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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清晨在良子家吃過早飯,魏捷說:“方書記,我不能陪你了,我要回鎮上,還要去個地方。”

  “你去哪兒?”

  “金雞寨,金雞水庫。”

  方舟對魏捷說:“正好,我也要去金雞水庫看看。”

  魏捷看看方舟,見他說話是認真的,便道:“金雞水庫是半截子工程,如今隻裝了半塘水,不過就是個大一點的堰塘,沒有麽子看的。”

  “正因為隻裝了半塘水,為何不能裝滿,為何是個半截子工程,正是我要了解的。這是縣裏對口支援的重要項目,集攔洪、蓄水灌溉、發電於一體的重要工程,怎麽會弄得這樣呢?”魏捷身體顫抖起來,方舟卻沒有注意到,繼續說,“在縣裏,我問過武嶽縣長,也問過對口支援辦的林晨芳,他們都說不清楚。”

  “林晨芳肯定說不清楚,建水庫時她還沒到對口支援辦,而是在司法局。”

  方舟算算,那時林晨芳正是在司法局。

  “那武嶽縣長應該說得清楚呀……”

  “說不清楚自然有說不清楚的道理。”

  “你這話我怎麽聽不明白?”方舟想在魏捷臉上尋找答案,可是沒有找到。

  魏捷自方舟擔任縣委書記以來,一直在關注他的言行,希望判斷出他為人做事的準則。在以前,魏捷任清溪鎮(當時叫鄉)書記時,他未曾與方舟謀過麵,但知道是從雀兒寨出去的區縣領導,知道他一些故事,雀兒寨人說了他很多好話。評價、考核一個人,口碑是很重要的,老百姓是不講麽子功利的,他們並不要你的回報,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可惜我們的組織部門考核幹部,更多的是依據幹部的政績,甚至有個別領導幹部憑印象來提拔幹部,使得一些壞人有空子可鑽。方舟在外縣工作十來年,這十來年,是可以發生很大變化的,特別是在物欲橫流的當今時代。回雲豐縣後,方舟一直在搞調查研究,在基層跑,沒有召開全縣幹部大會,他的工作作風、工作思想都不甚了了,有的幹部,包括鄉鎮幹部、縣級機關的幹部,連他的相貌都不清楚。隻是瓜田李下的一些傳聞,讓魏捷還是滿意的。最多的說法是,這位縣太爺一點沒在辦公室坐,常常在鄉下幫農民犁田栽秧,辦公桌都蒙上了一層灰,最後一副黃泥巴腳杆回縣委,讓站崗的武警給攔住了――又當是來上訪的老農民;又說這位書記在微服私訪,縣城的大街小巷和茶樓酒肆都去坐,聽人講社情民意,喝酒對端,人稱“醉死牛”。這些都是笑話,太幼稚,魏捷沒有裝進耳朵裏。他要再看一看。於是他說:“方書記,不是我不聽招呼,我去金雞寨沒有好事。你還是不去吧。”

  “你這人怎麽這樣?”方舟生氣了,“有什麽事要對我隱瞞的?”

  “真要了解金雞水庫的事,有一個人最清楚。我可以帶你去見他……可會給你添麻煩的。”

  “不說了,我們馬上就去。”

  兩人告別了良子爺爺和良子,返回清溪鎮。

  真正使方舟注意到金雞水庫,是方舟在考察全縣的對口支援工作、為全縣幹部大會準備材料時,無意之間留意到的。

  前段時間,方舟、武嶽帶著縣裏的幹部在縣鄉鎮考察對口支援。林晨芳也隨同。

  他們來到一家養鴿場,武嶽介紹:這是上海嘉定縣幾個農民企業家與本地農民聯係的,屬民營。

  鴿棚很大,一排一排鴿舍,裏麵的鴿子咕咕直叫,一片嘈雜。一個著西裝的年輕人跑過來,鄉裏幹部介紹:“這就是嘉定縣的農民企業家。”

  方舟握住農民企業家的手說:“從上海來到我們的窮庫區,不容易呀。生活過得慣不?”

  “開始來時老覺得四川的菜太辣,特別是火鍋,吃了就拉肚子。”

  “現在還怕不怕火鍋?”

  現在回嘉定,帶回家的特產就是火鍋底料,還有‘老幹媽’‘飯……飯遭殃’。

  “對飯遭殃’。如不放辣椒,家鄉菜都不知道怎麽做了。”

  方舟一行人笑了。

  農民企業家帶大家一邊參觀一邊介紹:“這一排是乳鴿,這一排是廣場鴿。乳鴿是吃的,上農貿市場,上大餐館的餐桌,廣場鴿是觀賞鴿。”

  “銷路有保證?”方舟最關心的是市場。

  “運到重慶,沿江幾座縣城,有多少銷多少。”

  鎮長說:“這樣的養鴿示範村全鄉有四個,每一個一年都是一百萬的收入。都是民營的。”

  方舟問:“為什麽都是民營的?集體的沒有?鄉鎮辦的鴿場沒有?”見大家不說話,他轉向農民企業家,“你們從嘉定來,應該說也是不容易吧?絕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

  農民企業家不說話。

  武嶽說:“縣委書記是來搞調查的,應該實話實說。”農民企業家點點頭,說:“我們是響應號召來三峽的,都是農民兄弟,三峽人作出了奉獻,我們理當支援。我們也冒著一定的風險,我們說服了鎮裏,說服村委會,說服農民,結果農民辦起來了,贏利了,鎮裏、村裏都辦不起。”

  鎮長說:“我們當時有個觀點,要講管理,講經營策略,國營、集體都搞不過個體,我們不敢,怕失敗。”

  武嶽說:“我們幹部中有個說法,叫‘對口支援,送錢可以,辦企業不感興趣’。實際上是怕搞不好。”

  鄉長點點頭。

  方舟說:“那後來人家搞成了,村裏、鎮裏可以跟著辦呀。”

  農民企業家說:“四個示範村成功了,鎮裏還是不敢。這次是他們擔心競爭不過個體。”

  方舟在本子上記著麽子,然後說:“看來對口支援有個觀念問題,還有個體製問題。”

  鎮長點點頭。

  武嶽還帶方舟視察新縣城。車隊在雲豐縣的新街上行駛。武嶽說:“新城大道按八車道設計,所以比重慶的路還寬。”

  有這個必要嗎?武縣長。

  這叫‘超前意識’。庫區欠賬太多,多點補償也是應該的,要達到二十年後庫區城鎮也不比其他城市落後。

  “中央給的錢有限,一分一厘都有明確用處,扯的窟窿太大,以後無法補呀,武縣長,新城建設也應該實事求是。”

  武嶽和坐在一邊的林晨芳互相看看,沒有言語。林晨芳對丈夫有些不滿。

  新城大道還隻是一條路,大道兩邊隻立了些半截樓房,甚至還有農舍和麥地。

  一棟漂亮的建築出現在前麵。

  武嶽說:“這一個項目是林晨芳同誌抓的工作,方舟書記,你作為丈夫,你是不知道她費了好多心血啊,你看看吧,很不錯。”

  “武縣長,你就別誇了。”

  “那是什麽單位?”

  “雲豐中學,市裏的重點中學。是廣東省援建的。”

  “最好的建築是學校。這個思路是對的。”方舟說,“去看看。”

  學校裏正課已上完,正是課餘活動時間,操場上滿是學生。教學樓、試驗樓、教師宿舍、學生宿舍都貼了白瓷磚,閃閃發光。武嶽介紹:“這在全庫區是第一流的。”

  叫來了校長、書記,這是兩個不修邊幅、穿得皺巴巴的男人。一眼看去,他們不像是有一流設施的中學領導,像是雀兒寨中心校的民辦教師。

  校長說:“請縣領導去會議室休息,我們的會議室很漂亮。我們先作匯報,然後再請領導參觀學校的電化教學室,這在庫區裏也是唯一的。”

  “還是先看看吧。先看學生上課的地方。”

  校長、書記鞍前馬後地引路,招呼。

  教學樓裏,有不少學生正在做教室清潔衛生,進進出出地忙著。走廊上、樓梯上都是跑上跑下倒垃圾、提水桶的學生。水桶大,學生提不動,一路晃蕩,弄得樓梯上都是水。

  校長抱歉地說:“對不起,各位領導,學生們在做衛生。”

  “五層樓,也不安自來水管?”方舟說。

  “安了,又壞了。三天兩頭開壞水龍頭,水就往教室裏流。這些孩子。”

  “教育啊,加強管理啊,孩子們應該是聽話的。不然要老師來幹什麽。”

  “班會上講,全校大會上講,還是要弄壞。”

  “你們的責任就是教書育人,連個水龍頭開關都教不會,那現代科學技術怎麽掌握?”

  在樓梯的拐角處,方舟停住了,隻見雪白的牆壁上滿是零亂的泥腳印,又髒又亂,非常刺眼。

  “這是怎麽回事?”

  校長說:“學生們跑樓梯急了,停不住,就用腳往牆上跺。我們的生源很大一部分來自農村,從小缺少管教。”

  武嶽對校長說:“趕快派人重新用塗料刷白了。”

  方舟對林晨芳道:“對口支援不能立起學校就了事,後續工作要跟上。建築是一流的,管理是三流的,才建成半年吧?最後,半年後學校也成了三流的了……”

  方舟沒說完,目光又落在操場邊的空地上,那裏有好些中年人在挖土。

  “那是在幹什麽?”

  書記說:“學校老師工資不高,見有空地,就開辟成菜地,自家吃,還可以供給學校學生食堂,換幾個錢。這也是沒法的法子。”

  果然,地裏一片一片綠色,都是種的蔬菜。

  方舟問:“按設計,那片空地該做什麽?”

  書記答:“綠化地,有花木,草坪,還有幾排大樹,由於沒有這筆綠化費,就閑置起來了,教師們覺得可惜……”

  林晨芳道:“你們學校有一部分是由兵工廠子弟校合過來的,原來他們舊學校的綠地就搞得很好嘛,有好多樹,為什麽不能發動師生利用課餘時間植樹呢?不用國家一分錢,就可以綠化一個新校園。”

  “這個主意好,我們怎麽就沒想到呢……”校長道。

  “怎麽想得到?你是在用管理鄉村學校那一套來管理一個設施一流的國家重點中學,當然想不到!”方舟很生氣。“你這位校長的情況我不了解,可從看到的這些問題來判斷,你的管理水平和能力,最多隻能管管教學。你可能是個好教師,但領導一個現代化的學校還不行。好好的一個設施一流的學校,快讓你辦成民辦小學了。”

  校長的臉色煞白,呆若木雞。縣教育局的領導出來為校長解圍:“我們縣教育局也有責任。”

  舟轉向教育局的負責人:“你們是有責任,不可推卸。我聽林晨芳同誌反映,人家對口支持省建議你們以這所中學為依托,建一個庫區一流的培訓中心,培訓庫區教師,人家還願意提供多媒體電化教育設備,在人家省都是少有的超前設備,可你們教育局不感興趣,說把培訓中心往後放放,說服縣領導,先建縣裏的多功能會堂,開會、演出用,說是形象。林晨芳同誌,是這樣的嗎?”

  “我說的問題屬實。”

  “我們教育局的同誌,包括縣委、縣政府的同誌,思想是不是與這位校長一樣呢?我看差不多。這位校長是停留在鄉村教師的水平上,我們縣裏的同誌是停留在鄉鎮幹部的水平上。不行呀,我建議分管教育的副書記、副縣長帶隊,把全縣主要中小學校長帶到對口支援省去看看,看看人家是怎樣在抓教育的,看看人家的中小學管理製度、方式,把人家改革中的好東西帶回來,這比建一座這樣的學校更重要。”

  方舟說:“人家對口支援省有意來幫助我們發展教育,我們卻把錢用在建會堂上。會堂開大會,多功能開小會,唱歌、娛樂,農民都進不來,還是幹部們用,這不是人家的本意。人家的錢,我想很心痛的,是不是?他們還說了什麽話?”

  一個幹部怯生生地說:“他們臨走時對我說,要是雲豐縣的幹部永遠把‘幹紅’倒滿,雲豐縣永遠不能發展。”

  “聽聽,人家是這麽評價我們的,林晨芳是發改委的,管對口支援這一塊,你有責任,首先是你把關不嚴。”

  武嶽、林晨芳臉色很不好看。

  方舟問林晨芳:“正在建的會堂在哪兒?武縣長,我們去看看?”

  “我要回去吃藥,不去看了。”林晨芳道。

  “你臉色不對,病了?”

  “今早一出來就有些不舒服,可能有些暈車。”

  “那你先回去吧。回去躺一躺。”

  “今天是周末,女兒要回來。”林晨芳提醒。

  “那我早點回來。”

  武嶽走過來,取出皮包裏的一份文件遞給林晨芳:“這是化肥廠改製的報告,你們發改委要簽個意見。我已經看過了,不錯。你休息時看看,盡快簽意見。”

  晚上回了家,方舟讓林晨芳把全縣對口支援的項目給他簡單說說。林晨芳提到金雞水庫,她說不清楚,因為她後到,沒有接觸這項工程。方舟調來有關資料,了解到這項對口支援工程可以解決清溪河下遊十幾萬畝農田、幾十個村寨的長年洪澇災害,把十幾萬畝旱地變成水澆地,還可以解決全縣三分之一的供電量,作用應該非常顯著。可這麽好的項目怎麽就搞垮了呢?問誰誰都說不清楚。可魏捷說有人說得清楚,又不說名字,隻帶他去尋找,多少有點神秘。

  方舟和魏捷兩人回到清溪鎮,直奔磚瓦廠。魏捷買了兩瓶“清溪坊”。

  鎮磚瓦廠在鎮外三公裏的山坳處,靠近清溪河。一排紅磚平房,廠部辦公室和職工宿舍,幾間半截磚牆房是車間,裏麵是一套製磚機器、一套製瓦機器,軌道車與兩座磚窯連接。磚廠是鎮屬企業,可鎮上經濟這些年不景氣,單位、商家、農民新建房的少,這家當時因建移民新村建起來的磚瓦廠屬於虧損企業。開工不足,兩座窯停了一座;資金周轉也不靈,別人運走了磚,款子拖欠著,他們又拖欠電費、煤炭款,職工的工資一季度發一次,還隻給生活費。

  遠遠的,就看見一座磚窯在冒煙,說明在燒磚。魏捷說,一部分移民新村的建築要修補,磚瓦的需求大了。

  磚廠不大,二十來個人。一個窯在燒,另一個窯在裝窯,把壓製成坯的濕浸浸的磚瓦用軌道車運去磚窯,堆碼好,等待點火燒,20多個人都在忙,沒一個空手的。

  “廠長呢?”魏捷抓住一個工人問。

  “在裏麵裝窯。”

  魏捷鑽進窯子,裏麵隻點了兩盞白熾燈,光線很暗,看不見路,更看不清人的麵孔,隻見七八個人在裝窯。軌道車開過來,魏捷躲避著。

  “陳廠長……陳學軍,找你有事。”

  無人理。

  “陳學軍――你龜兒子躲嘛,老子送酒你都不理,莫怪我哈……”

  “來了,來了,你要先說提酒來就好了……”一個黑影子奔過來,“魏捷呀,咱倆好久沒喝了,正好,裝完窯累了……”

  先莫談酒,出來一下,有領導要見你。

  “麽子領導,我不見!”

  陳學軍轉身要進去,魏捷一把抓住他,道:“有事哩,人家大老遠趕來,不是專門找你喝酒的。”

  “不喝酒更沒談的了。”陳學軍甩開手。

  “陳學軍,你站住,你有氣,可你還是個黨員,是幹部!”

  陳學軍這才乖乖地尾隨魏捷出來。

  走出窯的陳學軍一臉磚灰、煤灰,純粹一個大花臉,隻見兩眼珠子滴溜溜轉。窯裏悶熱,工人們都打赤膊,陳學軍是廠長,文明一點,一件圓領汗衫,一條花褲衩,圓領汗衫的肩頭、背上滿是洞,像篩子眼,狼狽不堪。

  “陳學軍,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縣委方舟書記,要了解金雞水庫的情況。方舟書記,陳學軍曾任過金雞水庫的工程指揮長,在全縣,應該說,說得清金雞水庫情況的,就隻有他了。”

  “還有人說得清楚……”陳學軍嘟噥著。

  “學軍,莫推了。”

  “真的……我都忘了,又得有資料……”陳學軍一邊推辭,一邊打量著這位隻聽說而未見過的縣委書記。那雙滴溜溜的眸子裏燃起一團火苗子,一點一點地燃,可又一點一點熄滅了。

  方舟說:“魏主任,大家都在忙,人手不夠,等裝完窯再說吧。”

  “學軍,還要多久?”

  “緊趕慢趕,也得掌燈時候。”

  “那我們就在這兒住吧,魏主任。”

  “不回城了?”

  “工作完成再走。”

  “那怎麽行……實在要留下,也得在鎮上住,我通知鎮委。”

  “魏主任,什麽人都不要驚動。有什麽要向鎮委了解的,我自然會走的……好了,幹活吧。”方舟開始脫衣服。

  陳學軍突然激動起來,飛快跑去,找來工作帽、白帆布圍裙、再生布手套,讓兩人穿戴上。

  “裝窯是技術活,裝不好燒不透的,裏麵也悶,你們去料場裝車吧。”陳學軍叫來工人,把方舟兩人領走了。

  在料場,晾開的磚瓦坯子砌成一道道的牆,有人肩頭高,蜿蜒著好長。磚坯怕雨淋,上麵蓋著麥草排子。有人把磚坯子擔攏,兩人參加裝車的工作,把磚坯碼上軌道車。這工作雖說簡單,但並不輕巧,一勾一抬,手、腰、腿都得用力。裝了一車,兩人就氣喘籲籲的了。

  當歇下來時,方舟捶捶有些酸痛的腰,道:“好久沒幹重活兒了……”

  “要不我們去辦公室休息,邊喝茶邊等?”

  “那不好,人家都在幹哩……陳學軍也不年輕了,身體比我們還?,幹蝦子一隻……”

  “他當廠長四年了,說廠長是好聽,其實就是個工頭。帶頭幹,所以鍛煉出來了,一身筋骨,風吹日曬,飯量不小,你一會兒就看得到;酒量也大增,我已不是他的對手了……”

  “他是學什麽專業的?”

  “水利工程。早先是在縣水利局,局長後備人選。”

  方舟點點頭,道:“好好的指揮長,怎麽來當磚瓦廠長了?”

  “這個……一言難盡呀。”剛才還說得高興的魏捷臉一下子陰沉下來,語速也慢了,吞吞吐吐起來。

  “魏捷同誌,有個疑問一直擱在我心裏,你是清溪鎮黨委書記,搞移民工作時你還在任上,是不是?”

  魏捷點點頭。

  “是幾時下來的?”

  “兩年前。”

  “同陳學軍差不多時候?”

  “可以說是同時。”

  “是同一樁事情讓你們下來的?”

  “可以說是這樣吧……方舟書記,你可別誤會,我帶你來,不是要陳學軍為我申辯的……”他臉上有了血色,從挎包裏摸出一疊紙,遞到方舟眼前,讓他看了一眼,又收回來。“這是我的申辯材料。免得你說我當這個移民辦主任覺得委屈,大材小用了。我不給你了。”幾把就把材料撕成碎片。

  “魏捷同誌,你何必要這麽樣呢?是我讓你帶我來了解金雞水庫的情況的,我沒有想到你也牽進這件事哩,真的,我沒有這麽想。”

  魏捷不說話。

  這麽一來,方舟更堅定了要去金雞水庫的信念:那裏一定藏著好多秘密,通過它,可以找準雲豐縣的問題,把準脈,找到工作的突破口。武嶽不是苦於工作無法推動嗎,自己從這方麵說不定可以推他一把。這麽一想,方舟有些高興了。他見魏捷還在生氣,拍拍魏捷的手臂道:

  “魏捷同誌,不管你受了多大的冤屈,請相信我,隻要我在雲豐縣任上,我就盡量努力去做,不讓好人變得不清白。”

  然後勾下身去撿地上的紙片。一張一張地拾,道:“問題不大,用膠水粘粘,能看清楚。”

  魏捷坐不住了,也蹲在地上撿。

  活兒一直幹到晚上八點過才完。陳學軍從窯裏出來,見方舟的襯衫濕透了,褲子上滿是磚灰,把條黑褲子染成紅褲子了,很是過意不去,忙用毛巾撣方舟身上的灰。

  “快洗澡,洗了澡我們好好喝一台。方書記,能喝吧?”

  “你小子口氣越來越大了,當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人家方書記是在雀兒寨當過八年知青的,你曉得那是麽子地方?酒鄉。”

  “那是,那是,酒鄉的,自帶三分酒哩。”

  磚廠的澡堂極為簡陋,屋子裏的一排牆上有掛衣服的釘子,另三麵牆是水泥板搭的台子,有水龍頭,不過隻有冷水,熱水要從外麵提進來。窯上隻要點窯,熱水就不缺。提隻鐵桶,盛大半桶熱水,再一張毛巾一塊香皂就走進澡堂,冷水兌進桶裏。一桶熱水淋著洗,洗頭洗臉洗身子。先打濕再抹香皂,再淋走泡沫,既簡單又幹淨。

  飯是夥食團做的。有家室的端回去,單身漢就在食堂的敞棚子吃。菜是蒜苗炒回鍋肉,肥的多,?的少,蘿卜湯。方舟勞動大半天,餓了,聞到炒回鍋肉直吞口水。

  “這兒人多,不好說話,到辦公室去吃。”陳學軍提議。

  魏捷說:“辦公室冷,還是在窯子邊上吧。”

  方舟說:“這主意不錯。”

  酒、菜都擺在窯前的小桌子上。小桌子是值班看火加煤人用的,靠窯子的圍牆,一堆穀草,是值班人員打盹的地方。一切都那麽簡陋。

  “怎麽喝?”陳學軍打開酒瓶,把酒倒進大碗裏。他的意思是一人一碗,還是猜拳比賽。

  今晚要談事,隨便吧。魏捷道。

  “那好,先一人一碗,盡興,不夠再拿,我家有。”

  “你叫你家人來一道吃吧。”方舟道。

  陳學軍不說話了。

  方舟記得陳學軍是縣農機水利局的工程師,家屬一定在縣城,就說:“平時不回縣城?”

  “我在縣城沒家。”

  “你沒安家?”

  “書記,我這麽個爛酒罐,哪個女人看得起我?”

  方舟想,也是。可他肯定以前不是這麽個落泊樣的,這個樣子,縣裏考察幹部,決不會把他作為局級領導的候選人的。

  魏捷說:“學軍,你就不要跟方書記打啞謎了。兩年前,老陳犯錯誤受處分,右客、細娃就走了。”

  方舟默然了。一個金雞水庫影響到人的家庭生活了,這影響不可謂不深。

  “學軍。”魏捷道,聲音很小,“明天可不能穿成這個樣子了,要穿精神點。”

  “我哪來錢?幾個月不發工資了,你拉走三窯的磚瓦,錢呢?你是不是以為我們磚廠是在學雷鋒,搞扶貧捐助呀?”

  “錢等幾天後你到移民辦來辦手續。包括這一窯,四窯的錢一起付。”

  “真的?”陳學軍高興了。

  “我可先說清楚,錢發下來不準往糟坊街送。酒喝多了不好。人家看你這麽濫酒,怕也看不上你。”

  “你們好像在商量啥事。”

  “方書記,我們明天陪你去金雞寨。可我們也得提醒你,金雞寨並非死水一潭,你去了,一切行動聽我們的。”

  “有這麽複雜?那我聽你們的就是了。”

  陳學軍跑回辦公室,取出一大卷圖紙,打印資料,攤在桌上。棚子頂上的白熾燈太小,光線不夠,又找來一盞停電備用的馬燈點燃,這樣,投下的燈光才足夠照亮桌上簸箕那麽大一片地方。陳學軍舉燈,魏捷用筷子頭劃著。

  金雞寨水庫有個傳說。金雞寨方圓幾十裏形成個盆地,七姊妹山上的溪流、山泉都流進清溪河。《山海經》上說,這兒是太陽沐浴的地方。可這裏並不像傳說那樣,而是曆來就幹旱,十年有九年旱,清溪河水量不大,一遇上幹旱就斷流。這正是下遊二十多個寨子缺水的原因。缺水,莊稼長不好,老百姓貧窮。包括雀兒寨,那修建的水渠就是想引來清溪河的水。水是下遊二十幾個寨的命脈。

  魏捷是金雞寨人,打小就渴怕了。從清溪河抬一挑水回寨子,爬山要爬兩個小時。有一年魏捷的母親挑一挑水回寨子,爬攏寨子時,木桶的底子掉了,水全部流光了,隻剩下一堆木板,魏捷和母親大哭了一場。水金貴,一盆水,先洗臉、淘菜,然後才是洗衣,洗完衣是喂牲口,淋菜。這還是平常,要是幹旱,莊稼不顧了,隻顧人畜飲水,再不行,就隻管人,牲畜賣了,莊稼也沒有,哪裏還富得起來。

  一旱,農民們就向老天爺求雨。四十八寨的長者和漢子們,聚集到金雞寨山上的“四公公殿”,燃香磕頭,把四尊石頭雕像“四公公”抬到各個寨子求雨,叫“四公公過案”。年輕的漢子們赤膊光頭,抬著石頭的四公公,頂著烈日在山路上爬行,汗爬水流,頭頂冒著熱氣形成了一團水霧。當細娃的魏捷是舉牌子的,和一群孩子在前麵鳴鑼開道。各寨的老少爺們,婦人細娃,在村頭設案焚香、磕頭接“四公公”。“四公公”在每個寨子呆兩天,然後送往下一個寨子。可等待的仍然是赤地千裏。看著一家人外出逃荒,看著村裏的男人娶不上媳婦,細娃讀不上書,魏捷發誓要建起金雞水庫,蓄一塘足可以讓太陽洗澡的水。

  魏捷是金雞寨飛出去的金雞。他讀大學有意選了西南農大,特別是回清溪鎮當鎮委書記後,有權力實施這項工程。他一有時間就跑到金雞寨的“鍋底”去丈量長度、寬度,測流量,選壩址,畫出一張張草圖。但魏捷到底不是學水利工程的,便抱著計劃書和一大堆草圖去到縣水利局。而縣水利局最有本事的人就是陳學軍了,他當時正在寫論文,準備參加博士生考試。陳學軍說:“不去,是私人請我,我不去;是縣裏的計劃項目,那我隻好去,現在正在寫論文,不得空。”魏捷說:“金雞寨的酒不錯,雖然比不上雀兒寨的,可比你縣城的好喝,你就當去散兩天心,我送你兩壇子好酒。”“什麽話?當我是酒罐呀。”最後陳學軍還是跟魏捷去了。陳學軍看到那幾個寨子的幹旱,農民的苦,震驚了,把準備博士生的考試忘到腦後,與魏捷在山溝裏跑了一個星期,風餐露宿,對魏捷的圖紙作了修改,壩址上移一公裏,節省了資金,少淹了一萬畝土地,並增加了發電的功能。

  “好是好,解決了縣裏電力緊張的問題。可發電那一套,要多花好多錢。縣裏、市裏能答應?”

  “壩址改變,可以省錢。水利工程有發電功能,效益很快就上去了。縣裏你去做工作,水利局我去鼓動,市水利局我路子熟,我帶你去。”

  魏捷大喜過望,搬來兩壇酒,道:“你聞聞,好酒。”

  “魏書記,你當我真是為酒來的呀?醉不在酒,醉在山水之間。這第一步是要說服縣裏,派出勘測設計人員來,搞出可行性報告來。”

  “這個你放心。我有這個決心就一定要幹到底,叫做雖九死其猶未悔。”魏捷有一股韌勁,縣裏各個衙門去遊說,說好話,送“清溪坊”,請到清溪鎮來喝酒,請他們為金雞水庫上馬開綠燈,提供政策、資金、技術的支持。等可行性報告出來後,就去市裏的有關部門送報告,一趟不行兩趟三趟。人家煩了,就躲他。他臉皮厚,住下來每天去人家辦公室打開水,拖地板,人家過意不去了,問他:“你這位鎮黨委書記是沒事幹還是怎的?鄉裏農民有多少事要你去過問哩,你這鎮領導不稱職。”魏捷說:“你說對了,我這個鎮書記就是不夠格。我們鄉裏的老百姓活得苦呀……”魏捷說起他從小的感受,講述他打小的願望,講起他如今是鎮領導了,每次下鄉看到鄉親們的苦,他自己無能為鄉親們做事的痛苦……講著講著,他淚流滿麵,失聲痛哭。他的講述,哭聲驚動了水利局一層樓的幹部,大家被這位鄉領導的精神所感動了,請來了局長,局長當場答應,金雞水庫立項,給一部分資金。所以清溪鄉和縣水利局的一致說法是,金雞水庫是魏捷哭出來的。

  雲豐縣是個窮縣,拿不出錢來上水庫項目,僅靠市水利局資金缺口還很大。第一次對口支援工作會議,有一位山東省沂蒙山區的農民企業家,開磚廠發了財,又做建築裝飾用瓷磚,生意越做越大,想到庫區來辦廠。在一次自助午餐,當時魏捷正為沒有引進麽子項目到清溪鎮來而發愁,一個北方胖子坐到他對麵,自助餐的盤子往桌上一擱,叫來服務員,要酒喝,服務員問要白的還是啤的,胖子道當然是白的。把酒拿來後,胖子看了看牌子,道,重慶出好酒呀。然後看看魏捷:“來一口?”魏捷搖搖頭。

  不會?

  魏捷是沒有情緒,順便問:“你能喝多少?”

  “一個人喝,這種瓶子能弄下去一瓶半。”

  魏捷點點頭。有些酒量。

  胖子自己喝,一邊給魏捷說了個故事。他給一家酒廠送去兩車瓷磚貼牆麵,一年後酒廠破產了。胖子急了,去追兩車瓷磚的錢,酒廠廠長還不出錢,道,最後就剩庫房裏的酒了,還有幾十箱,要酒扛走,不然抵債的都沒有了。當時,胖子是同他爹一道去的,爹也喝酒,說,酒比錢更省事,於是拉回去兩車酒。胖子埋怨他爹,咱是燒瓷磚的,這酒往哪兒賣啊。爹說,賣啥,咱兩爺子喝了它。高粱酒,好呀。過後那幾年兩爺子沒再買酒,就喝抵押來的高粱酒。

  “喝完了?”

  “一瓶不剩。”

  “好酒量。拿杯子來,我同你喝喝。”

  那胖子就是王喜來。

  魏捷說:“自古山東出好漢,好漢會喝酒,水泊梁山那些好漢都喝酒,大碗喝酒,大戥稱銀。‘智取生辰綱’那些好漢天天喝酒解渴,酒量多大。也可能酒的度數太低,一瓢一瓢地喝,還用棗子下酒,那還不喝麻?電影《紅高粱》中的那酒是血紅色的,像幹紅……”然後講起清溪鎮為何叫酒鄉;雀兒寨姚舉人後代釀的‘清溪坊’,因那兒的高粱、苞穀好,清溪河的水好,釀的酒才好;金雞寨的酒要次一點,但也不錯;清溪鎮的糟坊街,一河的水都冒酒香,少說也比啤酒的度數高……王喜來聽得目瞪口呆。

  魏捷說:“對口支援找不到合適的項目設計麽,這次不行下次,這次我請你去清溪鎮參觀糟坊街,請你品嚐幾個主要寨子的好酒,怎麽樣?下次你請我去山東,喝喝梁山好漢喝的酒,還有《紅高粱》裏的那種血酒……”

  王喜來跟魏捷去了清溪鎮,品嚐了糟坊街十幾家小作坊的各種酒,又去了雀兒寨,大喝良子爺爺的家釀酒,王喜來大加讚賞,說從來沒有喝過這麽醇釅的苞穀酒了。最後去了魏捷的家鄉金雞寨,卻一下子端不起酒碗了。馬幫馱水到山寨,一家分幾瓢。一問,是幹旱。魏捷也後悔了,他沒想到讓山東人看到了自己家鄉的窘迫日子,家醜不外揚呀。打來水他洗臉,洗完後端起就潑,魏捷喊:“莫倒……”已倒了,狗們在地上舔著。魏捷說:“喂牲口好得很。”王喜來後悔不已。於是他不端酒碗。

  專門請你來喝酒的,這是我的家鄉酒。

  “這酒喝得太沉重。端不起,喝不下去哩。俺沂蒙山是革命老區,老區窮,沒想到庫區也窮呀。”

  “沂蒙山人打日本人,支援全國解放,作出了重大的犧牲,虧空太大,老百姓搞窮了。我們庫區人民支援三峽水庫建設,讓長江中下遊人民不受水患之苦,老房子推了,祖墳搬遷了,熟田熟土不要了,作出的犧牲也不小呀,這正是我們窮的原因。”

  王喜來點點頭,道:“俺爹是老革命,當年天下大雪,俺剛生下,俺爹就扒了房子,把木頭扛著上前線,讓俺部隊修工事,俺娘頂著一床席子,在雪地裏坐月子,留下了一身病。俺爹說:‘喜來,你去三峽看看,三峽人也在扒房子支援建設哩。你要像你爹,拿出推著小車支援前線的勁來,去支援三峽人。’於是我來了。可我找不到項目,我給金雞寨一點錢吧。”

  “喜來同誌,你的一番話令我感動。施舍我們不要,我們有窮骨頭精神哩。咱不能光兩個肩膀扛張嘴,等著救濟糧呀。我們在奮鬥。”於是講了金雞水庫的事,比比畫畫,講了半天。

  “有這麽一個工程,防洪,灌溉,發電,二十來個山寨,十多萬畝田不再幹旱,可以說是給移民們帶來的聚寶盆。帶我去看看……這比喝清溪坊還爽心……”

  魏捷帶王喜來在山溝裏走了半天,王喜來相信魏捷說話是真的了,他說:

  “這下就好了。這次參加對口支援會,我還真當是端著豬頭找不到菩薩敬哩。沒想到吃酒吃出個金雞水庫來。咱就來投資這個項目,按俺爹說的,推著小車支援前線。你說吧,要多少錢?”

  魏捷說:“總共預算三千萬,市水利局、縣裏、你、加上國家移民局,各七百多萬元。以後水利灌溉的收費,發電的電費,各得三分之一。這叫共謀發展,互惠互利。這也是對口支援的精神。”

  “依俺爹的意思,扒房子、紮鞋底、做棉衣,是不要回報的。俺投資還能賺錢,敢情好。時也來,運也來,燒熟的蟹爬到屋裏來,娶老婆肚裏帶了兒子來,是不是,魏書記?”

  魏捷直點頭,笑得嘴成了瓢。

  後來,上馬了……再後來,又下馬了……

  三個人邊看圖邊說話,還喝酒,累了,也醉了,倒在磚窯邊的草鋪睡著了。

  與雀兒寨相同,金雞寨還挨著清溪河,隻是雀兒寨緊傍著清溪河,金雞寨都是在岩上。看著清溪河在腳下流淌,可要吃到清溪河的水,卻是難上加難。建金雞水庫又搬遷了一部分農戶,在山岩上新建了一個移民村。一溜粉牆房子在陽光下很是耀眼。

  三人到金雞寨後,先在魏捷的父親家喝了壺茶水。魏捷的父親似乎不高興魏捷帶客人回來,說:“你們吃了飯就走吧。”魏捷說:“我們是來工作的,這位是縣委書記哩。”魏捷的父親似乎對縣委書記不感興趣,道:“那也得悄悄的,莫張揚。”

  河的最狹窄處,立了座壩,可壩隻建了一半,堆砌著一些條石和土方,壩底和壩頂上還壘著一堆堆的碎石、沙子。壩頂的邊上有一個竹席棚子,沒有門,裏麵是些水泥袋,一堆生鏽的鐵絲。陳學軍介紹,前幾年,這是守倉庫工作人員的工棚,沒有必要看守,人才放回去了。壩頂長草,白色的蘆葦在風中搖曳,風強勁,把蘆絮吹得滿峽穀飛,天空中,在山頂的鬆樹邊上,有一隻岩鷹在盤旋,它發現了荒涼的壩頂出現的活物,大概是覺得稀奇。多時這兒沒出現人跡了。

  在石子堆上,陳學軍攤開水利規劃圖,放在墩上,四角壓上幾塊石子。手指在圖上畫了一個大圓圈,向方舟介紹道:“這麽大一片,共計五萬八千多畝土地,這兒還有四萬畝,是清溪鎮主要的產糧田,分屬雀兒寨,豬兒寨,?牛寨,紅獅寨。金雞寨,這一片田土地肥沃,土質是紅壤。”

  “這麽一說,這兒我來過,辦過柴。”方舟邊仰頭辨認山嶺,邊挖著過去的記憶,“我們幾個知青,包括孫為民,夏天進山辦柴,在山上砍了樹,掀到清溪河裏,然後脫光衣服,頂在頭上,一邊推著木頭,順江漂回雀兒寨起坡。”

  魏捷說:“雀兒寨在下遊,水庫修好了,下遊的灌溉渠道建成了,良子修的灌溉渠發揮的作用會更大,終年都會有水。山裏的積雨麵積大,平日裏,清溪河不過是條小河溝,天一旱,幹涸得是條幹溝,一下暴雨,山上的雨水都匯到這兒,向下遊衝去,那近十萬畝莊稼地又成了無邊的汪洋大海,不是旱就是澇,年年受災,顆粒無收。”

  雀兒寨是移民移窮了,它靠著清溪河多少還好一些,這兒除了移民問題,曆來就窮,這在當知青時,就聽落戶在這幾個寨子的同學談起過,知青趕場也有些體會,可那都是局部的,感性的。這次來考察,聽兩人一講,方舟確實感到問題的嚴重。他如今是縣委書記,不能不關注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

  魏捷伸手抓起一把泥土,在手裏搓搓,拿給方舟看道:“你看,咱金雞寨的土都是紅的,是最肥的土地。隻要能修好水庫,有水灌溉,我保證插根筷子也能長出竹子來。”

  方舟問:“這麽好的工程,利國利民,為什麽就搞失敗了呢?”

  魏捷和陳學軍相互看看,魏捷道:“還是我來說吧。關鍵就在於這個三方組合的股份製公司。”

  王喜來、市水利局兩方是來對口支援的,縣裏出錢要找個老板,結果以縣建委下麵一個工程公司出麵投資,這個工程在雲豐縣,這個工程公司自然就成了這個項目的負責人,管理者。這是具體的建築工程,王喜來、魏捷隻掛副董事長,無職無權。王喜來在山東還有自己的產業,每年隻過來開兩次董事會。本市水利局本來就是上級主管,下麵幹事放心。這沒什麽,隻要認真幹事就行。

  兩方的錢及時到位了,縣裏的錢遲遲不到賬。這也沒什麽,反正三千萬也不是一下子就用出去了。飯得一口一口地吃。縣裏傳出,水庫的積水麵積計算有誤,來水量隻是計劃的一半,四十米的壩高是浪費,要修改方案。壩高減去一半,隻二十二米,落差低了,發電也沒多少意義,發電項目也砍了。蓄水防洪灌溉功能減去三分之二都不止,魏捷據理力爭,王喜來急了,從山東趕過來,一住半年。結果是錢用完了,要建成還得追加一千多萬元,四方各三百萬。國家移民局、市水利局反對這樣搞,不再投入資金,王喜來也怕,資金不到位,工程擱下來了。

  “是積水麵積縮小一半?”

  “水力設計院來勘察的,專家們論證的,怎麽有錯?”

  “縣裏的資金到位沒有?”

  “誰曉得。除了工程上的事由陳學軍負責外,財務、材料采購都是建委那家工程公司負責。”

  這其中有貓膩?

  誰曉得。方書記,你才來,不曉得對口支援中也有很多名堂。中央鼓勵國營、民營企業家來庫區對口支援,給了許多優惠政策。有些不法分子就鑽這個空子,幹了一半不幹了,撤走資金,把國家給移民企業的錢、其他投資方的錢套走……

  “原來是這樣……這事武嶽知道嗎?”

  魏捷、陳學軍互相看看,魏捷道:“他是縣長哩,這麽大的事……”這確實是大事,不僅是個水利工程,還關係到移民們的口糧田,是移民的致富、發展、穩定的大事,他為什麽不過問呢?或者不把關嚴一點呢?從武嶽的政治素質、領導才能、工作經驗看,他不應該有這麽大的疏漏。

  “林晨芳來看過嗎?”方舟突然問。

  “下馬後來看過。”

  她是管對口支援的,她為什麽沒有向方舟提出過這個問題,哪怕是一次?她也是疏漏?方舟火氣上來了。就算是疏漏,也算是工作的失誤,是不稱職。方舟用手機撥通了林晨芳的電話:

  “我現在在金雞水庫。”

  “你跑那兒幹什麽?”口氣裏含著驚訝。

  “不是我幹什麽,你該來看看。”

  “我去看過了。”口氣裏含著麻木。

  方舟生氣了,提高了聲調,道:“看過了又怎樣?觸目驚心呀……你應該再來!”

  “方舟,聽我說,趕快離開那兒,有些情況你不了解,不要聽魏捷的……他一定在你身邊。回來我詳細給你說。”

  “你當我是三歲的細娃?你要說,就來金雞寨,當麵給我說。我以縣委書記的身份通知你,放下手裏的工作,明天趕來,最遲不過後天。”

  方舟關了手機,還在生氣。這麽多人都在哄騙他,不給他說實情,包括自己的妻子林晨芳。有關雀兒寨的,有關縣裏對口支援的,有關魏捷、陳學軍的處理,有關金雞寨的……

  “負責這項工程的是誰?”

  “劉劍鋒,建委工程公司的經理。”

  “劉劍鋒?”方舟在記憶裏過了過,記不得什麽時候見過此人。

  峽穀的霧散去,太陽出來了,山穀裏熱起來。方舟還想著林晨芳的話:要相信魏捷的話。林晨芳怎麽能這樣說呢?魏捷是黨的幹部,還擔任過鎮委書記,現在雖然受了處分,可這處分該不該得,還要打個問號。不能一見人家受了處分,就不可信賴,話不能聽,退避三舍?依自己的經驗,一個土家山寨出來的細娃,為了鄉親們修水庫,造福桑梓,有什麽錯?那些從山裏走出來的山裏娃,升了官、發了財,把鄉親忘了,甚至把自己的父母兄妹忘了,把生他養他的這片土地都忘了,是不是這樣的人才好呢?從魏捷、陳學軍所談的情況看,不會有什麽經濟問題。兩人窮得叮當響,陳學軍連右客都養不起哩,這樣的人能壞到哪裏去?

  方舟看地上的圖,道:“你們這個圖,花的工夫是不小,有誌氣的人就應當這樣幹。他們說積水麵積計算錯了,會不會真的錯了?”

  魏捷說:“我和陳學軍花了三年時間,走遍了七姊妹山,在縣誌辦、水利局查看了所有的縣誌、水文地質資料,又走訪了八九十歲的老人,了解了最大洪水水位計算出來的。我們還怕計算不科學,又請西南水電設計院的專家重新計算了一遍。”

  “好,我相信你們的科學態度。我們沿河往上走走,去看看。”方舟說。突然聽到壩的右麵坡上有“嗚嗚嗚”的聲音,像是人在喊,又像是人在唱歌。“這是什麽聲音?”

  “風聲”,魏捷補了一句,“林濤聲”。

  “不像……”方舟目光尋聲音而去。“那兒有個人……”

  “放羊的。”

  “不對,哪兒來的羊……”方舟生氣了。

  魏捷道:“那是四嬸,自水庫開建,她就立在那兒了。”

  “都有四年了。她在荒山野嶺做麽子?”

  “……”

  “說實話。你們總有些事沒對我說完。”

  “那好,我說。這是我本家的四嬸。”

  方舟往坡上看,那草叢中立的果然是個婦女,青布衫。周圍沒有敞放的羊子、豬。

  “四嬸命苦,男人死得早,生了兩個女,沒有兒子,兩個女兒都嫁到外地去了,家境也不好,把個四嬸留在金雞寨,修水庫占了她一畝半地,那是她種苞穀的地,種的苞穀賣到寨子裏的酒廠和清溪鎮的糟坊街。那可是她活命的土地呀。縣裏本來要給征地補償,可一分錢沒給。”

  “為什麽?”

  “先是等縣裏的資金到位,拖到後來,水庫都下馬了,沒錢給了。”

  “這可把四嬸害苦了。”

  “人都差點氣瘋了。”

  “她在那兒做麽子?”

  “等縣裏的幹部。凡是有縣裏來的幹部,她都要扭著要補償,要麽就還土地。天天都來,風風雨雨都立在那兒。”

  “就沒有人來過問四嬸的事嗎?”

  “過問就得拿錢,誰拿這筆錢?金雞寨征了地沒拿錢,隻給了很少一部分,還有十五六家,這是筆不小的數目呀。”

  “侵占老百姓的利益,這不是共產黨的做法。”方舟心裏一陣陣發痛,“我去看看四嬸。”

  “去不得的。”魏捷攔住他。

  “怎麽的,你這個人!共產黨的幹部不敢接觸群眾,怕群眾?”方舟又來氣了。

  “為建這個壩,傷害群眾太多,意見太大,凡來人都要遭圍攻。幹部都不來這兒,我老爸為我受了不少氣,不高興我回來,更怕我帶人回來。一見四嬸,鄉親全都圍上來,考察不成了……”

  “連你也恨?說話不管用?”

  “唉,金雞寨窮,修水庫讓他們更窮哩……”

  “那……考察完了,我還是要見見四嬸的……”方舟望望岩石上的婦女。

  三人下到溝底。魏捷和陳學軍用皮尺丈量著長度、寬度,方舟在本子上記下來,一步一步地往上遊走。方舟要獲得第一手資料。

  他們往前走,四周是荒地,長滿茅草,不時有野雞飛,有野兔在竄。幾人直喊“好肥,好肥”。他們發現有翻過的土地,種了苞穀,還有麥子、茄子、海椒。

  “這不是淹沒區嗎?怎麽還有莊稼地?”

  他們發現茅草叢生的舊土牆房還晾了衣服,還冒著炊煙。

  “這叫鬼屋。”魏捷說,“沒有蓄水,搬走的移民又悄悄搬回來,住進自過去的屋,偷偷地在荒棄的土地上耕種。本來這是不允許的,可他們失去了土地……要活命哩。”

  “有什麽不允許。這是哪家的文件?”方舟道,“你政府一分錢不給,或給得很少,這是欺負人家。人家在自己的土地上種,為什麽要偷偷摸摸?在自己的屋裏住,怎麽叫‘鬼屋’?隻要一天不落實征地政策,就得讓人家種,共產黨得讓人家活命不是?”

  魏捷、陳學軍點點頭。

  “走,去看看。”

  他們走進土牆屋,沒人,灶裏的火還在燃,鍋裏的水在翻騰,就是沒人。喊,沒人應。

  “是躲我們……”陳學軍歎了口氣。

  “躲麽子?”方舟不明白。

  魏捷發現菜地裏有人,三人走攏,人家不見了,背篼倒在地頭,摘下的海椒倒出來。

  “真的是怕我們……”方舟有些心痛。

  “那我們去房子裏等,總要回來吃飯。”

  對陳學軍的提議,魏捷不同意,道:“那倒不一定。說躲也好,怕也好,他們隻是不想見你,你坐到天黑也見不到影兒。”

  “躲到哪裏去了呢?”方舟巡望著山穀。

  “茅草地裏,不遠,在暗中注視著我們。你在,他們不出來。你走,他們馬上就回來。”

  魏捷倒是熟悉他的鄉親。

  方舟看看竹竿上晾的衣服,大人、細娃、男的、女的都有。便道:“還是走吧,不然人家一天蹲在茅草地裏,餓一天,折磨人哩。”

  這同“鬼子進村”有什麽兩樣?我們的幹部與群眾關係搞成這樣,令人心痛呀。

  移民後,一些移民與政府、幹部的關係不是緩和了,和諧了,而是更緊張了。一個移民在縣城騎摩托沒有牌照,讓交警攔下要罰款,移民不依,一個手機打過去,來了幾十個移民,交警隻得放人;有上百移民到縣移民局鬧事,在院壩裏埋鍋煮飯,弄得移民局一個星期辦不了公;有外地移民又悄悄舉家返回庫區,在家鄉沒有推倒的屋子裏住下來,開荒種地,幹部去調查,就放狗咬人……方舟上任兩個月,聽了好多這樣的故事。移民工作無小事。一根火柴可以毀滅一座城池哩。

  三人繼續丈量水庫容積,直到天黑下來。山梁上傳來鍾聲,一聲一聲地在山穀裏回響。

  山梁上有一個紅頂黃牆的院子,在綠樹的掩映之中。

  “那就是四公公殿,求雨時四公公就抬出來曬,多少有些可憐。”

  “廟子還不算小,立在山上‘,深山藏寺’有和尚?”那暮鼓晨鍾在幽靜的山裏特別有韻味。四公公殿方舟當知青來過,那時是斷垣殘壁,現在恢複了。

  “和尚隻有三個,居士七八個,也還熱鬧。方丈是個老和尚,叫弘誌,懂《易經》,會看相算命,說是還靈。”

  “良子爺爺說,弘誌長老會測天象,說今年有大旱。等忙了這陣子,我們去看看。”

  “書記也相信算命?”

  “武縣長對《易經》是有研究的,他一定對四公公殿感興趣。”

  “我聽說他來過,不止一次,今年春節還來過。”

  “今年春節還來過?”方舟有些驚訝。武嶽可一直沒提到過這事,也沒有提到過四公公殿,他是有意隱瞞著什麽?也許,他隻是與方舟探討《易經》,隻有這點,能把他與四公公殿聯係起來。方舟決定,有空閑一定去看看。

  魏捷還講過四公公的傳說。

  金雞寨上麵是雙龍寨。那是父子龍,是惡龍,它們喜怒無常,一下子把清溪河吸幹,下遊就幹旱,把水吐出來,下遊就遭淹。金雞寨有四兄弟,決心要降伏這兩條龍,他們去學了法術,能變成四隻大雄雞,隻要把兩條龍變成兩隻長蟲就能啄死它們。可四兄弟的法術還不高,隻把兩條龍的眼啄瞎了,可始終不能把它們變成長蟲。兩條惡龍遍體鱗傷,便想妥協,雙方各讓一步,說:你們變四隻大雄雞,我們鬥不過你們,我們雙方相安無事好不好。你們變成石頭,我們永遠不再鬧事,讓清溪河變得溫順。四兄弟與鄉鄰們商量起來,鄉鄰們不同意,好好的人變成石頭,可四兄弟想,為了清溪河沿岸百姓長治久安,變石頭值得。最後他們在一夜之間變成四塊石頭,頭像還是四兄弟的麵孔,隻是不能說話了,成了石頭四公公。而兩條父子龍不兌現承諾,繼續吞雲吐雨,危害鄉裏。

  “四公公上當受騙了。”陳學軍說。

  “這個故事很感人。”方舟沉思起來,細細地想了想,說,“土家人不缺少這種犧牲精神的。移民中有,良子身上也有。”

  “四公公太憨厚,太實在。一幹旱,還把人家抬出來曬,太冤枉四公公了。”

  “誰叫土家漢子就是這麽直哩?秉性難改的。我讀過一篇文章,說英雄更容易遍體鱗傷。”方舟去見四公公的願望更強烈了,“幾時去,我要燒炷香拜一拜。這不是迷信,是崇拜一種精神。”

  武嶽去,是不是也是崇拜這種精神呢?應該是的。方舟這麽想。

  晚飯吃得很沉悶。因為魏捷的父親不高興這批人的到來。

  “你好像不歡迎我們?”方舟問。

  “把個金雞水庫弄成這樣,還要我們歡迎?”

  “爸爸,金雞水庫與方書記沒有關係。”

  “你莫說了。你還有臉回來!你看看鄉親們過的啥日子,你就不該在寨子走。”

  “弄成這個樣子,我也心痛呀。”魏捷覺得萬分委屈。

  “我還跟著挨罵哩。”魏捷老漢說,“鄉親們當麵、背後罵我。過去,金雞寨人光榮,出了個鎮長的細娃,如今,細娃給金雞寨帶來的是失去土地,失去房屋,餓肚皮了……這頓飯我們家還辦得出來,下回來,怕是隻有喝口白菜湯了……”

  飯是一大缸缽苞穀稀飯,菜是才從酸菜壇子裏抓出來的鹹菜疙瘩,切碎了,連用油炒一下都省了。累了一天,清湯湯的苞穀稀飯爽口,鹹菜也香。幾個人喝了一碗又一碗,大口咬著鹹菜疙瘩,吃得滿頭大汗。

  魏家老漢是一個純粹的莊稼人。山裏風大,頭上挽條醬色袱子,上身是件草綠色的統絨衣,下身是藍布褲子,統絨衣和褲子都補著疤。腰圍中也是補疤疊補疤,已看不出原來的布色了。他的臉很瘦,額頭上和眼角上盡是大皺紋,身材矮小,背有點駝,已是六十五奔七十的人了。從藍布褲子上的泥巴點子看,他還在辦陽春。他的飯量很好,一手托一大瓷碗,一手夾著泡海椒,一口辣椒,然後把瓷碗車著喝,吃得極有勁,托著碗的手背暴出幾條鼓脹的青筋。這是個實在的老漢,他把飯吃完,站起身來,用那黑黑的、青筋暴暴的,破裂的右手手背擦了擦嘴巴,拿起他的旱煙袋,坐在門坎上抽煙去了。

  魏捷受了氣,自然不說話,隻顧埋頭吃飯。

  方舟覺得有必要緩和下氣氛,放下碗,坐到門口的竹椅子上,道:“這事不能怪魏捷,為這事,他連官都丟了。”

  “他不丟官才怪哩。他哪裏是人家的對手。”

  “你指的‘人家’是誰?”

  老人不說話。半晌,歎了口氣,道:“從小看到大,三歲看到老。我自己的細娃,我還不曉得是啥樣子?他心軟,重感情,吃虧就在這裏。他要不修這水庫,怕可以當個副縣長了。他犯錯誤,也為王喜來,你曉得不?”

  方舟點點頭,又搖搖頭,道:“魏捷犯錯誤,我曉得,是為王喜來,這我不清楚。講講……”

  “魏捷不講,那是他不願講。他不講,我也不講。王喜來,那可是個好人,也是心軟,重感情,所以能與魏捷搞到一起。他每次來,一住一個月,就住我家,最後一次是一住半年。他就是在堤壩倒下的,倒下去就沒有再起來……”

  停頓了一下,又問:“你們是來掃墓的?”

  “掃什麽墓?”

  “王喜來呀……後天是清明……”

  “王喜來的墓在這兒?”

  魏老漢見說漏了嘴,就閉住了口。

  難怪在磚窯時,魏捷和陳學軍商量著麽子,他們總有些秘密沒有告訴自己,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是不相信自己?

  天黑下來,看不清老漢的臉,隻覺得那是一團煙霧,有一個紅點子一明一暗。這山寨的故事就像這火頭子,一明一暗,方舟決心要看清楚,便立起身往外走。

  “莫出去,天黑。”老漢在喊。

  “就在門口,不走遠的。”

  “真的莫走遠了,村道黑……不安全。”

  “不安全”三個字仿佛不是指的村道,而是另有所指。

  麵果然是黑黑的。湛藍藍的天空燒盡後,留下的是潑墨一樣的黑暗。一個小時前還是鬧哄哄的村街上,牛卸犁了,羊進圈了,淘氣的一群鴨子在街道走過時的聒噪,同右客聚會一般,此刻都靜下來,隻有牛在欄裏嚼草的聲音。有一家的右客在叫放學還沒回家的孩子。

  夜霧上來了,露水也漸漸濃了。村街上高高的槐樹,在晚風中豎起了枝條上的葉子,槐花的芳香在暗中流動著。家家院壩前的向日葵,又暗暗地發出一片嫩葉。石榴花不像槐花那麽含蓄,已經開嘴,站在院子裏,像一束紅色的火焰。土家妹子就是這火燙燙的性格。

  這麽一個平靜、祥和的山寨會藏著什麽秘密呢?

  方舟在村街上走了一遭,沒有遇見老漢說的“不安全”,在寨子的盡頭,西北角,有一家酒作坊,鐵門關著的,拴著一隻惡狗,對著方舟狂叫。一會兒,從屋裏出來一個?高漢子,打著電筒,隔著鐵門惡狠狠地問:

  “你是哪來的?”

  “清溪鎮的,走人戶。”

  “走開,小心惡狗咬人。”

  那人打電筒時,方舟看清了他。是個男子,身材魁梧,英俊不在良子之下。隻是年紀大了一點,約莫三十五六了,鬢邊的頭發略微禿進去一些,眉毛濃黑而整齊,一雙栗色的眼睛閃閃有神光。看人時,目光像刀子一樣,讓人有些害怕。穿件白襯衫,外麵披件中山服,像個幹部。山裏有這樣的人物,讓人吃驚。

  方舟回頭走了一段路,聽後麵有狗叫。回頭看,那件白襯衫還閃動在鐵門上――那人還注視著自己。

  方舟離開糟坊,看見右邊有口水塘,水塘西南角有三間草屋,從小窗口透出隱隱的亮光。他一打量,這樣的人家應是村中最窮的了,聽得到真話,便繞過水塘,朝著一點點的亮光走去。

  探頭看,草屋裏,有三個老漢,燒著一堆火,在喝酒說話。最令他吃驚的是,魏家老漢也在座。看來他是在方舟前腳走,後腳就跟著出來的。

  方舟走到門口,伸手要敲門,又猶豫了,思忖道:寨子裏的人們都歇息了,這裏麵還有人喝酒?是什麽人?金雞寨的春旱這麽嚴重,有的人家吃飯都困難,哪裏還有錢喝酒。魏家老漢一直要趕自己走,對兒子大發其火,卻又到這裏來密謀什麽事?老漢大聲說著麽子,甚至與兩人爭吵起來……方舟推門進去。

  魏家老漢十分驚訝,忙站起身來讓座,說:“方……你怎麽摸到這裏來了?”他把“書記”二字吞了回去。

  方舟走過去,雙手按著他的肩膀,要他坐下,道:“老人家快坐,這兒有亮,我就來了。你腿比我還快。”

  魏家老漢有些尷尬,道:“幾個老哥子喝寡酒……我說,老哥子,這是魏捷的……朋友,鎮上工作。”他不願意說出方舟的身份,是怕給他惹麻煩。

  方舟道:“你們正在喝酒談天,我闖進來,非常不是時候呀……”

  魏家老漢忙解釋道:“哪裏哪裏,請還請不來呢。”

  另一個老漢道:“丟人呀,沒菜,寡酒,不過這苞穀燒還好吞。”立馬倒了一碗,雙手捧給方舟,道:“你要看得起我們仨,就先喝了。”

  方舟伸手接過,咕嚕咕嚕幾口,喝光一大碗白酒,高興地送過碗道:“謝謝你們的招待。”

  遞酒的老漢把腿一拍,豎起大拇指,在半空晃晃:“好嘛,好酒量,夠朋友!”

  魏家老漢在旁,看著方舟一口氣喝光一碗酒,麵不改色,不禁有些吃驚,關切地問:“沒事吧,方書記?”

  “書記……”另兩個老漢大吃一驚。

  魏家老漢這才說了,是縣委書記。兩個老漢頓時臉色大變。遞酒的老漢連連道歉:“得罪了,得罪了,讓你喝下那麽大一碗……”

  “你們是看得起我,是把我當朋友……”方舟看三人的恐慌消除了,才說,“你們住這兒呀?”

  兩人不說話。

  “生活得好不好?”

  兩人還是不說話。

  “三位老哥子,這就是你們不對了。剛才我還大碗喝酒,你們把我當朋友呢。”

  “他們兩個是占地移民,房沒了地也征了,補償不夠,在河灘裏開荒種地。”方舟馬上聯想到河灘裏那些開墾出來的莊稼地,還有“鬼屋”。“他們在糟坊打工,借住在這兒。”

  遞酒的老漢說:“我有一畝土地,種茄子種了二十多年,是我家主要的收入來源。現在沒了。我沒得到一分錢的補助。我是黨員,我不在乎……這是我給國家的禮物。”

  “可是。”方舟道,“國家不能對不起你們呀。你們能不能給我開個單子,把金雞寨所有沒有按政策補償給你們的農民寫清楚,盡量準確些。”

  “你算是找對了。我們當過村幹部,哪家有幾畝地,幾畝水田幾畝坡地,分成幾塊都背得出來……可我們要問一句,你能不能保證我們的安全?”

  “我問一句,糟坊那個穿長白襯衫的,像幹部的男子是哪個?”

  三人互相看看,魏家老漢道:“金雞寨的支書謝長生。你見到他啦?不好,不好……”滿臉驚恐。

  “大家怕他?”

  “我們是怕你不安全。”

  “這就怪了。金雞寨有共產黨的支部,我是中共雲豐縣縣委書記,我來金雞寨檢查工作會有麽子不安全?”

  “不是你說的這麽簡單的……我勸你明天跟魏捷走,一早就走。”

  “有這麽嚴重?我是來調查金雞水庫情況的,工作還沒搞完呢?我向你們保證,你們提供線索,我不會讓你們皮肉受一點苦。”

  “算了,調查的事不要找我這兩位老哥子,他們在糟坊掙錢哩。剛才我還在勸他們哩,他們擔心。”

  “剛才你們在吵架?”方舟記得。

  “寫材料可以不要他們參加。可人嘛,就是兩肩膀上栽個腦殼,難道就曉得吃?人是為一口氣活著。”魏家老漢說,“人家王喜來為我們,半個家當搭上,命也搭上了,你們這兩個縮頭烏龜,丟臉哩。”

  “你莫說了,你這話像刀子在刮我的心哩。王喜來老弟對得起咱,咱也要對得起他。明天三人都在寨子裏發動、聯絡。”

  “還有,人家王喜來的女兒大老遠從山東趕來,總得弄一頓像樣的飯菜吧?”魏家老漢說,“莫讓人家笑咱三峽人窮,不懂事,是不?”

  “人家老王家在山東是大老板,什麽樣子的場麵沒見過?我們拿得出手?”三個老漢犯難了。

  舟漸漸聽懂了。王喜來去世後就埋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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