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子爺爺在生氣,今天要去上課,而他卻找不到一件合適的衣服穿上走上中心校講台。這幾十年來,除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當代課老師外,所幹的事就是栽秧打穀。所謂耕讀,就是耕,掙工分;讀,那就讀不上了,晚上回來守著火鋪都無法讀,因為太累,一躺在火鋪前,人就像死狗一樣。讀隻有在農閑時節,外麵天寒地凍,火鋪前溫暖如春,捧著本古書看,火鋪上的茶罐咕咕冒氣,火邊灰裏煨著白瓷壺,裏麵裝的是老白幹,看累了,想喝酒、想品茶隻伸伸手,那才愜意哩。耕田挖土割禾,要麽子時裝,粗布短衣而已。這幾十年都這麽過來了,沒有麽子不好,今天才突然覺察到刺眼。中心校的老師大多是民辦的,而且大都是附近寨子的,可人家的穿著與莊稼人是不一樣的,不是粗布短褂,講究點的是料子衣服,次一點的是燈芯絨,二四八月是毛衣,夏天是雪白的襯衫,皮鞋是少不了的。這些,良子爺爺一樣也沒有,他怎麽不冒火?幾時就叫良子上清溪鎮買,良子不是忙,就是忘了,全然不把爺爺的事放在心上。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穿戴不像樣子,混同莊稼人,怎麽教育學生?良子這一天忙,帶著方舟、孫為民、魏捷在山上跑,吵,他也聽不見。怎麽辦,急得他滿頭是汗。正一籌莫展時阿鴿上門了。
“爺爺,又在罵良子呀?”
“那小子可把爺爺坑苦了……阿鴿校長,你來得正好,我這課就不上了。”
“發生了麽子事?”阿鴿吃驚。“課都安排好了……”
“可悲呀,可憐呀……舊社會的私塾先生還有兩件長衫哩。我的先生也是教私館的,也有兩畝薄田,自己種,農忙時把學生放回家,自己下田,穿著長衫,扛著鋤頭去田裏,把長衫脫下,搭在樹上,換上短褂下田,幹完後就著田裏的水洗手洗腳,然後再穿上長衫扛著鋤頭,一路還哼著古詩:‘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爺爺,你別急,我都準備好了,你看……”
阿鴿解開隨身帶來的包袱,裏麵疊得整整齊齊一疊新衣。阿鴿抖開來,一件白襯衫,一件深藍色的對襟子衣服,一條褲子,還有一雙布鞋,直貢呢的,小圓口。
“給我買的?”
阿鴿笑著點點頭,道:“看看合不合身。”
良子爺爺穿戴好,阿鴿道:“這才是當教書先生的良子爺爺哩。好神氣。”
良子爺爺上下左右地看,還踢腿看看腳上的布鞋,極為滿意,道:“知我者,阿鴿校長也。”
“爺爺起碼年輕了十歲。”
“你笑話爺爺了。不過人靠衣裝這句話看來是一點不假。”
“爺爺,你教我的,是名士自風流。”“爺爺,那一日你講的金雞寨的女子……後來呢……”
“你還記著那故事呀……相好了兩年。最後她終於忍不了大隊會計的糾纏,嫁到新疆去了。”
“後來呢……”
“後來再沒有她的消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阿鴿愣了好一陣,才說:“曆史的相似之處怎麽有那麽多?像是照著模子在印……”
“你說什麽?阿鴿?”
“看來是要逃出魔掌,逃得遠遠的……我去新疆如何?”
“你去新疆做啥呢?”
“或者去南方……”
“阿鴿,你說的麽子,我聽不明白……後來‘,四清’中那個金雞寨的會計成了‘四不清’幹部,下不了台,被鬥死了。”
“那……其實不走也行,隻要那會計沒有作威作福的本領……爺爺,隻顧講故事,放學時間快到了,咱們走吧。”
“走吧。”爺爺上課是在正課上完了之後。
“……良子還沒回來?”
“……良子還沒回來?”
“有事?”
“有事?”
“……有點事。”
良子爺爺拿起一個厚厚的毛邊紙訂的大本子,又拿起一疊紙,率先出了門。過橋時阿鴿要挽扶,他不讓,精神抖擻地往前走。大有“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味道。
今天爺爺講老學是第一堂,學校頗為重視,在操場上擺好講桌,學生搬來凳子,按班級坐了一壩子。爺爺有些緊張,走向講桌時腳下絆了一下,阿鴿連忙扶住。多虧那雙軟底布鞋,不然要滑倒在地上。爺爺立穩在講桌前,掃視了一下學生。到底是當過民辦教師的,知道怎麽控製場麵。然後展開那張夾江紙,讓阿鴿和另一位女教師牽著。上麵寫著幾個字:“?於古?乃有?”,字有作業本那麽大,行書,蒼勁有力。
“學是繁體字,獲也是繁體字。這是《尚書?說命》裏的一句話。這幅字就送給學校了。講老書是不是有收獲,我先講幾堂課,你們聽起來不起勁,我就不講了。你們就不掛這幅字了。好不好?”
學生們拍巴掌。
良子爺爺把那疊毛邊紙大本子攤在桌上,翻開來。那是他的講稿,用毛筆寫的小楷字,一行一行,工工整整。爺爺為講老書費了不少心血。
耕讀第一等詩書不誤人
慧眼遊書海平心論古人
尊師以重道愛眾而係仁
筆存金石氣墨有屋漏痕
筆墨增情趣風雪煉精神
有等子弟蠢讀書憂死人
學習不專心痹氣氣死人
胸中空蕩蕩一事難做成
文章千古事風雨十年人
不怕煉不成就怕心無恒
……
良子爺爺讀得朗朗上口,擺頭晃腦,像是在吟詩。學生教師聽得津津有味……
這一堂課講下來,阿鴿對開辦這門課更有信心了。
散學了,學生老師往家趕,爺爺說,良子說好了要來接他的,可始終沒見他的身影。
“是跟方舟一道去的,怕是在商量事情。”
“說是良子要當書記?”
“有這麽一說。”
阿鴿再也等不住了,讓同寨的女教師扶良子爺爺回家,自己直奔葉彩三家。
天近暮色,雀兒寨的吊腳樓上飄著炊煙,黃褐色的煙沒有升向空中,而是飄在清溪河上。河邊,婦女在洗衣,卸了軛的牛泡在水裏。一群鴨子在養鴨人的長竹竿追趕下,不情願地離開河邊,吵吵鬧鬧地回棚子裏去。
沿著清溪河走一段路,然後拐進山坳。葉彩三的家在山邊,翠綠的竹林包裹著一排青瓦粉牆,麵前坎下是稻地,屋背後是竹山。阿鴿走上坡,來到地壩,就見良子與方舟、魏捷、葉彩三坐在堂屋談麽子。他們都沒有看見阿鴿,倒是良子看見了。阿鴿站在竹林後邊,抬抬手,良子走了出來。
“柴燒完了?”
“沒燒的才能來找你?”
“學校的房子出事了?”
“你總是往壞處想。”
良子傻笑一下,不作聲了。在他的印象中,阿鴿總是躲避他,拒絕與他見麵。像這樣主動來找他的,回來都兩年了還幾乎沒有過。所以他的想法出了錯。
“走,這邊來。”阿鴿把良子帶到房邊的林子邊上,在草地上坐下。她不想讓屋裏人看見他們在一起。良子乖乖地坐下來。
“搞得這麽神秘做麽子?”
阿鴿沒理他,道:“你要競選村領導,這事香草知道麽?”
“為什麽要她知道?”
“良子哥,你在說橫話。她持反對意見吧?”
良子不說話。
“我在估計,你要當上了,你們就得吹。因為她一直在謀劃要走。”
良子仍不說話。
“你真的沒把香草放在心上。你把香草和書記這個位置擺在一起選擇,你會選擇書記的。”
“阿鴿,你太刻薄了。不能這樣比的。”
“這樣比是不恰當。你當書記就保證能修成水渠?非得這樣?黑牛向我保證了的,他還是要給你設障礙。本來可以不是這樣的,我很難過,是我的錯……”
“黑牛向你保證?他憑什麽向你保證?”
麵對良子的目光,阿鴿知道自己說漏了嘴。“憑什麽……”這樣的問話,阿鴿是很難回答的。撒謊她不會,真實情況說出來,良子不會理解她、同情她的,會離她而去的,永遠不會理她。她身體在顫抖,覺到腳下的這一片地也在顫抖。她垂下了頭。好在良子沒有發現阿鴿這一細微的變化,沒有繼續追問。
“我去找過黑牛,希望他支持我的工作,他把我灌麻了,讓我大丟其醜。”
“這事我一點沒聽說。”阿鴿終日在學校,寨子裏的事、市井新聞、家長裏短很少傳到她耳朵裏,更何況喝酒、灌麻了這類事。
“麻也麻了,算他戲弄我一回,可在前幾天召開的兩委會上,他堅決反對把農改資金用在灌渠工程上,主張分到各家各戶。”
“有這樣的事?”阿鴿“豁”地一下站起來,臉色煞白。很快,淚珠子滾下來了。“本來可以不這樣的……我很難做到……”
“阿鴿――”
“沙子吹進眼裏了……”阿鴿車過臉去,假裝揉眼睛,抹去淚水,調過頭來說,“後來是不是分了?”
“方書記及時趕到,製止了。方書記提出雀兒寨的領導班子問題。”
“方書記曉得雀兒寨的情況?”
“基本上是了解的。”
“那……雀兒寨有救了……那,良子哥,你幹吧,你當支書,當主任,我支持你,全寨子人都心向著你……”
“我也是這麽估計的。”
“兩條路,一條是逃得遠遠的,逃出魔掌,一條是趕下台,失去權力……看來你還是選擇了後一條,畢竟時代不同了……”
“你說的麽子?我一句都聽不懂。”良子不理解阿鴿的自言自語。
“是爺爺給我說的……”
“你莫聽爺爺的。除了‘子曰詩雲’有道理外,其餘全都是酒話。他有一套正宗的喝酒理論,天冷――冷得打抖,喝點酒熱和熱和。天熱――熱得人心煩,來點酒消消暑氣。相遇朋友――酒逢知己千杯少。朋友要走――勸君更盡一杯酒。疲勞了,喝酒解乏。高興了,把酒助興。有喜事,飲酒慶賀。悲傷了,舉杯澆愁。反正有各種喝酒的理由和借口。他給你們講課,寫了本毛邊紙的講義。他還用毛邊紙寫了本《酒歌》。我念兩段你聽聽――”
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酒都喝不成,算啥子男人!
天天兩頓酒,活到九十九;一天一個醉,要活一百歲!
酒從寬處落,勝過吃補藥;喝酒不喝醉,睡不著瞌睡!
不當耳朵,你就把酒喝;酒壯英雄膽,婆娘敢?唆!
若不把酒喝,經濟要滑坡!一醉解千愁,管他牛打死馬、馬打死牛!
“夠了,莫念了……”阿鴿笑得前俯後仰。
“良子――良……子――”坡上有人喊,是香草。她上山打豬草,背著大半背篼豬草下山,看見紅男綠女兩個男女坐在草坡上,好打眼。走攏看,是良子和阿鴿。他們倆的談話她聽了一小半,聽到兩人有說有笑,氣極了。
“良子,我在打豬草喂豬兒,你倒好,有時間T情!還有說有笑……豬兒我不喂了!”背篼放下,手裏捏著把“婆兒刀”,往寨子跑去。
“香草――”良子在喊。
“香草……”阿鴿也在喊。
望著香草遠去的背影,阿鴿扶起背篼,勾下身拎起撒落的牛兒大黃、野蘿卜,說:“良子,你要努力去對香草好,去挽回,還不曉得有沒有可能……良子,你一定要答應我,你要去努力。”
“不要強迫我。”
“要。這是我造成的。”
“阿鴿,你何必要把什麽錯都往自己身上背哩。”
“你要答應我。”
良子看著阿鴿的眼睛,凝視著,看到那裏麵充滿了真誠,終於歎了口氣,道:“我努力……”
阿鴿見良子說話誠懇,才走了。
良子又與屋裏人說了一陣話,天黑盡,才背著豬草回寨。方舟、魏捷留在葉彩三家。孫為民因為公司的事忙,已離開雀兒寨返城了。
回到家就見爺爺立在豬圈邊,懸著個馬燈在瞅什麽。豬圈是在院壩右邊,敞棚屋,下半截是石條砌的,上麵蓋著個“狗向火”的草棚頂。良子參軍前喂過豬,參軍後和回來這兩年,圈裏都空著。爺爺在看什麽呢?良子走攏去,伸頭一看,見圈裏關著一頭兩尺來長的架子豬時,便一切都明白了。
“香草吆來的,關進去就走……你們拌嘴了?”
“沒有。”
“你小子那脾氣我還不曉得?香草喂得好好的,趕過來做麽子……背篼裏是豬草,你們肯定拌嘴了。你不說我也懶得問,一輩不管二輩事,你都是孫子輩了……”爺爺進屋去了。
良子放下背篼,擱在門邊,自己一P股坐在門坎上,生悶氣。
香草太不講理,明明是自己與阿鴿談村委會的事,她不分青紅皂白就一陣吵,太不講理。她對自己的工作、自己所想的、所追求的一點都不關心,不理解,太讓人傷心。兩人的距離分明是越來越遠了……可他是答應了阿鴿的,要去挽回。
屋裏昏黃的燈光射出,把良子的背影投在地壩裏,放大了十來倍。舊曆的三月天,山裏的夜晚還是有些涼,可良子一點沒感覺到。
寨子裏很靜,圈裏的架子豬時不時叫一聲,打破了沉寂,給這個平時因人少格外清靜的院落增添了幾分生氣。
一個頭纏青袱子的中年人忽然從門框邊伸過頭來,這人是良子家的鄰居。在鎮上糟坊街打工,也是個酒罐,三天裏頭沒兩天清醒的。他大概才從清溪鎮糟坊街回來。他走進來,渾身酒氣。良子沒理他。搞糟坊加工,夜熬得多,又濫酒,神氣老是顯得委靡不振。
他四下張望著,走向欄邊,道:“我瞄瞄。”打開隨身帶的手電筒,往圈裏照。
轉身對良子道:
“我在外麵聽見豬叫……你家幾時喂了豬?”
“有一個月了。”良子順便答。
“我咋不曉得呢?”
“你在糟坊街上班,幾天回來一次,又醉醺醺的,雲裏霧裏……”良子有心逗他一逗。
青袱子點點頭,道:“那倒是的。好重了?”
他拎起楠竹丫枝把躺著的豬趕起來,道:“閹了的草豬,渾身滾圓的,又素素淨淨,良子,喂得好!”
這麽一誇獎,良子想起香草的勤快來,便走到欄邊。
青袱子銜著煙袋,看看豬的側麵,又從它的P股後頭,瞄了一陣,然後道:
“你這隻豬怕有百二十斤。”
“哪裏有這樣重?”良子曉得青袱子醉眼看花了。這豬才二十來斤。“咱倆打個賭,輸了買一瓶‘清溪坊’?”
“哪個給你打賭。上次賭桐子花幾時開,你輸一瓶都沒兌現。”
“這次一起兌現。怎麽樣?”青袱子是個說話辦事喜歡爭強鬥勝的人,愛打賭,最愛賭酒。反正他在糟坊街上班,總能弄到些便宜酒,不稀奇。見良子情緒不高,便放棄了打賭的念頭,問:
“這豬兒幾時喂的?”
“桐子花開那些日子。”
“我們家也是那時買了一隻。咋隻有這豬的一半大呢?背時的右客,一定是等我上糟坊街後,搓麻將去了,忘了經佑。看我不抽她。”
手裏的楠竹丫枝在舞動,良子怕玩笑開大了,青袱子回去真用楠竹丫枝打人――土家漢子打右客是下得手的――忙說:“你莫冤枉嫂子。我看她成天屋裏屋外地忙哩。”
青袱子咧著嘴笑了,丟下楠竹丫枝:“我說哩,連個右客都管不住,還在糟坊街謀事?丟人哩。你喂些麽子?”
良子是喂過豬的,回答還不容易,道:“還不是潲水、菜葉、豬草,時不時拌點糠。”
“你今年收的紅苕藤子,怕不少吧?”
“都漚起來了。”
“豬圈收拾得這麽幹淨,真是經心。”
良子差點沒笑出聲來――這豬欄是今晚才開始喂豬。但他沒說,而是說:“你沒聽說:‘喂豬沒巧,欄幹肚飽’,我一天要打掃三遍。”
青袱子點點頭,道:“我家右客懶,兩天打掃一回。我得回去傳授經驗。”
青袱子走了。
院子裏靜下來。良子歎息著從門坎上站起來,斜靠在門框上,默默地抽起煙來。在這難堪的靜寂中,可以聽見七姊妹山上,山風穿過林莽的呼嘯聲。良子想著下午阿鴿找他談話的內容,阿鴿一談到黑牛就流起淚來,黑牛向她保證過什麽?黑牛為什麽要向阿鴿保證呢?他們之間有麽子不可告人的秘密?良子猜不透,阿鴿純潔得像支荷花,沾不上半點汙跡,她不會和黑牛這樣的人搞到一起的。她對扳倒黑牛的態度堅決,沒有半點猶豫,甚至含著一股亢奮的情緒,這一點讓良子欣慰,給良子鼓舞。不像香草,隻顧自己,沒有大局觀念、集體主義,一次次勸說都不聽,最後鬧到把豬兒吆過來,讓他手忙腳亂,顧不上集體的事――這是在威脅他,他要這麽幹,豬兒不喂了,分手了事。
敞房豬圈裏的毛豬把豬圈上的門框子撞得很響。他和香草的吵鬧,連毛豬也受到波及了,改換主人家,還餓肚子。
“香草,現在已經到了雀兒寨命運的關鍵時刻,你把豬兒丟給我,讓我難堪呀……香草,你太不懂事了。如果你真是我的右客,就不該呀……”
良子嘟噥著。然後把背篼倒出來,豬草撒了一地,借著燈光,良子理起來。揀去雜草,除去根上的泥巴,把黃葉子掰掉,然後用腳掃了掃散亂的豬草,團成一堆,抓過背篼放在裏麵,在池子裏一邊搖,一邊說:
“香草,你以為難得倒我?良子喂過豬,你想錯了……”
那隻餓得發了脾氣的毛豬還在撞圈。
“背時的,就曉得吃,老子還餓著肚子伺候你哩。”良子咒罵了一句。
這也難怪,毛豬在香草家經佑得好,每頓定時吃,吃得脹鼓鼓的。難呀。這麽一想,良子的氣消了些。怪青袱子說比他家的毛豬長得快。香草喂得好,是看重對良子的這份情淘好豬草,水濕淋地提到灶房的灶頭邊,坐下來宰豬草,準備給豬兒弄豬食。而在這種單調、鈍重的宰豬草聲中,他忽然聽到灶房門很響地敞開來,隨即“噔噔噔”地走來一個女子。這就是香草。嬌小、結實,因為哭過,一雙秀長的眼睛看來枯焦的,沒有光澤。
在灶頭的陰影裏,坐在一把掃帚上麵,良子已經停止宰豬草了。他一直注視著她的每一個動作。
香草兩步邁過那堆豬草,走到灶前,舀了瓢水在鍋裏,蓋上鍋蓋,然後一轉身坐在燒火的板凳上,挽一把毛柴塞進灶口,點上火。她看也不看良子,叫喊道:
“我不是來看你的,我心痛豬娃子!”
“真要心痛,你就吆回去好了。”
“沒有那麽便宜!”她繼續著叫喊,“以為我好欺負哇……”
她哽咽起來,無法說下去了。她自己感覺受到的委屈無法忍受。
“小聲點,莫讓爺爺聽見……”
香草的哭聲小了點。
“下午我直在喊你,你不聽,一溜煙跑了。阿鴿是來問我當幹部一事的,不是什麽T情,多難聽……”
“笑得差點沒在地上打滾,那不叫T情?”
“那是說到爺爺喝酒的事,其實你也聽見了,哪有麽子T情的話,阿鴿不是那樣的人……”
香草當時躲在竹林後,確實聽見兩人說的話,良子沒有撒謊。
“你當時那麽鬧,弄得阿鴿好狼狽,人家是校長,有身份,要麵子……”
“隻有她才要麵子,我就沒有麵子,我賤呀……”
“氣頭上也不該那樣說嘛。”良子委委屈屈地站在灶門邊上。
“我可不是氣頭上!”香草鄙視地重複了一句。站起來準備走掉。
“不要這樣――我並不比你好受……”良子的聲調有點苦澀,他的表情是痛苦的。他隨即砍他的豬草去了。
香草並沒有走掉。她站了一會兒,心酸地咽口氣,重又在灶門口坐下。她深深地體會到了良子的苦惱,使她的滿腔怒氣好像一下子消了。她覺得拉良子一把還來得及。
他們好一陣沒有說話了。砍著豬草,良子出手比先前更重了。
“我曉得,你當我落後……”
香草突然咕嚕了半截話。良子停下砍豬草,屋子裏頓時清靜了。“我問你啊!”停停,她接著說,理直氣壯地把頭從灶門邊探出來,“我究竟哪一點落後啦?你在部隊,爺爺歸我管。你回來後,不是幹部,可三天兩天不落屋,這個家還是我管。買隻豬兒喂到這麽大,你打過豬草沒有,煮過豬食沒有,哪怕是一回?我拖你後腿沒有?”
香草說的是實話。這些年,為他家,香草受的苦不少。而自己似乎待她並不真誠,還戀著阿鴿。他覺得確實有些對不起香草。
良子重又舉起砍刀,繼續著砍草了,動作非常爽利。當他砍完那最後一撮後站起來,去筐子裏抓了兩把穀糠麩子去煮。香草早把鍋燒開了,水在翻,麩子丟進去,鍋鏟攪了攪,又把豬草一把把丟進去。火燒得熊熊的,她那張俊俏的略顯瘦的臉蛋被火光映得通紅。
於是,一個站在灶頭邊煮豬食,一個坐在灶門口燒火。
香草說:“掀翻黑牛我擁護,那是惡人有惡報。可你來承頭做麽子?這些年,雀兒寨給折騰得壇壇罐罐都打破了,十年都翻不起船。你領頭幹十年,這個家還要不要啦?”
“香草,你又犯糊塗了。鍋裏沒有,碗裏也不會有,這個道理你都不懂?”
“你又說我落後是不是?”香草把鍋鏟往灶台上一擱。
外麵豬撞圈撞得更凶了,香草忙拾起火鉗撥了撥灶孔裏的火,大聲罵了一句豬,道:“背時的圈都快撞倒了!你快些加柴呀。”
良子不動,問:“香草,你真的不聽勸?”
“支書那位子不要接,那是燒紅的炭圓!悶牯子他們在串聯,準備出去打工。良子哥,我們也去吧。幹幾年,掙筆錢我們再回來,再來建設家鄉也不遲呀?”見良子不說話,有些不高興了,“我就知道你放不下這個破寨子。”
“寨子再破也是我的家鄉。狗不嫌家貧,子不嫌母醜哩。方書記說了,雀兒寨的村支部和村民委員會馬上改選,就在明晚上。”
他們選他們的,你剛回來,什麽都不了解,你千萬不要去參加。
我是黨員,怎麽能不去呢?
“真的?”
“真的。”
香草放下火鉗,站起來一句話不說,拉開後門走了。
良子沒有表示一點驚訝。
良子喂過豬,難不倒他。找來潲水桶,鏟起豬食,提出去喂豬。豬有吃的了,不再拱圈門了。
回來後洗淨煮潲水的鍋,外麵的小鍋裏飯也悶熱了,叫來爺爺,兩人在燈下吃飯。
“香草呢?”爺爺一邊扒飯一邊問,“剛才你們在說話哩。”
“走了。”
“你小子搞麽子名堂?剛才灶房聲音好大,你們在拌嘴?”
“吃飯吧。”良子想避開爺爺的盤問,便問,“爺爺,我忘了去學校接你了。今天是你講老學的第一節課,沒砸鍋吧?”
“麽子?你爺爺能砸鍋?你太小看你爺爺了,滿滿一壩人……”爺爺講開來,滔滔不絕,完全沒有注意到孫子的煩惱。
良子以前喂過豬。如今家裏有隻豬,他就不能像以前那麽灑脫。豬兒要吃,不喂就撞圈門。第二天下午,他還是背上背篼,捏起婆兒刀上山打豬草。打豬草要眼尖、手快,這是右客、細妹子幹的活兒,像良子這樣的漢子,空有一身蠻力,使不上。在田坎、山坡轉了半天,一身滾得稀髒,打的豬草才鋪了背篼的一個底。他見來不及回寨,就直接趕往村委會。
進得門,見會還沒開始,一些人還陸續往這兒趕,才鬆了口氣。“你這是做麽子?”大家見良子一身泥濘,還背著半背篼豬草,覺得奇怪。
有知情的說良子與香草拌嘴的事,香草要“醫治”良子,把架子豬趕到他家了。
“良子,不怕你會霸蠻,娶了右客就服帖了,就算參加了耳朵協會。”一個叫馮幺爸的黨員開玩笑。
“你不要笑人家,你馮幺爸耳朵硬還是,別人不曉得,我還是清楚!”一個叫王冬冬的漢子於是說起來。
去年馮幺爸和幺嬸去趕豬兒場,幺嬸說,明天娘屋妹子要來,叫他買點鹵菜回去。馮幺爸見有酒有菜,自然高興,手一伸,“拿錢來。”幺嬸說:“前天你打麻將才贏了50多塊。”馮幺爸說:“前天贏得昨天就輸不得呀。現在成叫花子了。”幺嬸隻得掏錢,叫馮幺爸買半斤豬舌頭,半邊鹵鴨子,一斤核桃肉,半邊雞子。
幺嬸去市場買菜去了,馮幺爸去賣熟燒臘的地方,照幺嬸說的買齊鹵菜。正要去找幺嬸,聽見有人喊,見是王冬冬,不由得叫起苦來。王冬冬他們三個爛酒罐正蹲在小攤邊喝酒,三碗冷酒,一碗花生。這三個酒罐都是雀兒寨人,是馮幺爸的酒朋友,平時沒少在一起喝酒。今天馮幺爸心痛了,這幾包下酒菜隻夠這幾個多喝兩碗的。不去,又礙著麵子。平時你吃我、我吃你都沒計較過。馮幺爸說:“右客在裏頭買菜,我得去找……”他耍了個滑頭,想溜。“你怕我們吃你的,是不是?”
這下馮幺爸隻好硬著頭皮,強裝笑臉走了過去,晃動著鹵菜口袋說:“明天屋裏頭要來客,右客叫我來買點……”王冬冬三個爛酒罐見了鹵菜高興慘了,不等馮幺爸說完,一點不客氣打開包包,一樣抓了一半,放幾個碗。有燒臘,自然比花生米下酒爽,喝得也高興。王冬冬見馮幺爸立在那裏,道:“你站著做麽子,坐下來抿兩口――燒臘鹵鴨子好香。”馮幺爸鼻子聞聞,果然香酒蟲也爬上來了,於是蹲下來喝起來。
酒喝好了,馮幺爸提著剩下的鹵菜去見幺嬸。幺嬸接過來一看,馬著臉道:“才這麽點?你拿去打牌了?”“沒有。”“喝酒了?好大的酒氣!”馮幺爸腦筋急轉彎,道:“酒抿了一口,是王冬冬的。今天轉遍半個場,就一家賣燒臘,價格自然貴了一倍。”
幺嬸見市場人多,給馮幺爸留了麵子,隻用秤杆戳了戳馮幺爸的腦門子,說:“回去給你說!”那天晚上,馮幺爸跪了搓衣板,幺嬸沒讓他上床。
王冬冬道:“馮幺爸,你說你耳朵是還是硬?”
“我還是上了床的。”馮幺爸老實地說。
一屋子人大笑。
馮幺爸臉紅起來,說:“王冬冬,我倆是大哥莫說二哥。”
良子沒心思聽他們說笑,他惦記著自家屋裏的豬哩――這陣子沒弄到吃的,怕是把圈門都撞壞了。他對木瓜說,叫木瓜把豬草背到小賣鋪去,讓山雀幫助煮豬食,喂那小祖宗。
寨子裏的黨員打著手電,提著馬燈,舉著竹丫枝火把來到水磨坊,他們抖著頭上、肩上的雨滴,擠到屋中間來。
木瓜把豬草送到小賣鋪,飛快趕回來。木瓜是支部組織委員,葉彩三沒來,黑牛也沒來,由他組織會議。他點點屋裏的人數,大家都曉得今天的會特別重要,決定著雀兒寨的命運,到得非常齊。隻是山裏人活兒多,沒個鍾,時間觀念不強,天黑收工,回家洗臉洗腳吃飯,吃了飯再抽支煙,才慢慢地往水磨坊走,自然就來得晚了。說八點鍾開會,九點半到齊就不錯了。木瓜看看時間,九點半過了,就拍拍巴掌,說:“開會了!今天是黨員大會和村委擴大會,村民小組長都來參加了。就差老支書和村主任了……”
“黑牛做麽子不來?這是黨的會議。”
“說是病了,肚子痛,請了假的。”
“怕是腦殼裏的病吧?太不成話了。”
“他明明曉得今天這會沒他的好果子吃,來做麽子?他這個人呀,聽說雞好賣,連夜磨得鴨嘴尖。”
“又想吃胡豆,又怕聲音響。”
木瓜道:“這是黨員幹部會,背後莫說人家的怪話。老支書病了,來不了,本來這會是該老支書來主持的。”
正在這時,葉彩三由一名鄰居家的黨員扶了進來。他走得十分艱難。他說:“我來了,我隻要還有一口氣,就得來。支部黨員會,我還是支部書記哩。”
跟在他後麵的是中共雲豐縣委書記方舟和清溪鎮移民辦主任魏捷。
良子把葉彩三扶到當中坐。大家給方舟、魏捷讓位子。
木瓜說:“老支書來了,這會還是由老支書主持。”
葉彩三點點頭,麵對全體幹部黨員說:“今天是開黨員大會和村委擴大會,在家的黨員都到得差不多了。這次會很重要,因為我們雲豐縣,包括雀兒寨,麵臨第二期移民搬遷後恢複生產的艱巨任務,而目前的黨支部和村委會領導這項任務不得力。我病成這個樣子,哪裏還搞得了工作,力不從心呀。支部副書記、村主任又隻忙自己的生意,不管村裏的事,經縣委決定,免去他的黨政職務。這次會議必須選出一個熱心為大家辦事的、強有力的、工作有效率的領導來,這不僅關係到我們雀兒寨移民工作的成敗,更關係到今後雀兒寨的發展,全寨子人的前途呀,大家不可小視呀。”
葉彩三問方舟講話不,方舟擺手不講。
會場頓時活躍起來。
葉彩三說:“我代表黨支部宣布,今晚就進行選舉。選舉的規則是先提候選人,有一人提名,二人附議,就可以作為候選人。黨員都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大家可以先議一議,考慮一下……”
馮幺爸說:“大家談論也不止一年了,還要議麽子?這不是現成的嗎?良子,在部隊就是連長,領導一百多人呢,衝鋒陷陣,槍林彈雨……”
“和平時期,我沒打過仗。”良子打斷他的話。
“沒打過仗有麽子要緊?”王冬冬說,“他有組織工作經驗,有文化,又在外麵呆了這麽多年,見多識廣。他又是咱土家的好漢子,想的是集體,沒有私心,這一點全寨子的人看得清清楚楚。這是當領導首先要具備的。”
良子說:“莫亂說,我協助人家工作吧。我在部隊呆久了,對家鄉有些陌生了,我的脾氣臭,部隊和地方還不一樣,特別是抓經濟……”
木瓜說:“我看你別推了,你不是說要回來好好幹一場嗎?你再推就顯得虛偽了。”
葉彩三說:“關鍵是良子有顆為雀兒寨人著想的心。”
這話一出,會場上響起一片掌聲。
葉彩三說:“良子可以列為候選人。還有提名的沒有?”
“就是良子吧。”
葉彩三說:“現在舉手表決。是黨員才有表決權。讚成選舉良子同誌作為雀兒寨支部書記的,請舉手。”
全體黨員舉手。
葉彩三說:“全體通過……現在再選舉代理村主任。代理就是暫時代理村主任工作,等到適當的時候再召開村民大會,正式選舉村長。”
屋內又是一片喊:“良子當村長。”
葉彩三說:“村委會擴大會議一致選舉良子同誌代理村長。現在請良子講話。”
良子站起來,愣了半晌,說:“昨天,香草把豬兒送到我家,我理解她的情,可我不能讓一隻豬套住。”他想到香草,苦笑了一下――兩人的關係隻是一根遊絲了。“豬要喂好,不然大家會說我連自己家的生產都搞不好,怎麽放心讓你領導全村的生產?書記村主任是做麽子的,就是帶頭吃苦的,我有這個準備。當務之急就是要把灌渠修好……我確實不曉得該怎麽說,還是請方舟書記說吧。”他拍拍自己的頭,很不滿意――當上書記,代理村主任,第一次講話就這麽差勁。太沒出息。
方舟沒有埋怨良子的“施政綱領”如此簡單,如此蒼白,這位年輕的基層黨組織領導純潔、質樸,像清溪河水那麽清澈見底,像七姊妹山的樹,沒受汙染,采集最充滿的陽光、最新鮮的空氣和充沛的水分,生長得那麽好。好苗子哩。
方舟說:“大家要原諒良子的這番話。他不善言談,卻注重實幹。共產黨就不喜歡誇誇其談,做花花架子的幹部,雖然有一部分這樣的人正在各級政權擔任工作,他們如魚得水,春風得意,可共產黨是提倡實事求是,真抓實幹的。雀兒寨的黨支部,首先是先進生產力的代表。雀兒寨移民工作重,好田好土都淹了,就保存下來一座寨子,如何使遭霜打雪埋的莊稼恢複生機,使雀兒寨的生產生活更向前發展,最好能趕上非淹沒區村寨的水平,是你們的頭等大事。縣委、縣政府會關心支持你們的。在這裏,我特別要強調一下,雀兒寨人的精神狀態。咱土家人的生存環境一直不好,這就錘煉了我們吃苦耐勞的性格。要建設新家園,靠什麽,靠黨和政府的關心支持,和優惠政策。但僅這一點是不夠的,還要靠大家的奮鬥。我們土家人的祖先們以前不是在這片綿延幾百裏的大山上生活,他們是從遠遠的異鄉遷來的,遷來後在這兒落根了,繁衍後代,生生不息,靠的是麽子,就是這種自強不息的奮鬥精神。這種精神我們土家後代不能丟,要傳承下去。黨支部一定要在全寨子百姓中宣傳學習這種精神,把勁鼓起來,而不是一等二靠。良子有句話我是聽進去了的,他說村支書、村主任是做麽子的,就是帶頭吃苦的,把世上的苦吃盡了,留給老百姓的就是甜。這就是共產黨員的宗旨。我們雀兒寨也有弱勢的方麵,那就是封閉,地域的封閉,觀念的封閉,人的封閉。我們不能完全走過去發展生產的老路,水渠要修、農田要改造,糧食生產要有個基本保證。不然農村不穩。同時,思路要開闊,走多種經營的路子,走現代農業的路子。這就要支部、村委會一班人帶個頭,開放意識,開拓新路子。最好能引進一個農業發展項目,不但能把雀兒寨的農業帶動起來,如果做強做大,還能把附近的豬兒寨、紅獅寨、金雞寨都帶動起來,成為雲豐縣農業經濟的龍頭產業,新的增長點。對口支援的事,縣委會留意,但你們更要主動。”
這一席話,把雀兒寨黨員幹部的心煽得熱乎乎的。這是三月夜,山寨已沒有燃火鋪了,可這幾十個中共黨員和百姓選出來的村幹部,就是雀兒寨的大火鋪――百姓要溫暖,就靠他們了。
散會後,踏著露水回家,良子特意去欄裏看看,豬兒睡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