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連續下了三天,朝天門碼頭漲水了。
李商隱的“巴山夜雨漲秋池”,寫得太到家了。巴山崇山峻嶺,溝壑縱橫,山高壑深,蓄不住水,嘩嘩啦啦的一夜雨水,足以使水田山塘灌滿。田缺開始流水,山溪原本發出叮咚的歌唱,這時發出吼叫,山洪夾帶著樹枝草葉、夾帶著泥沙向山下衝去,一路迂回,一路呼嘯,匯進大江裏。
嘉陵江迅速漲起來了,長江也迅速漲起來了。
江水迅速變得渾濁起來,泛紅,那是水土流失所致。流速也加快了,把江中的小舟衝得東倒西歪。那是長年生活在江上的打魚船。水大浪急,魚靠岸邊,於是,岸邊也立了不少打魚的。站在凸出水麵的大礁石上,用三角形的網一下一下地撈,用四方開的罾慢慢地搬。激流衝刷著江邊的大船小舟,那一條條的船活像一條條穿了嘴巴的魚,左板右跳,要掙脫鋼纜粗繩,湧進激流裏。
這叫漲“桃花水”。春三月正是桃紅柳綠的時候,正是長江,嘉陵江一年中的頭一次發大水,所以叫“桃花水”。
朝天門兩江匯集,江麵開闊。江北南岸盡收眼底。可此刻卻是煙雨鎖大江。江北岸線壩低,那一大片陳舊的青瓦粉牆高高低低,錯錯落落,朦朦朧朧,恍惚一看,是一片沐浴在春雨中的莊稼地,高的是苞穀,低的是秧苗。南岸是一道屏風立在江的南岸,蒼翠的南山完全躲在雨霧的後麵,隻偶然間露出一個青黛的頂子。
這是方舟立在船舷邊看到的景象。
秘書張耀說:“方書記,漲水,霧大,船一時半時走不了,怎麽辦?”方舟沒回答。怎麽辦,等吧,還能怎麽著?回雲豐縣的公路昨天讓泥石流衝塌多處,怕有兩百多米,正在搶修,一天兩天怕是通不了車,所有去那個方向的旅客都改走水路,水路成了唯一的通道。水路再阻隔,那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方舟強烈地感受到交通不便給雲豐縣帶來的影響。
船上的廣播在播報延期開船的消息。
碼頭上旅客仍在往船上擁,不管船幾時開。看來塌方的還不止去雲豐縣的公路。
方舟擔任雲豐縣委書記已兩個月了。
春節過後,市委組織部找他談話,他提出在雲豐縣工作的要求,給武嶽當副手,配合武嶽工作,結果呢,市委讓他當縣委書記,一把手。這種安排,不幸讓林晨芳言中了。他猶豫了,多少有些為難,市委管農村工作的副書記與他談話時打消了他的顧慮:你方舟年輕,又從黨校學習回來,有新思想,庫區正需要你這樣的幹部。至於武嶽,相信這位在領導崗位上工作多年的幹部能正確對待的。回來後的兩個月,方舟與武嶽的相處還算正常,沒有出現摩擦,這主要是武嶽位置擺得正,處處協作配合方舟工作。對此方舟心存感激。
這次國務院在渝州賓館召開“三峽對口支援會議”,全國發達地區的省市代表都來了。方舟、武嶽都去了。方舟第一次參加這種會議,強烈感受到黨中央、國務院對庫區經濟發展的重視,和各省市支援三峽的熱情。但經濟形式比方舟想象的還要嚴重。
重慶市委書記向國務院及各兄弟省市作的工作報告說:
“重慶市在淹沒企業搬遷中,破產關門500多戶,搬遷近70戶。在三、四期移民企業遷建中。對口支援項目,成活率為30%,招商項目,成活率為25%。”
“庫區的形成,淹掉了沿長江兩岸的良田沃土28萬畝,數十萬的動遷農民要在後靠之地恢複耕作,困難重重。”
“如此巨大的遷移,改變了原有的生態體係、社會體係、市場體係、企業體係,特別是近幾年,庫區的經濟處在最困難的時期,一切得重來。”
庫區的困難,黨中央、國務院高度重視,牽動了黨中央、國務院領導同誌的心。國務院領導同誌說:
“三峽庫區一、二期移民任務已完成,三、四期移民工作正在展開。在這個關鍵時期,庫區因為缺乏產業支撐,移民的就業和生計困難日益凸顯。不能讓庫區人民舍了小家再受窮,一個戰略性推進庫區產業發展的計劃開始了。”
談到對口支援工作,領導同誌說:“要進一步規範對口支援工作,拓展對口支援和經濟合作的領域。全方位開放投資領域,進一步改善投資環境。擴大對外經濟協作,鼓勵和支持多種經濟成分進入庫區共謀發展。實施環境招商,吸引國內外優秀企業、上市公司、知名品牌落戶庫區,借助外力求得庫區經濟的突破性發展。”
說得方舟心裏熱乎乎的。
會議第一階段結束,方舟留下武嶽繼續參加第二階段的會議,即洽談對口支援項目,自己先回雲豐縣了。春耕大忙,季節不等人,兩人分工,方舟回去便要下鄉督促春耕春播工作。
季節不等人,但卻在這春雨綿綿大霧鎖江的朝天門動彈不得。方舟心煩,回到船艙。
張耀送來兩本書,一本《美國史》,一本《猶太人文化》。這兩本書是方舟托張耀在新華書店買的。方舟靠在床上翻閱起來。
方舟買這兩本書是基於前天市委書記的一席話。
會議期間,市委召集庫區幾個縣領導開了個座談會。市委書記說:
“找你們幾位來開個會,漫談性質的。所謂漫談,就是我的想法不成西部的精神已經上升為美國精神。我國的浙江省,沒什麽突出的資源優勢,由於地處海防前沿,國家也沒有大的投資。但改革開放以來,卻成為全國最富強的省份之一。民間流傳這樣一句話:地球上隻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就能看到忙著賺錢的浙江人。就是我們庫區最貧困最偏僻的縣都有浙江人在做生意、辦企業。浙江靠的是什麽?靠的也是敢為人先、敢闖敢拚的人文精神。世界上幾乎所有發達國家,尤其是那種資源匱乏的發達國家,一般都具備這種開拓開放的人文精神。從某種意義上講,人文精神是一個國家,一個地區的內動力,是最重要、最基礎的‘軟實力’,正是因為有‘軟實力’的優良,才會有‘硬實力’的強大。”熟,與大家交流。這次對口支援會,中央決心很大,要想引進一批企業到庫區落戶,以改善庫區的經濟社會。你們要重視,抓好這項工作。但庫區的發展僅靠外麵的支持行不行呢?在幾次赴庫區調研的過程中,我一直在琢磨一個問題。從更長遠、更本質的角度講,真正實現移民安穩致富和庫區發展靠什麽?聯係到曆史和現實的正反經驗,聯係到國內和國外的發展實踐,聯係到庫區和移民的現實狀況,我有一個深刻的感悟:無論是一個民族的強大,還是一個地區的振興,最根本的條件之一,就是必須具備一種優秀的人文精神。猶太人自公元前一世紀左右離開巴勒斯坦流散到世界各地,在1000多年的坎坷歲月裏始終保持了獨立的民族性格,最終在‘二戰’後建立了以色列國。但從建國的那一天起就戰禍不斷,先後曆經了五次慘烈的中東戰爭,他們不僅頑強存活了下來,而且經濟發達,國勢強盛。這個民族靠的是什麽?靠的就是在憂患和苦難中磨礪出的不屈不撓、開拓進取的人文精神。美國開發西部,東部人騎著馬趕著牛車,一家老小,全部家當都在車上,去到那荒涼的西部,一百年兩百年過去了,西部經濟超過東部,靠的是什麽?靠的是吃苦,冒險,永不言敗,這種開發八九個縣委書記、縣長靜靜地聽著書記的講話,飛速地往本上記下講話要點。市委書記所表述的思想,對這些基層工作的幹部來說,有些新鮮。方舟在雀兒寨也與大家談到這個問題,良子爺爺也寫過“自強不息”的春聯,隻是意識到了,可沒有談得這麽細,這麽深入,方舟越加感覺到書記談話的重要。於是,他記得飛快,盡可能地把每一句話都記下來。
市委書記繼續說:“三峽地區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峽江人具有吃苦耐勞、豪爽剛毅、勇於奉獻的文化性格。在三峽大移民的偉大實踐中庫區又孕育著可歌可泣的三峽移民精神,這些都是我們推動發展的寶貴精神財富。但是三峽地區千百年的封建割據,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成為保守觀念根深蒂固的政治經濟基礎。庫區群山連綿溝壑縱橫的地理環境,也容易形成封閉的‘峽穀意識’。加之過去長期實行計劃經濟體製,使行政藩籬的束縛更為突出,阻隔了庫區移民開放的視野,導致庫區沒有昂揚向上的主流精神。一些同誌跳不出行政區劃的絆,囿於本土,畫地為牢,沒有更大範圍內配置資源的意識;一些同誌雖知外麵的世界很精彩,但又缺乏在更廣闊的空間參與競爭、尋求發展的勇氣;部分移民滿足於有低保、移民補償和後期扶持,甚至希望無限補償,子子孫孫依賴國家,衣食無憂則可,溫飽度日即安。這樣的觀念和心態,無論什麽樣的政策,多大力度的支持,也絕不會使庫區走上致富的道路,更不會形成參與市場競爭的強大動力。因此,庫區迫切需要進一步解放思想,更新觀念,大力培育優秀的人文精神。”
市委書記談興正濃,呷了口茶,又繼續說:“時代不斷前進,社會日益開放,發展市場經濟和融入經濟全球化,是當今中國最鮮明的時代特征。有人講,市場經濟是有限的時間經濟,又是無私的空間經濟。的確,經濟全球化使經濟發展的觸覺和市場體係的張力得以無限延伸,資源、技術、人才、資金等的利用,幾乎可以不受行政區劃和地域的限製。無論是區域、企業還是人,適應了這種變化就天寬地闊,反之,再怎麽苦幹,也難以大有作為。我們需要吃苦耐勞、埋頭苦幹,但苦幹不等於隻依靠自己幹,苦幹不等於隻局限於在本地幹,苦幹不等於隻拘泥於本地的資源幹。我們今天搞的是開放的市場經濟,庫區更加需要開放的精神。必須要有‘山不礙路,路自通山’的氣魄,衝出心裏的‘大山’,突破思維的‘峽穀’,以開拓的勇氣去逢山開路、遇水架橋。隻有勇敢地走出去,大膽地引進來,善於‘胸懷祖國、放眼世界’地去配置人、財、物等各種資源,庫區的產業發展和移民就業才能真正走上一條新路子。我們不應該讓峻嶺峽穀成為束縛思想和行動的桎梏,而應該使之成為孵育優秀人文精神的搖籃。堅持不懈地解放思想,堅持不懈地更新觀念,才能打造出嶄新的人文精神,並使之熔鑄到庫區人民的心靈和行動之中,化為庫區的精氣神,成為庫區的‘軟實力’,才能為庫區發展提供一種持久的活力。”
座談會後回賓館,方舟一夜沒睡,一直在思考書記的講話內容。他覺得那番講話對他在春節前在雀兒寨開始的思考和上任這兩個月遇到的問題作了回答。庫區的發展首先要靠自己。近百萬的移民,加上庫區十個縣近千萬百姓的生活,盡靠國家包下來是不可能的,僅靠東部發達省市對口支援促進經濟發展也是不現實的。庫區的幹部、群眾,因為三峽工程的修建作出了奉獻、犧牲,因此產生一種以功臣自居的思想也是有的,認為國家得多多回報我們,長江中下遊因三峽水庫而得益的省份,還有發達地區給我們點也是理所當然的。這種思想在庫區蔓延著。最突出的表現是在春節前,庫區大大小小的幹部都去對口支援的部門和兄弟省份拜年,請客吃飯,一輪一輪地請,一座廟一座廟地拜菩薩,大包小包地送三峽土特產,名義上是給一年來支援三峽工作的領導們拜年,表示感謝匯報一下一年來三峽的工作成績,實際上是要錢,要物質,庫區幹部是分解了任務的,縣級幹部要落實多少資金,局級、鄉鎮又是多少,完成多少要作為進入年度考核的。這固然有積極的一麵,不能說庫區幹部不在為庫區人民著想,謀發展,可多年都把這當著一個主要任務在做,分散了大家的精力,在庫區幹部中滋生了一種極為有害的習慣,自己做還不如伸手要,隻想輸血不想造血。這種想法、做法嚴重地阻礙著移民的穩定和庫區的發展,所以庫區這幾年發展太慢了。以書記的這番話為指導,再加上一些具體的做法,方舟相信,庫區的發展會鋪開一條新路,至少,雲豐縣值得去探索,看看這條路走不走得通。當然這條路走得一定很艱難。
方舟在專心讀書,什麽時候船開了都不知道。岸上的青山向窗後滑去。雨還在下,隻是小了一些,江上的煙雨也淡了。
張耀進來,說船上的餐廳開了,可以吃午飯,問幾時去吃。方舟道,現在人還多,等半小時吧。這是方舟過去多年坐船的經驗,以前趕前是菜的花色品種多一些,現在無所謂了。
方舟打手機與留在重慶的武嶽交談起來。先是詢問今天上午的交流情況,武嶽說不理想,名牌企業很難來雲豐縣落戶。現在是市場經濟時代,人家不是政府行為,無償支援,講的是互惠互利,人家拿一個產品到你這兒,會帶來巨大的投資――資金、設備,技術管理人員,如果市場份額太小,收回成本太慢,或根本就是風險太大,無法預測市場的前景,人家是不會輕易下決心來投資的。方舟想也是,國家提倡對口支援,鼓勵東部企業來庫區落戶,給一些政策上的優惠,但不是行政命令式的下達一定要去,那會損壞企業的經濟利益。名牌企業落戶庫區,更像是談戀愛,兩廂情願,雙方的條件均能滿意,情投意合才能結婚。方舟叫他轉告大家,不要灰心,繼續努力。方舟說下一步我們得改變投資環境,硬環境,軟環境都要改善,不然人家不會來的,不會有拿錢往水裏扔的。方舟談了對那天市委書記談話的感受,我們不能靠天吃飯,天要不下雨怎麽辦,那不是要幹死、渴死?還是要依靠自己,自己救自己。武嶽同誌,建議開個全委會議,統一思想,找準路子,方舟說準備一下,十天後開吧,春耕春種不能延誤,思想討論也不能延誤。
等通完電話去三樓船尾餐廳,裏麵人不多了。右邊靠窗還有一桌在吃飯,服務員已在收拾賣剩的菜盆了。方舟兩人選了右邊靠窗的位置坐下。平時坐船的旅客不多,今天爆滿,飯菜就不夠了。張耀想要小炒,方舟說隨便對付一頓吧。於是點了一葷一素一蹄花湯。現在生活好了,有時吃飯反而不講究了。
117蹄花湯沒有溫度,張耀叫服務員重新熱一下,女服務員撅著嘴端走了,並且說:“誰叫你們這時才來呢……”張耀說:“什麽態度?明明寫著開飯時間到中午一點嘛,這還沒到哩。”方舟說:“少說一句,河上風大,再燙的東西也會吹冷的。”
餐廳裏一個胖子服務員在打掃清潔,先把桌上的抹下來,然後掃地。冒氣的蹄花湯端上來,胖服務員說:“端這桌來,那桌我要打掃。”女服務員把湯擱在靠門一張桌子上,胖子說:“你們上這桌來。”張耀猶豫著,要爭執,方舟主動站起來,一手端土豆絲炒肉,一手端飯去了門邊那桌,張耀隻好端著炒白菜跟在後麵。胖服務員“嘩嘩”地開始清掃他們剛才坐的那張桌子。左邊靠窗那桌有四個人,他們朝服務員瞅瞅。
正吃著,窗邊那一桌爭吵起來。
“我們正吃飯哩,你掃什麽地!”
一個人把碗一頓,吼起來:“讓不讓我們吃飯了!讓我們搬了一次桌子,這次又要我們搬。”
那胖服務員也不讓:“你們吃你們的,我掃我的。”
“灰塵滿屋子飛,還吃得下?我們是付錢吃飯,不是討飯!”
“沒個規矩!找船上的領導反映!”
餐廳的工作人員也衝出來參加爭吵。眼看兩方要打起來了,張耀過去勸,其實也加入爭吵。窗外好多旅客擠著張望,興奮地喊:“打一架,打呀,不打是孫子!”
服務部經理跑進來。方舟拉住他,反映服務人員不講道理,把顧客趕來趕去。經理走過去喝住他手下的人。
方舟也走過去,說:“我是三峽人,我為你們這種服務態度感到羞愧,聽口音,幾位旅客是江浙人,說不定人家是第一次來三峽,給人家這麽個印象太丟人。”
“關你麽子事?你吃飽了撐得慌!”胖服務員回嘴。
“你要罵人!”張耀上去揪住服務員,攥緊拳頭,“你再罵一句,老子這拳頭就不認人了!”
“你充哪個的老子!”胖服務員不服。
“老子打個電話,你們這條船靠不了雲豐縣的碼頭!”張耀道。“笑話,你小子嚇我哩!”
“莫說大話,張耀。”
張耀在經理耳朵上咬咬,經理露出驚色,趕忙上來賠小心:“方書記,我們有錯誤。”
方舟笑道:“莫把你嚇住了,我沒那大本事,我還得講原則,那種事也能幹?”
“我去找政委來,今天的事是我們不對,該罰款該處理,請政委當著你的麵來決定。”
經理要走,讓方舟攔住了:“算了,不麻煩政委。不過要加強管理,獎懲嚴明,這事不能再發生了。”
經理連連點頭,回頭喝斥餐廳服務員:“還不給客人重新上菜,要熱的。晚上開會,看我怎麽收拾你們!”
“算了,不吃了,差不多飽了。”方舟道,“這桌的客人,你們還要吃嗎,再弄個菜來?”
那幾個客人也說吃好了。其中一個高個子快步走過來,試探地問:“你是方舟……”
方舟眼睛一亮,道:“孫為民!”
“果然是你。”
兩人擁抱在一起。
“聽你說話,那手勢,我說好熟悉……你是不是當什麽領導了?”
方舟點點頭。張耀在一旁補充:“雲豐縣縣委書記。”
孫為民道:“幹得不錯,我現在是江南的老總,我自己的企業。”
“江南建材?那可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大建材集團。”
孫為民得意地笑了:“你從政,又在三峽,也聽說過‘江南建材’?”
“你嫌名氣還不夠大呀?上海、北京、廣州的機場、車站,到處都有你們公司的廣告哩。”
孫為民長得一副福相:高個子、大臉膛、頭頂少發,中間禿頂,兩旁少許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向後梳著,一副誌得意滿的神態。靠自己的聰明才智,把一個私人的小公司做成全國數得上的大企業,不誌得意滿還能怎的?
“你是出差路過,還是衣錦還鄉?”
“兩者都有吧。我在成都剛參加完全國建材會議,本來可以乘飛機回去,可我還是想回家鄉一趟,把父親的骨灰遷走。三峽工程上得這麽快,父親的墳在淹沒線下,我家鄉也沒有人啦,沒人管。”
“對口支援會你們省沒讓你參加?”
“我們沒報名。”
“應該來。”方舟說,“這是你的故鄉哩。”
孫為民一愣,道:“我們這種現代化企業,在三峽存活得了?”
“你考察都沒考察,怎麽就曉得不行?”
“這倒是的……這事得慢慢思量,急不得。”
方舟把孫為民介紹給張耀:“這是我的同學,知青戰友,當年住一間屋,在一個鍋裏吃飯,如今是鳥槍換炮、肥得燒包啦。”
孫為民也把方舟介紹給公司的隨行人員:“這是雲豐縣委書記,當年我耍滑頭,砍柴把大的一捆給他,我扛小的。”
“還不止這些哩,當年當知青時最怕煮飯,輪到你們老總煮飯時,菜吃不上,他懶得去地裏砍,頓頓是鹽巴水;煮的飯發綠,怪味,原來他懶得去井裏提水,就用門口瓦缸裏的水,那是接的屋簷水。我想不出,這麽個懶人怎麽創業成功的。”
“快不要揭我的短的,現在可不敢了,你是我家鄉的父母官啊,說不準,還是顆冉冉上升的政治新星哩。”
“別開玩笑了,你離開雲豐縣怕二十年了吧?這次回來多住些日子。”
“不行啊,不是我不想,企業攤子大,一天都離不開呀。”
“時間再緊,雀兒寨還是該去一趟,良子爺爺該看,都80多的人了,得講良心哩,你當年偷殺了良子爺爺的大花狗,人家還沒記仇啊,一別二十年了……狗肉你也沒少吃。”
“那就去雀兒寨吧……對了,雀兒寨的酒還是那麽好喝嗎?那些年我們就是喝雀兒寨的燒酒,把酒量喝大的。”
“你醉得比我的次數多。”
“你鬧的笑話多,醉得晚上圍著寨子跑圈圈。”
“笑話,你出的洋相少了?”
“咱倆比比,回雀兒寨找燒酒喝。”
“回雀兒寨肯定喝。現在咱倆比比?”
“現在……”方舟猶豫著,“人家要下班了……”
“買酒,回房間喝。”
為民……
“怕比不過我?還雀兒寨酒泡大的哩”。
“我怕?比就比,看看誰是酒鄉人!”
結果,兩個人誰也沒喝過誰,都醉成一攤爛泥。江南集團的人把孫為民扶回房間,方舟也一覺睡到天黑。方舟醒來後,叫張耀去孫為民那兒看看,張耀回來說。孫為民還在睡。方舟頭痛,去三樓的休息室坐坐。休息室呈半圓形,落地窗,視野開闊,有沙發。住二等艙的都可以在這兒來休息,可以打牌,讀書,也可以什麽都不做,靠在沙發上養神。晚上來這兒的人少。窗外什麽都看不見,江岸黑黑的,偶有農戶的燈光,時不時江上有航標燈滑過,幽靈一樣。
方舟後悔不該與孫為民賭喝酒,且不說一個是縣委書記,一個是集團公司的老總,兩人已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小青年了,酒量大不如前了。
方舟和孫為民同在雲豐縣讀書,隻是方舟是本地人,孫為民是隨父親的三線工廠內遷到雲豐縣的。兩人同在一個縣城讀書,卻並不認識,一個在地方讀中學,一個在工廠子弟校。直到上山下鄉,兩人到雀兒寨落戶,才成了朋友。兩人一道勞動,在一口鍋裏撈飯,也一起學會喝酒。勞動太累,不喝酒解不了疲勞。也打賭喝過酒,可誰也沒贏過誰,總是同時醉倒。曆史總是這麽相似,二十多年後的第一次相見,又是打賭,還是誰也贏不了誰。方舟擺擺頭,頓時感到頭痛。
方舟走進休息廳不久,就進來一位清瘦老人,西裝、呢大衣,頭發梳得光光的,很有風度。由一位年輕女子陪著。他們在靠邊的沙發坐下,老人一言不發,凝望窗外。從穿著上看老人像一位生意做得很大的華僑,身板硬朗,又像是軍人。年輕女子遞給他書和眼鏡。他沒看書,擱在茶幾上。年輕女人便不管他了,自己戴上MP3聽音樂。
又過了許久,休息廳裏隻剩下兩人在下圍棋。那位老華僑還坐在老地方,給人的感覺他好像從天黑坐在那兒就一直沒動。
年輕女子走進來,往老人膝蓋上搭了條毛毯,把書擱在毯子上,俯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麽,又走了。那本書沒擱穩,從毛毯上滑到地上,老人勾下身子想拾,但手夠不著。方舟過去撿起來,遞到老人手裏。那是一本二戰回憶錄。
“老先生喜歡看二戰的書?”
老華僑抬起頭來說:“沒辦法,那場戰爭與個人的經曆連得太緊。”
“老先生是抗日將領?”
老華僑擺擺頭,說:“將領談不上,抗日時隻是個團長,後來升了師長,偏偏遇上打內戰。慚愧喲……”
果然,行走、坐姿透出軍人氣質。老頭眉毛已白,白眉下的眼睛透出利劍一樣的目光,能刺穿人的心,讓人不寒而栗。即使他坐在沙發上,背也伸得筆直,雙手端正地擱在沙發扶手上,雙腿並攏,呈九十度直角。靠在沙發邊上的那根棗紅色手杖仿佛不是拄路的,而是一柄寶劍,一遇上敵人,便可揮舞起來,血光閃閃。
“老先生是從台灣來的?”
“一九四九年離開大陸後沒有去台灣,留在了香港,後來去了美國。”
“這次回來是舊地重遊,還是做生意?”
老華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我是回來找人的,找我丟失的孩子。一九四九年,軍隊在川東靠近湖南一線設防,阻擋共產黨的劉鄧大軍入川,可我們是兵敗如山倒,潰不成軍啊。在向重慶撤退時,把孩子跑丟了,再也沒見著。作為父親,不要說保護、養育孩子,連孩子的生死都不知道,慚愧啊……”
“如果是被當地農民撿到,或被人民政府收養,應該有記錄,能查到的。”方舟安慰道。心裏卻在犯嘀咕,這半個世紀過去了,世事滄桑,往事如煙,上哪裏去找當年的小孩呢?當年的孩子現在已是五十多歲快滿六十的人了,老人還能記得孩子當年的模樣?
方舟的話給老人一些安慰,老人說:“希望是這樣,老伴自從丟了兒子,眼淚就沒幹過。去年臨終時對我說,要我一定回國來找找,說,是死是活,都要到她的墓前告訴她一聲。以前沒有條件,我們隻是通過僑辦、使館查詢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又來過兩次,但時間太久了,難啦……”一臉茫然。
“有什麽具體線索沒有?”
“我姓古,叫古心雲,兒子取名古小玉,可當年才三歲,估計收養他的人家也早把姓名改了。”
“是在什麽地方丟失的?”
白馬山,可那是座綿延百裏的大山啦……
當年你們後退的路線,是沿白馬山、雲豐縣,再到重慶的。如果是解放軍部隊撿到你的孩子,說不定會帶到雲豐縣的,交給當地老百姓收養。雲豐縣大山裏有土家山寨,俗稱四十八寨,你孩子有可能留在四十八寨裏,你去找過沒有?
古心雲擺擺頭。
“當然也有可能帶到重慶。古先生,你先在雲豐縣找找看,去去四十八寨。你放心,隻要古小玉人在,就有可能找到的。我在雲豐縣負責一定的工作,我會幫助你的。你沿長江找,一定去雲豐縣,一定去四十八寨。順便你也可以考察一下雲豐縣的投資環境嘛。”
古心雲握住方舟的手,說:“那就太謝謝你了,希望這次能有收獲。”方舟想起市委書記講的三峽的人文精神,便說:“三峽人像三峽石、三峽樹一樣,頑強,經得起風雨,你的古小玉像一粒種子落在這片土地上,會生根、發芽,長得壯壯的。我希望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玻窗外一片漆黑,玻窗上水露一片,是雨還是飛濺起的江水?春夜的川江出奇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