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子送阿鴿出門,走到院壩,阿鴿擋住他。
“就到這兒吧……我一個人走夜路慣了。學生出了事,走寨串戶家訪,長年累月的事。”
“爺爺的吩咐。不然他要罵人的。”
“爺爺罵還好說,你就不怕其他人罵?”桐子花的反光把阿鴿的臉映得十分頑皮,那雙眼睛就像一點一點綻開的桐子花。
“誰?”
“還能是誰……”
“你說是香草……我憑什麽怕她?”
“這樣不好,良子。她現在是你沒過門的媳婦。”
“……走吧,送你到學校門口。”
“要是遇上香草怎麽辦……”阿鴿遲疑著。
“你就那麽怕香草?”良子不等回答,帶頭向村道走去。
阿鴿歎了口氣,追在後麵,自言自語道:“反正我是來請爺爺講課的。”
說話聲音很小,還是讓良子聽見了,回過頭來說:“隻要你清白就行。老師嘛,不能沾一點泥巴。我這一身泥巴不怕,黃泥巴湯裏滾也不怕。”
阿鴿站住了,道:“良子,你有氣哩。那你更不該送我了。你回去吧!”自己氣衝衝地跨上清溪河的小石橋。
良子愣愣地立在橋邊,看阿鴿的背影消失在桐子樹叢後,追著喊了句:“明天我送柴來……”也不曉得阿鴿聽見沒有。
良子並不再苦苦地追求阿鴿。他轉業回來後與香草交上朋友,對阿鴿的感情也就慢慢冷下來。隻是他看到阿鴿一個人帶著孩子太可憐,總想幫她一把。
他覺得阿鴿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他有責任。
他和阿鴿從小在一起,讀書,打柴,拾蘑菇,除了讀書阿鴿不要他幫以外,其餘的都要他幫。阿鴿的父親身體不好,長年病歪歪的,做不動農活,阿鴿家又就阿鴿這麽個女兒,阿鴿家是雀兒寨最窮的人家。長年吃救濟。阿鴿的爺爺被劃定為地主,在那些年代,連救濟也吃不上。爺爺在土改時被農會打死在雀兒寨的柏樹下。那幾棵柏香樹下的土台子是寨子的政治、文化中心,土改開鬥爭會在那兒,後來合作化,生產隊時代開會也在那兒;村人吃飯,端一碗“冒兒頭”上那兒,邊扒飯邊聽新聞;右客們補衣、紮鞋墊上那兒;老人夏天乘涼,搬起涼椅往樹下一擱,倒下就睡,不時用破蒲扇拍腿杆上的蚊子;不是蚊子,倒是樹杈上玩耍的細娃們的尖叫吵醒了老人。
阿鴿爺爺人好,在寨子裏開了家草藥鋪,叫“草木堂”,四十八寨的鄉鄰有個頭痛腦熱的都上這兒來。阿鴿爺爺開的是中草藥,收費低。就是這樣,窮鄉鄰們還有付不起湯藥費的,阿鴿爺爺就不收錢,還多給幾包草藥。這樣的草藥鋪是養活不起一家人的。阿鴿爺爺還種田,兩畝水田,還有點坡地。在寨子裏,良子爺爺最瞧得上的人就是阿鴿爺爺了。“耕讀傳家”是他們立身立家的準則。春夏兩季發病多,阿鴿爺爺常常是在田裏幹活被叫去看病,有時甚至是背起藥箱跑七姊妹山的其他山寨。農活兒誤了,一家人吃飯都成問題,於是請了丘二做田,短工,季節性的,這就成了土改時劃為地主的理由。開鬥爭會,雀兒寨的人階級覺悟太低,無人上去揭發阿鴿爺爺,個個蔫絲瓜一樣,比阿鴿爺爺還打不起精神。土改工作組決定召來四十八寨的群眾,人多勢眾,打掉阿鴿爺爺的氣焰,柏子樹下,像曬苞穀子一樣撒滿了人,可仍然效果不好。工作組隻好認為是四十八寨的土家人受土司統治太深,翻身意識太差,並解散會議,罰阿鴿爺爺跪在土台上,好生想想自己的罪過,幾時認識清楚了幾時起來。柏香樹再能遮陽婆子的照射,草藥郎中也受不到多日的折磨,兩個時辰,栽倒地上。
臨死之前良子爺爺趁著天黑去見了他一麵,他斷斷續續地說,要讓還隻五歲的阿鴿父親,發蒙時跟良子爺爺學老學。後來,阿鴿的父親真的跟良子爺爺讀書,隻是讀得艱難。
阿鴿爺爺死後,阿鴿家更困難了。阿鴿的婆婆不會中醫,也不懂草藥,草木堂隻得關門,一家人都搞不到吃。拖到一九六?年大饑餓年代,阿鴿婆婆實在拖不動了,正好豬兒寨生產隊長的右客得癆病死了,丟下兩個細娃,家裏沒個女人理家,一團糟,於是各取所需,阿鴿婆婆帶著個十來歲孩子嫁到豬兒寨。十來歲的細娃正是吃得做不得的年齡段,生產隊長嫌他,阿鴿婆婆抱著細娃哭。她本以為生產隊長管著一個生產隊的糧食,給她娃一口飯吃是不成問題的。生產隊長一家三爺子見到阿鴿父親,就鼓起鬥雞眼。第二年,阿鴿婆婆給生產隊長生了一個細娃,家裏更困難了,阿鴿婆婆隻好在荒山坡上搭了個席棚子,讓阿鴿父親在荒山上住,算是分家。十三四歲的孩子就自己在生產隊幹活兒,計工分,自己煮自己吃。阿鴿的婆婆隔三差五上來看孩子,除了能趁生產隊長不在,從家裏包一包紅苕苞穀送到坡上來外,隻能抱著孩子大哭一場。她也沒有辦法呀,莫說是地主婆娘的身份,就是生產隊長同意離婚,她也沒法,她為生產隊長生了細娃,她能走哪裏去?良子爺爺也去看過,發現他撿些廢報紙,一邊識字一邊讀。公社在紅獅、金雞寨修水庫(小水庫),修水庫公社出糧食,紅苕洋芋盡管脹,阿鴿父親去了,可開山炸石時受傷了,肋骨斷了一匹,腿斷了一條,被抬回豬兒寨。良子爺爺聽說後,與雀兒寨的鄉親們商量,去豬兒寨的荒坡上,把奄奄一息在等死的阿鴿她爸抬了回來。他們記住草藥郎中的恩情,全雀兒寨人就養不活一個細娃,那他們就沒臉在四十八寨走動。
阿鴿的爸爸算是救活了,可人殘廢了,走路一瘸一瘸的,田裏的重活做不得。生產隊讓他放牛,兩頭牯子,莊稼成熟了讓他搭棚守莊稼,一來怕野獸來吃,二怕人偷,記半勞力的工分,平時住自己家的房子,比在豬兒寨強十倍。
良子爺爺還記住老友的囑托,教阿鴿爸爸老學。讀經書,習字,學做人的道理。阿鴿爸爸也聰明,放牛時帶著書,用柴枝在泥地上練字。可惜那個時代農民不準行醫賣藥,不然,依得阿鴿爸爸是殘廢人,學這一行正好。
後來阿鴿的婆婆去世了,阿鴿的父親與豬兒寨斷絕了關係。後來阿鴿的父親娶了媳婦,是紅獅寨一家打魚人的女兒。其實打魚人是個老光棍,長年在水上漂,哪兒有魚就在哪兒打,就在哪兒歇,這個灣,那個沱都有他的相好,今晚把這個女人的被窩捂熱了,明晚就鑽進另個女人的被窩。打魚本來比種田手頭寬裕,可老光棍賣魚的錢都花在喝酒和女人身上了,除了那隻小漁船,岸上啥也沒有,沒有吊腳樓,沒有田土,哪家人戶也不會把女兒說給他。可一個寡婦為他生了一個女兒,交到他漁船上來。他居然把女兒帶大了。打魚人愛喝酒,比試過,喝不過良子爺爺,直叫良子爺爺“師傅”。而且更佩服良子爺爺烤的酒,他拿魚換酒,良子家沒少吃小鯽魚、黃臘丁、江團。女兒大了,不能老在水上漂,他便托良子爺爺找戶人家,良子爺爺想到阿鴿她爸。本來兩人是不相配的,那漁家女長得像一枝滴水的蒿竿,又細長,韌而柔,還水靈。打魚人先是不幹,說良子爺爺小看了他。良子爺爺說:別看是放牛娃,人家可是王冕。打魚人哪裏知道王冕,良子爺爺講了王冕放牛學畫荷花的故事,於是打魚人不管女兒怎樣哭鬧,硬把女兒嫁給了放牛娃。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寨子還窮,放牛娃更窮,娶媳婦的事都是由良子爺爺操辦的。良子爺爺把全寨人召來開了個會,講了草藥郎中對大家的好,大家對他的兒子也不錯,做好事做到底,現在放牛娃撿到個好媳婦,大家幫一把,也算是莫讓外人瞧不起雀兒寨窮。於是全寨人發動起來,砍樹的砍樹,做床的做床,打櫃子的打櫃子,婦女們縫了一床帳子,一床被子,新郎倌新娘子各一套新衣,這在公社化時代已經很不容易了。雀兒寨辦喜事沒有酒,那隻能丟人,良子爺爺拿出半年的口糧,其他人多少撮半撮箕苞穀,烤了三大壇苞穀燒,是良子爺爺親手製作的。在阿鴿爸爸辦喜事那天,雀兒寨飄起了多年不聞的酒香,一寨人醉倒一半。那打魚人喝酒再一次輸給了良子爺爺,醉倒在雀兒寨一天一夜,回打漁船上解開繩索就又倒了,船在江上漂了半夜,直到在回水沱裏打旋才醒來,差點沒吞王八。他再一次服了良子爺爺。
一年後漁家女生下阿鴿,幾年過後的阿鴿活脫脫就是個漁家女,比她媽還漂亮。吊腳樓裏多了笑聲,阿鴿爸趕牛上山腳也有勁了。阿鴿媽從水上上了坡,生活穩定了,可大小事做不來,不管坡上的還是家裏的。一家三口就靠放牛掙點工分,家裏照樣窮。阿鴿爸從良子爺爺那兒學寫得一手好字,還會作對子,四十八寨鄉鄰的紅白喜事都來請良子爺爺,爺爺都帶他去,爺爺不動手,由他寫對聯,寫賀詞,寫碑文,寫毛筆大字,寫好後爺爺過目就算成了。富裕的給一兩塊錢,或一刀肉,窮的撮半撮箕糧食,苞穀、高粱也行,再孬的就送紅苕了。靠這點收入,阿鴿爸爸把三張嘴糊走了。
打漁女隨父親在江上漂,靠一鎮吃一鎮,見得花花綠綠的世界多,父親找相好,怕她在船上不安全,有時也帶上她,讓她在隔壁睡,所以男女的事很早就知道了,也看得極隨便、極普通。雀兒寨寂寞的生活,守著殘疾人丈夫,帶女兒過清貧日子,好難熬。阿鴿父親在山上看苞穀,晚上上山,在窩棚裏守一晚,白天回,因此阿鴿家的後門在半夜裏總是有“吱呀”的聲音,極為可疑。那木架子床也“吱呀吱呀”地響半天,夾帶著女人歡樂的呻吟。這事寨子裏的人都知道,也傳到良子爺爺耳裏。他歎息。這門婚事是他定的,他覺得對不起阿鴿父親,還有阿鴿爺爺。他暗暗打聽了一下,上阿鴿家的男人還不是本寨的,是豬兒寨的、紅獅寨的、野牛寨的,良子爺爺無話可說了。隻是苦了阿鴿父親,太虧了,自己守在荒野裏,明月清風,淒風苦雨,自家的床,自己的右客讓給別的男人。
打魚女拋下男人、女兒,終於還是跑了,跟一個打銀首飾的跑了。打銀器的有幾個錢,能說會道,走村串戶,細妹子小媳婦都喜歡他那個玻璃櫃子裏的項鏈、頭飾、耳環、手鐲子,閃閃發光。還圍著那隻小鉗台看打首飾。那男人靠著一盞噴火的吹燈和幾把大大小小的錘子,把銀塊子敲敲打打,十幾分鍾,精美的圖案就出現了,右客們看得眼都瞪直了。這銀匠太神奇了,太迷人了。銀匠心花,一邊打銀器,眼光一邊在湊近的女人臉上掃來掃去,然後是搭上腔,眉來眼去。活兒多,留住在寨子裏,半夜總能敲開哪家吊腳樓的後門。
打魚女風騷,走的碼頭多,當然羨慕那些穿金戴銀的女人。於是趁阿鴿父親上山看秋,她打開後門放進了銀匠,幾夜下來,她離不開銀匠了。待銀匠去四十八寨轉一圈回來,她就跟著銀匠跑了。
阿鴿爸回來,冷鍋冷灶,阿鴿坐在門坎上哭泣,阿鴿媽人不在,她的衣服也不在了,阿鴿爸就猜到了幾分。他一句話不說,生火做飯,吃罷後帶阿鴿去菜園子辦菜。吃了晚飯他多夾床鋪蓋,帶阿鴿上山住窩棚。阿鴿在坡上玩,她爸坐在窩棚邊,對著霧嵐升起的山穀出神。抽煙的父親吐出的煙霧,包住那岩石一樣一動不動的頭。後來阿鴿玩累了,睡了,臨睡時看見黑暗中有一閃一閃的火光,那是她爸在吸煙。第二天阿鴿醒來,爸還坐在窩棚外那石頭上,還在抽煙。他怕是坐了一夜。懂事的阿鴿坐到爸爸的身邊道:
“我想媽媽。”
“……”
“我曉得,媽媽走了。”
……隻是出遠門了,還要回來的。
出遠門了……
懂事的阿鴿從此後再沒提起媽媽,一次也沒提到。
因為阿鴿還小,留在家裏不方便,阿鴿爸爸去看山,就把阿鴿放在良子爺爺家裏,睡在那兒,第二天再接回家。
阿鴿爸更加不愛說話,也沒提到阿鴿她媽。良子爺爺看在眼裏,心裏一遍一遍地罵自己。像阿鴿爸這種人,根本就不該找右客,就是找右客,也該找個本分人家的細娃,自己怎麽就選上打魚人的女娃,水上漂的女子,水性哩。良子爺爺無法彌補,就讓他喝酒,這一喝就上癮了,成醉鬼了。放牛時腰上拴個軍用水壺,綠漆都快脫光了,那裏麵裝的是酒,他當白水,渴了就喝,一喝就醉,牛吃了莊稼被扣工分。晚上看山,也要喝一壺,醉倒在窩棚裏,鄰寨的男人一把苞穀掰了,高粱折了,又扣工分。隻有在醉裏,他才喊“該回來了,該回來了……”他的心裏還深深藏著美人魚一樣的妖精。阿鴿爸的酒越喝越多,身體越來越差,生產隊先是把看山的活免了,怕他醉在山上出事,後來放牛的事也減一半,寨子裏的兩條牯子隻讓他放一頭。事少了,工分也少了,加上喝酒,家裏值錢的一點東西都賣了。良子爺爺也不再理他:“時窮見節。被一個女人打倒了,這哪像識文弄墨的讀書人?斯文掃地哩。”
阿鴿沒人管,良子爺爺吩咐良子,帶好阿鴿,不能受人欺負。良子倒是盡心盡職。
阿鴿長相是越來越像漁家女,但性格卻不像。漁家女風騷,阿鴿穩重。從小沒娘,父親又不爭氣,阿鴿很快就懂事了。細娃在一起打鬧時,她總是在一邊看,不去紮堆。看的時間都少,小小年紀就擔起家庭的重擔。坡上的做不動,家裏的、菜園子的收拾得幹幹淨淨,清清爽爽,鍋是鍋,碗是碗,蘿卜是蘿卜,白菜是白菜。土家寨子家家戶戶辦柴是件大事,成了主要的農事活動。原來阿鴿家煮飯烤火的柴多是阿鴿父親放牛看山時順便拾來,現在不指望他了,阿鴿上山去砍。在山林裏,阿鴿就不像在寨子裏那麽文靜,純粹一個野小子,上樹、鑽刺芭籠、攀懸岩、掏鳥窩、逮活蛇,樣樣不讓良子。一天下來,背一背小山似的柴,慢慢往坡下滑。隻有歇氣時才能見到那張臉,臉不俊俏了,滿是劃出的血痕,手背也是血口子,一雙眼已沒有細娃們的浪漫,純粹一個柴禾妞兒。
良子爺爺不想讓阿鴿走她父母那條路,便讓她上學,一天都不耽擱,裏的事鄉鄰們幫忙做。阿鴿像她爸,能讀,在班上、學校都是考第一。良子爺爺看著良子和阿鴿雙雙去學堂上學,或是上山打柴,就想:兩人要是成為夫妻那就好了。
良子和阿鴿確實也漸漸好上了。
然而,參軍把兩人的關係徹底改變了。
十年前參軍那天,良子和木瓜穿著新軍裝,戴著大紅花,寨子的人都來送,良子扶著他爺爺。爺爺一臉的喜悅。
“良子,到部隊好好幹,入黨做官。咱家從‘湖廣填四川’以來,十七代人了,沒出個當官的,你給爺爺爭點氣。”
良子點頭,一邊用目光在人群中尋找著。人群中的香草羞怯地喊了一聲“良子哥……”良子沒聽見,他看見遠遠立在人群外的抱著書的阿鴿,這時的阿鴿已是小學教師了,她是從學校跑來的。良子跑了過去。
“阿鴿,我會給你寫信的……你也給我寫信。”
阿鴿點點頭,把一隻竹笛送給了良子。
“阿鴿,可要等著我呀。”
阿鴿點點頭。
良子從口袋裏摸出一把錢塞給阿鴿說:“給你爸治病。”
“我當老師了,有工資。”
“你還是民辦教師,幾個月都發不出工錢。”
阿鴿還是收下了。
他們不曉得,遠遠的,有一雙眼睛在注視他們,充滿嫉妒。
在大西北的荒野上,良子最高興的是收到阿鴿的信,臉上就會露出幸福的笑。後來,汽車兵送來一麻袋報紙信件,戰士們在分發,良子卻沒收到。於是他寫信去詢問。荒原上從花開到花落,最後草黃了,仍然沒有阿鴿的來信,卻是香草寫的。信上寫:“良子哥,你別等阿鴿姐了,她已嫁人了,是在桐子花開的季節嫁的……”良子手裏的信紙滑到草地上,惆悵地望著南飛的雁陣。晚上,他偷偷溜出營房,坐在荒野上吹笛。連雪花落在頭上、臉上都不曉得。
他始終弄不懂,阿鴿為什麽要離開他而嫁人。
後來,香草來的信多了。她還告訴良子:阿鴿又離婚了。那男人不是好東西,在外玩女人,不顧家,阿鴿姐真可憐……
還是不明白。
山寨藏著那麽多的秘密,不明白的事多著哩……
第二天,天氣轉陰,已不是幾天前桐子花開的豔陽天了。下午時分,下雨了,起風了,桐子花瓣在枝頭上搖曳,雨水把花瓣刷得明亮,雨滴在花瓣尖懸著,亮晶晶的。良子頂著落進頸項的雨滴,背著柴去雀兒寨中心校。
“你還是來了……”阿鴿多少有些無奈。
良子放下柴,揩了一下滿頭的水霧――是雨水還是汗水,道:“從明天起我要忙了,會有好長段時間沒空來。”
“忙麽子?”
“要開始做陽春了,灌渠還不能用,要修補。不然,莊稼地的灌溉就成問題了。”
阿鴿明白,良子指的是那條移民工程水渠,黑牛手上修的,質量有問題,能裝星星月亮,就是不裝水,修好後就廢棄在那兒,一天都沒有使用過。
“你修水渠征求了村長的意見?”
“我為啥要去問他?”
“你莫犯傻了,他沒修好,你修好了,這不是打他的臉嗎?”
“就這樣,寨子裏的人還是要罵他!”
“修水渠要錢,要人,你承擔得了?”
“試著幹吧。”
阿鴿沒再說話。她曉得良子的脾氣:認定的事就要幹,碰得頭破血流都不後悔。
農村學校放學早,中午學生在學校搭夥,自己帶飯來煮,家境好的帶米,孬的帶紅苕、洋芋,學校供應菜湯,有時是白菜、青菜,有時是鹹菜。老師也在學校吃,吃了就上課。下午三點半就放學。學生散布在附近幾個寨子,遠的要走二十多裏山路哩,要讓細娃們在天擦黑時到家。
談話的當時,阿鴿臉、手都抹著鍋煙煤,幾個老師還在灶房忙。原來從早上開始的雨把煙囪淋垮了,磚頭倒下來把鍋、灶台砸爛了。好在是上課時的事,要是中午開飯,怕要砸傷老師學生。
良子進灶房去看,頂上一個大窟窿,煙囪缺了一截,磚、瓦落下來,格子板也斷了,磚把鍋穿了個洞,水桶那麽大,飯是煮不成了。
今天學生要餓飯了?
校的英語教師今晚就不住校了,回紅獅寨自己家,明天一早去清溪鎮買回大鍋來,趕上中午給學生煮飯,煮湯。
“趕快去叫黑牛呀,這房頂得補漏,煙囪要修,不然還要出事的。”良子說。
“去叫了。他忙著發山貨,說有空再來。”
“這也叫村長?還有比這更急的?要打死人的。”
良子二話沒說,爬上房幹起來。學校備了鋸子、榔頭、釘子,良子量好尺寸,下地來又砍又鋸。幾位教師為他找木料,木料是燒火的柴禾棍子,砍砍鋸鋸就成。土瓦沒有,良子說隻好將就,屋上的瓦擱稀一點,把格子板釘好,煙囪砌好,瓦蓋好。老師幹這活外行,累得良子滿頭大汗。老師也沒閑著,忙著把灶房打掃幹淨。良子下地來又砌灶,一切弄好,明天鍋一買回來就可以蒸飯了。直到這時村長還沒露臉。
這時天色也漸漸暗了,雨霧在清溪河飄蕩,看起來時間比往常更晚。阿鴿提著盞馬燈,還拿著支竹叉火把。老師們都匆匆回家。
良子哥,謝謝你。我送你一程。
“用得著你送嗎?你莫不是要去哪兒?”
“我去豬兒寨。桐花三天沒來上學了,今天寫個紙條來,說母親死了,爸爸讓她在家做事,不來讀書了……我得去看看。”穿著雨衣的阿鴿顯得嬌小,可那對眼睛卻熠熠放光。
“這個天氣去豬兒寨……幾時才能回來?”豬兒寨有十來裏,爬山過溝穿林子。“你不能等天晴了,抽個白天去?明天……”
“明天有明天的事。這事拖久了不好,桐花上初二,功課拖不得。”
阿鴿態度很堅決,不能不讓良子佩服。
“找回失學兒童,這樣的事你常做?”
“做了多少,記不得了。這是做老師的責任。”
“走夜路你不害怕?”
“久了就慣了。”阿鴿往外走,她是想早去早回。
“火棘留在學校?”良子想起阿鴿的孩子,往樓上張望。
“中午就讓冉紅帶回家了,我是決定要去的。”冉紅是學校的一位女教師,家就在雀兒寨。阿鴿是校領導,開會時間多,一走,火棘就得托付給其他女教師。
“那我陪你去,兩個人安全些。”
“……讓人看見不好。”
“有麽子不好。我們這是去找回失學兒童。”
阿鴿停住步,回頭看良子,然後歎口氣,道:“那……你就跟著吧。今天你可是要餓肚子的,幹了一下午,早餓了吧……”
良子高興。他心裏明白,多一個人走夜路,阿鴿總是高興的。看來她走夜路也是沒有辦法,誰陪她?阿鴿苦哩。
走到豬兒寨,天已黑盡。桐花的家在寨子邊上,麵前一灣水塘,坎上一排桐子樹,開著坨坨花,屋後是竹林。屋裏亮著燈,光線很暗,射到地壩裏來就更暗了,像地上撒了些白石灰。地壩的暗處水槽前一個人在洗麽子,洗得嘩啦嘩啦的。
“桐花……桐花……”
先是狗出來迎接他們,對著阿鴿他們叫。洗東西的人抬起身子,喚住狗,然後,叫:“校長……”
洗東西的是桐花。朦朦朧朧地,她好像是洗紅苕,那竹箢箕裏黑乎乎,一坨一坨的。桐花把阿鴿他們讓進屋裏的火鋪邊,阿鴿還好,穿著雨衣,良子打傘,雨斜著飄,半個身子都打濕了。火很快把周身的寒氣驅走了。
良子邊烤衣服邊打量桐花和屋子。
桐花讀初二,應該有十三四歲了,可長得瘦小,看上去隻十來歲左右,這才真是個柴禾妞兒。臉色菜黃,刀條臉,瘦瘦的臉上深陷著一對眼睛,由於?,眼睛顯得特別大。這些天,母親又走了,悲痛加上勞累,眼圈發黑。
桐花立在地上,旁邊還靠著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估計是她弟弟。她弟弟也?。
“你父親呢?”
“去鎮上賣豬去了,才是架子豬。辦媽媽的事借了錢,賣豬還錢。”“今晚不回來?”
“要轉來的。”
外麵狗又在叫。“爸爸回來了……”兩孩子跑出去了。
這屋空蕩蕩的。靠牆一排大小壇子,那是用來醃菜的。中間一張飯桌,黑黢黢的。然後就是屋角一堆毛毛柴。
兩孩子擁著一個男人回來。男人一身泥濘,背著個空背篼。山裏夜寒氣重,又下雨,男人隻穿兩件單衣,似乎不怕冷。仔細瞧,從他不住地哆嗦看,應該非常冷。桐花爸是陰沉人,隻叫了句“老師”,看了良子一眼,就坐在火邊,埋頭抽煙了。
良子從火苗上打量桐花父親,單看臉的飽滿和手的皮膚,桐花爸比自己大不了幾歲,不過三十五六,但那滿臉的愁雲、勾著的背,一咳嗽就全身抖動,樣子像是接近六十的人了。中年喪妻,拖著兩個孩子,聽阿鴿介紹,桐花媽在病床上躺了五六年,早把家裏拖窮了。
衝堂溝上吊的鍋子裏水在翻騰,桐花把洗好的紅苕倒進鍋裏。今晚上桐花家吃煮紅苕。
“今天清溪鎮豬市是麽子價?”良子覺得屋裏太沉悶,無話找話。
“賣不起價嗬,曉得這樣,不該去的。一隻五十斤重的架子豬抵不得一挑紅苕的錢。”
“你在街上沒喝一碗?”良子聞到酒氣。
“還喝酒呢!要還債的,哪個喝得起?”
阿鴿笑道:“酒還是可以喝的,隻是少喝點。”
“來的路上,你們寨子的田都翻完了。”良子道:“我們那兒才開始犁哩,田坎都沒勾完。”
“窮人家,不做陽春做麽子?沒有找錢的門路,拖著細娃,又不能出去打工,就守著這一畝三分田。”桐花爸說得也實在。
“種莊稼也不是絕對沒有出路。”良子道:“就看你怎麽種……對了,你們這兒有種佛手的嗎?”
“沒聽說過那東西。”
“等兩天我讓桐花帶十來棵來,試試,反正不占地,坡地邊上,田坎上都行。我們寨的老書記引進的。他可上勁哩,說是那佛手果子十多元一斤,可當菜,可當藥,可做香料,叫致富樹哩。”良子有心幫幫這窮戶。
桐花爸笑笑,不置可否。
火鋪的邊上靠著瓦罐,裏麵盛有水,桐花往裏麵下蘿卜,看來是燉白水蘿卜湯。
“這賣豬的錢還得清債麽?”阿鴿問。
桐花爸搖搖頭,道:“還指望今年這夏秋雨季哩。”
“老哥子,莫灰心。”良子鼓勵他,“田就是自家的右客,隻要舍得出力,細娃子就出得多。”良子說出這句粗話,偷偷地睨了阿鴿一眼。
桐花爸打量良子,道:“你就是那個狠力辦陽春的角色?”
“你認得我?”
“趕清溪鎮見過。別人指點我的。你辦蠻趕得三條黃牯子都吐白沫子,是吧?”
“我也吐白沫子哩。”良子笑道。
“才不是。人家說,耕完,你氣都不喘,進山打獵去了,一槍放倒一頭野豬,背回村裏來。”
良子和阿鴿都笑了。良子說:“吹的,我都成神了!”人們說的也不完全捕風捉影,可一編成故事就傳神了。
鍋裏的紅苕冒香氣了,罐子裏的蘿卜湯也撲撲冒氣,也香。良子沒吃飯,肚子早咕咕叫了,蘿卜湯撲出來,滴在柴塊子上,滋滋冒煙。
“桐花,死哪裏去了?”桐花爸坐著抽煙,沒動。
桐花哪兒都沒去,伏在桌子上做功課。這細妹子愛讀書,學習成績好,這正是阿鴿舍不得讓她輟學的原因。
桐花爸請阿鴿、良子上桌吃飯,阿鴿說吃過了,她是考慮桐花家窮,不忍心吃他們的。阿鴿家訪,不沾學生家的一根草,這是阿鴿和老師們的規矩。桐花盛紅苕,端蘿卜湯。阿鴿幫她收拾課本、作業本,道:“你自己在看功課?三天的課都補上了?”
一家三口圍著桌子吃飯。桌子上的梁上懸著一盞白熾燈,瓦數小,發出的光被黑黢黢的梁柱、板壁吸得差不多了,隻往桌子上篩下簸箕那麽大一點光。飯就是紅苕坨坨,菜是一缽蘿卜,清湯寡水,看不見一點油星子,漂著一些蔥花。桌上還有兩隻土碗,一碗裝的是鹽巴拌海椒麵,一碗泡菜,有青菜,有蘿卜。大人細娃都是一口紅苕,一口蘸有海椒麵的蘿卜,大口地吃,沒有一點不爽快,吃得滿頭大汗。有麽子辦法,家境不富裕呀。
趁著主人家吃得高興,阿鴿說:“桐花就是能幹,你們吃得好香!”
“我喉嚨快伸出爪爪來了!”
良子說的不是假話,聞到桌邊的香氣,他坐在火邊都快坐不住了。阿鴿瞪了他一眼,生怕他走過抓紅苕。
“大哥,你曉得不,桐花在學校裏也是出眾的,學習,寫大字,唱歌,樣樣都能得名次的;字寫得漂亮,班上的牆報期期都是她辦。她回來三天,這一期牆報就拉下了……”
“女娃子,能有麽子出息?離了胡蘿卜還辦不成席了?”
“大哥,你這觀念不對,桐花會有出息的。”
“她媽走了,家裏要人做事哩。”
“大哥,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讓桐花這麽小就圍著鍋台轉,真是把她毀了。”
“我也是莫法呀。”桐花爸放下碗,一抹嘴巴,算是吃完了,站起身到火邊來吸煙。一身青布衫,是薄襖子,肩頭上開了花也沒人補,頭上的白帕子也髒成灰色。沒人洗呀,家裏缺個女人。
“校長,我也是人,這寒風雨天,你們上門來勸說,我不是看不見的。我不是不想讓細娃上學,她這個年齡的細妹子,寨子裏多,成天不是唱就是跳,背著書包上學堂。而桐花呢,要像右客一樣幹活兒,我心裏也不好受……”
桐花在桌邊吃飯,其實是在聽。她忍不住,放下碗跑出門去,門外傳來哭聲。是小聲的,嗚嗚的。
“大哥,把襖子脫下來。”
“做麽子?”桐花爸爸吃驚。
“肩頭開花了,我來補……桐花,家裏的針線呢……”
桐花爸用手按住肩頭,一臉惶恐,生怕阿鴿要來脫他的衣服。
阿鴿又滿屋子轉,收散落的髒衣服。
“還有呢?還有呢……我拿到學校去洗,晾幹了桐花帶回來。”
“這怎麽可以!”桐花爸與阿鴿拖衣服,硬拖了過去。
“真的一點事沒有。”阿鴿說,“反正我也要洗衣服,每次都讓桐花帶來吧。”
阿鴿的真誠打動了桐花爸,桐花爸道:“校長,桐花每次回來都說你好哩,唉……那就讓桐花去上學吧,她媽病那幾年,這些事也是我做……”
阿鴿高興了,喊:“桐花,還哭?你爸叫你明天就上學!”
外麵哭聲果然沒有了。
阿鴿摸出二百塊錢,道:“這不夠你還債的,但你先拿著,半年我再幫你一點,豬圈空了,總不能過年沒有肉吃吧?”
桐花爸推脫一陣,還是收下了。
阿鴿點亮馬燈,良子燃著竹叉火把出了門。晚上穿山林,燃個火,野獸害怕。
一出門,良子道:“剛才你拿眼瞪我,當我真要吃呀?”
“我怕你衝上去把桌子撞倒了。”
“不瞞你,我真的餓了。”
“我曉得,弄灶房累了一下午,又走十幾裏山路,又冷又餓。”
山裏的夜晚寒氣重,又下雨了,才從暖和的火鋪邊出來,兩人都禁不住哆嗦。良子的步伐加快了,一下子把阿鴿甩在後邊。
“死鬼良子,飛那麽快做麽子,是要讓毛狗拖我呀!”
良子笑了,又慢下來走。
“那些年上學,你怕我跑快了,也是這麽喊的,阿鴿,你還記不記得?”
“記不得了。”阿鴿不願打開塵封的記憶。
“毛狗是麽子,是狐狸。傳說中的狐狸精,都是美女變成的,她不會拖你,隻會拖我。”
“雀兒寨不是有毛狗子麽,她不是在拖你麽?已經把你拖到窩了。”
這話一出口,良子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走了一段沉悶路。阿鴿終於開口。
“良子哥,我不是有意的。香草是個好妹子。寨子裏的人都說,你們倆相配哩。”
阿鴿的解釋更讓良子惱火。他似乎看到了阿鴿內心深處的一角。阿鴿對良子仍有一份情,她覺得香草配不上良子,但她又把自己封得緊緊的,不讓良子靠近她。她已經傷害過良子了,莫非還要傷害他?
“阿鴿,過去的都過去了。看見你現在這個樣子,我不心痛是假的。我有責任,因為我窮,幫不了你。”良子站住了,火把的光照亮阿鴿的臉。“阿鴿,你說,香草真的好嗎?”
阿鴿一愣,沒想到良子會問這問題。香草喜歡良子,在阿鴿和良子好時就表露出來了。阿鴿嫁人後,她曉得,香草給了良子很多寬慰,香草是真心愛良子的。同時,她明顯地感覺到良子還留戀著自己。這讓她害怕。自己已經傷害過良子了,稍有不慎,還會傷害良子,而且更大的傷害還在香草。這是千萬千萬不能幹的事。可他們在一起真的幸福嗎?
阿鴿,別躲閃,看著我的眼睛。
阿鴿看著良子的臉,說:“香草是個好妹子,她比我愛你愛得深。”
良子的臉抽搐起來,道:“這就是你離開我的原因?”
阿鴿躲避著逼人的目光,道:“過去這麽久了,記恨我就記恨吧,可你應該打起精神來,好好待香草才是。”
“我會好好待香草的。”
兩人一路走,沒有說話。天還下著雨,林地濕漉漉的,鞋和褲腳都打濕了。這片林子長滿杉樹、鬆樹和灌木,風一吹,鬆衫發出颼颼的聲音,灌木叢一片沙沙響,像有人躲在後麵。阿鴿心怯,自然靠良子近一些。良子抓住那隻冰涼的手,道:“莫怕,有我哩。其實啥都沒有,自己嚇自己。”阿鴿沒有掙紮,手放在那隻滾燙的大手裏。小時候,他們就是這樣手牽手地走,以後,握在這隻滾燙大手裏的將是香草的手了,阿鴿有些悵然若失……此刻的阿鴿,多麽希望這隻大手握住自己,就這麽風雨兼程。前麵無論有麽子,她都不怕。一旦失去這隻手的支持,她會茫然不知所措的。可這隻大手本不該屬於自己,這隻手不能永遠地這麽握下去,她不能有這份奢求,她沒這個命……兩行熱淚流下來,她忍不住,開始抽搐起來。
“做麽子,哭啦?”良子把火把移過來,“哪點不舒服?”
“沒有,沒有,隻怕是餓了,走不動了……”
“再堅持一會兒,下坡了。回去就弄吃的。”良子像在哄細娃。他的肚子早就打鼓了。下到平場地,路邊地裏栽著冬小麥,還有胡豆,冬小麥有一根筷子高,胡豆苗也是,在開花了。對麵?裏,竹林後有燈光,已經有人家了。阿鴿悄悄把手抽出來,連良子也沒發覺。他正在說話。
“阿鴿,這個坡上,我們幫你爸爸放過牛,記得不?那片坡上我們摘過野菜,記得不?”
阿鴿沒說話。她怎麽記不得,她與良子的過去曆曆在目,晚上夜深人靜,躺在床上,總是像放老電影一樣,那一幕幕都在眼前晃動。但她不能說。
回到學校,良子要走,阿鴿說,這時候了,肚子一點東西都沒有,回去也難得弄,就在這兒吃吧,找到麽子吃麽子。良子答應了。
一進灶房,拉亮燈,才發覺弄吃的是不可能的――鍋砸爛了。兩人多少有些失望。可又冷又累,肚子裏沒點熱東西不行。
“那還是回寨子吧。”良子提議,“烤紅苕、烤洋芋總是有的。”
阿鴿靈機一動,道:“有吃的了。”
良子跟她上樓,開門進屋,阿鴿勾下身子,從床下拖出一個小泥爐來。
“冬天烤火用的,我看天氣轉暖,二來忙,來不及天天生火,就放在床下了。就用爐子煮麵條。放寒假,生爐費柴費時,我就在上麵煮,我和火棘夠了。”
兩人下去取柴禾,取鍋子取麵,佐料瓶子,一股腦兒搬上來。
“這是小爐子,火不好生,我來。”
阿鴿果然能幹。她脫去雨衣,脫去防寒服,穿一件紅毛衣,勾在地上,把柴禾剖成一絲一絲的,砍成一短節一短節的,用廢作業本把火點燃。風大,劃幾根火柴都吹熄了。良子用身體擋住風,阿鴿勾著身子躲在良子懷裏劃火柴,良子聞到阿鴿頭發的香味,還有從毛線領子裏散發出來的熱氣,真好聞,良子有些眩暈了。
點燃的紙放進爐膛,架上柴塊,先是細枝,待火苗起來了,又架上粗塊。待粗塊引燃了,才把煤塊子放上去。阿鴿文靜,做事也細細的,用鐵火鉗夾煤塊子時,一塊加上去,擱好了,再加一塊,像批閱學生的作業,一筆一筆;像織毛衣,一針一針,極細心。
煤上滿後,阿鴿找來一本備課本,勾下身扇火,輕輕地一扇一扇,火苗從煤塊縫隙中升起來,一竄一竄,大股的濃煙彌漫在走廊,貼著磚柱,升上去,飄進雨霧裏。
阿鴿蹲在地上扇火,說:“扇一扇,火燃得快些。”
良子沒說話。他看著阿鴿,阿鴿的側影真好看,她長得很豐滿。折著的大腿線條清晰,臀部豐腴,略略有些大,胸部也飽滿,那件毛衣似乎顯得小了點,一對奶子挺得好高,隨著她一扇一扇在聳動。香草與她相比,顯得瘦些,輕盈些,還是妹子嘛。阿鴿有著成熟女人的風韻。她的一綹頭發老是要往下落,耷在額上,擋住視線,她又掀上去,掀上去又耷下來。這一掀又一掀,那臂部,那腰,那奶子分明在扭動。
火燃起來了,小鐵鍋燉上,摻上水。
“現在沒事了,進屋坐,外麵冷。”
良子跟著阿鴿進屋。
良子回鄉後從來沒進過阿鴿的房間。每次來送柴,柴放到灶房,說幾句話就走。最多在校園裏逗一逗火棘。阿鴿是寡婦,又是領導,學校人多嘴雜,來多了怕阿鴿受影響。這是第一次進阿鴿的“閨房”,不免有些新奇。
其實,阿鴿的房間極簡單。這是間四四方方的房間,靠門這邊兩扇窗,裏麵後牆上兩扇窗。門前窗下是一張辦公桌,其實是兩張學生課桌拚成的,上麵鋪了塊藍白格子的布。桌上一盞台燈,一疊書籍、課本。兩本攤開的書是《(論語)今譯》,《三字經》。她在為爺爺上老學作準備。最能把阿鴿與農民區別開的是窗台上的兩盆花,一盆雲竹,一盆文竹草。花缽是青花瓷的,六邊形。兩缽盆景長得青枝綠葉。靠牆是一張書架,上麵的書籍擺放得零亂。靠裏麵是一張床,一隻立櫃,床是老式的,立櫃也是土家人戶常見的那種,這都是阿鴿老家的家具,良子極熟悉。阿鴿父親去世後,阿鴿幾乎不在寨子裏住,把老房子的東西搬了過來。屋子中間扯了根繩子。掛著塊小紅花花的布,作為簾子,一拉上,把屋子隔成前後兩間。這屋的擺設顯得陳舊,顯出鄉村教師的清貧。唯一的現代化設施就是一台18英寸的彩色電視機,是去年評為全縣優秀教師後,縣裏的獎勵。電視機擺在床的一頭,估計是好躺在床上看。其實在中心校,阿鴿的工資是最高的。雖然時有拖欠,但總是發到手了的,阿鴿的貧困一是自己一個人拖孩子,二是接濟貧困學生,如桐花那樣的,自己舍不得用。小桌上一麵小方鏡子,幾樣化妝品都簡單,一瓶香水,從包裝的瓶蓋看,不貴。一瓶護膚的,大寶SOD蜜。
中心校在清溪河邊上,風大,冷,小爐子上的水還沒開。
“這屋太冷,不生個火不行,火棘會凍著的。”
“冬天有火。平時食堂燒柴,沒燒盡的柴放進一瓦缸子裏,一年下來,積了幾麻袋,夠我和火棘燒一個冬了。平時我上班還不敢燒,怕火棘一個人弄出點事來。”
學校沒人,靜靜的,房子太老了,舊樓板,板壁不時發出紮紮聲,像是睡夢中的老人突然醒來,發出一聲歎息,怪嚇人的。每次來,凡能與火棘在一起,良子總要觀察這細娃,希望從火棘的模樣中看出那男人是啥樣,那男人可是從良子手中奪走阿鴿的呀。火棘一點不像阿鴿,一張長臉像刀,小眼睛,兩顆門牙暴出來,像小白兔。這都是那男人留下的遺傳因子。良子怎麽也想象不出那男人哪點比得過自己,除了比自己有錢。可阿鴿不是想錢的人呀。
水終於開了。阿鴿揭開鍋蓋,把它交給良子,自己下麵。是幹麵,寨子裏的粉房壓的,長長短短不齊,舊報紙包裹的,怕有兩斤多一把,阿鴿推下去一半,鍋子裏浮了半鍋。
“你先吃,夠了吧?”
“半鍋子哩,怕有一斤多。”
“吃得做得,不多。”
阿鴿又往搪瓷盆放佐料:醬油、化豬油、味精、油辣子海椒……
“可惜沒有青菜葉子,沒有蔥、蒜。”
“夠香的了,我都聞到了。”
阿鴿挑起麵來,果然有一大盆。
“不夠吃了再下。”
“夠了,怕吃不完哩。”良子客客氣氣的。他在阿鴿麵前有些緊張,已找不回十幾年前的感覺了。
“良子哥,我給你弄吃的怕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你千萬不要客氣。”
“真的香。”良子沒說假話。他和爺爺在家也吃麵,那麵是怎麽下的,下一盆端上桌,盆裏有時有醬油,有時沒有,就放鹽,佐料不是缺這就是缺那。一盆麵湯不寬,吃到後來成了一盆糨糊。不像阿鴿下的,有鹽有味,湯是湯麵是麵,湯上漂著辣子油星子。要是一輩子能吃上這樣好的麵就知足了。看來今生是不可能了……這麽一想,這麵吃來就沒味了。
吃完麵,良子嘴一抹,站起來:“這麵好吃,看來家裏不能沒有女人。沒有女人的日子那不叫日子!對吧,阿鴿?你今天給我上了一課。我這就回去了。這一季我都在等你的答複。你要是不答複,等打完穀子後,把沉甸甸金燦燦的穀粒收進屋,有票子了,我就把香草娶進屋!你說了,香草是個好妹子!”
說罷,不看阿鴿的表情,“咚咚咚”地下樓,走過黑暗的校園,出了校門。阿鴿扶在門框上,看著人影消失。她心裏高興――為良子那句話。真的,良子為何不娶她呢?
雨還在下,清溪河畔霧氣更重,幾步遠看不清人。良子大步走,臉上流著淚。他對阿鴿徹底死心了。如果說自曉得阿鴿男人甩了她,他對阿鴿又萌生情意;如果說他對阿鴿背叛他而耿耿於懷,那麽今晚,他不再期盼麽子了,也不再追究麽子了。他決定好好待香草,香草是個好妹子。“一定要讓爺爺好好做幾壇苞穀酒,娶香草進門的席上少不得的,把全寨子人都灌醉……”良子這麽想,“酒鄉嘛,這是少不得的……”
對麵田塍上有??的聲響,像是有人在走路。當過解放軍連長的後生警惕性高,收住腿,喊了一聲:“哪個――”
聲音沒有了。霧大,看不見影子。良子當是自己的錯覺,又走。走了十幾步,背後傳來跑步聲。一個人跑遠了,消失在霧裏。
這雨夜裏,還有人在外麵,做麽子?就是有事,為什麽躲良子?鬼鬼祟祟的,在做麽子見不得人的事?太累了,良子回到寨子。這寨子總有些事是在暗中發生的,有麽子秘密……
也許,麽子秘密都沒有,又是哪個閑不住的男人去敲相好女人的後門了,這樣的天氣正好,有雨還有霧,神不知鬼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