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兒寨的春天來得晚。
一場春雨過後,清溪河的水帶走去年冬季的枯草敗葉,還有衝刷下的少許泥土,河水變得渾濁起來,可河水沒有帶走山裏的寒冷。山下的樹、草已綠茸茸一片,這兒的樹枝頭才剛剛抽芽,嫩綠嫩綠的。山下青青的秧田裏,秧苗長了一巴掌高,密密的一畦一畦的,像漂在水麵上的一塊翡翠色的毛毯。農民吆喝著牛,在翻冬水田。而雀兒寨的秧苗,隻才抽出兩片嫩芽,細細的,綠針一般,在寒風中飄,若隱若現。育秧苗就怕爛秧,秧苗生長需要暖和的空氣、水溫,如果來一場倒春寒,北風一吹,嫩娃娃一樣的苗兒經不得凍,滿田黃嫩嫩的秧穀子不再青嘴了。秧子一爛,這一季就完了,山上的水溫低,育秧要晚上半個月。
清溪河的水不刺骨了,可仍然凍手。
寨子裏的火鋪家家都燃著,火不及冬夜那麽熊,熱度也沒那麽大,可不能熄,得把春雨帶來的陰冷和潮濕擋在寨子外麵。
經過一冬的嚴寒,變得堅硬、幹燥的地皮在春雨的濕潤下,漸漸地變軟。半夜裏,寨子裏的人們在熟睡中被一聲巨響驚醒,那響聲是從後麵的七姊妹山上傳下來的,像是一個巨大的鐵桶從上山滾下來,轟隆隆地從雀兒寨頂滾過,隆隆的聲音傳了很遠。這是第一聲春雷。接著,第二聲春雷響起,比第一個春雷更響,像是炸裂在寨門口,滾進水田裏,閃電跟著劃過,照亮七姊妹山,一灣灣水田,莊稼地,吊腳樓。這一聲聲落地雷把全寨子炸醒了,細娃哭了,右客直往男人的懷裏鑽,那充滿汗味的身體裏是一堵靠得住的牆。而男人撫摸著右客赤裸柔軟的身體,耳聆聽著,眼睜得大大的,望著黑暗的屋頂,想著,盤算著,想安排這場雨後該做的事情:天一亮就去看田裏蓄滿水沒有,然後是勾田坎,然後的事情還有,修犁,編牛鼻繩,泡種,犁田,育苗,栽苗,打苞穀、高粱窩子,下種……農家的事再多再忙,也像紡線一樣,得一手一手來。
飄落在瓦上的春雨先是輕輕的,隨著雷聲的增大變成了撒豆,嘩嘩啦啦的一片,麻線一樣的滴水,變成了涓涓細流,跌落在麻石板上,砸成無數的坑坑窪窪。
男人們躺在鋪上,從屋簷水響的縫隙中,聽著遠遠田缺的流水。勤快的男人再也躺不住了,推開懷裏的右客,摸索著穿好衣服,披上塑料雨衣。一手提馬燈,一手提鋤,出門去看水田了。
於是山彎的一根根田坎上,有一點點的燈光,在晃動,在漂移。良子提著馬燈去到田坎上時,除了雷聲、閃電,再也見不到以前那些馬燈了。寨子裏的男人走的差不多了,剩下來的也對種莊稼不感興趣,不願來風雨中受苦。不愛土地,不愛莊稼,這叫農民嗎?――良子歎了口氣。
他看見山林那邊幾丘田有馬燈晃動,那是木瓜家的田,木瓜也是個勤快的角色。
他們倆約好了的,做個樣子給全寨子看――作陽春也是有出息的。降溫這幾天,良子沒住寨子裏,也沒有住茶場場部,而是在秧田上頭,用竹子和塑料薄膜支起棚,來擋住北風和冷雨。良子端來半籮糠殼子撒在田裏,壓住秧根,蓋住泥巴,來提高秧田的溫度。
寬秧田,窄菜園,良子育秧育得多,就怕寨子裏其他人爛秧,好給他們些。可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寨子裏種田的人越來越少,誰家都不稀奇,就是爛了秧,也不心痛。
連連的春雨,良子怕田裏的水蓄滿後翻坎缺坎,衝了秧田,幹脆把鋪蓋搬到坡上來護秧。用楠竹稻草蓋了個棚。白天該幹啥幹啥,晚上守護在這裏,山上冷,睡不著,良子就燒堆火,披著軍大衣坐著打盹。一雙眼熬得通紅。
良子回想著一年前回來時,見到的一幕幕情景,就不由得憋氣。那也是春天,稍晚些,陽春子在叫。良子坐機動船回來。這是那種長江上常見的機動木船。這種船載客又拉貨,一般跑短途水運,沿江都可停靠,一片沙灘,一塊礁石就可以靠岸。良子迎著風浪站在船頭,腳下一隻旅行包,一隻被蓋卷。江上風大,旅客都縮在艙裏,就他一人站在船頭,臉凍得通紅。他目光向岸邊搜索著,流露出迷戀之情。
三峽工程還在爭論建與不建時,他就參軍走了。雀兒寨人成了移民,土地大部分被淹,寨子將臨近水邊,這都成了報紙上、書信上的新聞。怎麽移?寨子臨水是個什麽樣子?沒有土地農民吃麽子?這一切都使遠在荒漠邊防的良子靠想象尋找答案。後來三峽工程開工了,庫區移民開始了,電視畫報關於三峽的報道、圖片讓良子的認識清晰起來。可蓄水後的峽江仍然讓他辨認不出過去的模樣,一路新城,包括雲豐縣城,隻是到了清溪鎮,見到老碼頭,才有些酒鄉的舊痕跡。他有些悵然,莫非曆史在這裏停步了?不是說舊貌換新顏?
一回雀兒寨,他流淚了。
機動船在一片礁石前靠住了,水手喊:“雀兒寨到了……”良子一手提背包,一手提旅行袋跳下船。下船的隻是他一人。走過一段石灘,岩岸上出現一片沿江的田土,田裏青青的麥苗和胡豆苗,再上去是樹林,隱隱可看到一片土家族的吊腳樓,沿著河道長長的一溜,這都是夢裏記得住的。
良子往上走。山岩塗著“135”“165”“175”水位線標記。遠處山上,有一道用石灰撒下的白線。這是以前沒有的。憑讀到的知識,他知道這是三峽蓄水的高度。
他走到村口沒進村,立住了,因為他看見遠遠山道上有個紅點子在向下移動。他凝望了一陣,放下背包往山上跑。過了清溪河上的石板橋,沿著一條石板路上山。近了。看清楚是一個穿紅棉襖的婦女,背著柴,一大背篼鬆毛柴把頭遮住了,太重,非常吃力,腳步慢慢移動。
“阿鴿……”
背柴的抬起頭,是個年輕婦女,頭發上粘著鬆針、鬆球。她卸下背篼喘著氣。
“……良子,回來了?”阿鴿眼睛一亮,額頭上沁出粒粒汗珠。“剛下船,一見穿紅襖子的身影就知道是你……”
良子立馬掏出手帕遞去,阿鴿不接,用衣袖揩汗水。
與十年前相比,阿鴿?了,以前紅潤,白胖,白中透紅,長得豐滿,阿鴿還是那麽俊俏,隻是過去那眼睛清澈、透明,而且還流動,宛若清溪河的水,現在有些渾濁了,少了光澤。生活的不幸在她身上留下重重的痕跡。
阿鴿見到良子的第一眼後,浮起一絲笑容,但很快就收了起來,說:“回家去吧……”
良子一愣,感覺阿鴿不願與自己多說話,便說:“我來背。這是為學生們熱飯準備的柴火?”
阿鴿點點頭,眼光躲避著良子,手卻按著背篼不讓他背。
“以前都是我背的……”
阿鴿把臉扭向一邊,寒風把頭發吹散了,撫在臉上,口氣卻堅定:“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回家去吧。”
“阿鴿……”聲音裏滿含痛苦。
“走吧,人家看見了不好。”口氣冷漠。
“十年了,我等到的話是‘回家去吧’。”
“我已經在吞噬痛苦了,而且要伴我終生……還要我怎麽樣呢?”阿鴿終於仰起臉來,那原本平靜的清溪河有那麽多波瀾――眼睛裏有惆悵、悔恨、無奈……
“不是這樣的,阿鴿……”
下麵路口有女人喊聲,聲音很脆:“良子……良子……”那女人四下張望,卻不知道良子在哪裏。
“是香草,她在喊你呢!”阿鴿慌亂起來,“你快走吧。”
良子沒有答理,背起柴禾往下走。阿鴿沒跟在他身後,閃身進了林子。良子背著柴禾下山。小橋邊,香草拎著黃軍被、旅行包等著他。香草長得秀氣,柳條條的,她迎上來,像一陣風,手裏拎著包,使她的身子扭動起來,腰在扭,結實的大腿也在扭,豐滿的胸脯在花毛衣中鼓出來,青春氣十足――天氣還冷,就穿毛衣了,臉凍得紅紅的,山裏妹子也是要風度不要溫度。
“聽人說你回來了,我隻是在這兒見到東西,人不見了。我喊你聽見了?”
良子聽出這話裏有埋怨的意思,沒理會,隻是說:“聽見了。”
“那做麽子不應一聲?”
“你沒看見背這麽大一背柴呢。”
“誰家的?”
“學校的發火柴。”
頓時香草不高興了,紅噴噴的笑臉陰下來,酸溜溜地道:“家都沒回,東西丟下就幫著背柴,還不想斷呀?”
小聲點,不就背點柴嘛,什麽斷不斷的,人家在後麵跟著的。
“鬼的個人!”
良子回過頭看,道:“咦……阿鴿人呢?”他們不知道,山上林子裏,阿鴿遠遠看著他們,眼角掛著淚哩。
良子讓香草把東西提回寨子,自己背柴,沿清溪河去中心校。走了一段路,又覺得讓香草太委屈,轉身過來看香草,香草正提著包回寨子。她一蹦一跳,高興著哩,一根油黑的長辮子在豐腴的臀部上顛來跳去。香草單純,心裏藏不住事,明鏡似的,誰都不哄騙她,可她認準的事,就一直幹到底。那黑裏透紅的臉色就帶著山裏姑娘的蠻勁。良子看她,她也回頭看看,對良子一笑,弄得良子不好意思。香草的大黑眼珠、鼻子、嘴都長得端端正正的,好看極了。這樣好的姑娘給哪家當媳婦都是福哩,可良子卻冷漠她。良子歎了口氣,轉身就走。
柴禾背到了雀兒寨中心校。
當年風光一時的雕花小院變得更加破敗了。磚牆倒了一段,三合土的院壩塌陷了幾處,下麵的泥露出來了,方形的磚柱缺了,唯有花壇上的兩株梅樹長得還是那麽枝繁葉茂。學生們正在上課。良子把柴背進灶房,拍拍肩上的柴屑,一抬頭,見樓上欄杆處立著個小男孩,三歲不到,用一根繩子拴在柱頭上。他看著那孩子,那孩子也在看著他。他招招手,那孩子也招招手。他笑了,那孩子也笑了。他不知道那是哪位老師的細娃子,便沒有上去。
後來,他才知道那細娃是阿鴿的孩子,叫火棘。
良子回家時,香草正在地壩裏眺望,見良子過來,高興地跑進屋。對坐在火鋪前的老人說:“良子回來了,爺爺。”
良子跨進門,道:“爺爺,我給你帶來了酒、煙呢。”他從包裏取出瓶裝酒,兩大把葉子煙,遞到火鋪前的小方桌上。
“市上的酒,抵得過咱雀兒寨的苞穀酒、高粱酒?去了十幾年了,忘了咱清溪鎮是酒鄉了。”
爺爺沒抬頭看,一個勁地抽煙。火鋪裏的火,映著那張蒼老的臉。爺爺的頭上裹著白布帕,臉呈古銅色,典型的土家山寨老人。良子又摸出幾瓶藥,道:“爺爺,這是專門治咳嗽哮喘的……”
真靈,爺爺馬上咳起來,直咳得臉緋紅,喘不過氣來。香草忙跪著為爺捶背。爺爺緩過氣來,一口痰吐進火焰中。
“你不在外麵好好做事,回寨子來幹麽子?”原來他是在生氣。
“回來守著你呀,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爺爺把錚亮的黃銅煙頭在桌麵叩叩,道:“沒出息!你能守我一輩子?回來守著這破吊腳樓,破寨子能幹成麽子事?男子漢是要去闖天下的。”
良子咬咬牙,血湧上來了,說:“爺爺,你當我在部隊是好大的官兒啊,副連長,帶不了家屬,轉不了戶口,遲早要轉業的……這是政策,說這些你又不懂。”
爺爺又重重地叩著煙頭,道:“我是不懂,我隻知道你是雀兒寨裏飛不出去的麻雀,不是岩鷹!我們家窮,這寨子窮啊。阿鴿就是讓我們家給害了。因為窮,救不了她父親的病……如今香草,這麽好的妹子,你要人家跟著我們家,過麽子日子?”
香草道:“爺爺別說了,我心甘情願……”車過身去抹淚。
“良子,你曉得不?水漲起來了,寨子差點要全部淹掉,房子保下來了,那一點產糧食的好田沒有啦,更要窮的……”
良子沒說話,看著自己家住了幾輩子的吊腳樓發愣。
晚上,木瓜來看他。木瓜是同他一年入伍的,早回來幾年,在部隊隻混到個班長。良子在樓上來回踱步,人一走動木樓板就會“吱呀”地響,板牆也時不時地“紮紮”響。木板黑黢黢的,光線很暗。
“十年了,還是這個樣子,一點沒變……木瓜、香草,我這次回來,是下定決心要改變這個樣子的。”
木瓜、香草看看他,不言語。
“你們不信?”
木瓜點點頭,香草也點點頭。
“香草,你們茶場怎麽樣?”
“一年多沒發一分錢,要關門了。”
木瓜說:“剛剛開了會,要發救濟物資了。”
良子吃驚,問:“還是年年吃救濟?”
木瓜轉移話題,道:“良子你回來得正好,我家有壇苞穀酒,我回去抱來,咱倆好好醉一回。”
是喜酒?
木瓜不開腔。
“你和山雀吹了?”
“吹倒沒吹,隻是他哥黑牛還是不答應。”
“扯了這麽多年的皮,黑牛還是老頑固?”
香草嘴一咧,道:“嫌木瓜家窮。”
木瓜添上一句:“山雀是個好妹子。”
“好麽子?”香草嘴又是一咧,“那就主動踏進你木瓜家的門坎吧?咋不敢?還是嫌窮?”
“香草,莫亂說。”良子道,“我看山雀不是那種人。我們談點高興的事。”
他取下牆上的竹笛吹起來,吹的是《土家的早晨》。吹著吹著,流淚了。
良子舍得幹,憋著一股子勁幹,像守護細娃那樣保護秧田,秧田抵住了寒潮的侵襲,秧苗出齊,密密的,似綠針一般,轉眼又長成指拇般長了。長成指拇長,最怕爛秧。良子夜夜不離,一點不敢放鬆。
飯是香草送來。她氣鼓鼓的,她不支持良子種田。田裏看得到麽子希望。於是良子不要她送飯了,自己在坡上做。飯也簡單,不是煮洋芋就是煮紅苕,要不就是燉一鍋子蘿卜湯,油花子都沒有,吃得直吐清口水。
再過幾天,秧田一色翡青,密密的一堵一堵綠茸茸的牆。而木瓜家事多,木瓜沒護秧,良子去看,也是綠茸茸的,再仔細看,不是秧穀子青嘴,而是田裏生出一層綠膜,像是苔蘚,水麵上浮起一層桐油泡子似的東西,黃黃的,良子大吃一驚――爛秧了。
木瓜跑來看,道:“是我大意了……把綠膜撈掉,救得活麽?”
“出了桐油泡子,秧穀子就死了。”良子伸手撈起一些秧穀子,“你看爛了。”
“那可怎麽辦?我們說好了的要把陽春辦好,辦給大家看哩。”木瓜眉頭焦成了一把。
“寬秧田,窄菜園,我留得多哩,管你的夠。”
木瓜笑了。
春雨像是趕著來七姊妹山吃流水席,一趟又一趟,沒有斷纖。四天後,雨霽了。陽光從雲層中透出來,特別地刺人。
山林、田野、寨子,滿滿地吸足了水分,四處都在閃光,四處都在流水。良子回了趟寨子,挽衣紮褲,扛著耙梳,去勾田坎。
經過夏秋冬三季,田坎經人踩踏,經水浸泡,經風雨衝刷,變窄了,陷了。春耕到來時,必須勾田坎,加寬,填平,否則,田坎漏水,田就幹了。勾田坎,是莊稼人的絕活,也是莊稼人侍弄水田的技術體現。
良子立在水田裏,手持雪亮的鐵耙梳,那一根根耙齒像龍的肋骨,良子一用勁,挖起一耙田泥,搭在田坎上,然後用耙梳背在田泥上按一下,梳一下,然後又一用勁,挖起田泥再搭上去……這樣一次又一次,三五天,一條田坎就勾好了。良子肩臂寬闊,肌肉飽滿有力,勾田坎時引得過路人駐足觀賞,那些年輕婦人癡迷地看,邊遐想,臉紅紅的。良子勾的田坎不胖不瘦,蒼勁有力,紋路清晰,一氣貫通。隻會使蠻力的農民勾出的田坎寬了厚了,且費力費田泥,損傷著田氣。力氣較小的,勾上的泥少,田坎單薄纖細了點,關不住水,莊稼要遭殃的。
明晃晃的陽光之下,晃蕩的丘田裏,男人們悶牯子一樣地使蠻力,各展各的能耐。悶牯子犁田累了還要吼一聲,半根田坎勾完,放開喉嚨唱山歌。陽雀在唱,清溪河的魚在翻浪,麥苗青青,胡豆花在開,一根根田坎勾出來,蜿蜒伸向遠方,男人們不吼兩聲才怪哩。
大灣勾田緊相挨,叫聲阿妹小灣來。
大灣沒得陽雀叫,小灣畫眉叫哀哀。
大雨落來細雨飄,打濕情妹花圍腰。
打濕情哥不要緊,打濕情妹啷開交?
坡上給豆苗淋肥的女人們,聽到這歌聲,心舒意暢,暗地裏蕩漾起來,唱道:
唱歌莫唱細細聲,隔灣隔嶺聽不清。
哪年哪月聽清了,你一聲來我一聲。
大山勾田不用刀,大河挑水不用瓢。
戀郎不用郎開口,隻要起眼動眉毛。
歌聲宛如陽雀,剛落在田裏,那邊又從坡上飛起。破鏡片一樣的水田撒滿春日,一條條田坎勾出來,由寨子邊向山邊延伸,粗寬的田坎像土家男人,粗獷有力。
良子勾田,良子爺爺拄杖來看。上了歲數的老人看重這農活,總是想從勾出的田坎推斷當年莊稼的收成。良子爺爺揚起手遮住陽光,打量孫子勾的田坎,還算滿意。“田坎都勾不好,還能辦出好陽春嗎?”良子爺爺讚許道。耕讀傳家,這是良子家的傳統。然後爺爺對良子抱有更大的希望,總想讓他出去闖蕩,守著雀兒寨,辦陽春、打獵,有麽子出息?爺爺對良子的看法是矛盾的。
良子在唱:
桐子花開滿樹白喲,一陣風吹遍處香喲。
小妹硬是惹人愛,惹呀惹人愛?,
小哥夢裏也在想,也在想?。
桐子花開滿樹白喲,一陣風吹遍地香喲。
小妹你要找情哥,你要找情哥?,
小哥就在你身旁,就在你身旁?。
爺爺笑了:良子辦陽春不錯,找右客也有本事,先是阿鴿,後是香草,都是雀兒寨最俊的細妹子,就是放在四十八寨,也是數得上數的。良子爺爺回憶自己年輕時的愛情生活,滿意地笑了,是咱家的男人,喝酒、辦陽春、找女人,總是最出色的。
良子唱過後,扛耙梳回家,喝了爺爺倒的一碗苞穀酒――平日裏,爺爺總是把酒收得緊,不讓他找到,年成不好,收的苞穀、高粱少,釀的酒少,爺爺自己都不夠喝哩。良子喝得暈乎乎的,倒頭就睡。第二天醒來,桐子花開了。良子不是讓打鳴的公雞喚起,而是被歌聲喚起的:
桐子花開滿樹白喲,一陣風吹遍處香喲。
小妹硬是惹人愛,惹呀惹人愛?,
小哥夢裏也在想,也在想?。
……
窗一推開,撲眼雪,白一片,真的,桐子花開了。仿佛有一雙嬌嫩、靈巧的采茶手,一會兒田坎,一會兒土坎、山坡,把那一樹一樹的桐子花蓓蕾剝開來。
桐子樹與土家人的生活是緊密相連的。吊腳樓的窗前,茅草屋的屋角,壩邊,田坎上,山邊,一棵,幾棵,一排,一片,都是桐子樹。桐子花開了,把房子蓋住了,把寨子包圍了,把山林遮蔽了。陽春之下,桐子花在反射出刺目的光。晚上,那寨子、田壟、山嶺銀光一片,白茫茫的,如同大霧籠罩。
桐子花開,山寨的歌節就開始了。那位把良子吵醒的歌者,扛著鋤頭,立在自家的桐子樹下,扯長頸子唱,那樣子就是一隻打鳴的公雞。那頭頂的桐子花被吼聲叫開了,一顫一顫的。歌者唱罷,扛著鋤頭去田裏。接著,田裏、坡上、桐花樹下,到處都是歌聲。從寨裏唱到田坎,從田裏唱到坡上,一坡又一坡,唱自己,唱寨子,唱莊稼,唱一年的農事,更多的是唱情人,真實的、夢中的,都唱,唱的臉紅紅的,心旌蕩漾。一個壯實漢子想占小媳婦的便宜,便唱:
小小菜園隔堵牆,苦瓜絲瓜分兩廂。
我吃苦瓜苦想妹,妹吃絲瓜思想郎。
小媳婦,中年右客一大群,膽子也大,回應道:
我端起碗來想起郎,好像郎影進我房。
快步跨進屋裏去,隻見空房不見郎。
漢子也唱得露骨:
遠望情妹白蒿蒿,好比田中嫩荷包。
心想變個油螞蚱,一下飛去抱住腰。
一個胖胖的年輕媳婦跳到坡前唱:
情哥哨子應山灣,情妹急得床上翻。
聽到情哥哨子響,褲兒提到陽溝穿。
情哥哨子應過溝,情妹還在桌背後。
聽到情哥哨子起,碗兒筷子一起丟。
太陽落土又落坡,留郎不住雙手拖。
心想留郎住一夜,篩子關門眼眼多。
太陽落土又落山,被單洗起又沒幹。
吃了夜飯把碗丟,叫聲情妹把碗收。
隻因桌上人太多,桌子底下伸腳勾。
吃了夜飯天發霞,情妹急急把碗刷。
隻因桌上人太多,桌子底下用手掐。
漢子見有這麽大膽的右客,一時心慌,找不到應答,趕著牛兒飛快犁田。婦女見狀,更大膽挑逗,齊聲唱《鬧五更》:
一更一點玩一趟,好似母豬在吃糠。
二更二點玩二趟,好似烈馬上戰場。
三更三點玩三趟,好似火燒茄子蔫怏怏。
四更四點玩四趟,天亮把我送出門。
五更五點玩五趟,流血犧牲轉回程。
唱得如此赤裸,犁田的漢子心慌,犁插深了,牛用勁,繩子斷了,掙脫的牯子,滿田跑,漢子滿田追。跌倒了,一身泥水,狼狽不堪。婦人們在坡上笑,聲音震得桐花樹條一顫一顫的。
唱罷一天的山歌後,山野靜了,寨子也靜下來,天黑盡,阿鴿頂著銀白色的桐花來到良子家。停在門口,聆聽裏麵的聲音,然後敲門,輕輕地,沒有反應,又敲,還是沒有反應,便一推,門“吱呀”開了。
火鋪邊,爺孫倆都在。爺爺坐在火邊吞吐煙霧,一邊看書,老人耳聾沒聽見。良子一身泥巴,倒在火鋪邊睡著了。勾田坎是個重活兒,幹了一天,累了,打鼾如同抽風箱。火鋪邊一疊碗筷,吃剩的碗裏還有幾坨煎洋芋。一隻鐵鍋裏也是洋芋坨坨。良子睡覺,把鐵鍋踢來傾斜了,良子爺爺也不扶一下,專心讀書,爺孫倆生活如此簡單、淩亂,阿鴿看了心痛。這屋裏差個女人。
阿鴿沒說話,把鍋碗收到灶屋洗幹淨,再來收拾火鋪前的東西,掃地抹屋,良子爺爺這才發覺,他正專注地看一本叫《世說新語》的書。良子爺爺學問大,連阿鴿這個中心校的校長在他麵前也有敬畏感。良子爺爺放下書,道:“等良子睡醒了,他來收拾。”
“他累了一天了,我做是一樣。”
“你找良子有事?”
“爺爺,我是找你的,有事求你。”
“糟老頭子了,能做麽子事?”
“爺爺,這事非你做不行,別人還做不來哩。”
良子爺爺笑了,虛榮心得到滿足,道:“雀兒寨的好姑娘,就算阿鴿最會說話了,最能摸準爺爺的心……說吧,寫對子,寫楹聯?”
“不是,不忙,等我收拾好了再說。”
良子爺爺不攔她,讓她繼續收拾,隻是拿眼睛盯著她。良子所交往的兩個細妹子,爺爺更喜歡阿鴿,阿鴿穩重、文靜、有文化,香草更像沒有教化的土家山裏妹子,敢哭敢鬧,敢愛敢恨,野性十足,而對良子這樣喜歡霸蠻,野性十足的野小子,得靠阿鴿管管。可是他們倆就是走不到一起,弄得阿鴿活的艱難,他們家也難……。良子爺爺搖搖頭,生活總是不照書上說的那麽發展。阿鴿為什麽要拋棄良子,隨隨便便去嫁人呢?而良子回來以後似乎對阿鴿仍有感情,與香草似乎不怎麽好,這又是為什麽?良子爺爺的結論是自己老了,跟不上了,不了解年輕人他們想的是麽子了。
“爺爺,我曉得你想麽子。你教我的,是名士自風流。”
“爺爺老了,風流不起來的,阿鴿,爺爺給你透露個秘密,爺爺二十多三十歲時,相好也不少,豬兒寨、紅獅寨、金雞寨……”
“四十八寨,爺爺是響當當的人物。”阿鴿的崇拜是發自肺腑的。沒有這樣的爺爺,良子也不會這麽出色,唯一遺憾的,良子讀書不及爺爺,爺爺的學問大哩。
“一九五六年我在金雞寨教老書,每年冬天農閑去金雞寨上課三個月,臘月二十三閉館回家,擔回一擔肉、黃豆、菜籽、大米,那是學費。金雞寨的團支書,女的,和我好上了,有你阿鴿這麽漂亮,也能說會道,出得眾,每次寨子裏開會總能帶頭發言,那口《黃楊扁擔》唱得才叫好,清溪鄉,那時叫鄉,文藝會演,拿第一名是壇子裏捉烏龜。找一個農民,沒錢沒權,就會讀點子曰,還有會喝酒,她死活要跟我。我住金雞寨破廟裏,她天天來,給我洗衣、做飯,把家裏好吃的,臘肉燒酒偷來給我吃,晚上還不走,住在破廟裏,臘月底到了,老書閉館了,大家回家忙過年,我要回雀兒寨,她硬要跟來。那哪成,我在雀兒寨已娶了右客。那個哭呀,一晚上哭成淚人。說實話,這樣的妹子我真不敢要。人家是政治人物,正可以往高枝上飛哩,我一個窮教書的,那不是拖人家的後腿?那個妹子,敢說敢愛,是七姊妹山上的烈女子。第二年開春,我就聽說嫁到清溪鄉去了,說是嫁給一個政府秘書。後來聽說兩人不幸福,常吵嘴,又離了,女的到雲豐縣工作去了,那以後再也沒見著……”
爺爺在唏噓,阿鴿想起自己的婚姻,也黯然了。爺爺沒有看到阿鴿的情緒變化,順著自己的思路說:
“感情這個東西真的說不清,像女詞人說的‘,剪不斷,理還亂’。”良子爺爺又講了個故事。
一九六一年,餓飯,家裏沒吃的了,過年莫說肉,連半瓢苞穀子都沒有了,良子爺爺跑到紅獅寨幫著寫春聯,一副春聯半瓢苞穀也行,兩三個紅苕也行,看著給,家家都米缸子見底。街頭寫春聯那可不是好滋味。人家吊腳樓上的屋簷邊擺張桌,桌上鋪著紅紙,兩支毛筆,一隻硯台。天寒地凍,天上飄著雪,地上積著雪,連硯台裏的墨都凍成冰塊了,要哈好一陣子氣墨才能化開。一邊寫一邊哈氣,沒人時坐不住,雙腳直跳。肚子裏沒貨,凍得連捏筆都發抖。良子爺爺看見街對麵有一穿紅棉襖的青年女子在瞅。瞅了好一陣子,走過來,讓爺爺給她家寫一副。隨便寫麽子,隻要喜慶就成。給了一撮箕苞穀,比別人都多。爺爺說不值。她硬讓爺爺拿著。一會兒還送來一個冒熱氣的烤紅苕,身體暖和了,寫字不打抖了。從穿著上看,那女子是個小媳婦,不是妹子,長的柳條條的,臉盤子端正。清清秀秀中透出一種悲切。光線暗了,爺爺估計是下午三四點了,收攤要往雀兒寨趕,天太晚,又下雪,怕晚了回不來,走了十幾步,昏倒在雪地裏,八成是肚子餓的。等爺爺醒來,發覺躺在一家人的火鋪前,燃燒的火苗把爺爺熱醒了。是穿紅棉襖的女子坐在火邊,旁邊還有個男細娃。她端碗熱騰騰的紅苕片湯。女子說,你是冷加上餓,是我把你拖回家來的。爺爺喝了湯,掙紮起來要走,女子指指窗戶外麵,天已黑盡了,走不成了。爺爺問她家男人呢,她說死了一年多了,是餓死的。屋裏沒男人,寡婦人家,爺爺讓她為自己另找戶人家住一宿,她說,你就躺火鋪邊,我不會把你吃了的。爺爺說,我怕麽子,我是怕給你帶來風言風語。她說,給我帶來風言風語的不是你。她這話裏有話。別看她是寡婦人家,鍋是鍋碗是碗,屋裏收拾得極幹淨,灶台、桌麵擦得照得出人影子來。人也勤快,爺爺喝苕片湯,她在編竹筐子,套一雙破帆布手套,露幾個指頭在外麵,把編了一半的竹筐子夾在兩腿間,幾根長長的青篾在手裏舞得飛快,像幾條小蛇在扭動。這是土家山寨男女冬天農閑時掙工分的活路。大量的柑橘要等車裝船運出去,竹簍子是必不可少的。
爺爺決定不走了。屋裏的火暖暖的,煙子和鬆脂油香氣飄滿一屋子。爺爺上下打量女子,別看她柳條,但兩手粗大而紅潤,指甲縫裏夾著黑泥巴,一看就是一位手腳不停的,做慣粗活的辛勤的婦女。看見爺爺在看她,她似乎有一點怯生,手指間的青篾條翻飛得慢了,亂了,頭也低了。閃動的通紅的火焰的反光映在她端莊的臉上。爺爺隱約地看出,她的顴骨下麵,星星點點,散布著一些細小的雀斑。她的紅棉襖包裹的胸脯鼓鼓的,可見她的身體也並不瘦弱。她的年齡約莫二十三四的樣子。這麽年輕就守寡,拖著個細娃,紅顏薄命哩。
“問句不該問的話,你做麽子要同情我?”
又是撮苞穀,送烤紅苕,又是留他,這份同情自然超出了一般。在當時,餓飯受凍,廣大農村司空見慣,寨子裏的人去趕場,無論是清溪鄉,還是豬兒寨、金雞寨,常常有早上出門,下午就回不來的,家裏人一路呼號著去收餓殍。
這麽一問,女人臉更紅了,像紅襖子的顏色。她抬眼看看爺爺,然後才說:“你們這號人就這怪毛病,啥事都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又不是給你吃的‘鬧’藥……”
“是‘鬧’藥也來不及問了。”
“告訴你,你不會生氣吧?”
“感激都來不及哩。”
“你像我們家的,恍惚看,模樣都像。我家的男客也是教書的,村小的民辦老師,也愛寫毛筆字,逢年,全寨家家戶戶的對子都是他寫。你要是前一年來,是找不到生意的……”女人哭了,抽泣起來,淚珠兒滴在飽滿的胸脯上,浸濕一大片。
難怪,她把爺爺當成她家的男客了。難怪,她是老師娘子,一抬手一投足都透出一股斯文氣。
“男客走了,家境到底怎麽樣?”
女人又抽泣起來,道:“死鬼,你好狠心,硬是丟得下我孤兒寡母喲?我孤兒寡母好可憐喲……”
爺爺一想,也是,他一個大男人,要撐起一個家都難,何況是個年輕女人。
女人極懂事,見爺爺不開腔,自己一個人抽泣,不好意思了,把眼淚抹了兩把,在胸脯上揩了揩,丟下竹籃子,轉身篩茶,把一根竹疙疤煙袋遞給爺爺,又點火。那一定是她男人在家時常吸的煙杆。
女人又找來一套折疊好的衣褲,說:“脫下來吧,我給你洗洗。”見爺爺不幹,說,“你自己看看,你跌在地上,一身稀泥哩。不麻煩,火鋪上烘一夜就幹了。”
爺爺順從地脫下來,換上幹爽的衣褲。這也是她死去的男客的。
女人洗完衣褲就做晚飯。晚飯是紅苕坨坨,一缽清稀飯,還有一蒸缽白菜,清湯寡水,看不見一點油星子。蒸缽旁邊擺著一碗拌有鹽巴的辣椒粉,紅紅的。這在當時的土家山寨已經很不錯了。爺爺曉得,這是專門為他準備的。
爺爺吃紅苕,大口吃蘸著海椒的白菜,熱得滿頭大汗。那不是白米稀飯,雖然那是很稀的湯湯。他曉得,見到白米飯,在雀兒寨、金雞寨比見到金子還難。女人奪過他的碗,又舀了一碗。
“我也要。”細娃把碗伸過來,一邊撒著嬌。
“要,要,要個屁!”女人用筷子在細娃的手背敲了一下,“就曉得築飯,餓死鬼!”
細娃“哇――”地哭了。
爺爺把稀飯倒在細娃碗裏,嗔怪道:“這是做麽子,還是崽崽娃哩。乖崽崽,你莫哭了。”抱起細娃替他擦眼淚。
女人又給爺爺舀了一碗,道:“你吃,崽崽娃也吃。”她眼裏噙著眼淚,把孩子拖到自己的身邊,一把抱起來,緊緊摟在胸口裏,她的心像刀子一樣割,一邊哭泣,一邊說道:
“崽崽娃,來吧,吃點媽媽做的白菜湯,喝兩碗稀飯,行不,這一缽都讓你喝,伯伯隻喝一碗,好不好?明天媽媽蒸臘肉豆豉給你吃,那是你愛吃的。快吃吧,我的心肝,我的可憐的沒爸的崽,是媽媽錯了,是你的苦命的媽媽錯了。”
說到末句,女人放聲大哭,孩子伏在她懷裏,看見媽媽哭,孩子更傷心。爺爺坐在一邊不知道怎麽勸。好久好久,女人和孩子止住哭泣。女人不好意思起來,道:“讓你笑話了。我今天發了個牛脾氣,平時我是不大責罵自己的細娃的,他沒老子,可憐,我一向嬌慣他。你來,屋裏有個男人,抽煙、咳嗽,我不怕了……我最怕半夜後麵的敲門聲……”
土家寨子,半夜裏,漢子去撥人家的後門是常事,或者是相好,或者是偷情,或者是欺負寡婦。
“誰欺負你了,妹子,給我說。”
半天,女人才說:“大隊會計。”
“他再來,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千萬別……”女人嚇得不行。
“那你不開門呀。”
“我們兩娘母的命捏在他手裏。寨子裏分不到糧食,孤兒寡母更少,無依無靠,沒人幫著說話。會計來,總能拿到半袋紅苕片。他是頭公豬,每晚來,都要哼哼哈哈地把我折騰一晚,天亮才走……大哥,我不該給你說這些。”
良子爺爺說到這裏,發現阿鴿的反應:整個身體像片樹葉在風中抖動,眼眶裏噙滿了眼淚。爺爺問:
“你病啦?”
“我是同情金雞寨那寡婦……爺爺,為啥普天下的寡婦都是這麽可憐?”
“我也是這麽想的……”
爺爺繼續講金雞寨的故事……
第二天早晨,爺爺沒有馬上回雀兒寨,而是找了把斧子,一把鋤頭,去了女人家的柴山。他曉得,女人是個勤快人,家裏沒男人,粗細都要自己來,栽秧打穀喂豬,無一不靠這一雙手。可到底是女人,有些粗活是做不了的,比如火鋪那從樹子開始落葉燒到穀雨前後的柴禾,要從山上搬回來,這是件粗活。細枝枝、毛毛柴好弄,可不熬火。樹樁子、樹疙蔸熬火,那卻不是女人挖得動的,土家女人再霸蠻,這重活也做不動。首先要刨去樹根四周的土,要挖桌麵子一樣大的、一人深的坑,這就要累一身汗;然後是揮動斧子砍樹根,樹根綿實,含水分,比劈柴費力多了,加上坑裏施展不開,揮不動斧子,一根酒杯粗的細藤子要砍斷,也要費上半個時辰的勁。一個樹蔸少說也有兩百斤,多的三百多,要從沒有道路的岩邊斜坡搬到正道上,然後“嘿唷嘿唷”地扛回家,這隻能是壯實的土家漢子幹的。爺爺在鋪雪的柴山上狠命幹了一天,天擦黑時扛回兩個樹疙蔸,足有五百來斤,女人歡喜忙了。她端來熱水給爺爺洗臉洗腳,換上烘得幹幹的布鞋,讓他坐在火邊,倒了水,又端來一碗薑茶,幾片白潔的薑片,一坨紅糖,冒著熱氣,這茶是寒天裏最暖和身子的吃法。
“還是我們家男客在時燒過樹疙蔸。”女人含情脈脈地看了爺爺一眼。“那好,隔天我再來挖,你家的火鋪不滅火,我包了。”爺爺豪爽地說。他心裏湧動著一種東西。
“隻要你不嫌,大哥,這門就永遠對你敞開。”女人那端正的油黑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你要不來,我攆到雀兒寨來找你。”隻兩個人,女人說話也放肆了。她的嘴微微地一嘟,做出一個淘氣的、撒嬌的樣子。她顯得年輕姣好得多了,這時隻要看見她的人,一點都不會覺得,她的臉上的雀斑是她的缺陷。
晚飯是紅苕幹飯,米少紅苕多,菜除了一缽白菜湯外,蒸了一碗豆豉臘肉,香噴噴的。這樣好的菜隻怕是爺爺過年都吃不上的,足見女人對爺爺的看重。女人夾臘肉往爺爺碗裏埋,爺爺夾出來往細娃碗裏埋哩,女人沒有吵細娃,隻是說:“你也吃呀。”爺爺夾了塊透亮的臘肉放在碗裏,一個勁兒地扒飯。
吃完飯,細娃洗臉洗腳,然後睡了。爺爺和女人坐在火鋪前。女人找來碎布,給爺爺納雙鞋墊。外麵飄著雪,聽得見雪落在屋頂上的“簌簌”聲。火上瓦罐的水“咕咕”地冒氣。
“大哥。”女人沒抬頭說,“明天要走?”“一早就走。”
“我想趁年前把豬圈盤盤,開了春,弄隻草豬喂喂,下半年大哥來,臘間天給你蒸一碗……盤豬圈,你走嗎?”
“那……盤了再走。”
“真的不走?”女人調皮地詢問。
“真的。”
“還是回去吧,再次來辦柴,多呆兩天,把圈盤好。”
“也行。”
停了一會兒,女人好像還有話要說,沒有出口,臉先紅了。“大哥。”她叫了一聲。
爺爺放下煙袋,問:“還有什麽事?”他偷偷從側麵看了她一眼,她端正、油黑、稍許有點雀斑的臉上,又泛起了一層薄薄的羞臊的紅暈,顯出引人的風致。
“你家右客好嗎?”
“好……”爺爺便講起了自己右客的好來。講著講著,不說話了。在一個女人麵前講另一個女人的好,這是大忌。他偷偷看女人,女人看著火,沒有納鞋底,一動不動,像是聽入了神,又像是沒聽。
“怎麽不說話了?”
“不說了……其實,她也有不對的,愛和我吵嘴。”
“為啥呢?”
“……愛吃醋。”
“這算麽子。”女人笑了。“該不是你走村串巷,相好的不少吧?”
“也不是。”
“唉,你們男人家,我是曉得的,都有拈花惹草的毛病。特別是像大哥這樣有文化的,更逗女人喜歡。”
“妹子,你莫悲觀,好人有好報。”爺爺講了《孔雀東南飛》的故事。“生前不能成夫妻,死後變成兩棵樹,交織在一起,變成一對孔雀,雙雙飛去。”
“我不求來世,隻求今生。大哥……”
“麽子?”
“我說了你不怪我吧?”
“你大膽地說。”爺爺覺得火鋪前的火太大,把自己的臉烤得發燙。說話也結巴了。
“我沒嫂子福分大,攤上你這麽個好人。我隻求大哥來金雞寨一天,雞寨就有個女人是你的右客,她痛你疼你,她也要你痛她疼她……你要是不走這一方了,一年不來,五年不來,你也記住,金雞寨有個薄命的女人是你的右客……行不,大哥……”
女人嫵媚地一笑,笑裏分明是帶著淚。爺爺仔細看清了,她的臉模子長得端端正正的,身體又結實有力,一雙沒有哭出來的,黑浸浸的潮潤潤的眼睛閃亮閃亮的,這時候,顯得特別地迷人。兩眼下麵,鼻子旁邊的那些細小的雀斑,爺爺看不大清楚,但就是看得清楚,也不會討厭的。爺爺一把把女人抱進懷裏……
他們說話吵醒了良子。對話沒有進行下去。阿鴿收拾完屋子,從自己帶來的竹籃子裏取出一對紅燭,三支香點燃插在火鋪灰堆上,又取出兩瓶白酒擺在香燭兩邊,是“清溪坊”,雲豐縣的名酒。
“你這是做麽子,傻丫頭?”
“爺爺,你莫說,先受我三拜。”
說罷,“撲通”,阿鴿雙膝跪下地,腰板挺直,俯下身,頭、雙手伏地,一次,二次,三次。
“這是做麽子?快起來!起來……”
良子沒看清跪在地上的人,而是先看見酒。
“酒……還‘清溪坊’哩!”擰開酒蓋就喝,一抹嘴,“比以前的‘清溪坊’差遠了,比雀兒寨的土燒都差。”
“放下!這酒你也配喝?”爺爺生氣了。
“我為啥不能喝?”良子又喝了一口,笑道,“你怪我說這酒孬?那說好就是了。香哩。”
“狗屁!無賴小兒!這是阿鴿送給我的。”爺爺一把奪過來,呷了一口,“是比不得雀兒寨的苞穀酒。不過還可以喝……”
良子這才發現立在地上的阿鴿,一拍頭道:“我真是頭豬!你來好久了吧……說吧有麽子事?”
阿鴿坐在火鋪前,笑道:“一定要有事才能來嗎?”
“你可是幾個月沒來過了……還是方書記來的時候,過年前的事了……”
阿鴿笑而不答,像是不願意深入談這事。良子爺爺解了圍,說:
“莫理他,阿鴿是找我的。”
爺爺,找你……良子看看爺爺,又看看阿鴿,看他們表情嚴肅,知道是真的了,情緒一下子低落了,打著哈欠,“你們談吧,我去拿盆子洗臉洗腳,我可要睡了。”
火鋪上鼎罐裏翻翻騰騰的沸水。
“良子你莫走。”阿鴿叫住他,“你坐下聽聽,幫我出個主意。”
良子坐下了。他看看燃著的香燭,知道阿鴿說話是真有事。
“爺爺,良子哥,我是上門來求師的。我想請爺爺給我們中心校開課。”阿鴿語氣莊重。平時裏,阿鴿的臉有些蒼白,可能是由於生活的重創,過於憂傷,或拖著孩子,營養跟不上,失血嚴重。可在火光的映照下,那臉龐像春日照耀下的桐子花,粉裏透紅,嫩嘟嘟的。
良子爺爺一時沒明白過來,道:“中心校讓我去上講台……這老朽疙瘩?”
阿鴿點點頭,道:“爺爺是七姊妹山四十八寨的智叟,不是老朽疙瘩。”良子笑了,道:“阿鴿,你是不是搞錯了,怎麽找到我爺爺?”
良子爺爺把酒瓶子一擱,拍拍木板上的書《世說新語》,生氣道:“黃口小兒,狗眼看人低,你忘了爺爺講老學的事了?”
良子眨眨眼,一想也對。拖過酒來要喝,讓爺爺按住了。良子隻好答:“我記得哩。”
“我正是請爺爺去講老學。”
阿鴿的話總是讓爺孫倆一驚一乍。
“現在學堂裏還興講這個?良子,你告訴我,這是哪個年代了……”“爺爺,你以前不是師範畢業的,不是全掛子嗎,數學、物理、化學都能教?你不會就曉得那些‘子曰詩雲’嗎?”
爺爺被激怒了,道:“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你小子不就是‘鮮矣仁’,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可我還是惱怒了,不是一位道德高的人!”他笑了。
良子把酒遞過去,爺爺喝。良子道:“這酒味不醇。今年我多種些苞穀,多烤幾壇雀兒寨的土燒,讓你喝個夠。”
見爺孫倆沒有吵架,阿鴿鬆了一口氣。
“好了好了,你們聽我說,我說說我的想法。我在讀教育學的大學函,結合我的工作思索些問題。中心校管四五個寨子的細娃,細娃在這兒讀小學,讀初中,一半以上升到縣中,縣職中,有出息的升大學。無論是當白領的,幹粗活的,在家務農的,在品德上,在做人上都有些問題。不孝順父母,重金錢不重友誼,好逸惡勞,貪圖享受,不明事理,不懂禮貌。豬兒寨有個學生,高中畢業去當兵,在部隊八十天就入了黨,一九九八年抗洪還立了三等功。轉業回豬兒寨,家鄉窮,去珠海打工,當保安。最後給人當殺手,殺死一大商人,逃回豬兒寨來躲,最後還是被抓,掉了腦袋。這是兩年前的事,就為兩萬塊錢呀……還有……”
阿鴿又講了幾個學生的故事:辦小公司搞詐騙的,當人販子,終日在幾個寨子竄,吃喝嫖賭的,在縣城當發廊女的……阿鴿在學校教書十八年,教的學生多了。
“我教書育人這麽多年了,越來越沒有信心。我們教知識,也上德育課,可培養出來的孩子怎麽是這樣呢?他們學了幾個英語單詞,會計算,進一步學個開車,微機修理技術都會,可為什麽就不會為人?於是我想到,基礎教育不應該隻理解為小學基礎教育,而應該是人生的基礎教育,是要用一輩子的。這不是單單的從學校正統教育就能獲得的。我想到了我父親,他一生正直,為人謙和,讀書、種田、教育子女,他是跟爺爺讀老學的,年幼就跟爺爺在這屋讀經,尊孔孟,得到古文化和古人修養的熏陶,人格是健全的是不是爺爺?”
爺爺點點頭。
“於是我想,我們辦個班,讀古代經典、背誦古文,讓細娃接受人格的熏陶,不知對不對?”
阿鴿說話時,良子和爺爺都在認真聽,酒也不喝了,爺爺抽他那管葉子煙。他想了想說:“你的思考是對的。這些人格不健全的學生,走在寨子裏,走在城裏,你會想不到他們有麽子異樣。可一旦遇上危機,如要走到人生的十字口,要作出重大選擇,缺陷就顯現出來了。他們沒有目標,沒有參照物,沒有明確的標準,選擇錯誤方向,往往走錯路,表麵上一時糊塗,實際上是人格的缺陷所致。”
於是,良子爺爺開始侃侃而談。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義’這話說得多好。孔子說:年輕的人在父母身邊就是要孝順父母,離開家裏就要尊愛兄長,做事要謹慎,說話要誠實,要廣泛愛護眾人,親近有仁德的人。這樣做了以後,如果還有精力,就去學習文化知識。這話說得好不好?”
阿鴿點點頭。
爺爺高興了,道:“那我講幾段故事吧。都是講德行第一重要的事。第一個故事,管寧、華歆同在園中鋤菜,見地上有小片黃金。管寧揮鋤不停,和看到石頭瓦塊一樣沒有區別,華歆拾起金子而後又扔掉了它。他們又曾同坐一張席讀書,有個坐著四周有障蔽的高車的官員從門前過,管寧讀書不停如故,華歆放下書出來觀看。管寧割斷席子分開坐,說:‘你不是我的朋友。’第二個故事,郗公遭遇永嘉之亂,住在鄉間很貧困沒有飯吃。鄉裏人因郗公德高望重,輪流共同養活他。郗公常帶哥哥的兒子郗邁和外甥周翼兩個小孩去吃。鄉人說:‘現在每家都饑餓貧困,因為仰慕你的賢能,才想合力救濟你罷了,恐怕不能同時撫恤他人。’於是郗公獨自去吃,但每次總含飯貼在兩頰邊,回去後吐出給兩個孩子。後來他們都活下來了,一同過了長江。後來郗公去世,周翼辭去剡縣的官職,在郗公的靈前鋪上苫席,守孝三年。”
“爺爺真是一肚子學問呀。”阿鴿聽入迷了。
爺爺說話時,良子沒開腔,一直望著火。這時他說:“阿鴿的思考是對的。爺爺的講課也肯定對學生有好處。隻是……學校開設這門課,同義務教育的要求有些不符合吧?”
“《義務教育法規》規定,必須滿足多學科,全麵發展。可我們也學數理化,也學英語,隻是我們稍稍重視一下古文的熏陶,可爺爺不是老夫子,我們也不是辦私塾。”
“現代私塾。”
“就算是吧。”
“就怕縣、鎮教委、教辦幹涉這事。”
“我會非常低調的,學生自願聽課,爺爺每個星期隻來上兩課,是下午正課完結後的課外活動時間。講課費夠爺爺喝酒。免得爺孫倆搶著喝。”
良子沒話說了,阿鴿考慮得很周到。他轉過頭來問爺爺:“過橋,沿清溪河的小路去學校,好長一段路哩。”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我還走得動哩,棍子都不拄!
爺爺,天晴你慢慢走來,還是要拄棍子,人不服老不行。下雨天路滑,我們來接你,我來,我有事走不開,派其他老師來。
“你們忙吧,我扶爺爺來。我一個農民,有的是時間。”
“你還閑呀?早聽說你在坡上跟人打賭,趕三條牯子犁冬水田,牯子都累得吐白沫了,你行呀,不要命啦……”
良子傻笑,沒作聲。
“時候不早了。”阿鴿站起身來,“爺爺,這拜師求師的儀式就算舉行了,下周就上課……這火真好,到了外麵就冷了。”
“春夜涼如水哩。寨子裏沒人了……良子送送阿鴿校長。”爺爺特意加長了“校長”兩字,是對阿鴿的尊重,還是自己如今是老師了,對領導的尊重?
阿鴿對這稱呼好意外,與良子睨睨,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