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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那一日,雀兒寨村支部委員一散,人們都走了。走得興高采烈。黑牛是最後一個走出會議室的。他走出門,看了看雨夜中靜靜流淌的清溪河,然後怒氣衝衝地回馬桑樹林後的吊腳樓。冉武秀已經睡了一覺了,“咣當”一聲門響,把她驚醒了,她連忙爬起來,看見滿腔怒氣的黑牛。

  “咋的啦?”

  黑牛把雨傘狠狠一摜,沒有搭話,而是自言自語地道:“好啊!從我的頭上先開刀。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村主任當不成了?”冉武秀早有預感。

  “連支部副書記都給撤了。”

  “不當也好,免得遭人罵,安心做生意。”

  家人也不支持。又想到大家在會議上對他所提的那些意見,黑牛無力地倒在鋪上。

  他抽著煙,橫躺在鋪上,兩眼望著屋梁,在那裏想心事……

  早先是一個寨子裏討飯的崽崽娃,讓人瞧不起,突然一下子成了村長,成了他在馬桑樹下跺個腳,雀兒寨都要抖一抖的人物,太戲劇化了,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他還記得在山上放牛燒獾子吃得噴噴香時,他就有個大膽的念頭:這山上的野狗要都歸我就好了,想逮麽子吃就逮麽子吃。後來當了村長,才覺得那念頭多麽幼稚,現在整個寨子都是他的哩。想吃麽子拿就是,寨子裏沒有,上清溪鎮去吃,一張白條就報銷。想用錢,修水渠的款裏取,然後做假賬。他偷看寨子裏小媳婦洗澡時,饞得來直流口水:這一輩子要是能抱上那麽個白白的肉嘟嘟的身體就知足了。突然,他心痛起來,心痛寨子裏的東西不能再隨便拿了,心痛權力的喪失……想到這裏,他的心簡直像火山一樣,要爆炸起來。

  躺在床上,感到陣陣心痛。扔去煙P股,開始在床上滾動起來,捶打著自己的腦袋,暗暗地咒罵自己:太怯懦,膽小鬼,在會上,為什麽不能大膽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護,為什麽不能理直氣壯地向他們提出抗議。方舟,方舟有什麽了不起。他才來幾天,就把我十幾二十年的心血全部否定了,他根據什麽?良子打人,打的還是村長,不該抓?他告我貪汙移民款,根據什麽?說我不管村裏的事,不帶領大家致富,隻顧個人發財,真的太冤枉了。這麽大的家業,說搬就搬,哪有不搬窮的?國家的事該國家來管,憑什麽落在我身上?我做點小生意,是給大家做個致富的榜樣,有何不對?大災荒麵前,一切都靠錢,隻要有本事,搞到錢,度過災荒,就是好事。災荒這麽重,壓得氣都喘不過來,還談啥子集體。要說集體,我把農田基本改造的款子分給大家,也是為了大夥兒呀。總之,這些罪名,都是吹毛求疵,故意找岔子……

  就這樣在床上躺了兩天,右客叫他去做生意也不起來。叫他去潑地,還是不起來。右客生氣了:“再睡無病都要睡出來!”還是不理。

  “你就想開些吧。”冉武秀勸道,“染坊不開牌子在,賣了糧食有口袋。你要起來,出去走走,讓寨子裏的人看看,你不在乎那個村長。”

  黑牛一想也對。老子廟前哭,他們廟後笑。於是起來,穿戴整齊,走出了門。走出門就後悔了:人們不理他,迎麵撞到裝著看不見;遠遠的,幹脆躲著走。他馬上意識到,他的存在對雀兒寨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他不敢再走下去,轉身回到吊腳樓。

  看黑牛十分鬱悶,晚飯冉武秀上了酒。冉武秀勸解道:“這個年頭,人們聽說雞好賣,連夜磨得鴨嘴尖。小小的村長算麽子,養了這幾天,好好做生意吧。”

  黑牛一想也對――這幾天動動腦筋,把收購山貨的生意做大。

  冉武秀對男客的下台感情很複雜。一方麵,她高興男客給自家爭來這下好了,寨子裏所有的寡婦、小媳婦的後門都不會向他敞開了。這麽一思量,冉武秀又有點高興。但高興還不能流露出來,要藏在心頭,讓他喝麻。臉麵,帶來經濟上的好處,自家走在寨子裏,多半婦女都是笑臉相迎,很少有與自己吵嘴的;回紅獅寨娘家,也光彩,說是這是雀兒寨的村主任娘子回來了,家裏寬裕了,能多給娘屋帶回去些禮行。另一方麵,男客在寨子裏可惡事做多了,背後有人罵,她也聽見了,大膽點的當麵指桑罵槐,人家沒指名道姓,她不好回嘴,受了不少冤枉氣。這還不說,男客的“二腦殼”不規矩,時常在敲那些寡婦家的後門,她是有耳聞的。關起屋,她與男客鬧過,回娘屋去住都有過好幾次,就是沒有公開吵,男客是村長,要麵子哩。

  山雀的高興就惹火了她哥哥。

  上街時,黑牛就瞥見小賣鋪關著。肯定忙公家的事去了。

  山雀抱著一卷花花綠綠的紙回來,一蹦一跳,還哼著歌。黑牛火就上來了。

  “你在忙麽子?”

  “寫標語,滿寨子貼哩。”山雀是寨子團支部宣傳員。“水渠工程要開工了。”

  “山雀,你這當妹子的要多為哥哥著想呀。”冉武秀道,“你哥就是為農田改造資金的事下台的。你還高興。”

  “哥犯了錯誤,是該下台。”

  黑牛把酒碗一擱,道:“你這個吃裏扒外的東西!”

  山雀受了驚嚇,坐在桌邊不吃飯了,道:“我們團支部開了會,大家都說,農業不發展,雀兒寨人富不起來。經這麽一討論,我覺得哥是犯了錯誤。”

  “錯誤,錯誤,我犯了麽子錯誤。自我一當上村長,哪一天睡過整夜覺的?白天黑夜,風裏雨裏,辛辛苦苦,這次是為移民受損失,這是國家的事,你哥一隻跳蚤頂得起一床鋪蓋?大家沒吃的,富不起來,也是我的錯?這罪名我可擔當不起。雲豐縣的移民富不起來,整個三峽庫區的移民都富不起來,這又是誰的錯?”見山雀苦著臉,若有所思地呆呆看著他,沒有回答,又補充道,“就說良子的問題吧!他一回來就散布你哥貪汙了水渠工程款,寫信上告,又打你哥。你當妹子的,不幫你哥,你高興讓他們打我呀,你這個沒良心的!”

  山雀“嗚嗚”地哭起來。

  山雀一哭,黑牛氣又消了些。黑牛心疼妹子,沒有父母,她吃的苦不少。隻要一有點好吃的,如野兔子,自己舍不得吃,揣在懷裏跑回寨子,把山雀叫出來,看著她吃。山雀吃得津津有味,黑牛好高興。他發誓,等自己長大了,一定要讓妹子吃好、穿好,活得快快樂樂,把妹子那些年沒有得到的愛都補償給她。平日裏,他不讓山雀做重活,隻讓她守鋪子,自家右客坡上田裏一個人忙。右客是個勤勞的女人,做慣了,但有時也會抱怨幾句。隻要一嘮叨一念,黑牛就吼,不聽,就抓起什麽甩過去,碗也好,鐮刀也好,絕不痛惜,好幾次打出了血。他就這麽個妹子,他不對她好,還有哪個對她好?

  “聽說你在幫良子喂豬?”

  “良子忙,與香草吵了嘴,香草一甩手,不管啦。”

  “香草不管,你管,你是良子什麽人?山雀,你好糊塗,你敵我不分哩。”

  “哥,過去我是有些糊塗,因為你是我哥,我信你的。可現在我覺得你是有不少錯誤。”

  黑牛震驚道:“你真的立場站錯了。”

  “移民搬遷後,你把寨子裏的事丟了,隻忙小賣部、山貨收購。你是個普通農民又還算了,不計較了,可你是支部副書記,村長,老支書病著,重擔在你的肩上,可你不管,埋頭刨食。這吊腳樓修得好氣派,可寨子裏其他人呢?破破爛爛,我都臉紅。”

  “你臉紅麽子?這是你哥風裏來雨裏去,辛苦掙來的錢修的。”冉武秀說,“大田裏不收,磨眼裏摳,你哥容易麽?”

  黑牛道:“山雀,你不曉得你哥的苦心哩。這吊腳樓修得是大了一點,你曉得為麽子?吊腳樓有你一半哩。你哥有錢,不會讓你到外麵吃苦的,哥給你招個女婿上門,這麽好的條件,享福哩。我說,那木瓜呆頭呆腦,家裏窮得叮當響,又是良子的貼心豆瓣,你少跟他往來。他配不上你。”

  “要是再看見你跟他來往,我打斷你的腳。”

  “你敢!婚姻自由,不要你做主。”

  “你反了。你想想看,木瓜那家庭,要吃沒吃要用沒用,上有老,下有姑子,你去當兒媳婦,不把你骨頭磨成杵杵才怪哩。”

  “我心甘情願。”

  “那你滾,現在你就到他家去。我可說好了,莫說是五鋪六蓋,七箱八籠,我一分錢陪嫁都不給你!”

  “我不稀罕!現在是勤勞致富!”山雀丟下碗筷,抱起那卷花花綠綠的標語跑走了。

  “氣死我了!這真叫眾叛親離哩。”黑牛也丟下酒碗。

  “莫生氣。”冉武秀勸解道,“有句話說,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打得滿天飛。”

  “你這才高興哩,山雀走了,這吊腳樓你吃獨食,正合你意!往你娘屋家搬,隻要你搬得動!”

  冉武秀“嗚嗚”地哭起來,念叨著:“你在外麵受了氣,你妹子又氣你,你就曉得把氣出在我身上,我好命苦喲……”

  黑牛沉思了一陣,不耐煩道:“莫一個勁地哭,越哭越來勁了,我還沒有死……把灶房梁上那對臘豬腳叉下來,再包一包山菇,黑木耳……”

  冉武秀忙抹淚,問:“你要做麽子?”

  “明天去縣城。”

  “做麽子?”

  “這就不要問了,右客家,舌頭莫那麽長。”

  第二天,黑牛提著兩包東西上路了。

  他是去找老領導,他的恩人,縣長武嶽。武嶽就是那位寫黑牛救人通訊的人,當年他是縣的廣播站通訊員。正是那篇通訊登載之後,黑牛才走上光明大道的。而後,武嶽一直在關注他的成長,可以說,他的每一次進步都有武嶽出的力。依武嶽的話說:這麽一個窮苦崽崽娃,要站起來不容易,得幫幫他。他自己的成長曆程就是明證――要沒有那位公社書記,他還不曉得在哪裏哪哩,莫說是縣長。

  這天晚上,武嶽正在自家客廳裏生氣。坐在沙發上的是縣水泥廠廠長劉劍鋒,一臉沮喪。

  這間簡樸的客廳沒有開電視,燈也開得不亮,壁燈、台燈都沒開,隻是電視機前的立柱式台燈亮著,燈光隻照亮沙發的一半。書桌那邊一盞台燈,那也隻照亮書桌上一團。

  武嶽滿臉紅得發紫,穿著一雙黑色的皮拖鞋,雙手捂著疼痛的膝蓋,然後在屋裏急促地走了幾個來回,回到劉劍鋒身旁,捏緊拳頭,在茶幾上“咚咚”地擂了幾拳,從牙縫裏噴出無法壓抑的憤怒聲:“你能幹什麽事,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呀……”

  “你是老領導,批評吧,狠狠地罵吧……”

  武嶽手一揮,道:“你莫總是把我捧著,一口一個老領導,我曉得你們這些人,吸血鬼,就知道吸我的血!總有一天,我的血要被你們吸幹的!”

  武嶽的聲音很大,劉劍鋒趕忙起身把大廳通往院子的門關上。他不想讓外人知道。

  “開著――”武嶽吼,“怕哪個――”

  劉劍鋒隻好又把門打開。

  “縣長,你的腿……你還是坐下來吧。莫生氣,都是我不對。”

  武嶽的關節炎發了,走路實在困難,便坐了下來。劉劍鋒趕忙把茶杯遞過去。武嶽呷了口茶,又歎了口氣。氣似乎消了一些。

  劉劍鋒早幾年是建委下麵一個工程公司的總經理,這位子還是武嶽為他謀的,武嶽在楓木鄉當領導時,劉劍鋒隻是鄉水利員,是武嶽一手提拔上來的。建金雞水庫時,劉劍鋒主動請纓,武嶽讓他去了,沒想到一兩年時間,金雞水庫下馬了,原因是虧損一大截。於是告狀信不斷,說劉劍鋒有貪汙嫌疑。是武嶽保了他,把他調到建委下屬的化肥廠當廠長。企業改製,劉劍鋒製定出股份製方案,據說條件有很多限製性,把很多有意收購化肥廠的人拒之門外,最後能收購化肥廠的隻有他劉劍鋒。報告送上來了,武嶽沒有留意,就交給林晨芳。因為化肥廠有一半的移民和移民資金。移民們告,其他人也告,武嶽感到問題嚴重了。

  “你是牛市未了,馬市又發。金雞水庫的問題還有人惦記著,這邊你又弄出個方案。”

  “我也是沒法,化肥廠搞不走了。”

  “好端端的化肥廠,怎麽會搞不走?全縣最大的企業,又大力發展農業,正缺化肥,銷路不成問題,怎麽就搞不走了呢?有人說,共產黨的企業是共產黨搞垮的,這話有些道理。俗話說,一個人不能被別人打倒,首先被自己打倒。你們是不是太貪了?”

  “沒有。是價格問題,外地來的一袋便宜一塊五,人家都訂購他們的。”

  “那還是你們管理沒跟上,一線工人少,吃閑飯的多……”

  “縣裏幹部往工廠塞人太多,這家的舅子那家的老表,我抵擋不住呀。設備老化也是原因,要更新設備,銀行不放心,不貸款。”

  “你們欠賬太多,哪家銀行放貸給你們。肉包子打狗哩。”

  “要救也行。縣裏出個政策,不準外地的化肥進雲豐縣,雲豐縣隻銷售本縣化肥廠的。”

  “地方主義不能搞。我們封鎖人家,人家也可以封鎖我們。”

  “那就沒法了。”

  有法子,內部整頓改革。但不是你那個股份製。你去收回來吧,就說不成熟……你走吧,我有些累了。

  劉劍鋒走時,把一隻盒子放在茶幾上,道:“這是托朋友從西藏帶回來的藏藥,由藏紅花、草紅花、藏黃金、龜頭子多味名貴藏藥秘配而成,專治風濕。說是好得很。這一盒加50~60度純糧食白酒8~10斤浸泡。你試試,好我再買。”

  武嶽按住太陽穴,懶得搭話。劉劍鋒走了。

  屋子裏靜下來。妻子忙榨菜公司的事沒有回來,大孫子做完作業,已經睡了。院子裏的花開了,黑暗中看不見,香氣傳了進來,彌漫了一屋。這個季節是鮮花盛開的季節,可武嶽向來對養花沒有那份閑情逸致,種的十來盆花也是工作人員替他在花市上買來的,反正是玫瑰、月季一類最常見的,這類花賤,花不了武嶽多少時間。晚風吹來還有泥土的香氣,蟲子的啁啾。

  武嶽走到台階前,仰頭看天。天空湛藍湛藍,沒有雲,星星閃爍,明天又是晴天。武嶽歎了口氣。開春以來,雲豐縣一帶就少下雨,下了幾場都是小雨,沒下透,莫說山塘沒灌滿,連水田都沒灌滿。去年夏秋一場大旱,農業欠收,一到立冬,就開始發放救濟糧,移民、救濟成了縣裏的主要工作,幹部們成天在下麵說好話、堵漏洞,窮於應付,沒有精力來謀全縣的發展。去年還沒緩過氣來,今年又是春旱,那可怎麽辦?其實,每天看報表、聽匯報、打電話,十幾個鎮的旱情報告已上來了,楓木鄉的,清溪鎮的,四十八寨的旱情最為嚴重。一想到四十八寨的農田灌溉,農民的飲用水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武嶽就憂心如焚。農民望著顆粒無收的莊稼地哭,他也跟著流淚;他們送下去的救濟糧款太少,農民多少有些失望,他既心痛又無奈;看著土家漢子們抬著四公公走四鄉,他沒有阻攔,就讓他們保存這一點希望吧……金雞水庫沒修好,灌區的幾個寨子本來的希望都破滅了,今年幹旱,他們怎麽受得了?在這一點上,他後悔,不該讓劉劍鋒的公司參加進來。他也沒想到劉劍鋒會把好好的一個水利工程搞垮。是的,多好的一個水利工程,下麵四五個寨子的農田灌溉解決了,四十八寨的洪澇災害也解決了,縣裏的電力緊張狀況也解決了――目前,正由於時常拉閘限電,對口支援的好些外省市單位,來雲豐縣考察,常遇停電,黑燈瞎火,別的投資環境都不考察了,提起行李包就走:沒有電,搞什麽現代工業,新興產業……從這層意思說,雲豐縣移民工作搞不好,對口支援搞不好,發展滯後,作為長期擔任副書記、縣長的武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市委從政績上考察,雲豐縣委書記的職務交給方舟,而沒有交給武嶽是有原因的。方舟隻是在雲豐縣工作過很短一段時間,而後調走。而武嶽在雲豐縣沒有挪過窩,最了解雲豐縣的情況,有長期在基層工作的經驗,對雲豐縣的發展最有話語權。縣委書記一直空缺的時候,縣委、政府的工作都是武嶽一手抓,當時大家就議論,縣委一把手非武嶽莫屬。武嶽也是這麽認為的。當臘月間方舟回來,他竭力挽留方舟,他認為方舟對他是執弟子之禮的,兩人合作一定不錯。他任書記後,把政府工作交給方舟,方舟年富力強,舍得幹,在基層跑比他這老寒腿強。當時武嶽想,兩副擔子總不能老是一肩挑,市委總要選派一個人來,與其找一個陌生人搭檔,還不如讓方舟來。當市委選中了方舟,武嶽感情極為複雜:一方麵為方舟的受信任而高興,方舟比自己年輕,今後還可能擔任更加重要的工作;另一方麵又多少有些失落。自己在基層幹了這麽多年了,成績也是有的,不然不會當到副書記、縣長一角,可縣裏的一把手還是沒給他。是他幹得不好,是不放心他?從理論上說,輪也該輪到他了。從感情上說,他太想當這個書記了,沒當到,多沒麵子。每年他都要去四公公殿,去弘誌長老那裏喝杯茶,交談一番,有時一談就是幾個時辰。每次去都是一個人,最多帶上老婆,不讓外人知道,悄悄來去。今年,他是臘月三十晚去的四公公殿,冒著風寒去的,初一廟裏做早課就燃香拜四公公了,這是他試探性地問過弘誌長老,弘誌長老叫他這樣做的。老婆也去了,拜四公公後下山,天都還不明,匆匆趕回城與兒女們過年,誰都不曉得。不曉得又怎樣?他隻曉得四公公不靈。

  現在,他和方舟的關係多少有些讓他尷尬,位置不同了,說話辦事都讓他謹慎,有些話以前隨口就出來了,就是說錯了過後改也來得及――麵對的是他的下屬。現在不行了,你把話說滿了,讓方舟說什麽,人家是書記呀。處理事情更是如此。這次方舟對全縣這幾年的對口支援工作作了視察,提出了批評,多少有些讓武嶽不痛快。對口支援是移民工作中的大事,也是庫區後期發展的大事,這幾年一直是黨委、政府的重中之重,由兩個一把手抓,自然就由武嶽抓。恰恰具體管事的又是林晨芳,方舟的批評,是批評武嶽,也是批評林晨芳。林晨芳覺得委屈,到他這兒來訴過苦,他安慰了林晨芳――他們是夫妻,照常理,方舟不會把她怎麽樣的。他答應林晨芳,幾時找方舟說說。方舟批評的是他,他也可以理解,方舟血氣方剛,年輕氣盛,不曉得對口支援工作有多難搞,一上來就想幹出點事來。這可以理解。他最擔心的是金雞水庫,那裏問題多,問題深,有些情況連他都說不清楚,所以他不讓林晨芳把對口支援的這個項目向方舟匯報。也不是隱瞞,而是先擱一擱,以後再說。

  外麵寒氣重了,武嶽的膝關節像貼上冰袋,冰冷冰冷的。回到屋裏,關上客廳的大門,然後坐到書桌前,用空調被搭在膝蓋上,準備讀書。在雲豐縣的幹部中,大家公認武縣長是最愛學習、最有學問的。

  才坐下,妻子就打來電話,公司開會研究問題,要晚些回來,叫他照顧好自己,特別是膝蓋不要受涼。

  妻子高勝利也算是個能人,領導這麽大一個公司,實在不易。榨菜科技含量不高,利潤不高,要擴大銷路,占領市場,得費大量心血。在這方麵,武嶽沒有從縣委、政府方麵做更多的工作,主要靠勝利自己。高勝利並不是高學曆人才,也不是智商特別高,她是從基層上來的,唯一的本事就是舍得幹。一年365天都在幹,不分白天黑夜地幹,武嶽有時開玩笑說:“我領導六七十萬人的縣,你領導兩百多人的公司,你幹得比我還累還苦。”

  才接了妻子的電話,又一個電話打進來,是榨菜研究所的門房老李。老李說,有位農民找他,說是老鄉,雀兒寨的。老李問他睡下沒有。

  榨菜研究所的門房名義上是為研究所值班,其實一大半是為武嶽當傳達室。

  武嶽的住宅較隱蔽,生人來辦事是找不到這兒的,能來敲門的自然是熟人。雀兒寨的農民更不能擋駕。武嶽叫老李放他進來,一邊在思量:雀兒寨的農民,是誰呢?這麽晚來找他,一定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莫不是旱情?還是移民鬧事?這麽一想,武嶽就緊張了。武嶽不明白,這些日子他怎麽讀書心神不寧,有時半夜從夢中驚醒,仿佛有什麽事要發生……他去看過醫生,醫生沒說什麽,隻開了幾副中藥讓他服,他忙,高勝利也忙,幾包藥還放在那裏。

  這時,門上“咚咚咚”連響了幾下。

  武嶽緊張地側著耳朵聽著,問道:“誰?”

  黑牛在門邊,低低地應了一聲:“是我,黑牛。”

  是黑牛呀,武嶽的神經並沒有鬆弛下來,忙道,“推門嘛……”

  黑牛點頭哈腰,走進門來,又把門關上:“嗨,嗨,武縣長還沒有睡啊?!”

  武嶽站起來,空調被滑到地上都不知道,神情異常緊張,說:“是雀兒寨的移民……”雲豐縣的移民中,四十八寨的雀兒寨、金雞寨、縣的水泥廠是問題最多的,鬧事也最頻繁,是武嶽的心腹大患,所以一旦說是移民鬧事,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這三處。這麽晚了,雀兒寨的村長黑牛趕來,他自然會產生這樣的聯想。

  黑牛一怔,他沒想到武縣長見他來會成驚弓之鳥,上麵是不是有新的精神,強調移民的穩定?因為摸不透,說話便模棱兩可:“大事沒有,小事不斷,怕鬧成大事,特來向你匯報。”

  “快說,快說……”武嶽從書桌前走出來,腳被空調被絆了一下,不是手抓住了椅子背,就已經摔倒在地上了。黑牛趕忙上去攙扶,扶住武嶽,看他手扶膝蓋,臉都痛得扭曲了,忙問:

  “老寒腿又犯了?哎喲喲,怎麽得了……”

  黑牛趕忙把武嶽背到沙發上去的,讓武嶽躺好,撿起空調被給他蓋暖和了。

  “高經理不在?武縣長,家裏缺少人哩,弄個熱飯菜,給你端杯茶,熬個藥什麽的……多危險呀……”

  武嶽不耐煩這些嘮叨,道:“說事吧。”

  黑牛見他病成這樣,哪裏還敢說事,滿臉哭著說:“哪有麽子大事?雀兒寨,麻雀那麽大的事……我是上縣城辦事,順便來看看老領導。”

  黑牛對冉武秀說上縣裏找領導,就是找武嶽。武嶽就是當年發現、報道過自己的宣傳員,就是這麽一篇文章,黑牛才改頭換麵,並娶了媳婦。後來,黑牛始終在武嶽的關注下成長。黑牛對武嶽,一輩子都是感激不盡的。

  黑牛其實下午就到縣城了,一直挨到晚上才來,他是曉得武縣長事太多,在辦公室無法談,才拖到夜深人靜時來。武縣長是個要讀書、批文件工作到深夜的人。

  黑牛說:“看著縣長這個樣子,我心痛。我把冉武秀叫來,給你和高經理當個管家,管家說不上,當個傭人吧。掃地抹屋洗衣,農村右客做的是粗茶淡飯,不大合你們的口味,可熱湯熱菜是做得了的。武秀你是曉得的,沒有別的本事,就一點,閑不住。院子裏那點菜地長得不錯,是縣長種的吧,虧得你,不改農民本色哩。可挖地、潑糞、淋苗,得占你多少時間,交給武秀一百個放心。你看我們家菜園子,那不叫收拾,叫打扮,打扮得像一個班的崽崽妹……”

  嘰嘰喳喳一番話,把武嶽逗樂了。

  “幹脆讓武秀在院子裏砌個圈,喂兩頭肥豬得了。”

  “真還可以,院子寬。”

  “這得高經理說了算,我說的不算數,房子是公司的,弄得滿院臭哄哄的,人家研究所得幹?”

  剛才為劉劍鋒的事,為春旱的事,為對口支援的事,弄得不寧的心緒又鬆弛下來。平時裏,他成天都在憂,不是這就是那,活得可算是全縣六七十萬人中最累的一個,一年四季都掛著那張苦瓜臉。黑牛這一來,這沉悶的客廳有了一分歡樂。

  “黑牛,就像到了自己家裏,隨便一點。那是茶壺茶杯,那是茶葉筒,上好的‘西湖龍井’,明前茶。泡兩杯,給我一杯……”這屋對黑牛來說是輕車熟路,泡好茶,端著茶壺走過來,先給武縣長斟滿一杯,送到他麵前的茶幾上,然後自己斟上一杯。

  黑牛把帶來的一包東西從門邊提過來,擱在飯桌上,道:“這是武秀叫帶的,送給高經理補身體,說她工作太辛苦……”

  “來就來吧,帶麽子。給高送禮,見外了。”武嶽臉色一沉,冷冷地責備道。

  “也沒有麽子。一對臘豬腳,一包黑木耳一類的山貨。臘豬腳是武秀喂的豬,喂的菜葉子,糧食,城裏賣的都是潲水豬肉。山貨也是綠色食品,不值錢的,隻是讓你們吃得放心。”

  武嶽便不說什麽了。他讓黑牛坐下來,問:“你這麽晚來,一定有啥事,說,公事私事都說。”

  “我真的沒事。春節前就想來,臘月間殺豬,武秀就說提點新鮮肉來,我曉得你忙,就拖到現在。就想來看看你……”

  這番話說的極真誠。武嶽聽進去了。

  黑牛是他發現的苗子,甚至可以說,黑牛和冉武秀的這段姻緣,他也是牽線人、月老,所以對黑牛一家人有特殊的感情。黑牛的一些劣習和工作上的毛病他都看到了,批評敲打過他,當他又重犯時,卻又原諒了他,既痛恨,又無可奈何。黑牛爬到村長這個位置上已經很不容易了。當雀兒寨人反映他的問題時,武嶽一氣之下,真想把他一擼到底。可最後處理時手還是軟了,手下留情了。武嶽不能原諒自己的是,這是自己樹的一麵旗幟,把他砍倒,自己臉上也沒有光彩。

  武嶽是個極嚴肅的人,他與幹部們交談,很少拉家常,拉家常那是對農民、對老百姓,對幹部,得嚴厲一點,這是他的工作方法。同幹部談話,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對有文化的可以談讀書,交流學習心得。

  “這幾個月,雀兒寨群眾的情緒還穩定吧?”

  “大的問題沒有。”

  “要防患於未然。你是村長,又是副支書,支書葉彩三有病,你要多擔些擔子。”武嶽的臉漸漸嚴肅起來,不露一絲笑容。這樣他在下屬麵前才有足夠的威嚴。“我時常給你說,移民工作不能小視。你是黨的幹部‘,三個代表’的第三條就說‘是人民群眾根本利益的代表’。你不要隻忙你的山貨生意,要分一部分心思、精力來為雀兒寨人服務。群眾可以選你上去,也可以把你拉下來。”

  黑牛臉的肌肉抽動起來,他看武嶽,知道他是隨便談的――他還不知道雀兒寨的“地震”。他高興不起來。

  “看,我說到你痛處了不是?雀兒寨反映你的信、電話不少,就是你不理事,隻顧自己。你個人要做生意、發財,這不是什麽壞事,可共產黨的宗旨是帶領大家致富,這一點始終不要忘記。”

  “看來你是高興不起來,秧苗長勢如何,遇上春旱了?灌渠沒修好是工作的關鍵呀!今年的農田基本基建款已經撥下去了,你就加緊幹吧……”

  “是的,加緊幹……”

  “那你還有什麽不高興的?是資金有缺口?”

  黑牛再也忍不住了,“嗚嗚”地哭起來,哭得像個細娃。他這麽一哭,武嶽不說話了,他在黑牛一進屋就曉得,雀兒寨出事了,他的擔心得到了證實。

  “我想幹事也幹不成了,我已經不是副支書、村主任了……”

  “你犯了啥錯?”

  沒有,是葉彩三和良子聯合一班人掐的。良子成了支書,代理村長。

  “葉彩三召集的會議?”

  “是的。”

  “全體黨員都參加了?”

  “參加了。”

  “黑牛,看我怎麽說你呢?你的所作所為已經失去了群眾基礎了,趕下台了,你是罪有應得!”武嶽的臉上出現不愉快的紫色。“老支書葉彩三是二十多年的老支書,人家拖著病都在幹,風裏雨裏送佛手苗,挨家挨戶地送,說是佛手能換錢,那精神多感人,可人家家裏呢?木柱粉牆的吊腳樓,舊的。為什麽,人家想的是大家,而不是個人。再說良子,從部隊轉業回來就忙寨子的事,忙農田灌溉的事,這都是大事。人家是抓住點子了的。四十八寨是多好的土地,可鄉親們始終富不起來,困擾的主要因素就是旱、澇。你不抓農田水利就不叫抓大事。雀兒寨的黨支部、村委會,主要工作是什麽,是把黨中央關注‘三農’的聲音,也就是政策,忠實而又及時地傳達貫徹到雀兒寨。兩委會的成員,首先是忙寨子的建設和發展,製訂全寨的發展計劃,為每家農戶製訂發展計劃,然後督促幫助實施,哪裏有你這樣的,成天趕溜溜場,集體的事不管,莫說是雀兒寨的黨員反對你,就是我也要把你拉下台!”

  黑牛一直是眯縫著眼,低著頭在抽煙,好像在聽,又好像在沉思,武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他還有什麽可申辯的。

  黑牛有一種察言觀色的本事,他對武嶽的脾性摸得透熟。武嶽同下級談話,都喜歡對方靜靜地聽,就是你說了錯話,做錯了事,隻要你認真在聽,不頂他的嘴,他的氣就會漸漸消下去,處理起來就輕了。板子是高高地舉起,輕輕地放下。

  黑牛起身又去斟了杯茶,遞給武嶽,見他剛才臉上那灰紫色淡下去了,紅潤又多了起來。思忖片刻,麻著膽子道:“縣長批評我,我服氣,撤我,我也沒意見。誰叫我沒給你爭氣哩。可我們在開兩委會時,方舟同誌突然趕來,情況都不了解,不問青紅皂白,就把我批評一通,這麽一選舉,我還不輸個精光?”

  “方書記在雀兒寨?”武嶽口氣很平淡,細細地觀察,他的眉毛顫抖了一下。

  不是他到會,不會是這個結果。

  “放肆!方書記是縣委一把手,他到雀兒寨指導工作,參加兩委會都沒有權利?”刹那間,武嶽的眉毛緊鎖起來,臉往下一沉,大聲斥責道:“黨的培養教育,在你也是十幾二十年了,你怎麽還是這麽個無組織無紀律的樣子?我說的話你不聽,你口口聲聲說我是老領導,可從心眼裏,你沒把我當成幾斤幾兩,連雲豐縣的縣委書記,在你眼裏也不值幾兩,你太不曉得天高地厚了!”

  黑牛嚇得麵如土色,不敢坐了,站起來道:“老領導,你這麽說,我可是不敢活了!”

  武嶽不再說了。其實,他的腦海裏已經在轉動另一個問題:方舟為什麽沒給自己說這事,他是不是有自己的思考?方舟與他每天都要通個電話,交流一下縣裏的情況,看來方舟是有意對自己隱瞞著什麽,看來方舟對自己一直支持黑牛有看法?自己在黑牛的問題上有麽子錯呢,可能真的有……

  “在雀兒寨我是呆不下去了……”

  “是麵子?村長當起來多威風,跺一跺腳雀兒寨四個角都發抖,咳一聲全寨人都感冒。當幹部要能上能下;不當幹部了,你還是黨員,為群眾辦事還要跑快點。隻要你為群眾辦事,群眾就會擁護你,就不存在呆不下去的情況。”

  黑牛沒有達到告狀的目的,灰溜溜地走了。見黑牛那背影消失在院子裏,武嶽歎了口氣。

  像劉劍鋒、黑牛這樣的人,武嶽的身邊還不少,有的是在縣委、縣府,有的是在各部門、鄉鎮,隻是尾大不掉呀。

  六年前,武嶽當縣長,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政府機關和所屬部門約法三章,內容是吃飯不許到外邊飯店,節後上繳紅包等。他自己是這樣要求的,也是這樣做的,萬萬沒想到的是,這股廉政風來勢猛,卻把他自己與其他人吹開了,使他站到大多數幹部的對立麵。

  市裏有領導來視察,下麵基層來縣裏辦事,凡找他的,他都在機關食堂請吃飯,全部四菜一湯,一般不上酒,要喝也就是“清溪坊”,樸素簡約得讓賓客連聲說好。有記者來,吃過這樣的飯菜,在報紙上宣傳,“雲豐縣刹住了吃喝風”。武嶽也頗為得意。後來才發現,他招待過的客人,晚上又成了縣委書記的“座上賓”,在縣裏最豪華的包房裏吃大餐,幾千上萬元都吃過,茅台一吃幾瓶。吃過後,客人們連聲說好。客人們都知道,縣委招待的才是真好,武嶽招待的叫假好。消息傳到武嶽的耳朵裏,武嶽隻能幹搖頭。於是,政府各部門招待客人也就不管那明令的“四菜一湯”了,也不上機關食堂招待客人。上任後的第一個春節,武嶽上繳紅包的事情成為新聞。一個退下來的老上級專門找他談話,說武嶽呀,這麽大一個雲豐縣,怎麽就顯你武嶽?上有縣委書記,下有局長科長,怎麽就你繳得多?你以為就你有紅包?武嶽說不出話來。這位老上級對武嶽有恩,並且在任上是出了名的清官。老上級對他的舉動尚且反感,他的群眾基礎如何可想而知了。你的群眾基礎沒有了,你怎麽幹工作?你的話有人聽?決議、命令有人執行?

  武嶽記住了老領導的話,但並沒有完全照著去做。他照常繳紅包,想法卻柔和了許多,人家不交也並不覺得就怎麽啦。他並不打算和規矩對著幹,也不打算出風頭,他知道自己勢單力薄,對方是海洋,會被這群幹部淹死的。這樣一來,他的周圍自然聚集了一批像劉劍鋒、黑牛這樣的人。

  他在一本書上讀到一則這樣的故事:一個人推著一輛車爬上坡,車上裝滿重物,身後跟著一隻狼,一直覬覦著,趁他推得最費力時,撲上來,咬了他腿上一塊肉,血淋淋地叼走了。他雙手推著車,不能轉身去打狼,一轉身,重車往後滾,會把他壓死。打狼還是推車呢?他猶豫著,最後選擇了推車,可狼什麽時候又會撲上來呢?他想,他這條命隻能兩種結局了,要麽倒下,碾死,要麽讓狼咬死……

  在高勝利回來時,武嶽的心情極度悲涼。高勝利雖然一身疲憊,還是注意到丈夫的神情異常。

  “老寒腿犯了?貼塊膏藥吧。”甩下包就去找藥。

  “算了,躺一躺就會好的……已經好多了。”武嶽不願妻子的回來打斷自己的思路,不要她去做。

  高勝利沒有去拿藥,提起茶壺,去裝了一壺熱水,斟滿一杯茶,遞給武嶽,瞟見桌上的另一隻茶杯,問:“誰來了?”

  “黑牛。還送了一對豬腳杆。”

  “武嶽我不是說你。你要少同黑牛這些人打交道,又不是什麽好人,他們隻能給你帶來負麵影響。”

  “你這是什麽話?黑牛是農村基層幹部,我拒絕與他來往,不是讓我脫離群眾?人家還是一片好心,要讓冉武秀來幫幫你。”

  “武秀人勤快。我就看不來黑牛,一口勤快牙,一身懶肉巴。”這麽大個屋,還有院子,確實要人收拾。

  “黑牛也難,現在農村基層組織難搞,年輕人外出打工了,寨子裏就剩下老人、婦女,種莊稼又不值錢,穀賤傷農,幹部都發動不起來呀。做戲不如聽戲,上場容易下場難。”一想到黑牛已經下台,就不說了。

  高勝利知道他們家和黑牛家的關係,也就不說了,換了個話題。

  “你這腿還是上重慶徹底檢查檢查,找個好醫院住下來。你是怕花費公家的錢?連膏藥都是自己花錢買。自己花錢買也沒啥,隻要有效果,治得好病……”

  “有效果。”

  高勝利曉得丈夫在敷衍自己,道:“那站起來看看,貼了十來副了……”

  這時,電話鈴響了。武嶽盯盯掛鍾,十一點了。這些日子,晚上一來電話,他就緊張。

  本來,一個縣領導的家,晚上十一點來電話極為正常。一個縣的事,千頭萬緒,晚上十一點來電話不算什麽突發、應急事情。可這些日子右眼直跳,好像預示著什麽不祥之事的到來。

  是一個沙啞的聲音,一開始武嶽沒有聽出來。對方自報家門,是金雞寨的書記寒楓,寒楓很少給武嶽打電話,這麽晚打來一定有急事。

  “武縣長,有個情況要向你匯報。方舟到了金雞寨。同來的還有魏捷、陳學軍……”

  武嶽馬上意識到,他們是衝著金雞水庫去的。武嶽的臉一下子煞白了,手也情不自禁地抖起來。一個月前,武嶽不讓把對口支援的項目表提供給方舟,林晨芳照辦了。他不是有意隱瞞,那麽多個水庫擱在山溝裏,白天裝太陽,晚上裝月亮,瞞得住誰?而是先想出個處理方案再說,沒想到方舟還是先到了金雞寨。武嶽的心境一下子壞起來。

  “他們發現了什麽問題沒有?”

  “目前還不清楚。接觸了些群眾,比如魏家老漢……就怕他們被鼓動起來,提麽子要求。這件事就扯到……”

  怕麽子?群眾有反映是正常的。

  要不要嚇唬嚇唬他們,讓他們趕快離開金雞寨?

  “放肆!我告訴你,寒楓,方舟是縣委書記,一把手,他下來是搞調研、檢察工作的,你可不能胡來呀。要絕對保證他的安全。方舟要是出了事,我首先辦的就是你!你聽明白了嗎?”武嶽的臉上始終保持平靜,可語氣很嚴厲,遠在百裏外的寒楓也聽出來了,不再吱聲。

  “還有麽子事?”

  “哦,一個重要的消息,後天是清明……”

  “這又怎麽啦?”一串一串的事,弄得武嶽一驚一乍的,已經有些受不了啦。

  “聽說王喜來的女兒要來掃墓,明天到,是專門從山東趕來的。”

  這可是個重要消息。王喜來死了有兩年了,就埋在金雞寨,武嶽隻是聽說,沒有去看過。這關鍵時刻,他女兒來掃墓,意義非同一般,方舟正好在,說不定也要參加掃墓,群眾情緒上來了怎麽辦?武嶽的額頭沁出了一排汗珠,密密的。他想了想,說:

  “寒楓,王喜來同誌是倒在對口支援崗位上的,過去對他有什麽不公正都應該糾正過來。要接待好他的女兒……對了,明天我趕到金雞寨。”

  “具體要我辦些什麽?”

  “要準備幾桌酒席,質量要達到清溪鎮的水平。”放下電話,又撥通了林晨芳的家,林晨芳好像已睡下了。武嶽告訴她,方舟在金雞寨,明天他也要趕去,叫林晨芳丟下手裏的工作,也去金雞寨。林晨芳半晌不說話。

  “怎麽不說話?”

  “老方還是去了……我叫他不要去,不要去……”林晨芳在電話裏喃喃。

  “沒什麽,這事遲早要讓他曉得的。”

  放下電話,武嶽發現頭上冒汗了,一滴滴的汗珠,在臉上滾動。他已經忘了痛,急速地在屋裏來回踱著。

  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他終於拿定了注意:金雞水庫這件事,不能讓方舟去處理;他必須親自去處理,爭取主動。通過處理金雞水庫事件,糾正自己過去工作上的錯誤,能表明自己的立場,又能挽回他在群眾中已失去的威望。

  “你腿好了?”從衛生間洗漱出來的高勝利驚訝。

  武嶽這才知道痛,忙坐回沙發,道:“快拿膏藥來,給我貼一張。明天,我要去金雞寨。”

  “你這腿……”

  “貼上膏藥爬得動的。”

  “你對四公公殿那麽大興趣?”高勝利不以為然,“那兒不是風水寶地。”

  “至少不讓它成為傷心地。”

  “傷心地?”

  高勝利驚訝地看著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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