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十二章

  良子找香草時,香草確實不在豬市,而是去了一家發廊……太陽當頂了,香草還在豬市等。一是等良子,二是等“兩頭烏”。香草是個好妹子,心地善良,她肚子早餓了,還在掛牽良子,說了吃回鍋肉、燒白的,這“趙小二送燈台,一去永不回”,死到哪裏去了?她立在麻柳樹下,不停地向街口張望。

  兩頭烏還是沒等到。是豬兒寨沒人養了還是麽子?看著挑豬崽的擔子進豬市的漸漸少了,豬市上賣豬崽的也越來越稀了,心裏焦急起來。良子說的,“這兩頭烏還在路上”的說法靠不住。香草買兩頭烏的念頭動搖了,再不買今天就隻有空手而歸了。隻要是榮昌豬就行,哪種豬兒不是喂。趕快選好豬,好等良子回來吃香噴噴的回鍋肉。

  香草擠進豬市,在圈裏抓了一對白毛豬崽。豬崽直嚎,扔進背篼裏。賣豬的老漢誇細妹子有眼力,香草高興。有人伸手摸摸,拍拍,掰掰,說小豬的腿不夠粗,又有人說P股不夠圓,圓才能吃能長肉,還有人說這對豬兒是個杆子貨,別看叫得凶,架子也不錯,不一定長得壯。香草道:“胡說八道,你才是杆子貨。”嗆得人家眼瞪直了:“你這妹子,怎麽說話的。”香草有幾分自信。她打小就看父母喂豬,多少有點眼力。她認準了就這對小豬。越看越可愛,一點不比兩頭烏差。付了錢,擠出豬市,立在街口等良子回來。

  市場已到散市階段了,買的、賣的,不管賣出沒有,買到沒有都散盡了。牛販子牽著牛,豬販子擔著筐子、鴨販子趕著鴨群,走在最後……香草埋怨,這個人走半天,死哪裏去了……

  香草估計良子回來還有些時間,背起小豬就跑。跑到另一條街口,在一家叫“珍珍發廊”門口停下來。

  子同意她出去打工,她真的高興。良子問她想學啥技術,她說還沒想。其實她有想法,隻是不是良子說的現代農業技術,而是學做發型,開發廊。

  香草愛美,看見那些從發廊裏出來的漂亮妹兒就羨慕。做成各種波浪的,染成金黃的,在頭頂聳得老高,固定成型的……香草本來就漂亮,做好頭發,肯定比城裏妹兒還漂亮。她試著走進玻璃門一打聽,做個發型幾十塊,好的幾百塊,嚇得她後腳還沒跨進,前腳又退出來。

  開個發廊,一是自己天天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二是一定來錢。一個頭少說幾十,不來錢才怪哩。珍珍是紅獅寨的,先是在廣州打工,學會做頭發,回清溪鎮來開發廊。香草盤算好了,出去打工賺了錢,就去學做發型,賺的錢多,去雲豐縣城開發廊。沒有錢,在雀兒寨也行。雀兒寨是交通要道,十幾個寨子的必經之路,十幾個寨子的妹子做頭發,生意肯定也不錯,如今山寨妹子也愛美,樣樣學城裏。

  這個念頭她在心裏藏了好久了,一直沒給良子說。她曉得,良子有時談到城裏的發廊,說那是窯子。可香草不服,開發廊就是賣淫的?珍珍就不是。她現在不說,等學會手藝回來再說。良子愛她,就應該相信她。

  香草把豬崽放在門口,進去找珍珍,打聽在廣州學做頭發的學費,開這個店要多少資本。珍珍告訴她這個店,添置設備,帶租金,兩萬元就夠了。

  攀談幾句,問清情況,香草匆匆往回走,她怕良子回來找不到,著急。

  市場空了,街上的酒館、飯館、街邊店、賣串串香的攤攤前擠滿了人。聳成寶塔那麽高的小蒸籠直冒煙……香味順風飄過來,香草直吞口水。一個頂著筲箕的女人邊走邊喊:“包子,饅頭,花卷……才出籠的……”白帕子上還冒著熱氣。走到香草麵前,女人問:“……五角錢一個,一塊錢兩個……妹子,吃不……”香草擺擺頭,肚子再餓,也要等良子來一道吃,良子肯定也餓了。

  香草在路邊賣香煙的老太婆那裏借了座,坐著等。趕場的,坐客車的、搭六輪車的、乘拖拉機的,也有步行的,紛紛沿公路回鄉了。事情再多,也該回來了……香草有些擔心,莫不是出事了,可進城出城的人神態自然,城裏沒麽子大事。一定是良子遇上了麽子人,一扯起事來就忘了買小豬的事了。良子這人她最清楚,幹工作一幹就忘了命了。可不管怎麽他都得走這條路回鄉,香草不能背著豬崽滿街找良子,於是決定死等。

  崽在背篼裏叫,怕是餓了,有麽子辦法,人還沒吃哩。又不知等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起風了,香草也沉不住氣了,再不走,天黑前就回不了寨子。連賣香煙的大娘也說:“細妹子,等人呀,怕是等不到,早走了,看這個天怕要下雨,早些走吧。”

  香草生起氣來,背起小豬就走,坐了半天,連謝都沒道。去車站一掏腰包,沒錢,良子給的錢買小豬了,其餘的錢在良子身上。香草二話沒說,轉身上路,走回去。

  就兩隻小豬,不算啥。前些年,寨子的柑子樹沒淹,一背一背,一挑一挑,都是走路。30裏路,一身汗,為的是節省下4塊錢車錢。

  這才上路,香草就感覺到艱難。因為她饑腸轆轆,沒有力氣,腿發軟。本來隻兩隻豬崽,二十斤不到。一擔柑子少說也有七八十斤,香草擔在肩上一閃一閃,一條烏黑油亮的粗辮子垂在腰下,辮梢子在P股上左一顛右一顛,腳步碎碎的,像在草上飛哩。

  現在哪裏說得上草上飛哩,倒像山螺螄爬哩。

  春天的山區氣候多變,上午是豔陽高照,現在烏雲過來了,光線很快暗下來,風也起來了。香草咬咬牙,加快了步子,喘著粗氣。

  雨下來了,撒豆一般,隨著風,斜斜地打來。香草張眼四望,白茫茫一片,田、竹林、農舍都躲進雨裏,公路上的車像是忙著躲雨,飛快開過,把泥水濺到香草身上。香草也不想躲避,反正都濕透了。

  豬崽淋濕了雨,叫得更厲害,在背篼裏直蹦。背篼東倒西歪,重心不穩,香草搖搖晃晃。她想找個地方躲雨,不曉得去哪裏躲。在這雨的世界裏仿佛隻有香草和兩隻小豬。

  香草心痛小豬,把紅燈芯絨外衣脫下來,蓋在背篼上,小豬果然不叫了。

  雨小了些,可風還大,香草餓得一點力氣沒有了,又冷,冷得發抖。下了雨的地麵很滑,一不小心,腳踩進一個小坑塘裏,身子猛向前一歪,人倒下,背篼砸向地麵。用力過猛,網背篼上的繩索斷了,一隻白毛小豬掙出來,在公路上亂跑,直叫,香草爬起來就撲,沒抓到。這隻沒抓住,那隻也快拱出來了,香草趕忙去堵,把那隻連背篼摟進懷裏,再來攆這隻,這隻早不見了。“???……???……”香草顛著舌頭喚,喚著喚著變成“嗚嗚嗚”的哭聲了。掉了一隻,心痛呀,而且事先計劃好了的,喂兩隻,賣一頭殺一頭,結婚時花的錢,吃的肉都有了。這下可咋辦呢?她摟著這隻小豬,摟得緊緊的,生怕再跑了,跺著腳大罵:“背時的良子……背時的……”

  她不知是怎麽回到雀兒寨的,敲開門,香草娘見一身水濕流的香草,抱著個豬崽,豬崽身上包著衣服,嚇了一跳。香草木然,把豬兒遞給娘,自己靠在門框上滑到地麵。娘放下豬崽,生拉活扯地把女兒拖到火鋪邊。一摸女兒,身體額頭發燙,忙灌藥熬薑湯,讓女兒睡下,把火撥得大大的。香草的眼淚順著臉一滴滴地流下。

  良子是在回到雀兒寨山上遇到雨的。良子讓魏捷、陳學軍在茶場小屋躲躲,兩人說不礙事,趁雨還沒有下大,木瓜也在山上。四個人開始測量,才幹了一半,雨下大了,四人回到場部。木瓜把火升起,冰冷的屋子暖和起來。

  良子把鼎鍋吊上,開始煮洋芋,說:“這雨還是不停,你們就隻好住下了,明天再幹。”

  陳學軍從一離開清溪鎮,醉意全消,有說有笑,走路颼颼生風,沒有被良子拉下半步。良子馬上對他產生了好感。魏捷找來的人沒錯。

  在工地上,陳學軍更像是換了個人,把魏捷、良子、木瓜調動起來,大聲指揮,不對就喝斥,自己在溝坎上跳來跳去,敏捷得像隻猴子。他在酒館裏那個醉樣在良子腦海裏一掃而空。

  儼然是一位指揮長。

  雨下大了,還是良子、木瓜硬把他拖回場部的。

  陳學軍伏在桌上看良子畫的圖紙,看得仔細,不時拿起鉛筆修改著。

  在火邊煮洋芋的良子對魏捷道:“陳廠長像是換了個人。”

  魏捷坐在火邊烤衣服,一邊抽著煙道:“這才是廬山真麵目。工作狂。”

  “這樣的專家幹水庫工程,怎麽會犯錯誤?”

  “那你說我又犯了麽子錯誤,好好的書記不當了,幹移民辦主任?他和我是一道下台的,犯的同一個錯誤。”

  金雞水庫是對口支援的移民工程,是建在清溪河上遊的水利樞紐工程,集蓄洪、灌溉、發電於一體。建成後對移民大縣雲豐縣的農村經濟發展,特別是四十八寨的農村飲用水、灌溉都有極大的好處。可惜這樣的工程出現重大設計質量問題,建成後蓄水隻能達到設計的一半,更談不上發電,灌溉麵積是原來的三分之一。這其中有人為因素,魏捷、陳學軍堅持原則,最後被撤職調離。陳學軍最慘,右客也走了。

  這麽一說,良子對伏案工作的陳學軍肅然起敬。

  山裏寒氣重,又淋了雨,四個人圍著火吃洋芋、喝酒。一瓶未喝完,魏捷、陳學軍睡了,倒在草窩裏打起呼嚕來。草窩裏暖和,看來隻有讓他們在這兒對付一晚上了。

  良子叫木瓜守在這兒,照護好兩位領導,自己回寨子一趟。自離開豬市,他就掛牽著香草。天氣非常冷,雨又越下越大。香草買到兩頭烏沒有,下雨前是不是回到寨子了,她會不會埋怨自己?他放心不下,要回去看一看。良子不是那種心細如麻、兒女情長的人,然而他想就這麽一走,買小豬、背小豬都是香草一個人的事了,他有些不忍。

  良子沒有馬上走,在想魏捷、陳學軍兩人的遭遇,人家是鎮委書記,工程指揮長,說下來就下來了,自己是個農民,關了幾天算得了麽子?他決定等陳學軍的預算一出來,就去找黑牛,人家是村長,有行政命令權。聽魏捷講,有一筆移民生產扶持資金要下來,有了那筆錢,這水渠就好修了。

  瞧瞧門縫外麵的夜,看來這一夜雨也不會停的,還是走吧。

  “木瓜,我明早上來,爭取明天測量完,兩位領導還要回去上班哩。”良子進寨子,寨子也在冷雨中睡去。他走到香草家,用手推推門,門是閂著的,便輕輕在門上拍了兩下,低低地叫道:“香草,香草,是我,良子,開門。”叫了幾聲,將半個身子貼到門上,側耳聽聽,屋裏沒有絲毫的動靜。又舉起手,拍著門,輕聲喊:“香草,我有話對你說。我淋著雨哩……”屋裏仍是半點動靜沒有。

  他站在門前,低著頭,暗自沉思,想必香草買到小豬天晚了,又下雨,在鎮上住了,沒回來。不對,她在鎮上沒親戚,給她那點錢僅夠買小豬的,沒錢住店,良子後悔自己當時走得太匆忙,沒多給點錢。那就是她回來了,累了,又淋了雨,睡了,估計這種可能性大。便轉身走到窗下,雙手推開窗戶門,將頭探到窗口,叫道:“香草,香草,睡著啦?”停了停,聽到火鋪前吱吱吱吱地響動起來。他以為香草起來了,拍拍窗戶道:“這就對了,快點……”

  屋裏有火光,那是火鋪有火,可沒有人應他,連一點響聲都沒有。

  香草這一天,對良子實在氣極了。說起買一對小豬來養,已是臘月間子氣。今天總算把良子拖到清溪鎮,小豬還沒有買到手,他就溜了,還有比兩人安家更大的事?說是水渠上出了問題,那辦完事就回來吧,香草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可一直等到下雨都不來,看來是早把這事忘了,或者說是安了心的。一想到良子是存心的,香草就來氣。我香草在清溪河沿岸四十八寨,也算是數得上的漂亮姑娘,不是嫁不出去。你良子在阿鴿離開你的那段時間最為消沉,是我給了你安慰。我香草哪點比阿鴿姐差,你就那麽不把我放在眼裏?你眼裏隻有阿鴿姐,隔三差五地往學校跑,說是去送柴禾,還不是去看人,丟不下呀?我這一路的苦你曉得不?餓著肚子,背兩隻哇哇叫的小豬,在風雨裏走,是因為等你等晚了,而且沒有坐車的錢,你曉得不?摔了一跤,豬崽也跑掉了一隻,我在公路上抓小豬的狼狽相你看到了嗎?後來,我抱著小豬,像摟著自己下的崽,是怎麽走回來的,我都記不得了。回到雀兒寨,我感覺氣都快落了,這些,你曉得不?你掛牽不?還良子呢,你這個沒良心的!就說起的事,良子一拖再拖,對兩人的事一直不積極,香草早就窩了一肚香草真的睡著了嗎?沒有,半點也沒有睡。吃了母親熬的薑湯,又喝了一碗紅苕湯,渾身都暖和了。換了幹淨衣服,躺在火鋪前,與父母說話。父親看了豬崽,說買得不錯,香草高興起來。母親把豬崽關進圈裏,弄了些熟紅苕片,豬崽吃了不叫了。父親問起買豬崽的事,勸香草不要生氣。

  “良子不來,自然有他的原因,你要多為他想想。這小子我看著長大的,四十八寨出的人物哩。香草你別不服氣,良子看的是八麵來風,幹的是四十八寨的大事;你是隻雞,隻曉得低頭吃蟲子,良子是七姊妹山上的鷹,在天空飛翔哩。”

  香草沒有吱聲,心裏暖暖的。

  香草媽說:“豬崽不多的是麽,下一場又去抱一隻回來。這些年就都榮昌白毛豬長肉,比兩頭烏還好。”

  又是一劑甘草湯。

  香草一邊望著火,一邊自言自語地罵著:“大魂掉在水渠了,讓他找吧!就死在山上吧,爛在溝裏吧,他沒有我這個香草,香草也沒有他。”但當她聽到外麵的風雨聲,又在為他擔心。他肯定早就回雀兒寨了,在山上跑,一天了,還不知吃了沒有?早上一到鎮上,就該帶他去吃回鍋肉,他可是幾個月沒沾油星子了,成天在山上跑,虧空大哩。出門也沒戴個東西,天下雨了,風又這麽大。香草不由自主地坐起來,開開門,看看外麵的風雨小點沒有。

  外麵的風雨聲越來越大了,她在火鋪邊越覺得不安,越閉不上眼來。

  自己擔心著良子,可他呢,一點都不擔心自己麽?買到小豬沒有,路上淋了雨沒有,他就一點不放在心上?父母去睡了,香草還坐在火邊,她在等良子。他怎麽還不來呢?他真要是掛欠自己,也該來了,雞叫頭遍了,夜已深了。一股怨氣又湧上心來。

  她回到火鋪前,剛剛睡下,忽然聽到“咚咚”的敲門聲,知道是良子來了。她將被子往頭上蒙蒙,心裏在罵道:“你是鷹,在七姊妹山上飛,還回來做麽子!”良子又叫門。媽曉得兩人在鬥氣,不好幹涉,又回屋了。

  良子扒著窗戶,仍是低聲喊道:“香草,香草,快開開門,外麵下雨啦!”這時,香草不由自主地從被窩裏伸出頭來,道:“下雨,下雨怕麽子,下雨不往山上跑,回寨子來幹啥。”

  “哎,哎哎,求求你了,快開門,外麵冷死人啦!”

  “外麵冷,屋裏更冷。”

  “你真好意思不開啊!我一身衣服濕透了,進來烤烤火,我是專門從山上回來看你的。”

  “你不要說好話哄我。我一個人餓著肚子買豬,背回來,一身摔得稀髒,豬兒也跑了一個,你還好意思說。”

  “我這不是回來給你解釋了嗎,我不是有意的,聽我好好給你說。”

  “我不想聽。”

  “不想聽少聽幾句,讓我進來,就幾句話,說完就走。”

  “我就是不開。”

  “好,都怪我,沒陪你買豬崽,沒幫你背。”

  “你是四十八寨的能人,你是幹大事的,不能幫我買豬崽,背豬崽,我不敢當哩!”

  “香草,你就莫吵吵了,讓我進來說,半夜三更的,別人笑話。”

  “你是大英雄,有人敢笑話你。”

  “瞧你,瞧你,越說越不像話了。”

  “哪個越說越不像話,你要說清楚。買小豬是哪個的事,是我一個人的?我曉得你不想去,你不想去就給我明說,做麽子讓我受這麽大的苦?買豬隻給豬錢,不給飯錢,車票錢,你是存心要耍弄人呀?我曉得你心裏咋個想的,你要在四十八寨幹出幾件大事來,驚天動地,你好出名,成為大英雄,是不?”

  良子趴在窗口說:“香草,你說這話像是用刀子紮我,我好心痛。你是我最親近的人,你還不了解我麽,我不為名,也不圖利,我是個共產黨員呀,為了黨的事業,為了移民早日擺脫苦日子,為了改變雀兒寨的麵貌呀……香草,你怎麽說得出這種話呢。”

  “你嫌我落後,是不?配不上你,是不……”

  良子怒火在心中燒,他真想一腳踢開門,衝到香草麵前,舉起拳頭猛打。他強忍著,道:“那……我走了……”

  轉身出院門,門在背後“嘩啦”開了,門口站著的不是香草,而是香草娘。香草娘說:“進來說,良子,你一身濕透了。”

  “不,我改天再來找香草……”良子轉身走進黑暗裏。

  香草見良子真的走了,心裏有些慌張,有些空虛,跟著也追出門,想上去拖住他,不讓他走。可是又不願意喪失自己的尊嚴,不願向良子低頭,屈服――今天的事明明是良子不對,自己吃那麽大的苦頭,受那麽大的委屈――便強裝著硬氣,朝良子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呸,出了這門,你就不要想再進門。”

  香草娘說:“你這死女子,從小就任性,瞧,吵走了是不是?沒有性子的人都讓你吵出性子來。鴨子死在田坎上,嘴殼子都是硬的。”

  香草見良子真的走了,黑壯壯的身影,漸漸在風雨中淹沒了,她又軟了,“撲通”坐在門坎上,兩手捂著臉,“哇哇”地嚎啕起來。

  良子走在寨子裏,抬頭看,那黑乎乎的七姊妹山,吹來陣陣冷風和雨點,撲打著麵孔。他的腳步停住了,到哪裏去?回自己的家,爺爺肯定睡下了,回去會驚動他的。去哪個夥伴家湊合一晚,這麽晚了去攪擾人家,不好意思,還是回家吧。走到家門,從窗子看進去,連火鋪都沒火光了。推推門,閂著的。自家柴屋裏有堆穀草,摸進去,扒了個洞,鑽了進去。

  柴屋不僅頂上漏雨,而且四壁都灌得進風來,可到底比立在露天好,漸漸地,麻木的筋骨舒展開來,手腳也暖和了。穀草是去年打下的,還散發著香味,良子極滿意,比睡火鋪前還舒坦。

  身體暖和了,他仍然睡不著,想著剛才和香草的爭吵。今天的事情是己不對,香草高高興興去買豬崽,自己該陪著選好豬崽,送她上車,再辦自己的事不遲。再不,自己去找魏捷、陳學軍回雀兒寨之前,把身上的錢給她,香草可以坐車,不會吃那麽大的苦。香草發氣理所當然。

  他想起香草的好處來。兩個月前他打了黑牛被拘留,是香草天天步行30裏,給他送吃的,送換洗衣服,幫著照顧好爺爺。那段日子,香草是忍著委屈、勞累,加上黑牛一夥人的冷言譏諷,活活把一個剛烈的香草,折騰得心肝欲裂。一年多自己始終沒忘阿鴿,對香草冷冷淡淡,香草忍受著多大的痛苦。兩人在一起時常口角,良子理解她,她比不得阿鴿,讀書少,懂的道理少,隻看眼前,看不到長遠,隻想把自己小家業搞得富富裕裕的,沒想到大家,沒有集體主義思想。對她不能要求太高,四十八寨的土家妹子不都是這樣,這樣有麽子不好?關鍵是香草疼自己,疼在心尖上。

  良子想好了,下個星期一定去趕場,抱回個肥嘟嘟的豬崽,讓香草高興一陣子。

  這麽一想,良子再也躺不住了,站起來拍掉頭上、身上的草屑,出了柴屋。縮著頭弓著腰,去了香草家。

  香草家沒有燈光,火也小了。他走到窗前,趴在窗戶邊,側耳聽聽,傳來隱隱的哭泣聲。他一扭頭又走了。

  良子沒回家,去了茶場場部。門已閂上。良子輕聲敲門,輕聲喊:“木瓜,睡啦!把門開開。”驚醒了木瓜。

  木瓜在草鋪上,睡得朦朦朧朧,忽聽有人敲門,懶洋洋地起身,揉揉眼睛,問道:“哪個?”

  良子在門外,聳聳肩膀:“怎麽,連我的聲音你也聽不出來啦?快開門。”

  “良子?半夜了,你還跑來做麽子,不是說明天才來嗎?”走到門口,伸手撥開門閂,拉開門,定睛一看,良子周身衣服水光光的發亮。“你這是從哪裏回來啊!”

  “吵架了。”

  “和哪個吵?”

  “還能和哪個?香草。”

  魏捷、陳學軍也醒了。魏捷道:“香草那妹子好,良子,你與她鬧不應該。”

  良子坐在火邊,道:“你們先莫埋怨,坐下來聽我慢慢說。是這麽回事:我今天同香草一早去清溪鎮買小豬,我掛著水渠的事,找你們走了,她一個人買豬,遇上雨,一個人走回來,路上摔一跤,豬崽又跑了一隻,她發火,我去她不開門,同我吵……”

  陳學軍道:“早曉得你要買小豬,應該等你和香草買好,一道走。”

  “不能怪你們,香草太落後。我想解釋清楚,她就是聽不進。”

  “良子是你不對。”木瓜說,“她不開門,你的牛脾氣就上來了。你隻曉得丟了你的麵子,就不曉得香草心裏咋想的。”

  良子這一天走鎮上,又在山上跑,又淋著雨回寨子,實在太累了。而且這事也不是三言兩語解釋得清楚的,便縮縮頭,雙手抱起來,放嘴邊哈了幾口暖氣,互相搓搓,身子在屋裏轉動起來:“好好,我是牛脾氣,都怪我,我不好,行了吧。木瓜,火弄大點,我要烤烤衣服,全濕透了。”

  木瓜憐憫地看看良子,開門出去,在屋簷下抱進一把枝枝柴,又撿進幾根樹棒棒,加在火上,頓時火光熊熊。良子拖過一個半截樹樁子,坐下來,雙手伸到火頭上,搓了搓,然後脫下濕衣服,打著赤膊,穿著短褲,烤起衣服來。

  陳學軍心腸好,安慰道:“良子莫放在心上,年輕人耍朋友,吵吵鬧鬧是常事,明天一早,我和魏捷去向香草姑娘解釋。”

  良子道:“你們就不要管這些閑事了。明天把預算搞出來,還要趕回去上班。那落後分子,聽得勸麽?”

  “你這就不對了。”魏捷在火邊抽煙,一直沒有開腔,這時插話道,“我來雀兒寨的次數多,我看香草不錯。”

  “就是嘛,良子,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香草待你哪點孬了?”木瓜有了支持者,便說開來,“你成天忙公家的事,地誰種,坡上的莊稼怎麽收回來,八十歲的爺爺哪個照護,都是香草,你當甩手掌櫃;人家還沒過門,就當當家媳婦使用,這樣的妹子哪裏去找?不像山雀,上我們家來像做賊,一會兒就叫她哥她嫂喊回去了,當牲口使喚,一點反抗精神都沒有。”

  “我看山雀就是不錯,從來沒跟你木瓜紅過臉,你像大爺,她像丫頭。”良子道。

  這一誇木瓜高興了,道:“我說她家是個鐵籠子,她要飛出來。她答應了,她不嫌我家窮,今年秋天就上我家,啥都不從黑牛家帶走就跟我結婚。跟良子哥一道辦。”

  “還是你獨自歡喜吧。我和香草已鬧翻了。”

  “我說你不了解香草吧,香草是那一架就能吵翻的人嗎?”

  “算了,算了,我不想聽。香草是麽子人,明天再說吧,我要睡了。”

  良子倒在草鋪上,一會兒就扯起了鼾聲。

  第二天,良子、陳學軍、魏捷、木瓜又在山上忙了一上午,丈量完水渠,計算也出來了,開石、建水泥涵洞、水泥管、鋼筋、水泥、木材、燃煤、勞務錢,少說也要四十萬。這一算良子傻了,雀兒寨遭風吹雨打,壇壇罐罐都打爛了,哪裏還湊得起這一大堆錢,怕四萬都拿不出,還得靠大家湊份子,集體是沒有錢的。良子的轉業費有三萬,一年多來,這裏給一點,那裏給一點,隻兩萬不到了。就是全拿出來,也不及零頭。良子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遇上葉彩三在山上送佛手苗。佛手苗在葉彩三的精心護理下,長得比筷子都高了,青枝綠葉。佛手苗起來了,主人的身體卻垮下去了。他佝僂著腰,背篼裏也就二十來株苗苗,泥土包著根,他喘著氣,一步三歇,苗苗直顫。

  他是在給雀兒寨扶貧,每家送十至十五株,幫他們種下,教他們如何養。

  良子非常感動。葉彩三鋪的致富路雖然不寬,可作為一名共產黨員,一名雀兒寨的領頭人,他盡心盡力了。

  良子扶他在田埂上坐下,道:“老支書,你何必自己送呢,叫各家各戶來領就行了。”

  “他們不信。”

  “那我和木瓜去送,我們去宣傳。”

  “你們忙水渠的事,那是大事。現在進行得怎樣?”

  良子把資金缺口講了。

  “你打算怎麽辦?”

  “全寨子人來湊。這力量太小,我想去找黑牛,讓他出點錢。”

  葉彩三思索著,道:“那個是個‘無利不起早,有利半夜三更盼雞啼’的角色呀。”葉彩三擺頭。

  他手裏有權哩。寨裏幾家有錢的,都是他的兄弟夥。我去求求他。

  他能答應?你打過他哩。你關過,他的氣就順了,可你呢?

  良子想了想說:“我也不想去,可除了賣豆腐,我想不出麽子發財的路。”

  “那你去試試吧。多長個心眼。那人一肚子壞水,你隻曉得明來明去,怕不是他的對手。”

  良子不以為然地聳聳肩,道:“我是去談事,又不是去打架,他能放暗箭傷人?”

  第二天,良子早早弄晚飯,自己和爺爺吃了,一看天色還早,打盆水抹了個臉,換上一身舊軍裝,拿起笛子吹起來,他吹的是《我是一個兵》。心情很複雜,去向一個打擊過自己的人求情,良子極不願意。良子是個可殺不可辱的義士,寧折不彎,讓他去做這事太難了。可是又必須得做。木樓上飄出的竹笛聲是散亂的,但良子一直吹到天擦黑,良子才提起陳學軍他們留下的兩瓶“清溪坊”出門。過了木橋,沿清溪河,向那片馬桑樹林走去。

  黑牛建新樓,他聽說過,卻一次沒來看過。移民工作開展後,寨子裏大多數人家都變窮了,田土少了,熟土變成生土,不長莊稼,能不窮,少有的幾家做生意的卻一點沒受影響,黑牛是最突出的一戶。七姊妹山出山貨,桐油、木耳、山菇、藥材,四十八寨的山民都要靠這些換零用錢,黑牛開了間山貨收購公司,黑牛得意地放話:“啥都收,隻要能換錢的。隻是咱四十八寨的妹子不收,咱妹子吸山林的氣息,喝清溪河的水,細皮嫩肉,水靈著哩,咱可不賣。”他把山貨收起來,運到重慶的農貿市場,賣給座攤。他在雀兒寨開了個小賣部,由他右客冉武秀經營,賣些油鹽醬醋、幹果糕點、飲料酒類的,賺點村人的錢。但這兩項都不是主要收入。他這幾年發起來,靠的是移民工程,他從中做了手腳。這正是良子告他的理由。

  黑牛和良子都是雀兒寨土生土長的,彼此都了解,隻是黑牛大十來歲,在一起玩的時間少。良子爺爺說:“從小看到大,三歲看到老。黑牛細娃,雞鳴狗盜之徒也。”

  說黑牛是雞鳴狗盜之徒,應該說那也是生活所迫。黑牛從小死了父母,舅舅收留了他和妹妹山雀,可舅母嫌他,不給他吃不給他穿,寨子裏的人就給點煮熟的,給點舊衣服。細娃是吃長飯的,吃不飽就偷。偷地裏的苞穀、紅苕,偷寨子裏的糧食,最後雞鴨都偷,寨子裏人心善,不吵不打,隻是把自家的圈門關好就是了。黑牛就偷到四十八寨去了。黑牛仿佛有特異功能,在寨子裏走一轉,就能記清楚哪家的雞圈靠房子還是靠院牆,門朝哪個方向開,黑瞎子裏去,一摸一個準。

  知青來寨子落戶,四十八寨都有,知青閑得無事,不參加生產勞動,到四十八寨去會同學、戰友,一去七八個,吃麽子,喝麽子,就偷。黑牛就派上用場了,十歲的細娃跟著知青走,走一方,偷一方,吃一方。

  再大兩歲,生產隊給他派了一份工作,春夏割青草喂牛,秋冬為辦公室砍烤火柴。黑牛在山上也能找到吃――大一點了,不好再偷了。他用網捕鳥、用煙熏獾。抓住了就在山上燒,燒熟就吃。雀兒寨四周的山林冒煙,差不多都是黑牛在燒烤,隻要他背著青草、柴枝枝回寨,嘴巴一圈黑糊糊的,那就是他吃了頓燒烤。他不知道工作的主次,成天在山上追狗攆貓,背篼裏的青草總是不夠牛吃,砍的柴不夠幹部們開會燒火。黑牛吃的這些野味養人,滋補性大,小小年紀就挺著個圓滾滾的肚子,一按一個窩。肉多膘厚,冬天下雪,兩件衣服一條單褲也敢在寨子裏遊逛。雀兒寨人說:“我們寨子裏最不缺油葷的就是黑牛了。”黑牛那兩個肥臉蛋終年通紅,像那些成天泡在酒壇子裏的醉鬼。

  黑牛白天在山上逮野物,吃了就睡。晚上來精神了,像條看家狗,在黑暗的寨子裏遊走。他喜歡趴在人家的窗戶上,看一家人圍著火鋪擺古的場景,聽人家擺些麽子,吃的麽子,吃不上嘴,聞個香。他看見生產隊幾個幹部:隊長、會計、保管、民兵小隊長半夜偷偷開門出去,貓著腰溜出村,來到河邊的水磨坊,那是隊上的辦公室。幾個人把頭天埋下的瘟豬兒刨出來,在隊部裏架著火煮――他們是背著大家打牙祭哩。黑牛不服氣,他們有份兒,咱為啥就沒份兒。他往窗戶撒沙子,“嗚嗚”裝鬼叫,嚇得幾個幹部說是出去打鬼,一個個都跑了,他幹脆連鍋都端走了,美美吃了兩天。他嚐到了夜間遊走的甜頭,那是因為寨子裏所有的秘密都是在夜裏發生、進行的。他最喜歡看的是小媳婦洗澡。有家的年輕右客在灶房洗澡開著窗,簾子也沒扯上,他偶然爬窗聽見水聲,把臉貼在窗戶上就不想走了。那團團熱氣中是寨子裏最漂亮女人的身子,大奶子、大P股、大腿,那個白呀,女人用毛巾慢慢擦著,又用熱水淋,水珠兒順著頸項流,在背上滾,滾到腰間,流進P股溝……黑牛長這麽大還沒看見過女人的身體哩,女人的身體咋這麽迷人呢?難怪坡上幹活的男人、女人都拿女人的身體說事,難怪寨子裏的男人老是去撬寡婦的門呢?黑牛的身子都僵直了。後來他便常去那窗戶看。有一次,那白身子連香皂都沒衝幹淨,就讓男人衝進來,把白身子一抱,身子騰空了,兩條大腿還在蹬,女人尖叫:“水還沒揩哩,慌麽子……”然後隔壁屋的床上就有“吱呀”聲,女人的浪笑……黑牛不曉得那屋裏在做麽子,一探頭,頭撞在窗戶上,“砰”的一聲,那屋裏沒響聲了,男的喊“是哪個――”黑牛跳下窗跑了。後來那屋裏有水聲時,窗葉子關上了,還安上個布簾子。黑牛好後悔。

  右客的身子看不成了,黑牛也覺得是好事,他應該留意一些更要緊的事。他發現村上最重要的幹部的二兄弟有福氣――他總是能撬開寨子裏漂亮媳婦、寡婦的後門。那不是人家喜歡他的二兄弟,而是他能給人家多分救濟糧款。黑牛在坡上不割牛草了,也不掏野物吃,在草地上躺了幾天,然後去找生產隊長,說:哪天哪天,下雨的晚上,他去撬開哪家右客的門;哪天哪天,他又去了某寡婦家,幾時進,天刷白亮才走……隊長驚訝:你咋記下呢?這是造謠。黑牛說造謠不造謠,我告訴公社幹部,你要哪天晚上去撬寡婦的門,我就帶幹部來把你堵在門裏。支書想想,自己管不住二弟,說不定哪天晚上真讓公社幹部逮住,這生產隊長的帽子就讓摘了。隊長說:小子,你說吧,你要麽子。黑牛說:我要幹保管。隊長說:你好大胃口!黑牛說:我長這麽大,從來沒吃飽過。這活兒好,我上任第一天,燜一鍋幹飯脹個肚兒圓。隊長歎口氣,讓他幹了保管。

  黑牛幹上保管的第一件事果然是煮了一鍋紅苕白米幹飯,紅苕丟在一邊,把白米飯吃了,那一頓吃得太多,肚子脹,睡下又起來,然後在寨子裏跑圈圈,跑不動了,就用繩子把自己和牛套上,一頭在牛尾巴上,一頭捆在自己腰上,讓牛拖著自己走,這樣幾圈下來,肚子才消停了。

  從此後,黑牛吃上飽飯了。衣食不愁就想女人了。可他“偷雞賊”的名聲不好,沒人家願意把女兒說給他。他向支書提出要入黨。支書為難,“你這人名聲太臭,現在又把生產隊的倉庫當自家的米櫃子,想拿就拿,群眾不滿意。”黑牛掂量一番,覺得此刻他更想女人,女人是麽子味他沒嚐過,大米飯吃得已經不想吃了。於是他提出去學大寨硬骨頭隊。河灘小刀子冷風黑牛受得了,山上割草砍柴就是這個冷風,慣了。挖板土、抬石壘堡坎,強體力活兒,他受不了,幾次想不幹了,可不幹怎麽娶得進媳婦?一個冬天下來,黑牛火線入黨,成了公社學大寨的模範。

  俗話說,人的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入黨、當模範,到公社開勞模會。勞模會期間飯管飽,燒白一人一份,羊肉蘿卜湯一人一缽,頓頓肥肉燒酒,黑牛照吃不誤。黑牛邊喝酒邊想,這一個冬的苦也值。會議開三天,第二天擦黑,黑牛酒醉飯飽,走出油坊街,往糟坊街走去,見一群人圍著看,便也擠進去看,那裏蜷縮著一個女人,一動不動。有人說這細妹子是紅獅寨的,被人打了,說她是“偷雞賊”。黑牛頸脖子一縮,像是刀架在頸項上的自然反應。細妹子母親住院,付不出藥費,偷了同寨人的下蛋母雞,到集市來賣,被人攆來奪回雞,人也打傷了。有人說,人沒有打,是細妹子幾天沒進食,餓成這樣的。黑牛自己也當過“偷雞賊”,他曉得那名聲不好聽,像影子一樣,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而一個妹子偷雞,那肯定是萬不得已才幹的。惺惺惜惺惺,黑牛趕快跑回油坊街,進夥房找到大師傅,用自己明中午的會餐?換了一份燒白、一碗蘿卜湯、一個四兩的罐罐飯,跑去送給倒地的妹子,讓她吃下去。妹子謝都不道一聲,囫圇吞下。黑牛說你再等等。又跑回油坊街,取來大會獎給自己的一條粉紅色毛巾,一塊肥皂,遞給妹子,道:我反正用不著。黑牛說的是大實話,他出門進屋隻一個人,打扮給哪個看。臉髒了,手掌掬水洗洗,毛巾用不著,衣服有汗了,在清溪河泡泡,搭在樹丫枝上曬幹又穿。細妹子跪下給好心人磕頭,黑牛不好意思,轉身跑了。這事讓縣裏廣播站的武嶽看在眼裏。武嶽離開水庫工地,調到縣裏,下來采訪勞模會。他把這事寫成稿子在廣播上播了,說的是學大寨勞模,救助階級兄妹的事。公社書記聽了,決定提拔黑牛為生產隊長,這樣“一心為民”的年輕人肯定能成為雀兒寨的好當家人。這是後話。

  第二天大會結束,黑牛肚子咕咕叫,沒有餐?參加會餐,進不去餐廳。那頓散會的會餐是四葷四素,酒盡管喝,黑牛好後悔,直埋怨自己是看那細妹子臉盤子乖,肩膀、腿子有肉,動了邪念了。飽肚子和睡女人,飽肚子才是第一位的。自己傻呀,肥肉燒酒穿腸過的滋味享受不到了,還搭上一塊毛巾和肥皂。看來“英雄難過美人關”這話不假。黑牛聞不得、聽不得會餐的酒香,碰酒碗、劃拳的聲音,偷偷溜回了雀兒寨。

  回寨半年後,黑牛早把這事忘了。一天,一個細妹子來到河灘學大寨改田工地,問清黑牛是誰,走上前來一下子跪下了,直叫“大好人”。黑牛懵了,細妹子向大家說起半年前發生在公社所在地清溪鄉的事,大家覺得黑牛真的變了。

  “我媽叫我來找你。”

  “找著啦,也謝了,走吧。”

  “我媽叫我不走,留在雀兒寨。”

  “做麽子?”

  “做你的右客。”

  “就為那碗燒白?”

  “我媽說,這樣的男人有出息。”

  大家勸黑牛收下這細妹子。人家主動找上門來,結親還不要聘禮,模樣子又還端正,黑牛走“桃花運”了。

  黑牛瞅瞅細妹子,臉盤子圓圓的,粗手大腳,坡上家裏做事有勞力。胸脯高高的,包在那單褲子裏的P股翹翹的,這麽個身子肉多……黑牛馬上想起若幹年前看到的寨子裏最漂亮的媳婦洗澡的肉體,眼前的比那也差不到哪裏去,於是就收下了。這細妹子就是冉武秀。

  冉武秀的母親有眼力,認定黑牛有出息。結婚的那天,公社書記趕來,宣布公社決定,讓黑牛任雀兒寨的生產隊長。這真是雙喜臨門。

  原來的隊長下台了。

  黑牛在雀兒寨不再是讓人瞧不起的“偷雞賊”,而是當家人。他培養了自己的勢力,鞏固了地位,從生產隊長一直當到村委會主任。可他現在已經明顯感覺到威脅,那就是良子,他的地盤開始搖晃起來。

  把冉武秀娶進屋是正確的。冉武秀勤勞,會持家,對黑牛百依百順,有感恩思想。隻是在對待山雀問題上,黑牛不滿她的意。

  山雀是黑牛的親妹子,一直在舅舅身邊長大。舅母子對黑牛不好,也嫌山雀。黑牛發誓,一旦自己安穩了,就把妹子接出來,不讓妹子在那家受氣。冉武秀娶進屋,喂了豬,雞牲鵝鴨,屋裏收拾得幹幹淨淨,碗是碗,瓢是瓢的,簷下掛著一束束的紅豔豔的高粱穗,一捆捆的黃燦燦的苞穀棒子,吊腳樓有生氣了,於是把山雀接了回來。

  黑牛這人毛病多,可有一條好,就是愛妹子山雀,當哥的沒用,把自家妹子寄養在別人家,挨餓受凍,像個小媳婦,但當哥的無時無刻不在掛念呀。這下有家了,第一件事就是接妹子回家,從此跳出火海。回家後的妹子讓黑牛當寶貝捧著,除了讀書就是吃好的穿好的,十歲的細妹子不洗衣不燒火,連個苞穀籽都不讓掰。冉武秀不滿意,一嘀咕就遭黑牛一頓吵。

  冉武秀對山雀有意見也有她的理由,她自家娘屋有老娘,還有個妹子,同山雀一般大,她家境又不好,自家妹子自然不像山雀,一個糠窩窩,一個米窩窩。冉武秀又是個極孝順的女兒,親疏肯定是有的。姑嫂兩人的感情一直不好。

  良子一邊想著黑牛家的事,漸漸走到黑牛家。

  黑牛家這新吊腳樓是臘月間建的,在地坪邊就聞到木頭的香氣。良子在地坪上喊:

  “村長……黑牛村長……”

  新吊腳樓立在一座鬆林的邊上,屋的一端緊靠著鬆林,屋場台子建在一山坡上,比門前的田土要高兩三尺,有人來,遠在馬桑樹邊的小道上,坐在堂屋就看得見。這黑牛,建房都講氣勢,雄踞在雀兒寨之上……良子這麽想。

  屋子裏沒人應,應聲的在菜園子。右邊籬笆後的菜園子,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在潑菜,大糞的臭味飄散在近邊的空間。夜色蒼茫,看不真切,良子立在園子外,笑眯眯地打招呼:

  “潑菜呀,嫂子,你真舍得幹,黑盡了,還不歇著。”

  “良子兄弟,稀客呀。”冉武秀一邊潑菜,一邊抬頭笑。笑是強裝的,她暗暗吃驚,良子今晚來做麽子?“你是大忙人哩,今天怎麽舍得這邊走走?”

  “弄了兩瓶‘清溪坊’,來找隊長喝兩盅,隊長在嗎?”良子舉著酒瓶搖晃著。

  “在,在哩。在屋裏養病哩,黑牛――”

  良子看那園裏的白菜蘿卜白的白綠的綠,葉片挺直,有精神著哩。這右客就是勤快。

  “嫂子的菜好哩。清明胡豆一包水,到了穀雨黑了嘴。”

  “今年雨水足,趁這幾天陽婆子好,潑點糞,長得還好哩。”冉武秀一聽誇她的菜,就來勁了。

  “等秋後我去農科所弄點新品的菜種子,白露就下種,依嫂子的勤快,一定長得好。”

  “那我盼著哩。田裏的莊稼,園裏的菜蔬,都要趕季節,早了遲了都不行。我今年的菜好,爽口化渣,良子爺爺牙不好,我來砍些你帶回去。”

  那謝謝了,眼下我園子裏也還有,等吃完了再來討吧。

  ……在堂屋,感冒了兩天都沒出來。你自己去吧。我這半桶糞水潑完就來。

  不用冉武秀說,良子就曉得黑牛在家,事先山雀說的。一三五趕豬兒場,二四六趕紅獅,三六九趕野牛,不去三個寨就去四十八寨的代收點,黑牛忙著哩,不好找。這兩天趕場遇上風寒,身體不適,沒出去,讓右客弄了幾把草藥熬著喝,好多了。坐在火鋪前思量著山貨生意。

  這些年公路通向村村寨寨,進出方便,山民的土產越來越容易運出山,山貨客也能走到四十八寨去,黑牛的收購越來越困難。提高收購價麽,賺的錢就更少了。右客勤快,老是田裏坡上,也走不出去。山雀守著個小賣鋪,隻要木瓜一喊,村裏共青團有事,沙地的蘿卜,一帶就走。一個星期能開三個半天就好了。賺錢指望不上,這棟嶄新的吊腳樓大部分資金是從移民工程款中扣出來的。看來山貨收購和小賣鋪都不能丟,可以作為搞錢的幌子。

  再怎麽發展?這是這兩天黑牛養病時思考的主要問題。他想做糟坊,打“清溪坊”的牌子,這本來是一條路子,雀兒寨的燒酒在清溪鎮是最好的,清溪坊在雲豐,乃至峽江沿線也是最好的。可這幾年移民,土地淹了,苞穀、高粱少了,糊嘴都不夠,哪有糧食烤酒。而四十八寨的苞穀、高粱,隻要不是清溪河沿岸土地上生長的,烤出的酒味明顯差三成。同時,建糟坊要資金,家裏的錢都用在吊腳樓上去了,上哪裏去弄錢?聽說有筆移民資金要下來,是用於農田基本建設的專項經費,這錢能用?上一次修水渠,讓良子告了一狀,總算躲過,這次是不敢太大膽了……

  正想到這兒,聽見地坪裏有人叫,是良子的聲音,便是一驚,手裏的藥碗顛了,藥潑進火裏,冒起一股濃煙。他放下藥碗,沒有作聲。他在想:良子來做麽子?莫非是阿鴿的事來找自己?不會的,阿鴿說了不會說的,可也難說,事情在變化……當他還沒有想清楚,良子已經進來了。

  “聽說你病了,來看看。鬆活了些麽?”

  良子把兩瓶“清溪坊”放在桌上,走到火鋪前。

  “來就來,帶麽子酒。也不是麽子大病,去豬兒寨那天,淋了雨,喝了兩副湯藥,鬆活多了。”

  屋裏好大一股藥味,火鋪前還頓了半碗湯,黑乎乎的,還在冒熱氣。看來病不是裝的。就是有火,黑牛也披了件棉大衣,頭上纏了塊白帕子,這是畏寒的表現。看臉色,倒是紅潤,與正常人沒有麽子兩樣。

  “吃東西行不?”

  “沒胃口,中午喝了苞穀稀飯,用泡菜下的,幾多香,就是吃不下。”“那是病著哩。好了就不一樣了。”良子還想開開玩笑,你年輕時麽子蛇呀、野貓呀,蚱蜢呀都吃,活得像個廟裏的大肚小鬼,百病沒有,看來你還得那樣。但良子沒好說出口,黑牛不讓村人揭他那時的短,誰說跟誰急。便說:“病了身體虛,就得吃,虧了補進去就好了。”

  黑牛點點頭,道:“那是,那是……”隨手揩著額頭上的汗。這汗是怕阿鴿的事翻了急出來的。這汗一出倒覺得全身通泰了。媽的,治自己心病的藥倒是良子,黑牛暗暗罵道。曉得他葫蘆裏賣的麽子藥,得小心點才是。

  在雀兒寨,黑牛覺得唯一是自己對手的就是良子。良子不是幹部,僅是個黨員,倒沒有麽子勢力,也沒有麽子心計,可他披著個軍大衣在寨子裏一走,你就能感覺到好像是官袍子刮起一陣風,他一身正氣,做事一心為大家,大家擁護他哩。今晚良子找上門來,肯定不是麽子好事。

  “人呢,咋不進屋?來客了,也不來燒個茶。”黑牛在吼右客。在他們家,他是絕對權威。

  “不忙,不忙。”良子道。

  冉武秀在菜園子呆的時間長了點,那是有意的。她潑完最後一瓢糞水,杵著鋤把在思量。她也在想,良子來做麽子?良子在雀兒寨是男客公開的敵人,他寫信告男客,打男客,被男客送去關了一陣子,出來後仍然不老實。在以前,兩家就少走動,自良子關過後,更是絕了跡。今天來絕不是來問病的,還提了酒來呢,是為山雀提親?除了這,不可能為別的了。她一陣子高興。聽見男人喊,趕忙挑著空桶,走出菜園,到了屋簷下,把糞桶放下,解下腰圍帕,攏了攏頭發,走進了屋。

  “怎麽不開燈呢?”冉武秀道,隨手拉亮了一盞日光燈,屋裏頓時亮堂起來。

  屋裏的陳設是一色新。皮沙發、茶幾、電視機、一套音響,在城裏不算高檔的,但在四十八寨那可是頂尖的。隻是土家人離不了火鋪,在堂屋右麵角仍設了火鋪。那用電的烤火爐熱力太小,難以抵擋山裏潮水一般湧來的寒氣。

  冉武秀洗了茶幾上的白瓷杯,抓了撮茶葉,走到火鋪前舀了瓢滾水,泡好遞到良子麵前,又給男客泡了杯。良子看到冉武秀的右手戴了個翡翠綠的玉石鐲子。良子想,下次去縣城,一定給香草買一隻,好消消她的氣。香草手嫩,戴隻瑪瑙紅的更喜氣。

  “還不去做飯,有客哩。”黑牛吩咐右客。他其實不想招待良子,兩人話不投機,喝麽子酒,他是在試探良子要坐多久。還有,他不曉得良子要談麽子,如果要談阿鴿,那右客是聽不得的,便支右客去灶房。

  “你們吃,我是吃過了的。”

  “這麽早?”

  “我和爺爺兩人,早也吃,晚也吃,沒個準。”

  “那就喝杯酒吧,夜裏寒氣重,喝杯暖身子。”黑牛偷看良子的反應。良子沒有反應,卻說:

  “再過一星期就清明了,一落雨還就紮實像冬天,秧苗涼了,一下長不好。”

  “早先雀兒寨的好田好土在河壩,江邊暖和,雨量又足,這個天,風都是暖和的,秧苗瘋著長……”

  良子見話引過來了,便說:“所以咱們還要重視農業生產……”

  莫非良子是來談村裏發展的事?黑牛不感興趣。平時裏他基本不想,盤算的是自己的山貨收購,現在想的是如何建糟坊。他忙打斷良子的話:

  “良子你說建個糟坊如何?”

  “你有這個想法?”

  “隻在腦子裏閃過這念頭。”

  “城裏的糟坊都不景氣,估計還是維持得走。”良子實打實地說。

  “咱有‘清溪坊’呀。正宗的牌子在雀兒寨。”

  “這倒是。別處的都是假牌子,桌上那兩瓶就是。開起來維持得走沒得問題,隻是糧食來源有保證麽,白酒市場聽說越來越小了,價格也上不去。”

  “城裏人都戒酒了?”

  “聽說是喝紅酒,‘長城幹紅’‘、長城幹白’。”

  “開糟坊!開糟坊出的酒怕不夠你一個人喝,咱們家都不吃飯了。”冉武秀從灶房出來說。她一直在偷聽火鋪前兩人的談話。她不喜歡男客的折騰,有山貨店、小賣鋪,在雀兒寨已是數一數二的人家了,她知足了。她一手拿著菜立在堂屋。

  “女人家的,曉得麽子?這事也是你管的?”黑牛吼右客是出了名的。冉武秀又進屋去了。

  黑牛點點頭,他佩服良子的腦子靈,信息多。良子見多識廣,是個角色。黑牛暫時把開糟坊的念頭放下了。

  “山雀呢?這時都不落屋?”良子問。

  “聽說一下午都不開店門,一定是跟木瓜跑哪裏去了。”黑牛道。

  “女大不中留呀。隻怕鬧出麽子醜事來。”冉武秀又從灶房出來說。

  “要你多嘴,你這個鬼婆子!”黑牛用銅煙鍋在木板上敲得“咚咚”響。“麽子醜事?!”

  “我不過是為你想,你是村長,要麵子哩。”冉武秀一雙手濕淋淋的,嘟著嘴巴頂了一句。

  “還不去弄飯,要餓死我呀。”黑牛把右客吼進灶屋。

  “山雀是個好妹子,她明事哩,願意給寨子做事,她和木瓜在一起沒事,木瓜這小夥子不錯,和我是戰友,我了解。”

  黑牛沒開腔,低頭抽悶煙。他終於弄明白了,良子是為木瓜提親來了,這麽一來,他對良子的到來一點興趣都沒有了,留在這兒純屬浪費時間。他瞧不起木瓜,那小夥子人忠厚,隻是人木訥點,更要緊的是家窮,他不能讓妹子去那家受窮。他暗暗地在留意,要給妹子說個好人家。

  “黑牛。良子兄弟都說到這份上了,就等你開口了。”冉武秀蹦了出來,“良子兄弟,我們山雀妹子可是要交代一家好人家呀。”

  冉武秀也猜到良子今天來的用意。這正合她意,早一日請山雀走出這吊腳樓是一日。

  “你就放心吧,嫂子。你是不曉得,寨子裏好多好小夥都想做你家的姑爺哩。”

  “真的麽?”冉武秀那張經過風吹雨打、顯得有些粗糙的臉綻放出笑容,她幹脆坐到火鋪邊來,靠近良子,機密地道:

  “良子兄弟,你說哪家細娃子好一些呢?”

  “那還用說?自然是孫家的那一個嘛。”木瓜姓孫。

  “良子兄弟,我們黑牛就這麽一個妹子,從小又沒在身邊,嬌慣著哩,是要托給個好人家呀。你看這孫家細娃子究竟如何?”

  “嫂子,一個寨子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你還不清楚呀。轉業軍人,支部委員,思想又先進,寨子裏的事哪回不是走在頭裏,孫家可是個本分人家。”

  “隻是聽說……”冉武秀吞吞吐吐。

  “聽說麽子?”

  “孫家窮點。我們家的日子你是看到的,隻怕山雀妹子去那家過不慣,這是她哥最擱不下的。”

  冉武秀的心思良子懂,她是要讓良子開導黑牛,早點把山雀嫁出去。

  “木瓜窮,這不假。可木瓜人窮誌不短,大道理不說,我爺爺這些日子天天趴在桌上寫鄉土教材,要去中心校講課。我背幾段你們聽聽:‘人要心好,樹要根好。好物不賤,賤物不好。不怕人老,隻怕心老。是龍上天,是蛇鑽草’。‘人冷穿襖,魚冷鑽草。破衣破襖,無價之寶。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旦角要小,須生要老。人是活寶,錢是死寶’。”

  黑牛坐在那裏沒動,冉武秀卻聽得津津有味。

  “這裏還有人不勤,地不靈。懶惰者,難脫貧。春常在,日永明。天歸心,地自靈。政策新,科技行。官向民,貼人心’。”

  冉武秀的嘴笑成了瓢,笑過後收住嘴,道:“那麽你說這門親事要得??”瞟了男人一眼。

  “自然要得。”

  “黑牛你看呢?”

  黑牛沉吟,半晌,冒出一句:“熱個苞穀稀飯都要這麽久呀,比種苞穀還久。快端上來,我餓得肚皮貼背了。”

  冉武秀一愣。不是說請良子喝酒嗎?怎麽自己先吃起中午剩的苞穀稀飯來了?冉武秀看出黑牛的不悅:他是不樂意良子提的這門親,要趕良子走了。屋裏的空氣沉悶下來了。

  這時,山雀回來了。她看見火鋪前的良子,點點頭。她從木瓜的口裏知道,良子要上她家。

  “餓死了,餓死了,還不擺飯……”一進屋就嚷著要吃,可見她在這家的地位。

  “上學的還沒回來哩。”冉武秀道。她指的是在中心校上學的兩個細,一男一女,一個讀小學,一個讀戴帽初中。

  “我先吃,我還有事哩。”

  “這麽大的女娃子,還不曉得自己弄飯,好意思呀。外人曉得了,看你嫁不嫁得出去。”黑牛嗔怪道。

  “還不是你慣的,沒得用。”冉武秀在灶房裏補上一句。

  “就你多嘴。快做飯,山雀等著吃哩。”黑牛叫山雀到火邊來,倒了碗熱茶給她喝,輕言細語道,“你一下午都沒開店,晚上又要走,忙麽子?”

  “寨子裏有好些人要走,去沿海打工,鎮上組織的勞務輸出,我和木瓜在挨家挨戶地登記。鎮上要得急,晚上還要去。”

  “多麽?”良子問。

  “都想去。都說呆在雀兒寨是餓不死也脹不飽。良子哥,香草也想走。”“走吧,走吧,成天在寨子裏賭錢,還鬧得治安不穩,不如出去抓錢。”黑牛道。

  “村長,這話不對。年輕人、壯勞力都走了,雀兒寨如何發展?”

  “移民都成這樣了,一個寨蕭條得跟鬧鬼似的,還怎麽發展?要搞興旺,政府得拿錢。靠我們一幫窮光棍,搗騰麽子移民新村?”

  坐了大半天,良子終於找到了今晚的主要話題。

  “雀兒寨是要發展的,這些人出去打工,大部分是要回來的,農民嘛,離不開土地,這兒是他的根哩。村長,黨支部、村民委員會是雀兒寨的主心骨、領頭人,可要為全寨人好好謀劃謀劃。”

  黑牛暗暗思忖,良子的話句句逼著自己,這就是他今天來的目的?他是要教訓自己?

  “良子,不是我說你。你成天在山上跑,為大家,可大家呢,還是要走。”

  “那是我們沒搞好,沒讓大家看到前景,看清了,就不會走了。”

  “你還是多為自己想想吧,香草那麽好個妹子都要離開你,你舍得?”

  “她出去學門現代技術,回來建設雀兒寨。”

  “你要好好找筆錢,把香草妹子娶進屋。找不到路子,我可以幫你。你有誌氣,是七姊妹山上的雄鷹,可雄鷹不能老是在天空中盤旋,總要有個窩吧。”

  “你這窩是不錯,可寨子裏呢?那些一棟棟陳舊的吊腳樓呢?”

  黑牛想,看來是勸不動良子的。這一晚談下去,還不曉得要聽良子的阿鴿趕出門,他有氣,他要把氣出在良子身上――灌醉他。於是就笑嘻嘻地說:多少教訓之詞,趕他不走,咋辦?目光落在那兩瓶“清溪坊”上。那一晚讓“良子,你是救世的郎中,一來我病鬆活一大截,聽說阿鴿她爺爺,那個‘草木堂’的老板,可是個活神仙呀,你比那活神仙還靈哩。你說我現在想麽子?”

  “麽子?”

  “我聞到桌上那‘清溪坊’的香味了。”

  山雀說:“哥,你才好點,喝不得的。”

  黑牛一揮手,道:“土家漢子,又不是金枝玉葉,莫說喝杯酒,就是下田耕地也行。”對著灶房喊:

  “弄幾個菜,我和良子兄弟喝兩杯。”

  冉武秀跑到灶房門口,愣愣地看著男客。剛才還要趕良子走,這下又要留他喝酒,演的是哪出戲呀?

  “涼菜、熱菜都端上來。來,良子兄弟,桌邊上來。”

  “真要喝?”良子狐疑。他沒有想到黑牛會與他喝酒。

  “還能有假?這豬頭肉是臘月間修房時留下的,這鹵雞是前次我趕豬兒寨時買的,豬兒寨的燒雞就是好吃,你看這雞P股好肥。”

  良子想,喝酒也好,酒席上心敞得開,有些話好說,自己的工作還要他支持哩,於是就在桌邊坐下來。

  桌上三葷三素,紅邊瓷盤子裏一樣鹵雞塊,一樣臘豬頭,一樣臘肉炒蒜苗,三素是辣子炒青菜,青蔥炒雞蛋,涼拌蘿卜絲,蘿卜絲上澆上些香油。這樣的吃法,這些年在雀兒寨見不到了,到底是寨裏的首富呀。

  幾副紅漆筷子,青花碗碟,極講究。良子有些受感動。

  “良子老弟,你來看我就是了,還提麽子酒來。‘清溪坊’,好酒。不過你是上我家,得喝我的酒。好酒,我去拿來你看。”黑牛說著,起身進屋。

  “你真要喝呀?”山雀問。

  “還能假喝,這是工作。”

  “那少喝點,莫醉了,我哥是酒壇子哩。”

  “那你小看我了。”

  隔了一陣,黑牛從裏屋抱出個大玻璃瓶子,放在桌上,裏麵泡的什麽,果子,小指頭大,紅紅的,滿滿一瓶。

  “你看看,啥酒?”

  良子湊近瞅,道:“拐棗酒吧……”

  “有眼力。是喝酒的。拐棗酒滋補,驅寒,勁是大點。”

  “勁大點咋的,我不敢喝呀?你倒上。”

  山雀也高興了。看著寨子裏兩巨頭喝酒言和,她鬆了口氣。夾了塊焦幹的杉樹廢柴在火鋪上,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鬆木丁塊柴的鬆脂油香氣飄滿一屋子,火邊燉了個沙罐子,開火“咕嘟咕嘟”地響著,火鋪裏的煙影子在牆壁上不停地晃動。

  黑牛抱起瓶子篩酒,道:“老弟你是輕易不來的稀客,臘月間建房請你,連人毛都沒見到呀,要不嫌棄,陪老哥多喝兩杯,好吧?”

  “盡管篩酒。”良子豪氣滿懷。

  “隻是沒菜,咽不下。”

  “這一桌子哩。”

  良子端起酒碗,抿了一口。

  “酒還可以吧?”黑牛問,一邊讓菜。

  “比‘清溪坊’還好。”良子夾了夾蘿卜絲。

  “莫盡吃菜,吃肉。不瞞你說,我就愛喝自己泡的白酒。真,不像市麵上的‘清溪坊’假的多。嚐嚐這臘肉。”黑牛用筷子點點碟子,“鹹淡如何?”

  “恰好,恰好。”良子夾了片肥臘肉。

  “右客醃的。我家這右客粗手大腳,做事還麻利。老弟,安家吧。有右客沒右客大不一樣哩。再滿一杯。”黑牛起身倒酒。

  山雀在一邊扒飯,直拿眼盯哥哥:哥哥今天咋了,平時裏提起良子就要吐血,今天這麽殷勤?

  一連幾杯冷酒下肚,灌得良子微帶醉意,話多起來了。

  “村長,我曉得你讓我喝酒的用意,灌醉我,不讓我說公家的事。”

  黑牛暗暗吃驚――他醉眼迷糊,咋能看透我的心?忙說:“良子老弟,這話說到哪裏去了?喝酒喝深,交人交真。酒桌上什麽人都能遇到,卻不一定和誰都能‘喝深’,性情不一酒難透。別小看這酒呀,它能幫人分出真假朋友。”

  良子點頭稱道。

  黑牛說:“上個月,豬兒寨、紅獅寨的兩位轉業軍人送一位從縣城來看他們的戰友,在我家的小賣鋪等回城的車,車拋錨,一時來不了,三個人就在小賣鋪的石桌上喝起啤酒來。要了幾包花生、怪味胡豆下酒。戰友情深,酒不等人,還沒等我讓右客拌的辣子蘿卜端來,十瓶啤酒就喝光了。我右客好心勸道兄弟,咱賣酒的不怕酒鬼,你哥仨最好悠著點,別喝多了。’一位轉業軍人說:‘老板娘,我們才剛展開,早著呢。你隻管把酒準備足就行,一輪十瓶,不喝上三五輪不上車。’我右客在一旁看著心發慌,莫不是要在小店發酒瘋病吧,趕緊把我叫去了。我立在一邊細瞅,心想軍人強調作風,人家的酒風也過硬,喝了那麽多了,杯中不‘養魚,地上不灑酒。酒桌顯真相,這仨是硬漢。’第三輪啤酒上來了,我說:‘我越看越忍不住,想加入你們的行列,酒錢算我的,歡迎不?’仨人看我是爽快人,哪有不同意之理?四個人喝得爽,談得興,車來了不走,夜深不散。右客數下空瓶,五十個,這才把我們勸下場。仨人就在我家的小賣鋪席棚子睡的。我的意思是,人變多了,社會變大了,欲望增添了,更需要友情,以酒交友酒更顯得必要。”

  良子接話:“多喝一次酒就多交一個朋友,多交一個朋友就多條路。”

  “就是這個理。來,幹杯。右客,燒個湯來,連個熱湯都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