
王沂蒙攔住魏捷,道:“咋的?咋的啦――”
陳學軍道:“這是做法事。”
弘誌長老說:“驅旱魃,要做三天,這是第二天了……”
王沂蒙柳眉倒豎,對著魏捷道:“你有本事就把水庫修起來,那才叫驅旱魃哩!”
魏捷一下子軟了,被擊中了軟肋。
“魏叔叔,原諒我的粗魯……”
方舟出來打圓場,道:“他們做他們的,弘誌長老,你不是說有啥要給沂蒙看嗎?”
弘誌長老抬眼看看方舟,明白他的用意,道:“各位施主隨我來……”
穿過圓門內的庭院,中間是花園,兩邊是禪房,又穿過方丈住的小園,來到後院,一片開闊的花園。
“你們看,那是什麽?沂蒙姑娘,你看……”
順著弘誌長老的手看去,空地一排排竹子樁頭,半人高,樁頭用細竹竿連著,像一道道竹籬笆。竹籬笆上爬滿藤蔓,綠葉婆娑。沂蒙跑攏去看,道:
“這是葡萄。是釀酒葡萄。俺們家鄉昌濰平原就有。煙台、青島的葡萄酒就是用它們做的。”
“姑娘好眼力。這是你父親試種的。他從山東搬來苗子,在這兒試種,隻是栽下一年就走了。老僧舍不得,留下來,看著它們就像看著你父親。隻是年年澆水,不會種植,結不了葡萄。”
原來,王喜來來四公公殿還有個目的,想在這兒試種釀酒葡萄,好發庫區的種植業呢。
“他瞞著我和陳學軍,種葡萄我們一點不知道。他隻是說,水庫修好了,灌渠修好了,下遊可以種葡萄。種經濟作物比種糧食劃算。四十八寨是酒鄉,曆來有釀酒的經驗,可以釀葡萄酒。又說了葡萄酒是昌濰平原的支柱產業。這些都是平時隨便吹一吹、聊天談到的,沒想到他偷著在幹哩。喜來呀,你真是有心人呢。”魏捷感歎道。
方舟去看葡萄葉子,葉子飛長,藤也粗,三年了,有手指頭粗,就是不長葡萄。是方丈不會種植,還是隻把它當成觀賞植物來養,還是這兒的土壤、氣候、陽光、空氣溫度,不適應東山半島的植物生長?畢竟還有個橘生淮南、橘生淮北的區別呀。可王喜來為三峽人的發展,確有一片赤誠之心呀。
王沂蒙撫摸著這有生命的葡萄株子,仿佛看見父親的身影在晃動,竟迷呆了――這畢竟是父親生命的延續呀。是弘誌長老把她喚回現實中。
弘誌長老叫小沙彌捧來一個白布包。
“這是你父親留下的,現在交還給你。”
沂蒙雙手接過白布包,顫抖地打開來,其實是白布包著的一本書,書還不怎麽舊。書名《釀酒葡萄栽培技術》。看來這是沂蒙的父親栽培時的指導書籍。翻開扉頁,上麵有一行鋼筆字:贈王喜來先生,落款是李樹森。李樹森是此書的作者。原來是種葡萄的專家李樹森送給王喜來的。
“你們知道俺此刻最想的是什麽?”
大家不說話。
“俺最急切想看到的,仍是俺爹生命的延續,那就是金雞水庫的大壩。”沂蒙的眼裏盈滿淚水。
方舟和魏捷、陳學軍看看,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方舟道:
“那就去大壩吧。”
王沂蒙是學電力工程的,對水利有些陌生,可同行中似乎有懂水利的,馬上與魏捷、陳學軍交談起來,在地上指指劃劃。王沂蒙聽得很認真,道:“真要是建成了,俺家的一千萬也值得。俺爹有眼力。”
這麽一說方舟他們放心了,沂蒙不會哭鬧了。可馬上又不踏實了。對麵山上傳來了“嗚嗚”的聲響,是四嬸在哭喊,讓方舟感到發麻、發怵。
這是啥聲音?王沂蒙終於覺察到了。她四下張望。
喚羊子……魏捷哄騙道。
“怎麽像哭的聲音,好淒涼。”王沂蒙相信了。“俺們家鄉放羊可不是這樣叫喚的,好聽著哩。是這樣的……”她手捂著嘴,“哦――咩――好聽吧?”
大家笑了。王沂蒙真的純樸得像泥土。
王沂蒙對發電是內行。她認真地聽著講解,聽著聽著氣憤地打斷道:“蓄水高度下降這麽多,發電當然要減少一半,那還賺啥錢?四十八寨,這麽大的七姊妹山,蓄水麵積會不夠?明明是有人貪汙了工程款!俺爹就是讓他們氣死的。俺爹倒在哪兒?”
真是甩都甩不脫哩。魏捷隻好指到六年前王喜來倒下的具體位置。王沂蒙麵對那堆石子低著頭,沉默了好久。然後抬起頭來,對方舟說:“貪官汙吏太多,影響著雲豐縣的投資環境哩。俺爹倒下了,還有人被宰得活活氣走了,對口支援,人家再有好心,好願望,也不敢來呀。那你三峽怎麽發展?永遠不要想!”
方舟點點頭。
一群人從大壩走來,是農民,男女都有,多半是老人、婦女,很快把大家圍住。為首的是個六十多歲的婦女,一身衣褲都是破的,頭發上沾著草屑,腳上的一雙帆布膠鞋,大腳指拇都露在外麵。
“四嬸,四嬸,這是做麽子?”魏捷走上前去,攔住人群。“我們在工作哩。”
“魏子,我曉得你們在工作。公家人來得多,我們才來找你們。隻要你們答應幫我們解決,我們就走,讓你們工作。”
山坡上沒有了哭叫聲,這是方舟在這一瞬間的感覺。看著這一張張痛苦而憔悴的臉,方舟心痛,從那一雙雙沒有光澤的目光裏,看到的幾乎是一片死寂。方舟走向前去。
“鄉親們,我是雲豐縣的書記,叫方舟,有麽子事就給我說吧。能辦到的,我一定辦;不能辦的,我一定給個答複。”
一群人一下子跪成一片。
四嬸道:“我天天在這裏守,天晴落雨都守,就盼著幹部來,來了多少幹部,為我們說話的卻沒等到,今天是第一個……”
方舟上去扶她:“起來說話。”
“不,你不答應我不起來。”四嬸顫顫巍巍地從懷裏摸出個塑料口袋,裏麵是一張紙,皺巴巴的,她撫了撫,還是皺,雙手舉過頭頂,道,“這是十七家移民的血書,要求縣裏給我們賠償款的,要求還土地的,要求還房款的,都有……”
方舟接過來,這不是紙,是一張白布,上麵密密麻麻地蓋著一個個血染的手印。他不了解這十七戶移民的具體情況,但大體上聽魏捷講過。
方舟道:“四嬸,你帶個頭,起來,你老人家老這麽跪著,我不敢當呀,我心裏不好受呀。”
他去攙扶,四嬸才起來。那十六戶代表也跟著起來。
“我們就在這兒開個會,聽取大家的意見、要求,每家派個代表。我不了解各戶的具體情況,可我相信,我們一定做了對不起大家的事。在這裏,我向鄉親們說一聲:讓你們受苦了。”然後深深地鞠了一躬。等他抬起身來時,早已淚流滿麵。
魏捷道:“鄉親們,這事不是方書記做下的,他才來兩個月哩。”
“魏捷,話不能這麽說,共產黨是不推責任的。”方舟不讓魏捷說下去。“我是縣委書記,我負主要責任。水庫問題,水庫遺留問題,我負責到底。移民工作政策性很強,隻要是政策範圍內的事,我盡量辦到。好吧,現在開會……”他突然發現王沂蒙被晾在一邊了,抱歉地道:
“家醜不可外揚,讓你見笑了。”
“俺不是外人,俺爹都倒在這兒了。”
“對,你不是外人。這半天你看到了,金雞寨人沒把你當外人。”“既不把俺當外人,那俺提個請求,魏伯伯、陳叔叔和俺爹是一同受水庫牽連的,你來了,應該給他們平反,恢複工作。這算俺求你們啦,行嗎?”
方舟不說話。幹部問題較為敏感,不好隨便許願的,何況當著這麽多群眾。
“俺爹走了,再難過也是這麽回事了,魏伯伯、陳叔叔還要工作,還要在世上活人,陳叔叔連家都沒了,弄成這個樣子,俺看著心裏像刀子在絞;俺一下車,看見同俺爹一道工作的兩位伯伯,俺就想落淚。這樣吧,你要是過問此事有困難,俺讓兩位伯伯到臨沂,去俺老王家的公司去工作,是人才都用得上的。”
我們不去。
山東的大蔥煎餅、小米粥養人。俺公司做工程,在沂蒙山辦水利,辦現代農業,有你們的用武之地。
“這樣吧,王沂蒙同誌,魏捷、陳學軍的事我會放在心上的,在我這一屆黨委,我們決不冤枉一個好同誌。”
王沂蒙滿意地點點頭。
王沂蒙一行在陳學軍的帶領下去了灌區。
方舟、魏捷帶著四嬸他們坐在壩邊的竹子陰涼處,方舟掏出本子來記著。四嬸打頭,說著自己家的事。征用了土地,沒給一分錢補償,弄得來自己生活無著落,四處討吃……方舟憑經驗,相信四嬸說的都是事實。我們的農民真可憐呀……一邊記著,方舟的捏筆的手漸漸開始抖動。
從坡頭走下來一個人,邊走邊喊:“方書記……縣委方書記……”
正是昨晚方舟遇到鐵門內那人,?長子,惡狠狠的,守著條狼狗。
看著他走來,大家都不開腔了。
?長子對直走到方舟麵前,道:“我叫謝長生,金雞寨的支書,武縣長到了,剛到,林晨芳主任也到了,在我家哩。武縣長腿腳不好,麻煩你走一趟。魏書記也去。”
後麵又下來一人,是林晨芳。他們怎麽來啦?
“老方,這兒沒有信號,手機打不通。”
林晨芳不是嬌氣女子,山路不好走,也不叫苦,隻是走得費力,臉紅撲撲的。走熱了,絳紅的毛衣脫下,隻穿一件碎花襯衫。
“縣裏出了什麽事?”方舟問。武嶽來,林晨芳來,讓他忐忑不安。
“啥事都沒有。我們是來看王沂蒙的。明天不是清明嗎?”林晨芳四下張望,“王家小姐呢?”
“到下麵灌區去了。武縣長有急事找我?”
“不清楚。他老寒腿發了,一路是捂著膝蓋上來的。你去吧。我是來叫你和魏捷的。”
“這兒正在開會,組織收集意見,很認真的事呢。”
魏捷道:“我留在這兒。”
“魏捷,你還是去,武縣長找你。”方舟站起身來,對大家道,“諸位鄉親,我有點事,縣裏的工作,會晚上再開吧。你們把要求想好了,晚上說出來,我們會一字不漏地記下來的。四嬸,明天我還在金雞寨,你有事還可以找我。”
隨後打頭走了,魏捷、林晨芳也跟在後麵。後麵的寒楓掃了大家一眼,也跟著走了。追上方舟,道:“你們慢慢走,山路不好走,莫走急了。我先回去報信,說你們隨後就到,免得武縣長等急了。”彈弓一樣,一閃一閃先跑了。
太陽漸漸偏西了,方舟還沒有到寒楓的家,可把寒楓的右客急死了;她像熱鍋台上的螞蟻一樣,家裏、大門口急得團團直轉,忙著四處張羅。大狼狗拴在鐵門上,像曉得主人家出事了,便一聲不吭。
武嶽嘴裏銜著煙卷,抄著雙手,若有所思,在院子裏來回走動。這酒廠左邊是做酒的糟坊,一股濃濃的酒糟氣彌漫著整個院子。院子裏是一排大酒缸,半埋在地下。院子裏停著一輛嶄新的農用汽車,幾個工人正在往上麵裝酒。右邊是辦公室、工人住的房子,還有一棟兩層樓房,那是寒楓的住家。樓房是磚混結構的,貼有彩色瓷磚。這樣的房子在土家寨子裏有些刺眼。
寒楓一彈一彈,飛快地跑回來,對右客吼:“死人,快把狗拴到後麵去!”然後對武嶽道,“來了,後麵跟著的。”飛快閃進屋,一手提茶壺,一手拿四隻茶杯,走出廚房,追上武嶽道,“太陽快落坡了,山裏寒氣重,你的腿又要受不了的。”
武嶽真感到腿有些痛了,但又不願意馬上聽寒楓的,固執地立著。
“方書記在看大壩?”
“和四嬸等十幾戶移民在開座談會哩,都是那些愛告狀的。”
武嶽的臉像枯霜打的一樣,冷冰冰地看也沒看寒楓一眼。扔去煙頭,走進屋子,在桌旁坐下,很不滿意地問道:“昨晚就打了電話,你怎麽不通知方舟,讓他們開那樣的會?”接著一拍桌子。
寒楓提著茶壺,拿著茶杯,跟著武嶽P股後,躡手躡腳走進屋。一見武嶽的臉色,立即倒退幾步,好似一株死透心的慈竹子,落盡枝幹,隻剩下半截枯樁,斜斜地倚在門上,聽候訓示。也可能是太緊張的緣故,武嶽講些什麽,他一句也沒聽進去。武嶽待幹部嚴厲是出了名的,一般幹部都怕他,能不見他就不見他,對直撞見,隻要武嶽旁邊有人,能躲就躲。當武嶽的手拍在桌子上時,發出“啪”的聲響,才把寒楓驚醒,喃喃回道:“他們接到王沂蒙,就直去四公公殿了,後來又去了大壩,來不及通知……”
“他們去四公公殿了?他們去那兒幹麽子?”
寒楓不知道,不敢輕易開口。
“對了,昨晚叫你準備一頓飯,也忘了?”
“哪敢哩。清早就派工人下到清溪河捉魚。一大盆鯽殼,鮮活著哩。又派人去清溪鎮買來五斤兔肉、五斤豬肉,我又把自家喂的一隻母雞一隻公雞宰了,母雞燉白果,公雞炒辣子雞丁……酒是自家釀的,最好的酒……”
武嶽對這樣的安排倒還滿意,沒有說什麽了。
寒楓見武嶽臉上的血色,漸漸從灰暗中露出點淡紅色的光彩,知他情緒已好轉,便大著膽子,把四個茶杯放在桌上,舉起茶壺斟滿一杯茶,恭恭敬敬,雙手捧給武嶽。
武嶽接過茶杯,暖一暖嗓子,又問道:“這酒作坊生意好吧……”
“快做不走了。”
“怎麽?”
“四十八寨大旱,歉收,收不到高粱、苞穀。咱清溪鎮的酒好,一靠清溪河的水好,二靠四十八寨產的高粱、苞穀品種好,烤的酒就是香。從外地買來的高粱、苞穀烤出的酒味道就差一大截,這一點假不得。”
武嶽拍拍桌子,提高嗓門:“水庫修好哪有這事,一群敗家子,害人又害己……”他還要繼續訓斥,聽見方舟在院子裏叫他,才不說話了。
“武縣長――武縣長,武嶽同誌……”方舟在院裏喊。
武嶽慌忙站起來,走出門來,熱情地握住方舟的手,親切地在方舟脊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笑道:“我還說你失蹤了呢,到底把你找回來了。真要失蹤了,我無法向林晨芳交代。”
“老寒腿又犯了?讓我看看。”方舟勾下身子要去挽武嶽的褲腿,讓武嶽擋住了。
“昨晚讓高勝利貼了膏藥,不然,真還走不上來哩。”
“其實,可以不來的,隔兩天我就回縣城了。”
“你在下麵一轉一個星期,我老坐機關,兩眼一摸黑,啥都不了解,不成官僚主義了嗎?”
方舟擦幹臉上的汗水,誠懇地說:“你來得正好,我正好有些事要請教請教你。”
“快別這麽說。我本沒有打算來,昨天晚上接到電話,聽說王沂蒙要來掃墓,又聽說你在這兒,我考慮再三,關於金雞水庫的事情,應立即處理。這是對那些在移民工作中不按政策法規辦事、有意搗亂的人,對損壞對口支援工作,有礙於雲豐縣發展的人,迎頭打擊,不能拖延。”
方舟道:“我也正是要同你商量這件事。這兩個多月的調查,我覺得,在移民工作中,在我們縣,急需進行一次政策法規學習,結合前一段的移民工作,梳理一下,哪些是執行對了,哪些還有偏差,是偏差要糾正,是錯誤就要理直氣壯地改,不要遮遮掩掩。基層幹部都有怨氣,以後的工作無法開展呀。”
武嶽道:“你的看法完全正確,跟我想的完全一致。自移民工作開展以來,由於黨中央、國務院、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視,隨著黨的政策和移民法規的貫徹,移民工作都有飛躍的發展。庫區幹部,群眾政治覺悟都大大地提高,才有百萬大移民的創舉。百萬人的搬遷,沒死一個人,這在世界移民史上也是史無前例的,可以引為自豪的。這也是雲豐縣的基本情況。總的來說是好的,是一天天向上的。但是,在個別幹部和落後的群眾中,某些壞思想、壞風氣還沒有徹底改變過來,這值得我們警惕,引起重視。”
方舟道:“對全縣情況,我還說不上了解。根據清溪鎮及幾個寨子的情況,我覺得有這麽幾個方麵是比較突出的:一些工作突出的幹部受到打擊,一些損害群眾利益的事得不到落實,一些村寨的基本黨組織工作無力,村委會渙散。”
武嶽連連點頭道:“前一段忙移民搬遷,鄉鎮黨委、政府是得力的,基層兩委會的工作也是得力的,成績是擺在那兒的。就好比跑馬拉鬆,一鼓氣,一咬牙,跑完全程了,一點力氣沒有了,倒在綠茵場上,再也不想動彈。因此,有些幹部驕氣滋長,鬥誌衰退,誇大困難,向上伸手,不聞不問,脫離群眾,這也是目前某些幹部的精神狀態,對我們前段移民工作成績的鞏固危害極大,行百裏則半九十,功虧一簣哩。造成的結果是讓我們基層幹部群眾迷失方向,在困難麵前發生動搖,最壞的效果是對建三峽大壩、對移民工作的成績產生懷疑。”
方舟道:“還有某些村寨,黨的方針政策都得不到貫徹。如在雀兒寨,牛不抓農業,不抓後期移民扶持工作;在金雞寨,移民遺留的問題長期得不到落實。”
武嶽道:“應該說,在全縣其他的移民鄉鎮,這樣的問題也有,估計雀兒寨、金雞寨問題多一些,矛盾突出一些。根據我們的了解,多半是工作不得力,有私心的幹部掌了權,甚至是一些壞人、不法分子在背後搗鬼!黑牛就是一個。他來找過我,對他的下台抱屈,我狠狠地批評了他。又比如,金雞寨的寒楓,自己忙著辦糟坊,移民工作存在這麽多問題都不管。”
方舟道:“這裏麵的情況很複雜。”
武嶽:“正因為情況複雜,我才決定來金雞寨,表明政府對金雞水庫遺留問題的決心,讓壞人得到處理,讓受冤屈的幹部得到昭雪,讓受損失的移民得到補償。總之一句話,如果正不壓邪,正義得不到伸張,必將造成全縣幹部群眾思想混亂,影響我們移民後期扶持工作,影響雲豐縣的發展。因此,我還是親自來一趟。”說著,扭過身向魏捷說,“你和陳學軍的問題已經很清楚了,該解決了。晨芳同誌,對口支援工作我們是該好好總結經驗、教訓呀。”
武嶽緊緊握住魏捷的手,詢問他這兩年的情況,又對陳學軍的家庭破裂表示惋惜,道:“雖說是母親打孩子,下手要慎而又慎呀,打了孩子,把孩子的家都打碎了,唉,我對不起學軍同誌……”
方舟、魏捷、林晨芳有些感動了。
方舟坦率地說道:“金雞水庫反映出來的問題很複雜,頭緒沒有搞清楚,你是老領導,能帶病來金雞寨處理,令我感動,同時我們也是求之不得。”
武嶽擺擺手,道:“慚愧,工作沒做好,給縣委添麻煩了。方書記,還有魏捷、晨芳同誌,我們共同來研究一下,這個群眾大會怎麽個開法?”
魏捷道:“剛才方書記已把他了解的情況說了,清溪鎮的情況,雀兒寨、金雞寨的情況你也清楚了。你說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還有啥好研究的。”
武嶽道:“我來了,也不能一人包辦代替,還是大家共同來處理。”魏捷心直口快地說道:“要按我的意思來辦,首先要解決移民遺留問題。這對安定民心、穩定大局是至關重要的。”
林晨芳說:“金雞水庫的下馬問題複雜、牽涉麵廣,一時半時說不清。但一定要向群眾表明縣裏的態度,要追查到底,嚴肅處理。”
武嶽點點頭,轉向方舟道:“你的意見呢?”
方舟道:“還沒有把情況搞清楚,不要把問題談得太細,不要在會上亂處理人,因為這裏邊非常複雜,不能輕率從事,不然,隻會更增加工作上不必要的麻煩,也是對群眾一種不負責任的表現。”
武嶽點點頭:“是的,不能按下葫蘆冒起瓢。對任何事情的處理,都必須以事實為依據。”
武嶽叫來寒楓:“馬上通知全寨老百姓,一小時後召開村民大會,告訴他們縣裏一把手都要到場講話。”
寒楓跑走了。
方舟道:“一個小時到得齊?”
武嶽道:“到得齊的,書記縣長來講移民問題,哪個不想來聽?根據方書記剛才談的情況,我考慮了一下:我想首先我們自己應作檢討,公開向群眾檢討。金雞寨,生產落後,旱災頻發,移民不穩,人心不安,社會秩序混亂,造成這種局麵的根源,不在群眾,應該說是在我們身上。第一,我們沒有忠實地執行黨的政策。黨中央、市委一再教導我們,移民工作是關係到國家穩定、百姓富裕的大事,要我們高度重視。可我們是一哄而上,大兵團作戰,滿足於移民搬得出,沒有注意安得穩。這是一件過細、過於複雜的事,結果是移民顧全大局,作了奉獻,我們關心移民的疾苦不夠,關心他們搬遷後的生產、生活不夠,甚至損害了他們的利益,不按移民政策辦事。主要原因之一是我們沒有認真貫徹執行黨的方針,移民法規,製造了庫區的經濟社會的不穩定因素。今天,我在這裏講,並不是責備縣裏、鄉鎮工作的普通幹部,而是責備主要領導同誌,首先是我。由於我忙於事務,像個學前班老師,前排細娃多動,我要去吼,後排細娃尿了褲子,又要去換褲子,褲子沒換好,又有細娃告狀,別人搶了她的文具盒,窮於應付呀……成了事務主義者了,對黨的方針政策,領會得不深不透,思想跟不上形勢的發展,眼光短淺,缺乏遠見,站得不高,看得就不遠,結果必然要出偏差。我想,今天我是應該向群眾公開檢討的。”
林晨芳吃驚地說道:“我們沒有把工作做好,你來檢討,這不是……”
武嶽擺擺手,繼續道:“第二點,這兩年,對某些事情的處理,立場不明,血死的,我要是多過問一點水庫的事,多關心一下王喜來,他的心理負擔也沒有這麽大。這是我今天一定要趕來見見王沂蒙的原因,我要當麵向她道歉。水庫擱淺了,對四十八寨的移民穩定、後期發展影響多大呀,對全縣的對口支援工作影響多大呀,對全縣的經濟發展影響多大呀……”是非不清,打擊好人,支持壞人,以致正氣不能抬頭,助長邪氣上升。尤其是金雞水庫的建設問題上,傷害了王喜來同誌、魏捷同誌、陳學軍同誌,特別是王喜來同誌的死,我是要負責的。他是為金雞水庫操心而突發腦溢方舟聽了,心裏很高興。他到任兩個月,發現移民工作存在好多問題,好多人談問題都牽涉到武嶽,說他不重視移民工作,打擊好人,包庇壞人,正想找武嶽談談,建議他要當心壞人的陰謀,要與一些人劃清界限。一聽武嶽主動地檢討,而且立場很鮮明,義正詞嚴,倒覺得反映情況的人對武嶽太不了解了。因此,他很想講幾句話,在大家麵前,澄清對武嶽的誤解。他未及開口,林晨芳搶先說道:“對口支援,對庫區幹部來說,是份陌生的工作,既是國家行為,又是市場經濟;而且還像是當今社會中的男女戀愛要講感情,兩相情願;也要講條件,給予是有條件的,互惠互利,極為複雜。失誤、犯錯誤也難免,不可求全責備。”
魏捷道:“我們都是黨的細娃,黨罵我們幾聲,拍一巴掌,過了,我們就算了,不計較了。武縣長一席話說得我心裏暖暖的,可惜學軍不在場,他若在,也會這樣的。我現在工作得很愉快,還在幹移民工作,學軍幹那個磚瓦廠廠長,幹下來身子上肉見長,挺愉快的,不給縣委添麻煩了。”
武嶽道:“魏捷,話分兩頭。你們受到不公平待遇還能正確對待,對黨沒有怨氣,這是你們的高風亮節。另一方麵,黨的政策是有錯必糾,不冤枉一個好同誌。哪裏隻有丫頭的不是,沒有小姐的不是呀。移民工作、對口支援,成績是主要的,但也不能隻講過五關,不講走麥城呀。”
方舟從這段話中,進一步了解:在建設金雞水庫及處理魏捷等人的一係列事情時,武嶽確有情況不明的地方。今天他從如何領會、貫徹黨的方針、政策的高度來剖析問題、剖析自己,不擔憂牽涉自己,勇敢地站出來承擔責任,為下麵的幹部擔擔子,不考慮個人得失,黨性很強,看來別人對他的議論是不公正的。便站起來說:“武縣長的態度是正確的。應該說這些錯誤,武嶽同誌是沒有直接責任的……”
魏捷和林晨芳兩人,沒等方舟把話說完,就異口同聲地表示態度道:“應該我們幾個人檢討。”
林晨芳說:“對口支援是我在管,即使說我管的時間不長,但對口支援作一直沒搞出成績來,問題確實不少,我推得脫幹係?”
魏捷說:“金雞水庫在我的轄區,上金雞水庫我是始作俑者,沒有搞好我有責任。我雖然是提出過反對意見,可那也是會議上提提,寫寫意見往上遞,沒有更有力的動作了。如果我態度再堅決一些,也不至於弄成這個樣子。使政府和企業家在政治上、經濟上都蒙受損失,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武嶽擺擺手道:“今天不是談你們的事,是我如何來挽回黨的影響。”
魏捷道:“漏洞是我們大家搞出來的,怎麽能要你來幫我們補籬笆呢?”
武嶽道:“你們越是要來搶著補籬笆,我越是不能站在一邊袖手旁觀啊!”
此刻方舟完全是小學生的身份,坐在那裏洗耳恭聽。他感到,武嶽對自己的要求非常嚴格,對別人的錯誤,既有原則性的批評,但又不傷害別人的感情,這套工作方法,很值得自己學習。特別是武嶽的講話態度和藹、謙虛謹慎,對下級關懷熱愛,平易近人,這種作風,更令人肅然起敬。於是,他道:“群眾不是要我們每個人都去檢討,他們需要知道的,是我們對金雞水庫的事如何處理,武縣長代表我們檢討,更能顯示出我們黨的原則性,提高黨的威性。大家也不要爭了。”
武嶽道:“大家要是都沒有意見,就按我們今天共同研究的精神去開會。”看見寒楓已在門口伸頭幾次了,問道:“寒楓,人到齊了沒有?”
寒楓這才站出來道:“已到得差不多了。”
武嶽又問方舟道:“我們出去開會好不好呢?”
方舟站起來看了看大家,說道:“武嶽同誌今天的工作態度,工作作風,為我們樹立了榜樣,今後我們都要這樣做工作。”
武嶽拉著方舟的手,悄悄地說道:“今天這個戲,隻好我們兩人唱了。你主持,我檢討……”邊說邊出門去。
寒楓跟在後麵,武嶽有意落後幾步,小聲說:“你不開會了,把飯菜弄好,開完會就吃飯,我想大家都餓了。”
寒楓點點頭。趕忙進了廚房。
武嶽的吩咐是對的。村民大會在酒廠的壩子裏開,用不著寒楓招呼。晚餐的飯菜,可要寒楓好生侍弄。
糟坊有工廠,有食堂。做菜的大師傅也是農民,那哪叫什麽大師傅,隻會大蘿卜燴肉,大白菜燴肉,撒一把鹽就行,豬潲一般。最好的菜也是蒜苗炒回鍋肉,黃豆燒肥肉坨坨什麽的。家裏來個什麽客,都是寒楓上灶。寒楓對掌廚這門藝術,雖不是專家,卻能做出十分可口的飯菜。
今晚要招待縣裏的黨政領導,還有山東來的董事長,別看那隻是位小姐,人家管著好大的產業,還是留美的博士,這可不是好招待的。寒楓脫去外套,隻穿一件雪白的襯衫,挽上袖子,係好圍腰,右客隻能給他打下手。湯是上午就開始燉的,現在已了。要做的是紅燒兔肉,炒辣子雞丁,炒回鍋肉、炒魚香肉絲、打鮮鯽魚湯。
“好好,你去剝蔥,我來切肉,去,拿幾個辣椒,多抓一把,有沒有生薑?”
右客跑出去,拿來辣椒和生薑,剛剛坐到灶孔前,往灶裏塞進一把柴,寒楓又喊道:“蒜呢,魚香肉絲少不了蒜哩!快剝……”右客又去剝蔥拔蒜,屋裏屋外地跑,忙得上氣不接下氣。
寒楓邊切肉,還沒忘了問:“開會的人多嗎?”
“一壩子哩。”
“這麽多呀。”寒楓心涼,手上功夫也不麻利了。他怕會上扯到自己的事。
右客沒想到這一點,補充說:“今天的會和往常完全是兩個樣子,往常開社員大會,會場上好似鴨子淘塘一般,呱呱呱!隻聽台下嚷,聽不到台上你的講話,會還沒完,人已黃花魚一樣,溜邊了。今天不同,壩子裏鴉雀無聲,開了一個時辰,也沒有一個人溜邊,豎著耳朵聽哩。”寒楓真想去聽聽,說了些麽子那麽吸引人,可武嶽交辦的事更重要,一定要把飯菜弄好。
忙得滿頭大汗,大碗小碟,五彩六色,葷葷素素,弄了一桌。就等雞湯上席。等大家開始端酒杯,就打鮮魚湯。魚湯要熱,涼了有一股子腥味。
右客在喊:“寒楓,寒楓,快來……”寒楓跑出門。右客道,“人都走了……”
果然,壩子裏沒人了,群眾散了,幹部也沒了,走在最後的是武嶽。寒楓顧不上雙手的油膩,上去扯武嶽的衣襟,道:“你們還去哪兒?”
“魏老伯家。”武嶽眉毛一皺。
“還在那兒開呀?”
吃飯。魏老伯殺羊子請王沂蒙。
“就在這兒吃呀。那羊子膻氣重,有麽子吃頭……”
武嶽未等寒楓把話說完,厲聲訓斥道:“人家是一片真心,你以為你這裏大碗小碟,擺得滿滿一桌子,就有吃頭呀?”甩開寒楓的手,氣衝衝地走出大門。
右客追出來,問:“這一桌子菜怎麽辦?”
寒楓癡呆呆地看著一群人漸漸遠去,懊惱地歎口長氣,道:“喂豬!”這些話,武嶽和方舟都沒聽見。他們並肩走著,武嶽問道:“方書記,我剛才講的話,有漏子沒有?”
方舟道:“檢討得還比較深刻,態度也還是誠懇的,就是關於金雞水庫是怎麽下馬的,你少說了一句話。這件事情,我們一定要徹底追查清楚。”
武嶽道:“對對,這件事,我們一定要追查清楚。”
遠遠就看見王沂蒙一行人站在魏家地壩裏。走攏後,方舟把武嶽、林晨芳介紹給王沂蒙。
武嶽道:“我們雲豐縣對不起你父親,對不起你們老王家呀。”
王沂蒙道:“縣長的講話我路過時聽到一大半,講的真誠。有你們兩位黨政領導配合,金雞水庫還有希望。”
方舟道:“金雞水庫有益四十八寨的防洪防旱,還能發電,一定要上的。”
王沂蒙點點頭:“眾誌成城。”
席桌就擺在地壩裏,兩桌;簡單,蘿卜燒羊肉兩大盆,燉雞湯兩大碗。山東人善飲,女子也不例外。王沂蒙喝酒端大碗,自稱“母夜叉孫二娘”。同行的男士中有自稱“武二郎”的,可連飲十八碗過景陽岡。有人說,武縣長姓武,武二郎的頭銜該武嶽。武嶽想想也是,他在家排行第二,不是二郎麽?便不推辭。其實,他高興。這群眾大會一開,心裏踏實了。他頗為自己的領導藝術得意。
寒楓也算乖巧,抬了一壇泥封瓦罐酒過來,怕有30斤,說是家釀陳年老窖,盡管敞開肚皮喝。
喝高興了,開始劃拳,吆五喝六。
武嶽高興了,對王沂蒙說:“猜拳行令,曆來是我國酒文化的重要內容,大抵言之,猜拳是大眾化的娛樂,而行令是文人的雅事。不過也不盡然。‘猜拳’是書麵語言,口頭上習稱‘劃拳’。兩種說法都有意思猜著重心理活動,而‘劃’著眼於動作。‘劃拳’還有另一雅稱,叫‘拇戰’,我以為最為形象生動,所以經常在‘拳友’中提倡。最近又聽到‘手上芭蕾’的稱呼,那就更將其藝術化了。這可能與一些人出手時講究指法有關。我在梁實秋懷舊散文中看到‘拇戰’一詞。一查《現代漢語詞典》,果然還有此詞條,看來還並非梁氏的發明。梁秋實的散文提到一段佳話,沂蒙,是有關你們山東的。說抗戰前夕,在青島國立山東大學任教的梁實秋、聞一多、楊振聲、趙太侔等八位知名學者經常於閑暇時聚飲,斟盡紹酒一壇,且每飲必輔以拇戰,興致極高,時人戲稱為‘飲中八仙’。正好其中有一位女士,充當了‘何仙姑’。”
武嶽說得條條是理,有出處,有學問,大家都停止劃拳喝酒,聆聽教誨,武嶽也就來勁了(今下午力挽狂瀾,他高興),更是侃侃而談。
“說起來簡單易行,連兒童和文盲都能熟練掌握的遊戲,竟會長盛不衰,成千上萬的人樂此不疲,我曾對此大惑不解。後來自己參戰多了,領略了其中的情趣,便慢慢悟出了其中的奧妙。不願私藏於心,且讓我一一道來,好不好?”
眾人拍手,連聲道“好”。
武嶽索性站起來,走到兩張桌子中間說:
“要學會拇戰誠然容易,但精於此道亦難矣哉。這是因為,玩要猜測對方出的指數,又要提防自己被對方‘捉住’,還要心、眼、手、口並用,自己出指叫數、看對方指數、加指數定勝負以及決定暫停或繼續,這一切都在刹那間同步進行,具有高度的綜合性。如果說,這是一種很好的智力遊戲,一點也不過分。此其一也。”
“拇戰競爭性強。能滿足常人皆有的好勝心理。而且其過程和結果往往出人意外,具有戲劇性。有時交鋒開始一拳即定勝負,猶如一錘定音,贏家麵有喜色,而輸家則沮喪不堪。而有時連戰十餘回合仍未見分曉,甚至一連幾次‘喜相逢’。每當出現這樣的精彩局麵,不但參戰雙方神采飛揚,旁觀者也會齊聲喝彩,連聲叫好,而‘酒司令’則要提議加酒了。還有,由於初學者不懂訣竅,隨意出指,無規律可尋,往往令老手頭痛,難於應付,以致反而容易敗北。這在‘拳壇’被稱為‘正規軍怕遊擊隊’;近來又有人借用麻將術語,稱之為‘黃棒手硬’。此其二也。”
其三,乃在於拇戰場合愉快活潑的氛圍。雖然拇戰以個人比賽為基礎,但實際上是一項集體遊戲,一般至少也要四五個人參加才容易提起興趣,所以有‘兩人不劃拳’之說。當拇戰時,無論是參戰還是觀戰,人人都十分投入。贏家得意洋洋,可以隨意‘踏屑’對手而不必忌諱什麽,而輸家豈能服氣,不免反唇相譏,甚至可以‘上訴’再來一次。這種相互戲謔若在平時,怕要因此而反目了,而拇戰之時卻會帶來歡樂的氣氛,引起陣陣哄笑。
“其四,乃在於拇戰的‘公平’性。對此我在年輕時曾打油兩句予以概括,每遇戰事,即告知於拳友,沒有不認同的,以至於小範圍的流傳開了。其詞曰:‘拇戰最公平,拳酒各輸贏’。即是說,輸了拳便贏了酒,反之,贏了拳便損失了酒,豈不十分公平?一者得到精神上的勝利,一者卻得到物質上的實惠,真是兩不相虧。”
眾人見說得精彩,又很有道理,便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
武嶽說得得意了,在兩張桌來回走動,像是演說。
方舟靜靜地坐在一旁,看武嶽指手畫腳,心想:“武縣長今天怎麽啦?平時他穩重,矜持,今天一反常態,變了個人似的。”
“以上隻是對拇戰盛行曆久不衰的原因作了一番探究,而拇戰的諸多情趣則隻有身臨其境,久曆沙場,方能盡得其樂。當然,和任何事物一樣,拇戰也有其消極的一麵,自不待言。竊以為拇戰的副作用主要在於‘促飲’。酒者,已成為人類不可或缺之尤物,少飲有益,過量有害,已取得人們的共識。而拇戰一起,往往為爭強鬥勝而難於收場,罰酒又非喝不可,這就容易飲酒過量,甚至致醉,不免傷身誤事,於公於私,皆不利焉。其次,在公共場所,劃拳捋袖,形象欠雅,夜深人靜,若拇戰仍酣,聲震屋瓦,噪聲擾人,均為其弊。因而我提出十六自訣,與拇戰同好共戒之。訣曰:‘適可而止,不醉為度,擇時擇地,好而無癮。未知諸君以為善否?’”
眾人連連叫好,幹杯。王沂蒙喝高興了,道:“我也獻個醜。我沒縣長的學問大……”
“此言差也。你是留美博士。”
“中國文化你是專家。我朗誦一首詩,我同學寫的,詩人,且善飲。詩的題目《酒是這樣的一種液體》。”
“這叫法好。‘酒是這樣的一種液體’,寫得出這樣的詩句的人必是酒仙無疑。”
“李太白一樣的人物。”眾人讚歎。
王沂蒙開始朗誦:
酒是這樣的一種液體――
對於人與神皆具有魅力
怎麽也難以拒絕誘惑
飲了醉醉了飲世代延續
酒是這樣的一種液體――
既讓你怕懼又讓你沉迷
她像水一樣純淨溫柔
又像火使你的血液鼎沸
酒是這樣的一種液體――
她是藝術靈感的催化劑
無論是文豪詩仙畫聖
都甘願做它恭順的奴隸
酒是這樣的一種液體――
讓歡樂升溫將痛苦麻醉
難以設想無酒的世界
那將是何等的平淡孤寂
酒是這樣的一種液體――
竟也是罪惡災難的緣起
憂世之士欲將其戒絕
滔滔的酒洪仍漫堤四溢
酒是這樣的一種液體――
與人類有種奇特的關係
你無法對其衡量利弊
她永遠與你亦友亦敵
王沂蒙的朗誦剛完,眾人就舉杯:“喝,酒是一種這樣的液體……”
山東來的一位女同誌,年齡比王沂蒙稍大,據陳學軍說,是清華水利係畢業的。方舟問:“她還帶了水利專家來?”那女的站起來道:
“金雞寨是三峽地區貧困的山寨。俺聽說了,為了招待俺,一位大伯把僅有的山羊殺了,另一位大伯宰了下蛋的母雞,俺們聽了特感動。俺沂蒙山有位紅嫂,為支援革命,喂乳汁、熬雞湯喂受傷的小戰士。俺唱支《紅嫂》插曲,表表俺們的心意。”
爐中火放紅光
我為親人熬雞湯
添一把蒙山柴爐火更旺
飲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長
願親人早日養好傷
為人民求解放早上前方
……
這一下,更使酒席氣氛達到高潮。
武嶽高興,多喝了幾杯,仰天道:“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子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唯酒無量,不及亂。’”
魏捷道:“自古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他又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