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子遇到的那個影子是黑牛。良子也說準了,他是屬於閑不住的男人,在敲阿鴿校長的門。
良子走後,阿鴿熱了水洗臉洗腳,剛把水倒了,黑牛就上樓來了。“咚咚”的腳步讓阿鴿警覺。
“哪個――”
走上來的是黑牛,他走路有些遲緩。
“你來做麽子?”
黑牛繼續往前走,說:“做麽子……你帶信來說房子塌了,要趕緊修……”一嘴酒氣。
“這是麽子時候了,這陣來趕緊修……你帶的人呢?”阿鴿張望,一個人都沒有。
“我先來看看,決定來多少人。”
“一嘴酒氣。你在喝酒的時候,良子來修好了。要等你,明天全校兩百多師生都得餓肚子。”
“我下午確實忙,抽不開身呀,阿鴿校長。我還是記在心上的,這不,這又黑又下雨,我都一溜一滑趕來了。我是村長,我還是盡職的。”
“你也算是盡職了,對了吧,你不就要這句話嗎?好,這下你走吧。”阿鴿舉著臉盆想攔住他,不讓他進屋。
“讓我喘口氣都不行,我走這麽遠的路。”黑牛推開臉盆,進了屋,坐在椅子上。“阿鴿校長,我還有話給你說。”
“有話明天再說吧。這夜深了,你來不大好。”
“有麽子好不好的,阿鴿校長,我是誰?是外人嗎?”黑牛嬉皮笑臉。一雙賊眼落在阿鴿的胸脯上。一對奶子聳得好高,要從紅毛衣中蹦出來了。黑牛吞了一下口水。“好迷人哩,阿鴿校長……”
阿鴿打了個寒噤,身體哆嗦起來,仿佛這時才想到冷,穿得太單薄。
黑牛進校園就觀察了,教英語的男教師的房間沒有燈,膽子就大了。他關上門:“冷吧,風直往裏灌哩。”在雀兒寨,黑牛是鑽寡婦、男人不在屋的女人家後門的高手。
“村長,你還是走吧,有事明天談。”
“阿鴿,我是外人嗎?你這校長是誰讓你當的?你忘了五年前你來找我那天了?”
阿鴿又一陣哆嗦。五年前的一個晚上,她為民辦教師轉公辦,找村長蓋章,黑牛右客回豬兒寨娘家去了,山雀去寨子裏姑娘家串門去了,就黑牛一人在家。他把阿鴿堵在屋裏,進退不得。黑牛說:“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不是我去找你的。我不蓋章,你轉不到正,你的工資上不去,拿麽子養活你那跛子爸?你不要忘了,每年的補助你們家都是最高的,誰給的,是本村長。你讓良子都睡過了,還正經麽子?我曉得,你把良子丟了,傍上個大學畢業的教師,你成了公辦,人家才要你,你一個民辦教師人家早晚要甩你的……”他見阿鴿不動了,一下子把阿鴿按倒在床上,扒下阿鴿的衣褲……當他滿意地從阿鴿身上下來,發現阿鴿兩腿間的床單上,有一攤鮮紅的,像一朵花。他更得意了,活該良子倒黴,活該那男人倒黴,阿鴿留給他來開苞。他拍拍沒有動彈的阿鴿大腿,“明天來拿證明。”
見阿鴿立著不動,黑牛以為可以上手了,往前走來,阿鴿在退,一轉身,把門拉開了,厲聲道:“出去……這是我的家,是學校……”
黑牛一愣,旋即笑道:“你當你是校長了?全校唯一的公辦教師?要不要我把公辦教師是怎麽得來的公布一下?”
“你……無恥!”阿鴿氣得臉發青。“再不走我喊了……”
“你扯旗放炮地喊吧,把全寨子的人都喊醒,看到底是我丟臉還是你丟臉?再說,學校沒人,我觀察過了……”
阿鴿這才意識到英語教師回紅獅寨了,火棘又不在。她的身子像桐樹葉兒一樣戰栗起來。
“阿鴿,你何必呢?你過的叫啥日子,跟著我,吃香喝辣不說了,穿金戴銀說不上,城裏右客穿麽子你就穿麽子。看得出來,你還戀著良子,這小子走桃花運了,那邊挽著香草,這邊抱著你……”狗嘴吐不出象牙來!
“你少裝正經了,你一個人在學校,良子這麽晚才走,呆了這麽久做麽子?當我不曉得?”
“良子來修灶房的,啥事都沒有。”
“孤男寡女,深夜呆在學校裏能有麽子好事?你說是修灶房,那好,學校危房的事我來管……”
阿鴿眼睛一亮。
“你跑鎮上、縣裏,跑了不下十趟,報告打了無數,都沒人理。無頭蒼蠅,瞎撞。我來幫你跑。”
“你……能行?”
“我在縣裏有人。現在辦事沒人不行。”黑牛一邊說,眼一邊在阿鴿身上掃著。阿鴿穿的紅毛衣,臉紅噴噴的,像隻掛在枝頭上的水蜜桃,咬一口就會冒水,滿嘴是蜜哩。
“真要把這舊房子翻修一遍,那好啊,良子說,等他有實力了,他會做的。”
“他做?”黑牛在冷笑,“他自己的稀飯都沒吹涼。我是誰,一村之長……隻要你好好待我,我會做的……我曉得,學校是你的命根子……”
見阿鴿認真聽,黑牛悄悄關上門,挨攏來,一把把阿鴿抱住了,“阿鴿,我想死你了……”手從毛衣下麵伸進去,把奶子捏住了。
阿鴿一下子清醒了,死勁推,身子在扭。掙脫了黑牛的手。
“你還裝麽子?你既不是妹子,又不是有家的,寡婦一個,你把身子看得那麽珍貴有麽子用?你能給良子,為啥不能給我?”
“要給我就給良子,不給你。良子是雀兒寨的領頭人,你不是。他馬上要修水渠了。”
“我是村長,人財物財都在我手裏,我不答應,他就修不成。”
阿鴿停止了扭動,頭發淩亂地問:“你為啥不答應?修水渠為大家好。”
“是我領導修,不是他。他想奪我的權,休想!”
阿鴿絕望了,道:“那咱們雀兒寨真的沒指望了。”
“阿鴿,你真傻,管雀兒寨做麽子,隻要你、我好就行了。”
他又上來抱阿鴿,阿鴿掙紮,把那盆文竹草打翻在地。這一次,阿鴿反抗得十分激烈。她突然清醒地道:“良子回來了,方舟是書記了,你休想……”猛地一推,把黑牛推出門。
隨著關門聲,阿鴿的眼淚流出來了,滴在赤裸的胸脯上。聽著外麵沒有動靜了,阿鴿放肆地哭起來,她哭命運待自己不公,哭自己活得太屈辱,自己讀了書,是公辦教師,還是校長,為何落得跟自己的母親、那個漁家女一樣的下場?良子等著自己,自己又一次欺騙了他……阿鴿爬起來,把門敞開,讓冷風灌進來,把黑牛留下的酒氣掃幹淨。
她發誓,再也不準男人進這屋。
這一夜的風雨,把普山普嶺的桐子花打落了,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桐子花開的猛勢已減去一大半。掛在枝頭的殘花,有陽光的照耀,隨風一吹,也“巴紮”一聲脆響,與枝條分離,墜落下地。桐花日漸一日地稀少,桐子的葉兒日漸一日地多了起來。
桐花稀了,田裏秧苗綠了,坡上的苞穀躥起一尺多高。陽雀叫了。
陽雀沒有把熟睡的良子喚醒,是香草把他喚醒的。
“還在挺屍呀,太陽曬P股了……”
香草的大聲喊叫讓良子睜開眼睛。其實她不忍心叫醒良子。良子一身泥水,臉上都是,是他在水渠工地上跑了一天留下的。他太累了,回來扒幾口飯,臉、腳都不洗,倒在火鋪前就睡。這幾天良子、木瓜都是這麽度過的。香草進屋來,見良子倒在火鋪前熟睡,沒有驚動他。先是把火鋪裏將熄的火撥了撥,又加了幾塊柴,柴有些濕,在火上冒著一股股青煙。
良子爺爺起來了,香草從鼎罐裏舀了瓢熱水,叫他洗臉。然後洗毛芋,在簸箕裏搓來搓去,把毛芋上的泥巴洗去,也不削皮,鍋吊在火上煮,待芋頭煮出香味來,才叫醒睡在一邊的良子。良子眨眨眼,“還早哩……”翻個身又要睡,卻聞到香味了:“鍋裏煮的麽子肉?”
“想得倒美。你有錢買肉?”
良子舔舔嘴唇,失望地說:“自從過年算起就沒吃肉了,連肉是什麽味都不曉得了……”
“那你還懶著做麽子?去清溪鎮呀,我請客,一份回鍋肉,一籠粉蒸肉。”
“不要粉蒸肉,那油水早被蒸掉了,要燒白,兩份。”
“那就是燒白,雙份。”
良子這才想起今天是他和香草約好去清溪鎮。今天是星期天,清溪比往日更鬧熱。清溪鎮趕百日場,天天都鬧熱,隻是雙休日,公家人放假,上街的人多,做生意的也就比平日多。
良子才發覺香草穿得比平時好。因為是春天來了,香草已脫去冬裝,穿了件紅燈芯絨上衣,收了腰的,下麵是灰黃色的休閑褲,皮鞋,顯得輕盈,頭上打了摩絲,油光水滑,戴上隻新發夾,嘴唇還抹了紅。香草渾身散發著青春氣,顯得比阿鴿漂亮。良子記起阿鴿的話:香草是個好姑娘,她配得上自己。
良子吃芋頭,香草也吃。毛芋撕去皮,撒上幾粒鹽,塞進嘴裏。良子昨晚沒吃飽,吃得狼吞虎咽的。
“少吃點,中午要吃肉哩。”
今天去清溪鎮是香草出的主意。她想買一對豬崽回來喂,到今年下半年,她和良子辦婚事時,賣一隻殺一隻,賣豬的錢辦喜事好開支,殺的肉好辦席。良子也讚同。隻是水渠工地的事一忙,把趕場的事忘了。
兩人出門,良子背著隻背篼,裝豬崽用的。香草要他換身衣服,這一身泥巴不好看,良子說要麽子好看,哪個看不出來是農民。回來背豬崽,還不是一身又髒又臭,懶得洗衣服。香草說他不聽,香草氣鼓鼓的。
雀兒寨離清溪鎮30裏,不遠,有公交車,公交車最遠通到豬兒寨、金雞寨,隻是路不好,汽車走得慢,要簸兩個小時,走路也才兩個多小時,一般農民趕場都走路。一到星期天,公路兩邊盡是去集上的人。
天氣好,良子他們也走路,匯入人流中。
進城的人分兩類,一類是急著等錢用的,挑著山裏出產的東西:紅苕、山芋、雞、鴨、蛋、竹篾器去賣,換來的錢買東西、看病、交學費。有的壯實農民扛著自家山林的毛竹一悠一閃地,走得滿頭大汗。那毛竹上還掛著一兩丫沒有剃光的丫枝,翠綠的葉片上滴著水。一類是逛街的,這類人多是年輕男女,婦女兒童,他們隻挎個小包,挽個包袱,一路說笑,甩手掌櫃那麽悠閑,他們不趕急,反正進城就是逛,看稀奇,沒有明確的目的。她們常常和坐在車上的、擠在拖拉機上的同寨婦女打招呼,招手,異常地高興。
有雀兒寨的婦女同香草打招呼:“進城做麽子,香草?”
“買豬崽。”香草愉快地回答著。
“買麽子,又費錢又費神,幹脆下一對吧。”
“你一屙屙一群,你那對奶子忙得過來不?”香草潑辣,嘴像刀子,不饒人哩。
香草從口袋裏掏出葵瓜子,遞了把給良子,自己也嗑起來。葵瓜子是生的,沒有炒。寨子裏的人都喜歡這樣吃,客人來了,幹脆遞給你一個向日葵盤子,你自己掰下來一顆一顆地吃。
良子心事重重,不像香草那麽高興。本來不想來的,水渠工地上有事哩。一是資金,修補如同改建,石板得撬了重安,要水泥,撬壞的還得重新采石;采石要炸藥、鋼釺、煤,還得要糧食,這都是錢。蓄水的山塘建得不合理,好幾股經流的水都沒攔住,蓄不了水,應補建工程,怎麽搞,他和木瓜在山上跑了好些日子,搞了幾套方案,哪個最好,拿不準。在部隊良子是野戰軍的,沒搞過工程。水渠最好能趕在梅雨季節來之前完工,好攔山洪蓄水。夏季田裏缺水哩。
“良子哥,你會捉豬崽麽?”
良子想著自己的事,沒有回答。
“我問,你選不選得來豬崽?”
良子想了想,道:“按那肥壯的挑,準沒錯。咱挑新兵就是挑臉色黑紅的,壯得像牛犢子那類,那貨吃得,跑得,跳得,能打仗。”
“錯了,咱們是選豬崽,不是拱豬,要那種能長膘的。咱爸說了,榮昌豬兒要看嘴筒子長不長,長的能吃,P股要圓,最好是兩頭烏”。
“兩頭烏?”
“腦袋和P股兩頭黑,身子、腳杆是白毛,那種豬兒吃得睡得,三個月下來,就上膘了。”
“你爸還頂能挑豬崽的。”
“你別小看我爸。早先我爸是豬販子,專門趕場賣小豬。我爸年輕時腰板好,腳力好,一挑竹筐子最多能挑二十隻豬崽,少說也有一百七八,還走幾十裏山路。一四七是紅獅,二五八是金雞,豬兒寨趕三六九,去得最多的是清溪鎮。他販的豬崽人家專門等著,一去就搶光。”香草說起她爸頗為自豪。“不像現在這個病秧子。”
“咋沒見你家發財呢?”
“販豬崽,賺的是力錢,發得起麽子。也別說,我爸不甘心,辦起小豬場,三頭母豬,自己養小豬,自己販……我爸狠,生怕錢給別人賺了。把舅老倌請來,我爸,我媽,舅老倌,三個人做,賣了十來抱豬崽。記得我上小學那年,家裏請來了財神爺,供在堂屋桌子上。”
“那哪是‘請’,買一個就是。清溪鎮瓷器店多的是。”
香草瞪了良子一眼,吐出瓜子殼,像是吐良子說話的晦氣,然後說:“菩薩得‘請’,買的不靈。我爸說的。那一年果然好,過年燒酒三大缸,臘肉在梁上掛了一排,給我扯兩套衣服,一套紅的,一套花的。爸說開年要大幹。”
“那是你爸勤扒苦作,舍得幹,不是菩薩靈。”年輕的共產黨員,曾經任過解放軍連長的良子不信迷信。
“第二年不行了。”香草沒聽良子的調笑,由著自己的思想說下去,“一轉過年,就鬧豬瘟,接二連三地死豬,豬醫生跑我家跑不贏。不到桐子花開,幾個圈空了,賺的錢賠進去了,付了藥費,還不夠,新修的圈用不上,還欠了債。”
“財神爺不靈了?怕是你爸你媽忙著那幾個圈裏的月母子,忘了燒香,人家生氣了。”
“人家跟你說正經的,你老是嬉皮笑臉,不說了。”香草嘴撅得老高,更俊俏了。
“再隔年吧,手裏寬餘了,我們也弄條母豬來,下豬崽子賣,發一發家。”
香草沒有響應,她睨了睨良子,說話沒有誠意。想了想,她說:“寨子裏的年輕人又在商量,要出去打工。看來要在雀兒寨發家是不可能的。”
“還是悶牯子?”
“悶牯子,還有一些,叫了我,山雀。”
“木瓜不會走的,山雀也不會走。你也不要走。出去打工,解決農村富餘勞力,中央號召的,是好事。一來帶回來錢,二來帶回來新觀念,新技術……可是家鄉要建設,走的都是年輕人,怎麽辦呢?”
“走了就是了,雀兒寨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你一不是書記,二不是村長,雀兒寨怎麽發展,你著麽子急?”香草嗔怪道。
“怎麽這樣說?你也是雀兒寨的人。”
“我當然是雀兒寨人。我出去學門技術,回來好建設雀兒寨。”這個想法良子是沒法拒絕的,問:“學麽子?”
“還沒想好。”
“你真要去就去吧。方舟書記講了,勞務輸出是解決農業富餘勞力的路子。”
“真的讓我走了?那我們一道走?”
“我留在雀兒寨。你出去最好學門新的農業養種技術,雀兒寨用得著。”
“那……我還是不走。”真要走,香草又舍不得良子了。
“你還是走,反正出去幾年你還是要回來的。”
香草偷偷看他。不曉得他說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
自他和阿鴿分手以後,香草從感情上給了他很大的安慰。他感激香草。香草善良、充滿激情,對他一片真情,長得又漂亮,這對他有很大的吸引力。自他回來後,他明顯地感覺到他與香草之間的問題,說差距也好,說分歧也好,反正兩人在對人對事上總有些磕磕碰碰。有時賭一下氣,有時爭幾句嘴,有時大吵一頓,幾天,一個星期不說話。最後一般是良子主動緩和。良子想到香草的家庭,香草活得不容易。每一次和解後,都沒有給兩人的感情留下陰影,畢竟是為了一些別人的事。隻是良子覺得,如果是阿鴿,阿鴿會從方方麵麵理解他,阿鴿有很多觀念與他接近,兩人不會有那麽多的吵吵鬧鬧。
“良子哥,你還在生氣呀?”香草奶聲奶氣地道,又用身體撞了他一下。她知道,良子難得有時間陪自己上街,兩人上街的次數少得可憐,僅有幾次,她不想鬧得不愉快。“我勸你走,不在雀兒寨,我是怕你鬥不過黑牛。權在他手裏,村裏的大事你來擔,他會使絆子的。”
“我是要找他談一次,他出麵領導更好。”良子覺得香草提醒得對。真要去見黑牛,良子有些不安――不是怕,是不曉得結局如何,會不會對工程有影響?
他又想起今天還在水渠工地上幹的木瓜,覺得有些不安――今天不該來。人家在山坡上受凍,自己陪女人上街,為結婚做準備。
“看,點水雀!”香草在叫。幾隻雀子,從空中飛下來,響箭一般直射清溪河水麵,沾上一口水,又折身向上飛,飛進藍天,一隻接一隻,在陽光照耀的清溪江上翻飛,追逐著,良子笑了。
香草單純,不曉得揣摸別人的心腸,不曉得良子心裏在想麽子,她無意中的歡樂,化開了良子心中的塊壘。當然是暫時的。
三十裏路,對良子來說不經走,香草卻是走出了汗,她幹脆把紅燈芯絨外套脫了,隻穿一件薄毛衣,鵝黃色的,細毛線織的,包裹著渾圓的身子,臉紅噴噴的,像朝陽,好鮮亮。
清溪鎮到了。
牲口市場牲口多人也多。他們是來晚了。
牲口市場在清溪河,石橋下的一片河灘上。岸邊有一座舊戲台,石木結構的,舊得不能演戲了。這裏過去是水碼頭,四十八寨的小船把山裏的土特產:竹木、桐油、土陶罐、糧食、高粱、苞穀、特別是大罐的清溪坊酒,用小船運出來,在這裏靠岸起坡,等待大河裏的大船。大河裏的百貨、竹器、煤油、柴油也在這裏上小船,運進四十八寨。公路通了,清溪河的運輸船少了,水碼頭也冷落了。給客商船老板、纖夫們邊喝酒品茶邊看戲的戲台子也就派不上用場了。這裏過去一直是豬市、牛市,進出四十八寨容易,從解放前一直延續到解放後。前幾年,搞小城鎮建設,清溪鎮的書記魏捷建了新的農貿市場,一排排的水泥台,上麵是鐵架子,蓋上石棉瓦,幹淨、整齊,遮風避雨,牛市豬市雞市魚市都劃了地盤,可賣的不去,買的也不去,還是在河灘邊戲台子下做買賣,清溪人就這麽遵循舊時的習慣。
豬市牛市裏牲口多,恐怕有幾百頭,到處都是豬、牛、馬身上的汗味,還有新鮮的牲口糞的味道。莊稼人聞上這味就來勁兒,順氣,人歡馬叫,一片興旺。那些牛、馬都被刷洗得很幹淨,毛尾閃著光亮。有的牛、馬拴在河邊的麻柳樹上,讓人觀賞、挑選,有的特別漂亮的牛,小馬,讓主人家牽著在人群中穿行,以此炫耀,招攬買主。果真奏效。有買主把牲口攔住,先是上下打量一番,又伸手掰牛馬的嘴,把牛馬掰得翻著唇,露出牙,頭往上抬著。
豬市比較亂。架子豬拴在樁子上,小豬崽用竹籬笆圍著,或裝在竹筐裏,上麵加網。豬兒不像馬那麽講規矩,在沙土上撒歡,亂叫亂跑。兩隻小豬衝破籬笆,撒腿就跑,在人腿下竄來竄去,惹得人驚叫,賣豬的農民跟在後麵攆,直喊“捉到……捉到……”撲得一身泥也沒捉到。直到小豬崽掉進河裏,農民撲進水,才一手抓一條腿,提上岸來,人、豬兒濕淋淋的,人在罵,豬在叫。
香草拉著良子在人群裏鑽,一個攤一個攤地看,尋找兩頭烏,找遍了都沒有。香草有些失望。
“再等等,我們來得早,賣豬的還在路上哩……”良子安慰她,“河邊風大,把衣服穿上。”
香草把紅燈芯絨外套穿上了。
又等了一會兒,香草說:“餓了吧?去吃回鍋肉、燒白……”
“吃飯不忙,正事還沒辦哩。”太陽升到麻柳樹頂了,陽光把空氣照得暖暖和和的。剛才路過鎮政府,良子就起了念頭。把錢塞給香草,道:“我有點事,去去就來……”
“喂……喂……”香草一把揪住良子,“三腳貓呀?才說這是正事哩。”
“是正事,可我又認不來‘兩頭烏’呀。”良子嬉笑道,“我就去一會兒,找個人。就一會兒……”
“是水渠上的事吧?我猜都猜得到。”香草不高興了,嘟著嘴。
“你看看,那邊挑擔子來了,是不是兩頭烏?”趁香草伸長脖子往石橋那邊張望,良子一閃身溜了。
良子在人群中擠,朝鎮政府走去。香草沒猜錯,他是為水渠的事去找魏捷。
鎮政府在清溪鎮的背街,叫油坊街,解放前是做桐油生意的。冉土司的叔伯兄弟在這兒開油坊,四十八寨的桐子收來在這兒榨油,做成桐油往下運到江漢平原,往上運到成渝兩地,生意大得很,是當時清溪鎮的一霸。這一條街都是油坊,買賣桐油的店鋪,還有油布店、傘鋪、木貨鋪,賣靠桐油做塗料的店鋪。幾十家,多是冉家的產業。
冉土司的叔伯兄弟的府宅就在街當中,三進大院,旁邊還有偏院,幾十間空房子,冉姓是這兒的惡霸,鄉公所由他家獨霸,敲詐鄉鄰,奪人田地,搶劫民女。晚上,油坊街常常有小轎匆匆而行,小轎前後是背槍舉火把的護院鄉丁,小轎裏傳出女人的哭聲,那就是搶來的民女。解放後,油坊老板被敲了“沙罐”,其他的,死的死,逃的逃,撇下幾十間空房子,無人居住。土改時,將這些房子分給誰,誰都不要,說是從前油坊老板在這宅第裏殺的人太多,還有那兒上吊的、投井的說不出名字的女人,他們的冤魂還在,會出鬼、生病的,不能住人,便改為鄉政府。
這麽一大片瓦房,鄉政府也用不了許多,便一分三個院子,靠江的大院子做糧庫,中間是鄉政府,南邊的院子設的機構最多,供銷社、信用社、種子站、獸醫站、衛生院。
與油坊街相鄰的是一條長街,沿清溪河而建,清溪河流到這裏九曲十八拐,這條長街邊像一條臥龍,彎彎曲曲,別有風味。這條街上過去有七十二家糟坊,專釀高粱大曲,苞穀燒酒,聞名長江。當時有人誇張地說,清溪河流淌的水,多喝幾碗也醉人。現在,酒坊沒有那麽多了,但還有四五十家,都打雀兒寨的“清溪坊”的品牌。走在這街上,空氣都醉人,一點不假。
良子穿過糟坊街,來到油坊街,遠遠見到鎮政府門口圍著一群人,吵吵鬧鬧。良子覺得奇怪:星期天,鎮領導一般不辦公,哪來這麽多人?
走攏一看,人群中間擺著副竹滑竿,躺著一個人,頭、腳都纏了繃帶,看來是受傷了,一婦女在哭,呼天搶地地號啕。其他人,在指指點點責罵人。被責罵的人正是良子要找的人,魏捷。魏捷急得額頭冒汗,雙手舉在空中,往下壓,示意大家別吵吵,可大家不理睬。
“不聽這小子的,移民幹部是狗掀門簾,全憑一張嘴。讓書記、鎮長出來說話!”
“說麽子說?書記鎮長更是狗掀門簾!把人擺在這兒,走人,看政府管不管!”
“鎮領導咋不出來見人?躲茅廁裏啦?”
一打聽,這傷員是紅獅寨的移民,春雨把去年才建的移民房淋塌了,牆倒了,把人砸傷了。紅獅寨的移民們憤怒了,把傷員抬到鎮上來,要鎮政府解決問題。紅獅寨移民不像雀兒寨,寨子完整保存了下來,而是舊寨子在淹沒線下,沒了,新建移民房。移民房的承包方偷工減料,質量存在嚴重問題,說是磚牆,手指一戳,磚渣紛紛掉下,像是指頭有少林功夫。房頂家家漏雨,一下雨,家家都提心吊膽。多次向鎮移民辦、縣移民局反映,答複是,承包方說錢本來就給得少,全用完了,局裏又沒有這筆錢。這一拖,拖出事來了。
魏捷壓住大家的聲音,聲音沙啞地喊:“鄉親們,聽我說,不是領導躲著怕見你們,春耕春播,大忙季節,都下鄉了。有你們說理的時候,現在最要緊的是救人,把人抬到醫院去,一切都好說。”
“上醫院要錢,搬個家,我們一分錢都用幹了。”
“不要你們出錢,政府先墊著,以後解決問題時,該由誰出誰就出。”
婦女擔心男人的傷,也要趕快送醫院。有人說:“不能抬!這不是他一家的事,解決了他的醫藥費,重修了房子,我們的呢?政府答複了,寫個字據,再上醫院。”
“這樣要拖出人命的,你曉得嗎?”魏捷急得團團轉,像是熱鍋上的螞。
“出了人命是你魏主任來抵!由政府來付!早你幹什麽去了?給你反映好多次了,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
“跟他說麽子?他是下台幹部,犯了錯誤,書記都讓撤了,跟他說個屁。抬進去,抬到書記辦公室去。抬――”
魏捷雙手攔住,道:“鄉親們,冷靜點,這樣做不好,大鬧政府是犯法的,抬不得呀。”
“犯法的是政府。牆倒了打傷人,政府犯了法!”
“鄉親們,聽我說,政府是對大家負責的,建移民村,分土地,減免移民子女的學費,哪樣不是為移民著想。這是一項新工作,我們沒經驗,在探索,出點問題是可能的。我們改正就是了。這其中如果有經濟犯罪,吃了移民的錢,政府決不饒過他的。書記、鎮長一回來,我馬上向他們匯報,你們聽消息吧。現在你們要衝鎮政府,我攔著,我怕你們犯錯誤,你們就從我身上踏過去吧。就是把我踏成泥漿,又馬上能解決麽子?想一想,是不是這樣?去醫院吧,鄉親們,人命關天呀,我是金雞寨的人,我老父親還在金雞寨,都是農民兄弟,你們不擔心我還擔心哩,我還心痛哩……”
說罷,魏捷帶頭去抓滑竿的竹竿,良子也伸手去抬。
“是你――”魏捷吃了一驚。
良子點點頭。
大家抬傷員去醫院。良子把魏捷推開,讓他休息,魏捷不讓。
傷員送到醫院,醫生開始檢查。魏捷揩著滿頭大汗。他到底不年輕了,剛才又急,身體吃不消。
“你也來看熱鬧?”魏捷揩著汗水。
“是專門找你來了。”
“……雀兒寨也出事了?”魏捷的聲音發抖。
良子笑了,道:“看把你嚇的。是移民的事,說嚴重也嚴重,說不嚴重也不嚴重。”
魏捷舒了口氣,道:“俗話說,移民工作不是人幹的,幹移民工作的不是人。這些年,我一聽說出事,全身就發抖。”
良子把水渠的事說了。魏捷想了想說:“水渠的問題是黑牛幹的,為這事我和你都受牽連。我書記的交椅也掀了,當然,金雞水庫還讓我惹了麻煩。讓人罵,追著打,都不成個人了。你呢,打了他,關了半個月。照常人看,我們還去惹那水渠幹麽子?可田裏沒水,莊稼長不好,移民安不穩呀。你說怎麽幹吧。”
良子說,一是缺技術指導人員,這最基本的投工投料都算不出來,二是資金,雀兒寨肯定拿不出這麽多錢。
魏捷說,最近有筆移民生產補助費下來,是用於農田改造的,可以解決些問題。
良子高興了,直問幾時撥下來。
魏捷說:“技術指導人員有現成的。金雞水庫的工程指揮長。”“那個工程不怎麽樣,魏主任,你給我找個麽子人喲,我可聽說了,那是個下台幹部。”
“我也是下台幹部,你找我做麽子。有些事情一時半時給你說不清楚。反正,你信我的,我不會引狼入室的。”
“那好,我們現在就去找他。請他去雀兒寨。”
“人家現在是鎮屬磚廠的廠長。”
“那就去磚廠。”
“今天趕場,人家不上班。”
“那就去他家。”
“家……唉,犯了錯誤,右客跟人家走了,哪來的家喲。”
良子一下子同情起這位磚廠廠長了:“那……總有個窩吧……磚窯子旁邊搭個鋪……”
魏捷笑了,道:“真會想象!還真讓你說準了。磚窯子旁邊的席棚子搭個鋪,冬天還不冷,守著個超大型火鋪,暖和著哩。”
“那咱去吧。”
“這陣肯定不在。”
“這也不在,那也找不到。”良子失望了,“上哪兒才找得到這位神仙呢?”
“是酒仙。上糟坊街去找,壇子裏捉烏龜,手到擒來。”
“那我們去。”良子高興了。水渠的事,磨扇壓手呀。
“正好,我也要找他。”魏捷安排好醫院的事,拉著良子匆匆走了。
“你說的這位指揮長天天泡在酒壇子裏?”良子對這位能喝酒的指揮長感興趣,“比你還厲害?”
“你這細娃,說的麽子話?我好歹也當過鎮委書記,哪能把幾萬人的事拋開不管,成天泡在酒壇子裏?”
良子笑了。他沒有反駁,那時候他還小,魏捷喝酒的趣事他是聽爺爺、方舟他們談的。
“我給你講講這位指揮長喝酒的故事吧。”走出醫院,來到街上,一路往糟坊街走,魏捷道:“老兄的酒故事多著哩,我隻揀兩段擺給你聽。”
“指揮長姓陳,陳學軍,大學水利係畢業,分到縣水利局。辛辛苦苦幹了十多年,才混到個小科長。仕途不順,右客又是個鬥雞公,心煩,就喝酒,特別愛喝‘清溪坊’。其實,他酒量並不大,喝不過我。但此兄愛喝,一聽說有酒喝,還沒上席手就開始打抖,隻要一端住酒杯手就馬上好了,不抖了,像抽大煙那麽靈驗。然後是瞎子打右客,抓到就不放。那酒杯捏在手裏,不擱桌子,怕人家搶杯子。”
魏捷講起陳學軍的酒故事來。
在縣水利局時,有天晚上學軍在外喝完酒往家走,因為是周末,和右客有約定,要做“私活”,兩人感情不怎麽好,右客平時不準學軍挨她的身。做“私活”就成了每周一次的“打牙祭”。一口氣爬上六樓,推門而入,沒看到妻子,卻發現水利局的李科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兩人工作上吵過嘴,有隔閡,一般沒交道。學軍心想,這家夥從沒到我家串過門,今天來有麽子事?
李科長見陳學軍進門,馬上站起身,客客氣氣地迎上去,說道:這還是第一次過來串門,快坐。說罷連忙去拿杯子倒水,而後又打開冰箱拿出一條中華香煙撕開遞上。陳學軍頓時覺得奇怪,心想這家夥在我家像在自己家裏,連我的好煙放在冰箱裏都一清二楚。於是對李科長說:你這家夥到底是保衛科長,把我家的情況搞得清清楚楚。
李科長聽罷這話也覺得奇怪,心想保衛科長沒查過你什麽事呀,怎麽找上門問罪來了?於是連忙說:老陳大哥,有話說清楚,可別鬧誤會。
陳學軍說麽子誤會不誤會,咱兄弟倆分得清誰和誰呀。咱倆喝酒!
李科長說我家沒有酒,再說這會兒喝麽子酒,要喝也得選個時候呀。
陳學軍說你家沒酒我家有,讓右客立馬搞個涼菜就成。接著大叫右客的名字――“翠花,翠花……翠花,拌涼菜――”翠花不應,便問李科長:我家右客哪裏去了?
這時李科長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陳學軍進錯家門了。李科長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右客在你家,這是我家,要是從我屋裏叫出翠花來,不就壞事了?
陳學軍猛地一愣,酒醒了一半,眼睛掃了一圈,咧嘴笑起來,說:他媽的,我說嘛,你怎麽像個主人在我家裏走動?弄半天我進錯門了。李科長開玩笑說,喝醉酒進錯門沒關係,別上錯床就行。兩家住前後樓,都在同一位置,難怪陳學軍找錯家門。
良子笑過一陣後,魏捷又說了一個陳學軍的故事。
陳學軍這天晚上又喝醉了,11點多鍾仍堅持到辦公室“加班”,其實是怕翠花吵。幾個部下心裏明白,陳科長又“犯怵”了,想躲在辦公室,醒酒後再回家,這是他每次醉酒後的習慣做法。幾個部下把陳科長扶進辦公室,泡上一杯茶,打開電視機,說:科長你“加班”別太晚了,我們先回了。
陳學軍靠在沙發上頭暈乎乎的,似睡非睡,過會兒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才喝半斤酒就裝醉,起來起來,我再敬你幾杯。
陳學軍眼也不睜,說:去去,我都挨個兒敬兩圈了,至少喝了八兩酒,都醉了,還喝個鬼。
陳學軍又聽到有人勸酒,心想三十六走為上計,於是說:你們不是想和我繼續喝嗎?等我出去屙個尿,回來接著幹。
陳學軍出門就往家走,邊走邊想:終於擺脫這幫家夥了,就讓他們使勁等吧,嘿嘿,我回家睡了。
陳學軍仍在醉意中,因為他沒搞清楚剛才的勸酒聲是從電視機裏傳出來的,他“擺脫”的人並不是自己的酒友。
陳學軍的家其實就在水利局斜對麵,僅一路之隔,走路以最慢的速度也超不過五分鍾。可是陳學軍以為自己是剛從酒店出來的,出大門便伸手招出租車,上車後明明白白告訴司機:直走,過兩個紅綠燈,再右拐,看到大門上有一對把門的石獅子就停。
水利局辦公樓過去是一家大船商的宅第,門前有對石獅子。
陳學軍上了車就睡。司機按他指引的路線前行,一直跑到郊區都沒看到“兩個把門的石獅子”。司機叫不醒陳學軍,知道遇上酒鬼了,無奈又把車開回水利局大門口,心想把他放在原地了事。司機使勁搖醒了陳學軍,說:對不起,你醉了,說的路線不對,又把你拉回來了。
陳學軍睜一下眼又閉上,說:開……開什麽玩笑,再醉,住了七八年還能不知道自己的家……家在哪裏。肯定是路燈壞了,你沒看……看清楚。開車。
這次,司機邊開車邊仔細看,一路燈光通明,又開到郊區了,還是沒看到“兩個把門的大獅子”。司機停車再看陳學軍,又睡著了。正在這時,陳學軍的手機響了,司機趕忙接聽,裏麵傳來女人的罵聲:砍腦殼的,快兩點了,還死在外麵!
司機連忙應道:哎呀,可找到救命的了。你們家這位先生醉了,怎麽也找不到家。你先別罵,趕緊告訴我你們家在哪裏。
司機終於弄清楚了,車上醉鬼的家就在上車的地方,禁不住笑起來。
良子聽完後大笑,道:“這種糊塗得家都找不到的,還當麽子水庫指揮長?下台活該。”
“話不能這麽說,你對他了解後就不會這樣說了。”
他們在糟坊街一家酒館裏找到陳學軍這位水庫指揮長。他正坐在靠窗的一張桌前,一瓶已喝了一半的“清溪坊”,一碟涼菜,一碟五香胡豆,一碟油炸花生米。他正燃著一支煙,凝望著窗外。外麵是清溪河,河上有鴨群,河邊的竹林邊,一群小媳婦在洗衣。從這兒看得見遠遠的豬市,那兒的人是否不多了,良子想起那裏的香草,不知道她買到“兩頭烏”沒有。
“陳廠長,一個人喝沒意思吧?”
陳學軍扭過頭來。
“麽子意思不意思的,這麽,半瓶沒啦。你們來得正好,這瓶不算……老板,再來三瓶‘清溪坊’一人一瓶,這老弟麵生,能喝不?不行我為你擔一半……”
“你不曉得他是誰?”魏捷道,“告訴你,能把你嚇一跳,雀兒寨酒仙的孫子。”
陳學軍眼睛果然瞪圓了,道:“良子爺爺……你是他孫子?我的酒師傅的孫子。你爺爺是酒仙,你不喝也自帶七分酒量。當然不敢小看,得罪,得罪。咱一人一瓶,試著喝喝看,不算打擂。”
酒送上來了。魏捷把酒一推:“你這是借酒澆愁,你成天把自己泡在酒裏,身體一天見一天垮下去。不行呀,陳廠長。”
莫叫我廠長,一個破磚窯,稱得上麽子廠長。
“你還莫小看自己,我正要求你。”魏捷把紅獅寨移民房倒垮的事告訴陳學軍,希望他發一批磚建房。
“磚有的是,錢呢?”
“移民辦現在沒錢,有錢就先給你。”
“這話你是第三次說了。前兩次的錢都還沒付哩。不行。”
“這是移民的大事哩。不是說,移民工作無小事。”
“少給我講大道理,磚窯工人也要吃飯。”
魏捷不說話。
“你真的別這樣看著我。這磚窯是我開的,你就拉,拉多少都行,隻給我一壺酒錢就可以了。十幾號工人的鍋兒不能吊起,要養右客、細娃。”
他們對話時,良子在一邊觀察陳學軍。這人獐眉鼠眼,留著山羊胡子,穿一身灰不邋遢的衣服,那衣服上滿是塵土。再看腳上,一雙皮鞋也爬滿了塵土,皮鞋已經張了口。這哪像個工程師,工程指揮長?同做磚坯、燒窯的工人沒有兩樣。是喝酒喝成這樣的,還是下台後消沉了?難怪右客要離開他。同時良子又有些同情他了。
“磚款肯定要付,國家政府哪能賴賬?最近,就有一筆移民後期扶持款下來,下來就給,行不?”
陳學軍醉眼朦朧地看著魏捷,不說話,還是不相信他。
“我要說件高興的事,你信不信?”
“麽子?”
魏捷把雀兒寨水渠工程預算的事說了,良子是專門來請他幫忙的。
“真的?”那獐眉鼠眼頓時變得柔美起來。“幾時去?”
“趁著這兩天窯上休息。去幹你的老本行。”
陳學軍拿酒杯的手又顫抖起來――這次肯定是聽到這消息激動起來。酒杯沒端,手縮回來,站起來要走。
“慢著,你是酒仙的傳人,得做個英雄樣子出來,這半瓶一口幹了,咋樣?”
“隻要能請到你指揮長上雀兒寨,肝腦塗地也幹!”良子一口氣把陳學軍的半瓶酒喝盡。
“好樣的,小子,你是幹大事業的!咱說走就走。”
魏捷把三瓶“清溪坊”裝上,準備帶回山寨去喝。
良子道:“慚愧呀,到酒鄉沒有酒喝,還要從外麵帶。等幾年吧,咱雀兒寨又會恢複成酒鄉的!”
“陳廠長,那磚……”
“拉吧。人命關天哩。”
三人開步走。良子收住腿,頭往河灘豬市張望。
“丟下麽子了?”
“沒有,你們先坐坐,我去趟豬市。”
良子跑到豬市,不見香草。找遍了,喊遍了,也不見人影。他拉住幾個賣豬的人問:“有個細妹子來買‘兩頭烏’,見著了嗎?”
人家都搖頭。
會不會買了豬崽,去逛市場了?香草愛美,每次來清溪鎮,時裝一條街能逛半天,一個攤位一個攤位看,總是看不夠,件件都好,隻是兜裏沒錢,買不起。
找遍了時裝一條街也沒有,良子怕魏捷兩人等急了,隻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