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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二天醒來,良子感覺頭痛。香草送來泡蘿卜水,喝下才好了一點。他記起昨晚在黑牛家喝酒的事,直罵上了黑牛的當了。他後悔水渠的事一點沒談,誤了大事。

  這些日子,良子爺爺在編上課的講義。去中心校上課是阿鴿姑娘看得起自己,自己這一把年紀,還能走進國家的學校,走上講台,心裏高興呀。他給自己定了標準,好好備課,可不能像在雀兒寨樹下吹牛,昏天黑地地隨便說,這些都是國家的接班人,可不能糊弄他們。

  比如他寫道:“玉不琢,不成器。你有情,我有意。多溝通,莫慪氣。為兄者,須愛弟。顧麵子,要聲譽。為夫者,須愛妻。識大體,講大義。你老哥,我老弟。風裏來,雨裏去。公益事,表心意。振精神,獻妙計。”

  比如:“耕讀第一等,讀書不誤人。慧眼遊書海,平心論古人。尊師以重道,愛眾而親仁。筆存金石氣,墨有屋漏痕。筆墨增情趣,風雪煉精神。有等子弟蠢,讀書憂死人。學習不專心,脾氣氣死人。胸中空蕩蕩,一事難做成。文章千古事,風雨十年人。不怕煉不成,就怕心無恒。”

  爺爺寫的也不是陳舊的古訓,還增加了些時代內容,時代氣息。可見爺爺思想活躍,還沒有落伍。比如:“打工仔,八方走,憑智慧,憑雙手。品德好,幹亦優,富他鄉,利九州。”比如:“窮人要得富,雞叫離床鋪。睡到太陽紅,隻能穿粗布。讓高山低頭,叫河水讓路。顧農民利益,要統籌兼顧。把南水北調,西氣走東路。重能源開發,抓基礎鋪路。”

  良子爺爺這些年來,眼力不及以前了,隻得用小楷筆把字抄在毛邊紙上,訂成長方形的一本。今天早上,他手發抖,小楷寫不下去了,他把筆一甩,罵起孫子來:

  “看你那熊樣,丟人現眼哩。明明是扶回來的,一攤爛泥,還‘腿不打,屙尿不畫圈’哩。你曉得爺爺是啥人,四十八寨的酒司,七姊妹山無人能比。別看爺爺最好聽的職業就是個鄉村教師,還是個民辦的,可是遠道聞名的場麵人物。何謂‘場麵’,就是人多的公眾地方。四十八寨自古酒盛,大凡遇到婚喪之事,或者添丁慶壽,不論貧富都擺酒設宴,這類酒宴中的老規矩極多,老規矩體現了土家人的尚古遺風。比如主客之位怎麽擺,酒宴程序如何排,有哪些禮節必須做,有哪些禁忌應該避免等等,隻有我一清二楚。我的名氣大,能請到也成了一種‘規格’。現在城裏組織慶典活動,請‘明星’‘大腕’也不過如此。可你呢,人說‘虎生虎子,犬生犬子,酒桶生了個酒瓶子’。你咋就連我一半都不如呢?連個酒瓶子都不是。”

  良子爺爺又說:“爺爺當民辦教師那些年,有個朋友在清溪鄉中學教圖畫,他為我畫了幅漫畫――與牛對飲。還有一行字。牛說:饒了我吧,明天還要耕地,我說再喝兩桶,明天免你勞役。老師的留言是:量大逼死牛。”

  良子爺爺一說起自己的酒量,就收不住話,他說:“我不欺人,卻曾被人欺。有一次隨朋友去金雞寨赴宴,遇到一位派出所所長也有酒量,酒席上喝得有些文雅,不合派出所所長脾氣。所長說,你們這麽多人陪不好我一個,這酒喝得不舒服。我舉杯笑去,說大家都被你這酒量、脾氣嚇住了,我陪你再喝幾杯。有些人上了酒桌愛找個對手,所長大概就屬這類人,於是說:好呀,終於有人冒出來了,咱就喝個痛快。所長把一瓶酒全都倒進六個茶碗內,對我說:要喝就平分秋色,誰喝不完就是地上爬的。所長是剛調來的,不曉得我是四十八寨的酒司。大概認為全桌沒有對手,擺出這種架勢,便有點仗酒量欺人了。”

  “我盡管從不主張喝酒人‘野蠻裝卸’,卻不甘當‘地上爬的’。我爽朗一笑對所長說:各人有各人的習慣,我的習慣是不管自己喝多少,不要求別人一樣多。我先喝你先看,而後你量力而行。”

  “所長還沒完全反應過來,我已把六碗酒盡收腹中,於是所長驚呆了,說:八路的厲害,今天開眼了。潑出的水收不回,我認栽,也喝!所長也算膽盛,隻是喝下三碗後,看著剩下的酒,心中發怵,吞吞吐吐說道:喝三碗不廢,喝四碗小睡,喝五碗大醉,全喝下恐怕要輸水。”

  “我見好便收,連忙說:你前麵已經沒少喝了,所以這杯酒我有言在先,請你量力而行。剩下的不喝了,如果投酒緣,咱們改天再續。”

  “所長連連說:這等氣度,四十八寨的高人哩。可我孫子敗給人家啦……”

  良子頭痛,不耐煩地道:“爺爺,你就莫蚊子叫了……”

  “你聽不得嗡嗡叫啦?你當我是老糊塗了?你小子的花花腸子,彎彎拐拐我都看得清楚。你為啥要去找黑牛?他不是關過你嗎?你小子是打掉牙齒和血吞,舌頭能舔刀口血的為啥去求他?好呀,為寨子的大事,曲曲腿,低低頭,大丈夫行為。上一次你輸了,坐了‘雞圈’,這一次你又敗北,醉倒在地。我說孫兒,你沒有輸。”

  良子眼一眨一眨,沒有明白爺爺的意思。爺爺離開書案,走到火鋪前,坐下來。

  “給爺爺倒杯茶,爺爺口都說幹了。”接過良子的熱茶,爺爺呷了一口,道:

  “讓爺爺給你講個道理。《易經》你曉得不?待以後有時間爺爺慢慢給你說,這是本一輩子受用不盡的好書呀。我現在隻給你講講屈與伸的關係。《易經》說往者屈也,來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信,讀‘伸’。這裏講‘屈伸’,這個屈伸是什麽?就是為人要能屈能伸,就是說,拳頭打出去,還要收回來,這就是屈伸。還有一句話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什麽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呢?屈就是為了伸,在屈伸中互相得到感應‘,利生焉’這個利是從哪裏來?在屈伸中來的。你要為雀兒寨辦事,就要得到村主任的支持,至少他不搗亂,這就得去緩和。你做得對。”

  “《參考消息》上有篇中國大使寫的文章,裏麵有句話,他講,談判桌上,要達成談判的某種協議,實際上是雙方退讓的結果。雙方在談判以前,心裏要有一個底線,就是說,我退讓,心裏要有一個底線,我退到我這個底線,我再也不能退了。隻要我還沒有退到我的這個底線,我都能退,我還有個底線在那個地方,但是,真正退到我的這個底線的時候,我再也不能退了,這個底線就是原則,原定的底線。沒辦法,談不下去了。你讓我不守我的底線,這不可能。雙方在底線以內都能退讓。再慢慢一步一步退讓,你退一步,我退一步,這樣,談判成功了。這就是屈伸,這就是‘利生焉’,這就叫雙贏。你沒有退過你的底線,我也沒有退過我的底線,我們雙方當然就是雙贏了嘛――利生焉,是不是?所以說,這個東西是有道理的。”

  “《易經》裏麵,接著上麵那句話,下麵的話是尺蠖之屈,以求信也。蛇之蟄,以存身也。’”尺蠖是一種小毛蟲,這種小毛蟲在七姊妹山見得多,是吧?它的行走就是一屈一伸,它的這個屈就是為了求伸的,這是一個比喻。它如果不屈,就不能前進,半步都不能前進,是吧?大屈才能大伸,大屈大伸才大進,是不是呀?你是攆山的,你看到了攆山狗跑得飛快,山豹子更快,咋個跑的?它們在跑動的時候,空中一躍的動作,先是屈,是不是?然後前爪往前一伸,然後再屈,又往前一伸,它的動作就是這樣。昆蟲也是這樣,猛獸也是這樣。

  “‘龍蛇之蟄’,怎麽講,驚蟄嘛。清明、穀雨,驚蟄都是一個節令嘛。蟄是什麽意思呢?龍和蛇以及許多昆蟲,到了冬天就冬眠,就潛伏下去――蟄伏,蟄伏在土裏去。它這個蟄伏是為了什麽?‘以存身也’,是為了保存自己的生命。因為到冬天,它在外麵無法生存,它不耐天寒地凍,所以它必須在土裏麵去求得生存。到了春天,大地回春,一聲春雷驚動那些蟄伏的龍蛇蟲蟻。哎!驚動了,它們醒過來了,所以叫驚蟄。我說得對不?”

  “爺爺說得太好了。”良子笑了。頭也不那麽痛了。是香草的泡蘿卜水起了作用,還是爺爺的這番古訓?可能二者都有吧。

  “孫兒,你這條小龍被驚動了,你是聽到了麽子?爺爺是虛心討教,你說說。”爺爺湊到良子麵前,唾沫星子都濺到良子臉上了。“一聲什麽春雷把你驚動了?”

  屋裏很暗,白日的微火照亮爺孫的半個臉,良子看不清爺爺的臉,但從聲音裏聽出爺爺的認真,沒有半句戲言。於是說:“爺爺,開春以來的電視看了嗎,廣播聽了嗎?”

  “屁話,你這個不孝的,一天跑得人影子都見不到,不是這電視、廣播、書伴著我,我隻怕還不曉得怎麽說話呢?”

  “你聽出了麽子?”

  “麽子?”

  “講農村的多。農業、農村、農民,鄉鎮幹部多了,農民稅收重了,農民失去了土地……”

  “這倒是,又怎麽樣呢?”

  “爺爺,你這都不懂,你看新聞不動腦筋啦?”

  爺爺用煙鍋袋敲了一下,輕輕地敲,責怪道:“有你這樣和長輩說話的?爺爺落伍了,你就快說……”

  我尋思,中央在關注咱農民哩。農業太落後,農村太窮,農民太苦,中央看到了……

  “又咋樣?不是年年都有個一號文件,沒啥用。”

  “不,爺爺,這次不同。中央已把農業不穩提到將影響到整個社會的穩定這個高度了。爺爺,以前沒有提到這個高度。”

  “民以食為天,本來就是這樣。”

  “不,這不完全是這個含義。”

  爺爺覺得自己完全跟不上趟了,就不說了。

  “我在想,要把農業搞上去,農村建設要上去,農民收入要增加,會有一係列扶持農業的政策的。”

  “你是這麽想的?”爺爺小心翼翼地說。

  良子說高興了,順著自己的思路說:“要找準切入點。”

  “是麽子?”爺爺大氣不敢出,緊張得不得了。

  “加強農業綜合生產能力建設,是促進糧食生產和農民增收的結合點,是解決當前矛盾和促進長遠發展的切入點,是推動農業和農村經濟持續發展的治本之策,是一項長期管用的基本工程。”

  “你是這麽想的?”爺爺又問了一遍,還是那麽小心翼翼,良子點點頭。

  爺爺湊攏來看良子,還是看不真切,便伸手摸,顫顫抖抖的手在良子的頭、臉上摸來摸去。良子把手拿開。

  “做麽子,爺爺。”

  “你真是我的孫子?”

  “爺爺――”

  “孫子,了不得哩。中央領導想的麽子你都能猜到。你這念想是幾時起的?了不得哩……”

  “不是猜,是我學習後的心得。”

  “從小看到大,三歲看到老,打小就看我這孫子不是凡人,七姊妹山飛翔的雄鷹哩。”

  “爺爺,別誇我了,外人聽到不好。”

  “有麽子不好……”爺爺突然想起什麽,臉色嚴肅起來,“你那心得對外人說過嗎?”

  怎麽啦?良子也緊張起來。

  中央沒說,你先說了,這樣不好。弄得不好,這是煽動。

  “哪有這樣的煽動?爺爺。”

  “你還是等方舟來,把這些想法給他說,讓他明辨明辨,他是縣委書記,水平高。行不?”爺爺握住孫子的手。

  良子點點頭。

  這外麵有“咚咚”的腳步聲,走得很急,門“咣當”一聲推開了。木瓜走進來。

  “良子,去水渠上看看吧,人都走了。”

  良子二話沒說,跟木瓜去了水渠。

  魏捷、陳學軍的修改計劃出來後,良子和木瓜就組織了一批年輕人上了工地,錢沒有,良子拿出自己的轉業費,買了水泥、煤、炸藥和糧食,幹了起來。工程指揮部就設在茶場場部。大家吃睡在山上,有媳婦的回寨子。平時裏,山上有人聲笑語,“叮叮當當”地打石頭聲,燒煤炭火、銑鏨子的清脆敲擊聲,一點不寂寞。

  山上沒人,又寂寞了。

  “這是怎麽弄的?”

  寨子裏正組織勞務輸出,山上留不住人。

  “都走,走得一個不剩,我也要幹!”良子冒起火來。

  推開場部門,裏麵還有人,是香草。她在煮洋芋。

  “還是香草好。”

  香草不領情,道:“這頓飯煮好,有你吃的,我也不再上山了。”

  良子不說話。

  “你為什麽不說話,當我是說來好玩?”

  “我同意你去。”

  “我要你也走,你願在這兒消磨你的一生?你還年輕。”

  “這兒有我的祖祖輩輩,這兒是我的根。”

  “窮根!草根!”

  “經過我們的努力,窮根、草根是可以改變的。”“別那麽悲觀。隻要雀兒寨的班子團結,全寨人齊心,要不了幾年。幾年後,香草你回來,你學的知識技術也派上用場了。”

  幾年後……我們等得到那天?

  香草――我等你。一定等。

  “……”香草再也忍不住,衝出門,向山下跑去。

  “香草,香草……”木瓜喊,沒有喊住。“良子,你還是莫成天忙工作,找時間與香草談談。她要真走,你們的事就要吹。”

  “不會吹。”

  木瓜隻好不說話。

  這時,魏捷爬上山來了,一身汗爬水流。在地坪前就喊:“歇工啦,人花花都看不到?辛苦了,辛苦了……”進屋一見隻兩人,愣了一下。

  “真歇工啦?工地上看不見榔頭、抬杠。”

  魏捷是從紅獅寨來檢查水渠工程的。上次紅獅寨移民房垮塌,縣裏、鎮上都極為重視,趕快調撥資金、物資,把排查出的有問題的移民房重新維修一遍,工作正在進行。作為鎮移民辦主任,魏捷蹲在紅獅寨,吃住都在那兒,一幹半個月。主要工程都做了,這才抽空來看看。

  魏捷是個幹事認真的人。他跟建築工人一道和水泥、砌磚,然後仔細檢查。頭一次建移民房時,魏捷是鎮黨委書記,管全麵,建房的事管不到這麽細,讓包工頭鑽了空子,這次得事必躬親。這十幾天下來,人是?了一圈,臉發黑,胡須老長,把眼睛襯得更亮,反倒覺得更有精神。他端起涼茶就灌。

  “我看了一下,進度太慢。”

  “人心不齊,缺乏領導,青年人想走。再有就是資金不足。”

  “三建委撥下一筆專項資金,是移民的農田改造建設資金,縣裏的已下到各村了。”

  “我們村怎麽沒聽說?木瓜,你聽說了嗎?”

  “今晚要召開兩委會……是不是討論這筆農改項目呀……”

  “木瓜,你是支委,這資金要爭呀,要用到水渠上來。我可警告你呀。”良子隻是普通黨員,參加不了兩委會。

  “良子。”魏捷道:“我聽說你去找黑牛,結果喝麻了?”良子不開腔。

  “良子丟人呀。你爺爺是啥級別的,四十八寨的劍客,第一劍!你呢,雀兒寨排不了前十……好了,弄瓶酒來喝,這十來天累苦了。”

  你當這山上是糟坊,隨時都有酒喝?

  捷看看這小屋,除了火鋪、地鋪、斷腿木桌,啥都沒有,良子過得苦呀。

  “良子,今天就別幹了,回寨子,我請客,請你們兩人喝酒,加上老爺子,我們好好喝一台,喝麻才好。我還要和你談事。”

  晚上,良子家的酒桌上,隻要良子爺孫倆,加上魏捷,木瓜去開會了。酒是魏捷花錢,從山雀的小賣鋪買來的。爺爺上了年歲,不勝酒力,喝了幾杯就下席了,隻剩下魏捷和良子兩人。

  魏捷說:“剛才老爺子在我沒說,今天我來還要跟你說件事。良子,方舟當縣委書記有兩個月了,開了幾次小規模會,說了些不痛不癢的話……”

  “方書記坐在那位子上,不會是那麽簡單的。”良子根據自己的判斷。“我也是這麽想的。良子,我想,雀兒寨的班子問題該解決了。移民資金問題,你被關,村委會癱瘓,今後村裏如何脫貧、發展,這一係列問題都是到了應該解決的時候了。這次移民搬遷,從縣,到鄉鎮,再到農民,都搬窮了,移民資金太少,補助不足,拖下一大筆債。要想發展起來,沒有十年的時間是不行的。現在班子還癱著,不理事,讓移民受著苦,怎麽行?莫非從此一蹶不振?我來的意思是,你要作點準備,寫個書麵材料什麽的,好給方書記看。你瞧,我自己也寫了個。”

  魏捷起身從那隻隨身帶的黃帆布挎包裏取出一疊公文紙,遞給良子看,上麵密密麻麻寫滿鋼筆字。

  “關於清溪鎮移民資金的使用,關於金雞水庫的工程質量問題,這都是我下台的原因,我當然得反映。當不當鎮委書記我不在乎,問題要搞清楚,讓我背了兩年黑鍋了。”

  良子看到魏捷的那張臉,昏暗的燈光下,那臉痛苦異常。特別是黑黑長長的胡須後抽動的嘴角和眼睛,那眼裏流露出來的滿是委屈、冤枉。平日裏,隻看到魏捷風風火火地幹,閑下來就是喝酒,喝麻的次數越來越多,原來他心裏不快呀。他手顫抖地翻完了那一疊紙,喝了口酒,鎮靜一下情緒,然後說:

  “黑牛在縣裏有人,處理你也是縣裏同意的,現在人家還在位子上,方舟能幫我們翻案?他一個人,又是新上任,人家是一大批,能行?會不會到頭來整咱們?”

  我說你怎麽回事,良子?你怕了?

  笑話,七姊妹山上那麽多猛獸,我都沒怕過,我是擔心那水渠,得求黑牛,幹不成,全寨人都遭殃。

  “可這麽一個爛攤子,雀兒寨就不遭殃?”

  “那……”良子一時語塞。他明白魏捷說的是對的,可他有什麽辦法?“還是寄希望於縣大老爺吧,他要是明鏡高懸就好。”

  魏捷把那份材料折好,裝進挎包裏,道:“那好,信也不忙寄,再等等瞧瞧……”

  良子爺爺在裏屋睡了,板壁後傳來鼾聲。

  外麵下雨了,春雨淅淅瀝瀝,像是右客在抽泣。良子煩躁起來,來回走動。他掛欠著水磨坊的兩委會,農改資金是怎麽落實的?有沒有水渠工程的份兒?他拉開門,去找來竹頭火把。

  “去哪兒?”

  “怎麽開了這麽久?兩台酒都吃下席了……”

  “人家是開兩委會,良子,你闖去算麽子?”

  良子又收住腳。

  “這雨……這雨……多好的雨水,咱水渠不能使用,白白流走了……”外麵有腳步聲,“咚咚咚”地在跑,進來的是山雀。她頭上、肩上掛著雨珠,說話氣喘籲籲。

  “快……良子哥……快去,他們吵起來了……”

  “誰和誰?在哪裏?”

  “水磨坊,為水渠的事……”

  鎮裏來電話,山雀去水磨坊找黑牛,聽見他們吵架就跑來通風報信。

  “還說了些什麽?”

  山雀搖搖頭,她沒聽上幾句,好像是木瓜和黑牛在吵,就跑來了。

  “怎麽辦,魏捷?你當過書記。”

  “人家是兩委會,你沒有資格參加。”

  “我是黨員,列席總可以吧。”

  “不要去搗亂。你不是怕處分嗎?不要因小失大。”

  良子抓起火把又放下了。他看看魏捷,又看看山雀,山雀慌亂了。

  “我不曉得,我隻是來說說……還是聽魏主任的吧,良子。”

  那……我就去聽聽,魏主任,我們一道去,你監督我,我不進屋。

  他端起碗喝了半碗酒,魏捷讓他把剩下半碗全喝了。兩人會意地笑笑。喝麻了,犯點紀律沒啥。

  良子點燃火把,撲進雨中。

  “你等等,良子……”魏捷又點燃一支火把,追了出去。

  兩人沿著清溪河走,十分鍾後,來到水磨坊。屋裏亮著燈,人聲嘈雜。良子踩熄火把,要推門,讓魏捷拉住了。

  “說好了,隻是聽聽。”

  水磨坊的棚子搭得寬,外麵的楠竹架子涼棚是供來碾米磨麵的人歇腳的地方,四麵透風,卻能避雨。窗子開著。良子伸頭看,屋子當中燃著火,十來個人圍著火坐,煙霧騰騰,好像說得不怎麽愉快,大家都沉著臉,低著頭抽煙。火上的瓦罐裏翻滾著沸水。葉彩三坐在一張竹圈椅上臉色痛苦,他正生著病哩,不停地喝茶。黑牛坐在火邊,悶著頭抽煙,指頭夾的煙燃了好長一截白灰,火光把臉映得緋紅,看得出眉頭鎖成一團。木瓜站在方桌的一端,慷慨激昂,一隻手臂在半空中揮舞著。他正在發言:

  “……良子是啥樣的人,大夥兒還不清楚?轉業一回來就忙寨子的事。育秧,犁田,哪樣不是為大家,今年的春節,大家無法過年了,又組織趕山……”

  “還趕山哩,那叫違法!報紙上說了,逢場也有宣傳,野生動物要保護。”黑牛說。

  “他也是沒辦法。”木瓜道:“他也是為大家,要是打不上那野豬,今年這年怕是沒法過了,大家好好想想,是不是沒法過了。”

  “真要是犯了法,我去頂,與良子無關,我是村書記。”葉彩三道。

  “要抓就抓我們吧,我們都參加了趕山。”幾個村幹部說。

  “村長,你是一村之長,全村人過不上年,你沒有責任?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呀。”一個頭上裹著青袱子的支委說。

  “我建吊腳樓怎麽啦?唱上梁歌怎麽啦?我是靠勞動掙來的錢。”黑牛反駁道。

  “好了,好了,莫爭了!”葉彩三用茶碗敲著桌麵說:“吵了大半天了,要吵過今晚?還是扯正題吧。農田改造資金怎麽個用法……我讚成集中使用。”

  “我主張分,按田畝分到各家各戶。”黑牛說,“現在是搞責任製,土地戶了,集中怎麽使用?你們批評我不考慮群眾利益,你們呢?雀兒寨搬窮了,過年沒過好,開春以來,家家都是吃洋芋,連紅苕、白米都見不到,這點錢是及時雨,分到各戶,各戶想怎麽做就怎麽做,買化肥也行,買豬兒喂也行,做點小生意也行,硬要割幾斤肉、買幾斤米、打頓牙祭也不反對,各人自願……解放思想,稱鹽的錢打得醋。這叫群眾滿意,我們幹部就滿意。”

  這主張有煽動性,有好幾個人都讚同。

  “老子連豬肉味都不曉得了……”

  “你天天睡的右客是麽子味,豬肉就是麽子味。一刀腿子肉哩。”

  “屁!你右客才是老母豬!”

  “做他十罐高粱白酒,喝到臘月間殺年豬。”

  “有了這筆錢,下半年送細娃到重慶讀書的錢就有了。”

  良子再也忍不住了,推門進去。屋裏人一驚。葉彩三問:

  “有事,良子?”

  良子不做聲。

  黑牛起身,攔住良子,要把他堵在門口,大聲地說:“……我們正在開幹部會,有事明天再說。”要去關門。

  良子把門撐住,道:“我就是來參加幹部會的。”

  “你憑什麽?你又不是幹部?”

  “決定雀兒寨的生存發展,這是雀兒寨黨員、群眾都應該關心的大事,大家都可以參加討論,不能由少數幾個人決定,不能開黑會。”

  黑牛發怒了:“良子,我們開的是兩委會,不是開黑會,你在部隊也是經過教育的,不要瞎胡鬧!”

  魏捷走進來,道:“田土改造資金是通過移民辦撥下來的,我來了解資金如何分配、使用,列席會議總可以吧?”

  黑牛這才軟下來,退到火邊。

  這兩人進屋。葉彩三道:“你兩個坐到火邊來,烤烤衣服。木瓜去抱柴,火加大點。”

  木瓜出去抱樹枝枝,往火上架柴,火大了一些。

  良子才坐下,又“唬”地站起來,道:“我和魏主任為什麽要闖來?這春雨瀝瀝地下個不停,我們坐不住,睡不下呀,你們是雀兒寨的領導人,你們怎麽就坐得住呢?還談麽子喝酒吃肉的……同誌們,這雨在下,水田是灌滿了,可梅雨季節過了咋辦?水渠沒修好,兩年了,那些移民田都幹得起娃娃口,欠收,甚至是顆粒無收。你們在考慮雀兒寨怎麽恢複生產、發展生產沒有?沒有。農田改造資金是專項資金,隻能用於農田改造,分到各戶,隻會失控,有幾家會用在生產上?買化肥還說得上,做十罐高粱酒算麽子?”

  “良子的擔心是對的。”葉彩三道,“‘水肥土種……’八字方針,水利排在第一。沒有水利,沒有農業生產,農民是不穩的,雀兒寨看不到希望。”

  葉彩三講的話非常平和,聲音也不高,聽在耳裏卻使人心跳。剛才的熱鬧氣氛一下子沒有了,都悶著頭抽煙、喝水,不開腔。

  隻有黑牛不服氣,他說:“良子你也太得意了,你以為雀兒寨隻有你一個人在思考大家的事,你當我們都是腐敗分子,不顧群眾利益,挖集體的錢……”

  “是不是腐敗分子,會弄清楚的。”魏捷說,口氣很堅決。“黨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的!不要看一時打擊了我們的好同誌,就認為不得了啦?雀兒寨是共產黨的,這一點大家都要明白。”

  “魏主任,你這話指的是哪個?哪個是壞人?我麽?我不是共產黨員?雀兒寨不是共產黨的基層政權?”黑牛辯駁的聲音並不大,但大家聽來非常刺耳。“至少我沒犯大錯誤,我還沒下台。”

  “你――”魏捷跳了起來。黑牛話裏指的是他的鎮黨委書記被罷免的事。“我要你把事情說清楚,我是怎麽下台的?我犯了哪一條?”

  “魏主任,你莫跟他慪氣,你坐下喝茶。”葉彩三從椅子上艱難地掙紮著起來,把魏捷按在凳子上:“魏主任,雀兒寨的事情沒搞好,我有責任。我有病,一年有大半年躺在床上,支部的工作癱起的,村委會也不理事。花了那麽大一筆資金,修一條白天裝太陽、晚上裝月亮的幹溝,這其中肯定有問題。良子反映問題,打了架,被拘留15天,寨子裏再也沒人敢提這事了。黑牛身為村長,成天忙收購山貨,寨子的事不聞不問,群眾過不起年,不問;群眾怎麽生產發展,不問;你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大,吊腳樓也修起了,可群眾呢,越過越窮。你身為村長、支部副書記,上對得起黨,下對得起群眾嗎?你和黨、和群眾已經不是站在一條線了……”

  “這是你說的,葉彩三同誌,葉書記?都是我的錯?支部的工作沒做,你是支書,村委會的工作沒做好,黨是領導呀,糞都往我黑牛一人身上潑……村裏的大事都是支部會上通過的,你主持的,大家都舉了手,包括拘留良子。有案可查。怎麽是我一個人決定的?”

  “拘留良子,我沒舉手。”木瓜道。

  “我舉了手。”青袱子道:“不過,我早給良子道了歉。”

  “對良子的處理,我沒有堅持原則。”葉彩三不停地咳嗽,斷斷續續地說:“我隻想到黑牛是村長,被打了太丟人,以後如何開展工作,我總想團結黑牛一道工作。這是我的錯。”又是一連串咳嗽。

  良子把濕衣服往凳子上一摜,站了起來:“自我被拘留出來,我就少說話了,寨子裏的活動我也少參加了,成天在山上。我使蠻牛力氣,我跟人打賭挑完一池糞,我踏勘修水渠,我心裏有氣,這氣不是氣在座舉過手抓我的同誌,也不是氣政府,更不是氣黨。黨是我的母親,母親伸手打了我一巴掌,是我不學好,打了人。同誌們不相信,現在就扒開我的心,看我的心是不是紅的。我的心是紅的,是向著黨的,是永遠向著黨的。我打黑牛不對,我脾氣壞,性情暴躁,我接受,可我良子活這麽大了,在寨子裏打過誰?打過誰大家揭發,我認。過年我打了頭野豬,我帶頭上山,有錯我頂著,不連累方舟書記,不連累葉彩三書記。但那也是沒法,過不了年關呀。我做過哪些違反人民利益的事?哪些事情又是違犯黨紀的呢?我在黨的會議上,不能撒謊,不能隱瞞自己的過錯,更不能隱瞞自己的思想。不錯,為修水渠的事我去找黑牛,他對這事一點不感興趣,回避我,把我灌醉了,讓我丟了醜。可我爺爺說我沒丟醜。爺爺說,‘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什麽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呢?屈就是為了伸,在屈伸中互相得到感應。利益是從哪兒來的?是從屈伸中來的。你要為雀兒寨辦事,就要得到村主任的支持,至少不搗亂,這就得去緩和。’可我緩和得怎麽樣,把我喝麻了不說,還是不修水渠,要把田土改造資金分光,這是不顧發展的壞主意,聽不得呀。我一直忍著,到今晚為止,我再不忍了,我成不了爺爺說的大丈夫。這就是我的思想,我應該把話說明。雀兒寨這個村委會,應該改造了,讓政府賦予的權力真正掌握在為大家辦事的人手裏,不然,我們將長時期貧窮下去,落後下去。說大了,我們給移民工作抹黑,說小了,我們對不起雀兒寨這七八百號人呀。”

  木瓜不禁叫出聲來:“說得好,說得好。把黑牛和良子拿到群眾中去評評,究竟誰是好人……”

  黑牛道:“良子,你說話要講良心。你打人還有理,你來找我談工作,我臘肉燒酒地招待你,你喝麻了是我的錯?咱雀兒寨的老百姓太苦,分幾個錢有麽子錯,再說你修那水渠,為了雀兒寨的莊稼地不假,可種地有麽子出息,能走出一條致富路?四十八寨,哪個寨子靠種莊稼種出名堂來了?”

  “不對。黨中央正在抓‘三農’問題。”魏捷說。

  “這話不錯――”門外傳來說話聲,推門進來的是方舟,後麵跟著山雀。是山雀帶他來的。方舟捏著支手電,山雀舉著火把。方舟一身泥濘,褲腿、皮鞋濕透了,皮鞋上沾滿了泥巴。

  黑牛首先站起來,道:“方……書記,這雨天,快到火邊暖和暖和……快,加柴,把火燒旺點……”

  方舟坐到火邊,接過葉彩三的熱茶,道:“老葉,最近身體還好吧……我已經在外麵站了一陣了,你們談的話我都聽清楚了……”

  “方書記……”

  方舟舉手製止黑牛,說道:“我說了,葉支書的話是對的。隨著黨中央對‘三農’問題的高度重視和各種惠農措施的‘落實’生效,中國農業將在未來幾年迎來新的‘黃金時代’。的確,每一位關注‘三農’問題的人都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這些年,中央、國務院和全國各省市區紛紛顧念農桑,甚至躬身隴畝,其扶持農業力度之大,政策出台頻率之高,實屬曆史罕見,在這些政策的指導下,農民得到了諸多實惠。重慶市委也召開會議,市領導說:‘加強農業農村的政策支持,是農業農村經濟社會發展改革取得成就的重要保證。’當前,我國總體上已進入工業反哺農業、城市支持農村的新階段,從全市看來,經濟整體實力明顯增強,工業化步入中期發展階段,城鎮化步伐加快,城鄉基礎設施條件明顯改變,‘以工促農、以城帶鄉’的條件基本成熟。”

  “爺爺說,等你來了,他要問你中央是不是在重視農業,要發展農業?”良子說。

  “這幾天我會對他慢慢講……同誌們一定記得,其實,改革開放後,隨著國家經濟步入良性發展軌道,我們已經開始出台各種政策措施,支持農業發展。”

  雀兒寨兩委會成員,兼帶良子,山雀等人,都聽得聚精會神,他們明白,縣委書記的這番話決定著雀兒寨今後的路該怎麽走,雀兒寨人的命運該如何安排這一類大事。火光映紅這一張張泥土一樣樸質的臉,燒燙了他們的心,柴枝的嗶剝聲似他們的心跳。

  “大家對發展農業不要有什麽猶豫,雀兒寨的兩委會要堅定信念。農業是一個需要扶持的弱勢產業,在發達國家,一些經濟學家在給政府的政策建議書內,經常把農業是一個弱勢產業作為第一理由,促使政府增加對農業及農業科研的投入。雲豐縣是農業縣,農村人口占九成,農村經濟占全縣經濟的七成,農業不發展,咱們就談不上發展。我來雲豐縣兩個月,多半在搞調查研究,也讀了些有關‘三農’的書,我漸漸觸摸到雲豐縣農業發展的脈絡。我走一處說一處,大家要樹立信心,鄉鎮工作的重心要擺在農業農村上。隨著中央及市裏的支農力度的加大,雲豐縣的農業綜合能力在逐步加強,農民的收入也會日漸增加。”

  葉彩三帶頭拍起巴掌來。

  方舟看了看大家,喝了口茶,說:“領導雀兒寨的農村建設,得靠兩委會,這是兩條腿,一條腿不得力,走路是跛的,兩條不得力,那隻有裹足不前。老葉有病,拖著病都在種佛手苗,竭盡全力地工作,可黨支部的工作仍沒抓起來。村委會更不消說了,工作不做到是要追究責任的,身為村長不關心農業生產,更是要不得。這樣的人不能當雀兒寨的當家人。”

  “我也請辭去黨支書,選出年富力強的黨員作為領頭人。”葉彩三說。

  “我同意你這個意見,兩委會都要換領導,雀兒寨的老百姓再也拖不起了。再這樣拖下去,是災難,是罪過。良子爺爺以前給我講過《桃花扇》的故事。《桃花扇》的主題是:時亂見忠奸。用在雀兒寨,眼下正亂,亂了這許多年,誰忠誰奸大家一目了然。我相信雀兒寨人會推舉出能夠領導大家奔致富路的領頭人。”

  散會後在家舉著火把往家走,方舟說:“良子,我是趕巧趕上你們兩委會開會,我是帶了個遠方稀客來看你爺爺的。你猜猜?”

  “遠方的……稀客……”良子思索。

  “是熟人,你一見就認識。”

  良子搖頭,盯著山雀的臉,山雀笑而不答。

  “回家一看就知道了。”

  回到家,推開門,良子見火邊坐著一個中年男人,男人見有人進來便站了起來。

  “良子,這人你認得不?”

  良子的眼力很厲害:“這,這不是孫、孫叔叔嗎?早聽說你在外麵發大財了,這是怎麽來的……”

  孫為民辦完父親的遷墓事情後,方舟陪他坐車來了。

  孫為民認出人群背後的木瓜,道:“這是……木瓜。”

  方舟道:“是木瓜。你在時,他和良子一般大,如今都快娶媳婦了。對了,媳婦就是剛才你見到的,帶我去水磨坊的山雀。”

  木瓜上前來握手,道:“良子認出你來了,我可是不敢認,真不敢認,孫叔叔是一回城就再沒見過啦。”

  方舟把魏捷介紹給孫為民。方舟說:“人家從上海來,這次專程來看老房東的。”

  “吵吵鬧鬧的,誰來啦……看麽子老房東……”良子爺爺在屋裏睡覺,被嘈雜的人聲吵醒了,披著衣服出來,還不住地揉眼。他首先看清了方舟,道:“方舟你來了,我盼著你哩。你給我講講,中央對農村是不是有新法子……”

  方舟上去扶他來火邊坐下,道:“有……有,良子爺爺,你莫急,我有時間給你慢慢講……你看看,我給你帶稀客了……你看誰來了?”

  孫為民走向前去,良子爺爺眯著眼睛看,說:“我曉得,我曉得,你是……”但他一時並沒有認出孫為民來,離開二十多年了,孫為民的個人命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相貌也變了,胖了,發福了,難怪良子爺爺認不出來了。

  孫為民道:“爺爺……”他同良子一樣稱呼,“我是偷吃你家狗肉的……”

  “孫為民!”良子爺爺好記性。他笑了,“有這麽回事,偷我家‘虎兒’吃。良子不讓我提這事,不說不說,還是說了。你不說偷吃狗肉的事,我還真不敢認你啦……”

  孫為民把買來的禮品:盒裝的西洋參、蓮子羹、板鴨遞給良子,還有一掛肉,怕有二十來斤。方舟又抱來床羽絨被。方舟道:“爺爺,這都是孫為民孝敬您老人家的,他現在有錢了。”

  爺眼睛在尋找。

  “爺爺你是在找酒吧?”孫為民問,“門邊有兩個大塑料桶哩,都是‘清溪坊’。”

  爺爺笑了,道:“打開來,喝――”

  良子一想,道:“今天是個好日子,真該喝一壺!”

  “良子,今天是啥日子?”他扳著指頭算。

  “爺爺,不是你說的那舊黃曆,今天開了兩委會,決定了咱雀兒寨的大事。”

  “啥大事?”

  “你耳背,一時說不清,明天再說。”

  “現在說。你嫌爺爺耳背?爺爺腦筋一點不比你差。你不說,這酒不喝。這酒是為民送給我的,你吃不了巴食。”

  良子便把方舟在兩委會的講話說了。

  “真的?”良子爺爺看看方舟,從他臉上得到肯定的答複,一時興起,“良子,拿大碗來!”

  幹了頭一碗,良子爺爺挺滿意,看看方舟,看看孫為民,道:“我沒麽子本事,就會喝酒,你們倆的酒量都是在雀兒寨練出來的,我是你們的師傅,我這孫子不行,讓個黑牛弄翻了。”

  “我沒酒量,在船上,我輸給孫為民了。”

  “那隻有為民與魏捷打擂台了。為民,魏捷喝酒可是有一段佳話的。”

  “爺爺,我肯定不是魏捷的對手。他是酒鄉的官員。”

  “為民,你這一走二十年,連個信兒也沒有,你把雀兒寨忘了,把爺爺忘了……”

  “爺爺我沒忘,我一做夢就想起雀兒寨,想起你呀……你教我的那句話我還記得:‘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孫為民一邊說,一邊細細端詳良子爺爺:良子爺爺老了,身上還是穿得很破舊:開了花的棉襖,一條黃軍褲,一看就是捐贈物資,孫為民心裏很難受。

  “爺爺,日子不好過吧?”

  “還行,這些年好多了。”

  “那你為什麽不多穿點?”

  “山裏人,命賤著哩。”

  良子爺爺說:“方書記,魏主任,前幾天我去了趟四公公殿,弘誌長老說,這場雨過後,天要大旱哩。”

  “迷信。”良子搶著說。

  “黃毛小子,懂個麽子!”

  金雞寨的四公公殿,方舟去過,當知青時,與孫為民找知青玩去過。那時破敗得不成樣子。莫非這幾年重建了?幾時有時間去看看。

  “那長老的話靈不靈,不去考究。水利工程是要加緊修的。幹旱,製約著四十八寨的發展。這正是良子爺爺說的,山裏人命賤。我們一定要擺脫這個命賤。孫總,這兒也是你的家鄉呀,你不能看著鄉親們受苦不管呀。”

  孫為民點點頭。

  傍晚從縣城出發,孫為民就湊在窗前,貪婪地注視著窗外的景色:這一溝一梁在他的記憶裏是何等的熟悉,他在這兒當了六年的知青。

  春天的山景不應該這樣蒼涼。土地荒著很多,裸露著褐色的山岩,有的地方種上一畦畦的小麥、胡豆苗,剛剛見綠。天空陰沉沉的,影響著他的心情。

  “越看心越沉啊,二十年了,基本沒有變化,還是一個字,窮啊。”方舟道:“我們這兒的老百姓苦啊,你看慣了江南水鄉的農村,再看這裏,反差更強烈……怕要下雨了?”

  兩人都感覺到從車外透進的寒氣,裹了裹衣服,開車的方舟打開了暖風。

  窗玻璃上有了雨點。

  “果然下雨了。”

  車是冒著雨開到雀兒寨的……

  孫為民動情地說:“爺爺,你記得不?那些年‘農業學大寨’,過革命化春節,我們都不回城,大雪天在山路上背開山用的炸藥、雷管,腳上都凍裂了口子,一著地就痛,就這樣,每天還得走幾十裏山路,差點沒要我的命。後來,你冒雪上山轉了兩天,捕了頭豪豬回來,用豪豬熬油才治好了我的腳。可爺爺你自己的臉上和手上都劃了好多血口子,凍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方舟道:“那幾個冬天幹下來,你就成了縣裏的優秀知青代表。”

  孫為民道:“對,對,就因為這個政治資本,我比你早招回城裏。本來,以我父親‘臭老九’的成分,我是回不了城的。我們那時太年輕,不懂事,還偷吃了‘虎兒’,慚愧呀……”

  “你就不要再提偷狗的事啦,那是我們家窮,拿不出東西給你們補身子,小小年紀,身子骨嫩,還跟我們山裏人幹重活兒,那是我沒照顧好你們啊。”

  孫為民慚愧地道:“快別說了,爺爺,快別說了……”

  當年的良子爺爺,身子骨還挺硬朗。一條大黑狗“虎兒”隨時跟在他身後。當知青的方舟,孫為民跟“虎兒”很熟,隻要在坡上做活兒,孫為民、方舟一喊“虎兒……”,“虎兒”就從坡下竄了上來。

  冬天,生產隊在“戰天鬥地”――挖河泥,方舟、孫為民也在挖。這是個相當艱苦的活兒,人們冒著雪,把凍成一塊塊的河泥挖起來,又冷又累。

  雪下大了,老支書、隊長葉彩三才喊:“歇會兒吧……”這一聲喊得有些吝嗇。方舟、孫為民就盼著這一聲命令,疲憊地鑽進清溪河堤壩上的窩棚,往草鋪上一倒,就不動了,躺在草堆上。那時良子還是個細娃,身子瘦小,送來兩個燒得紅紅的竹烘籠,遞給孫為民、方舟。“虎兒”跟在後麵,進來蹲在孫為民身邊,孫為民撫摸著它。

  黑牛搓著通紅的耳朵,眼不住地瞄著“虎兒”說:“這冷天,要能吃狗肉、喝燒酒就好了。”

  “你這是‘打精神牙祭’。”

  黑牛這小子也不是畫餅充饑,他往林子裏一鑽,攆條毛狗,煙熏兔子洞,那個香呀。

  外麵有人在喊:“為民――為民――”是金雞寨的兩個知青。穿著厚棉襖,戴著火車頭帽。是孫為民中學的同學。

  “你倆來做麽子?”

  兩人拍著頭上、身上的雪,手裏還提著兩個玻璃瓶子。

  黑牛道:“酒?來一口。”伸手去奪,兩人不給。

  “這酒是給為民準備的。”

  “你們走幾十裏路,就為我送兩瓶酒?”

  “你忘啦?今天是你生日。”

  孫為民一拍頭,道:“看我,自己的生日都忘了……你怎麽記得的?”

  “上個月趕場在一起喝酒時,你說的。你還說,到時候一定好好吃一頓哩。你倒是忘了?是不想請客了吧?”

  孫為民一下躥起來:“笑話!誰說不請啦……隻是大雪天的,又都在‘學大寨’,我上哪兒去弄吃的?”

  黑牛眼珠一轉,道:“……有的,吃的我包。今晚就在我家,喝的得你們出,就把這兩瓶酒帶上。”

  黑牛沒父母,妹妹山雀寄養在舅舅家,一個人住,愛偷雞摸狗的,知青們常在他家吃雞吃鴨,有的是知青從山寨偷來的,有的是黑牛自己偷的,還有生產隊土地裏種的嫩苞穀、嫩胡豆一類的。當時知青偷吃是普遍現象。

  方舟對孫為民小聲說:“又不知道誰家要遭殃了。”

  孫為民道:“黑牛,要弄,去別的寨子弄,雀兒寨不能下手。”

  黑牛道:“你們放心,不會出事的。你就把自己家自留地裏的蘿卜獻出來就行了,包管你們吃飽喝足。”

  晚上收了工,方舟、孫為民興衝衝地趕到黑牛的破屋。黑牛和那兩個知青屋裏屋外地忙得差不多了。

  “嘿,好香――”一進屋就聞到一股香味。

  方舟和孫為民手裏包著一大把從自留地裏拔來的蘿卜。方舟說:“隻有蘿卜是我們自己的勞動所得。”黑牛提來一桶水,忙著洗蘿卜,道:

  “都來洗,就差蘿卜了。快……肉都快燉爛了。”

  孫為民邊洗蘿卜邊說:“啥子肉啊,這麽香?”

  “羊肉。”黑牛頭都不抬。

  “羊肉?我的媽呀!”孫為民驚叫起來。“做夢都不敢想啊,你小子從哪個寨子偷來的?”

  黑牛向那兩個知青眨了眨眼,道:“孫哥,這年頭有你吃的就行了,你還管哪兒來的幹嗎?”

  下鍋半小時,蘿卜了。五個人圍著火鋪吃肉喝酒,一屋子歡騰。

  酒喝了一半,方舟停下酒碗,側耳聽,道:“有人在喊麽子……”

  屋外傳來呼叫的聲音。喊聲近了,漸漸聽清楚,“虎兒――”

  “是良子爺爺在呼叫。”

  方舟和孫為民迎出去,見是良子和他爺爺。頭上、肩上滿是雪。

  “爺爺,‘虎兒’怎麽啦?”

  “找不著了,這麽晚了,也該回來了。該不是讓豹狗子叼去了……”

  “我們去找……為民,去找‘虎兒’……”

  “不用不用,我們再找找,你們吃飯……龜兒子,跑哪兒去了……說不定回家了……”

  爺孫倆又冒著雪,向村外尋去。看著良子爺孫倆消失在雪雨中,方舟突然覺得有些不對,轉身回屋,一臉陰沉,高興勁兒一點沒有了。

  “黑牛,你到底弄的麽子肉?”

  黑牛裝糊塗,道:“羊肉呀……”

  “老實說,你是不是把‘虎兒’殺了?”目光直逼黑牛。

  黑牛頭也不敢抬,說:“你管那麽多幹嗎?隻管吃就是了,又跟你們沒關係……”

  外村的兩個知青低頭不說話。正在吃著的孫為民也擱下碗,大驚失色道:“什麽?我們把‘虎兒’吃了?”他望望方舟,又看看黑牛,兩個同學,見大家都不語,一時害怕,加上酒也喝了不少,嚇得一下吐出來。

  屋裏人再沒心思吃了。

  方舟生氣了,質問道:“黑牛,你怎麽能殺良子家的狗?你簡直不講道德,不擇手段……”

  “那我去給良子爺爺賠罪。”青年時的黑牛還有幾分純樸,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孫為民攔住他,道:“要去我去,黑牛也是為了我過生日。”

  “我也去。”方舟道,“我在良子家住,還吃他家的狗?這還是人不是?黑牛,虎兒的毛皮呢?”

  兩人提著狗皮回家。進堂屋,見良子爺孫倆剛尋狗回來,正在拍打身上的雪,腳下一攤泥水。爺爺在不停地咳嗽。

  “虎兒還沒找到,方舟。寨子四周都尋遍了,這正是冬季,還沒到‘走草’的時候呀。上一年走草,虎兒一個星期沒回來,騷性大哩……就看明早上死不死回來……”

  這一句話,像是鞭子抽打在方舟、孫為民臉上,火辣辣地疼。立在堂屋,恨不得地上有條縫,立馬鑽進去。方舟鼓足勇氣說:

  “爺爺,莫找了,虎兒回不來了……”

  “你們看見了?哪有找不回來的,我喚一聲,半匹山都攆得回來,草上飛一般……在哪裏?”

  “虎兒……讓我們吃了……”

  孫為民補上一句:“都怪我……是因為我過生日,才……”把藏在身後的狗皮亮了出來。良子爺孫倆一見狗皮,全明白了。

  “不幹!不幹!我要虎兒!你們賠我……”年少的良子大哭起來。

  良子爺爺撫摸著狗皮,半晌沒說話。好一陣才緩過神來,吼良子:“哭麽子!不就是條狗麽,又沒死人!”轉而對方舟、孫為民道:

  “算了,不難過了……你們大老遠跑到山上來,連過個生日也不能在爹媽身邊,還是這麽冷的天,挖一天河泥……唉,莫說你們在城裏的爹媽心痛,爺爺我也心痛啊……狗肉吃了好,暖和著哩……”

  聽著這席話,兩個小夥子再也忍不住了,哭著跪在地上。

  幾天後,收工回家,看見良子爺爺在硝狗皮。

  “爺爺,你在做麽子?”

  “硝皮,硝好了製成狗皮褥子,給你們鋪在床上,又暖和又防潮。”

  兩人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直到兩人離開山寨回城讀書,這褥子都是鋪在他們床上的……

  火鋪的火燒得很旺,大家喝酒、吃洋芋坨坨。一碗一碗的洋芋堆得像元寶。

  “當年黑牛騙我們,他明明是把虎兒殺了,硬說是羊肉,可把我們害苦了,到現在都覺得對不起爺爺。如今黑牛在做麽子?”

  木瓜道:“人家不得了啊,副支書兼村長,一手遮天。”

  孫為民一聽話裏有話,問:“黑牛幹得不怎麽樣?”

  木瓜要說,良子爺爺瞪了一眼,木瓜不敢說了。

  方舟說:“爺爺,你就不對了,我是書記,是這兒的領導,下麵幹部的工作做得不好,你們應該給我說啊,凡是幹部的腐敗,我們都要管的。雀兒寨太窮了,光靠政策是不行的,年年救濟,年年窮啊。關鍵要有一個好的領導班子。良子,你說誰來挑這副擔子?”

  良子想了想,說:“在部隊十年,養成了炮筒子脾氣,一點就炸,我會動不動打人的。”

  孫為民說:“方舟,這我就要批評你這個書記了。當然,你可以說,你才來兩個月,沒有責任。那我就算批評三峽的幹部了。我離開三峽是啥樣,二十年後我回來還是啥樣,山河依舊,鄉親們照樣窮。上海、深圳,還有沿海,我們那裏是幾個月一變,有時甚至是一兩個星期不見就認不出了。那是坐火車、坐飛機在跑啊。你們這兒哩,慢慢走,原地踏步。雲豐縣城倒是個新城,新城怎麽樣?就是新型現代城市規劃的寫照,商業區、辦公樓、住宅樓、新興產業沒有,能帶來財政收入的經濟體沒有,產業空虛化,城裏到處是閑人,時間在這兒像是凝固了,這是為什麽?我想,起碼有一點,就是跟你們這些官員有關係,要不是沒有改天換地的勇氣和魄力,要不是玩忽職守,要不是能力太差。如果你方舟幹不好,就讓別人幹!不能再讓鄉親們受苦啦……恕我直言,看見鄉親們還過這種日子,我心裏難受。”

  他說得激動了,酒從碗裏灑出來,潑在火上,滋滋著響。

  方舟埋頭吃著洋芋,邊吃邊聽,聽到這兒,不吃了,說:“你批評得對,我們的工作是沒做好。但你也說得不全麵。你不了解三峽落後、貧困的原因,我以前也不了解。三峽地區以前也並不窮,曾有一種說法,叫‘成渝萬’,‘萬’是指當時的萬縣,與成都、重慶的經濟地位、繁榮程度是同一檔次上。因為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起,三峽要修電站,上不上下不下地爭論了幾十年,一旦要上馬,沿江要淹一大片,就不能建大工廠,擴建城市,影響了國家在這一帶的投資。人家在發展,我們不能發展,當然落後了。再加上庫區城鎮、企業、良田要淹,要搬遷,雪上加霜呀。每個縣、每個部門、每個單位的搬遷經費都不夠,貸款新建的,欠下一大筆債,這些年年年還貸款,十年也還不完,哪來發展的資金?包括農民,沒有搬富的。三峽人民是對國家、對全國人民作出了犧牲和貢獻的。三峽人民也需要全國各省加大對三峽的對口支援,才能富起來。”

  “我聽懂你的意思了。”孫為民說。

  良子在給他們鋪床。

  方舟道:“你們把床騰給我們,你們睡哪裏?”

  “山裏人打得粗,火鋪邊靠一晚上就成了。”

  “那不敢當!把老年人擠得來連床都沒有還行?我們睡火鋪邊。為民,你行不行呀?”

  “你縣委書記都睡地上,我還有什麽話說?”

  “你可是國內知名企業的大老板。”

  良子在火鋪邊給他們鋪地鋪,良子爺爺叫拿出那張狗皮褥子鋪在火鋪前。

  孫為民激動了:“爺爺,你還留著呀?十多年了。”他撫摸著。

  方舟讓良子鋪給孫為民睡,他說:“我在鄉下跑得多,打得粗,你是江南來的,睡慣了暖氣,席夢思床的房間,還是你用。”

  夜深了。良子和爺爺都睡下了,吊腳樓靜下來。方舟、孫為民睡下後沒再說話,靜靜地聽著冷雨敲窗的聲音。

  孫為民說:“你在想啥?”

  “我希望你能來投資,同時,我想找個項目,能讓雀兒寨這樣的搬窮了的移民農村富起來,不然,我每來一次心情就會沉重一分。”

  孫為民抬起身看。火鋪裏的柴發出微紅的光,方舟的眼也在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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