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沒看見殺年豬,又沒吃“刨豬湯”,就離開雀兒寨,回到雲豐縣城。他覺得他能在雀兒寨做的事都做了,還有些事要回縣城做,於是就回來了。
回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縣城醫院谘詢?牛哥的病情。醫生看了片子,直搖頭,脊椎損壞太嚴重,要重新站起來怕是困難。方舟問,一點辦法沒有嗎,醫生說,可以送重慶的大醫院試試,大醫院名教授多,醫療器械有進口的,看他們有沒有辦法。這肯定是一筆不小的費用,效果還不一定好。方舟隻好把這事擱一擱了。
又去郵局把本該給良子爺爺的錢補寄了。
然後又去縣移民局,了解移民的後期補償政策,得到的答複並不樂觀。雲豐縣城是水碼頭,從河邊下船,沿水泥石板路一直往上爬,便是一個平壩,縣城五萬多人就居住在這縱縱橫橫的幾條街上。這是座新城,老城在淹沒線以下,已經被炸毀,削平。新城在老城的上遊十公裏,是削平山頭,按現代化城市的功能設計的,八車道的街,雙向對開,路筆直,兩旁的人行道也寬,商場、酒樓、賓館、辦公樓、住宅樓都是新的。入夜的街燈、商場的燈光、霓虹燈、廣告燈飾,把小城的夜生活裝扮得妖嬈迷人。
淹沒線以下的企業大都破產,搬遷後生存下來的企業微乎其微。一個縣,沒有企業的支撐,財政收入上不去,縣的活力就有限。雲豐縣經濟的窘迫,可以從街上閑人多、商場商品賣不動顯現出來。庫區幾個移民縣大抵如此。據移民局介紹,這叫庫區產業空虛化。
方舟的住家是縣經委的集資房,妻子林晨芳是經委幹部。方舟以前在雲豐縣任職時住的是縣級領導宿舍樓,他調走後,又一移民搬遷,便住不進縣級領導的新宿舍樓了。
好在方舟夫妻倆對這些並不計較。方舟重新安排工作後,決定把妻調到相近的地方工作,他們兩地分居已十多年了,妻子一人帶著孩子,還有老人要照顧,他一點忙幫不上,覺得有愧於妻子。
回來後妻子告訴他,市委組織部來電話,叫他春節長假一過就去組織部,部領導要找他談話。還有個電話更妙,市政府辦公廳一朋友問林晨芳,方舟幾時來報到,林晨芳問,上哪兒報到,對方說,市政府呀,方舟要當副秘書長了。那位老朋友還怪林晨芳打官腔哩。
方舟搖搖頭,不置可否。其實上次組織部找他談話,就詢問過他,願不願意到政府來工作,這可能是任副秘書長的由來。他當時回答,他長期在基層工作,更願意在下麵跑跑。
這天他又去了趟縣教育局,詢問雀兒寨中心校的危房款。局長是他以前的下級。局長說:那位女校長隻有那麽認真了,每個月都要來催一回,又是報告,又是找領導。可我們也是沒辦法,雲豐縣是國家級貧困縣,全縣百分之七十五的中小學教室全是危房,單算小學,可以占到百分之八十七點幾。財力有限哩。雀兒寨中心校隻能算是中等程度的,還有比它更嚴重的,三麵斷垣殘壁圍成的教室,那土牆倒下來要打死人的。對雀兒寨中心校已下了停課整改通知。方舟道:“六個班,近兩百學生,附近幾個寨的,讓人家哪兒去上學?”局長雙手一攤:眼看著學生在危房中上課不管,我們有責任,我們又拿不出錢來修房,我們也有責任。我們也有兩難呀。方舟說:無稽之談,耍滑頭,推責任。
回到家,妻子林晨芳已在家。林晨芳說:“你明明是休假,可比我還忙。”春節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區縣與市裏不同,受農村的影響大,所以臘月二十五六就開始不上班了,或者上班畫個貓貓就溜。
林晨芳上班坐了個把小時就溜了,逛超市,逛農貿市場,買回來好多吃的。方舟在外地工作十多年,年年春節都是在基層與農民、工人過,今年是第一次回家與老婆、孩子過年,林晨芳怎麽不高興?
林晨芳高興的另一個原因是,方舟一旦在市裏工作,她也將調回市裏工作。她是重慶市人,嫁給方舟後到雲豐縣來的。在雲豐縣,除了方舟的父母,並無親人,回重慶自然是她的夙願。
還有幾袋禮品放在沙發上。過年的禮品就是好看,大紅的,貼著金,喜氣。
“買這麽多?”方舟問,心不在焉。
“一份給爸媽的。”林晨芳說的爸媽是指方舟的父母,“一隻板鴨,一隻纏絲兔,一盒犛牛壯骨粉,香腸是我自己做的。”
林晨芳是個能幹人,工作要強,也愛做家務事,每個星期都是在洗衣服、抹屋,還要弄幾個好菜讓女兒新月營養營養。過年的臘肉自己醃,香腸自己灌,給一份新月的婆婆家,自家吃不完,愛送幾節給同事嚐嚐,管人家說不說好,她樂在其中。對方舟說她“愛做家務事”,她不以為然,說不是我願意做,是你不做,我們家三口人,三個和尚沒水喝,我隻好當一個和尚,擔水吃。
林晨芳說:“我還準備了一份禮,這次你回來,一定要去拜個年的。”
“哪個?”
“還用說。”
“武嶽?拜年是應該的,可非得提一包?”
“往年都沒提,今年不同了。你要去市裏工作了,要注意影響。”
“幾時說我要去市裏工作,八字還沒一撇哩。”
武嶽是雲豐縣縣長,縣委書記調走一年了,武嶽這個副書記就成了代書記,實際上是黨政一把手。武嶽和方舟是老同事了,兩人在楓木鄉工作時,一個是黨委書記,一個是鄉長。武嶽隻比方舟大幾歲,可還有點師生關係。當時在縣師範,武嶽是老師,方舟是學生。
女人就是心細,方舟覺得自己女人說得有道理。在武嶽眼裏,自己是學生,千萬不能拿大。
方舟一邊幫妻子把采買的東西分門別類地放在廚房裏,或是櫥櫃上,一邊問:
“買得太多了……我們家的中學生呢?”
“去同學家了。她要請同學來家過年。”
“難怪你買這麽多東西。為啥今年要請客?”
“新月說了,今年是在雲豐過的最後一個春節了。明年就在重慶過了。”
方舟不說話了。沉默了一陣子,方舟道:
“晨芳,你說,我去市裏是最好的選擇嗎?”
“這還用問。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大家都這麽說。就說你境界高,在基層也是幹了十多二十年了,你當你還年輕,農村的田坎路還走得動?”
你還莫說,這次在雀兒寨,下雪天的田坎路我能走,還打了獵,我健步如飛。
“再隔幾年你試試。”
“武縣長比我大七八歲,當縣長還在農村跑。”
林晨芳一時語塞。旋即說:“我說方舟,你可不能犯傻,你去市裏,可不是隨時有機會呀,說不定這是最後一次,機會錯過就沒啦。”
方舟不說話,點點頭。妻子說的一點沒錯,機會錯過就沒啦。方舟明白自己的弱點。他好讀書,書呆子氣太重,清高,不善於與人交流,特別是不愛往領導家裏走動。在鄉裏工作,有時來縣裏開會、學習;在縣裏工作,有時去市裏學習,也有認識的領導邀請他上家玩,聊聊天,別人相約著去領導家“匯報工作”,他幾乎都在賓館裏讀書,讀文件。地方有土特產,某個季節,或過年,人家忙不停地往領導家裏送土特產,也正常,他幾乎不送。去市裏,他不占人。所以,林晨芳一句話,算是點到他命穴了――這可能是最後一次往上走的機會了――誰叫林晨芳是他妻子哩。
林晨芳有四十來歲,長得十分豐滿勻稱,端正秀麗,特別是那雙眼睛,好似兩盞銀燈,炯炯發光。從那灼灼的閃光中,流露出純潔的熱情和真誠,使人一看便知這是一個溫柔賢惠的女性,從她的笑意中給人樸實的美感。
林晨芳從丈夫的神態中發現一些細小的變化。
“老方,我發覺你從雀兒寨回來,有些悒鬱……”
“在雀兒寨,在這座縣城,我都看到一些令人擔憂的東西:農民苦,城鎮下崗人員多……”
“水庫一修,淹沒區的經濟受到沉重打擊。我們縣靠財政補貼,今年隻發了九個月工資,還有三個月欠著。年終獎也沒有了。一年雲豐縣的財政支出是一點七個億,收入才六千萬,零頭都抵不上。”
“教師呢?”方舟想起了阿鴿。
“教師的工資是保證了的。”
“你在經委就是搞對口支援的,為什麽不想辦法引進些企業,多一些企業,特別是名牌企業,稅收、就業就解決了。”
“這工作是縣委直接抓,我們隻做些具體工作。我們也引進了些,經營得不怎麽好,有些走了,留下來的半死不活。”
為什麽呢?
原因是多方麵的,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比如乳鴿行業,浙江兩兄弟來落戶,民營企業家,在那邊銷路非常好,在這兒就不行了。這兒的人不吃鴿子。引進一家煙廠,想來很好,可以帶動全縣農民大種煙葉,可製作出的煙絲質量上不了等級,加上管理上的問題,最後是關門,各自投資的四千萬也泡湯了。外省和我們共同打造一條旅遊船,人家出四千萬,我們出二千萬,船造好了,可盼望的‘告別三峽’旅遊熱並沒有來。旅遊熱沒來,出資的兩家為這條船的管屬權發生爭執,人家的理由是出錢多,我們的理由是你是來支援我們,不是來奪權。
方舟笑了,道:“經營性行為要按市場法則來吧。人家出錢多嘛。”“人家出資金,出設備來建個家具板廠,利用山上的不能當木材使用的彎曲樹枝作原料,廠都建起來了,林業部門不蓋章,說是庫區生態保護,砍樹就要水土流失,至今沒投產。”
林晨芳是對口支援辦的主任,多半項目她都參加討論。立項,跑簽字蓋章,感觸也多。她這麽一說,方舟也感到工作的艱難。
“應該引進名牌大企業來落戶,名牌,市場占有不成問題,資金技術有保障,生命力強,地方獲益也大。”
“投資環境。越是知名企業越是講究投資環境,交通、能源、高素質的勞動力,當地幹部群眾的觀念,他們都要考慮。路不好不來,經常拉電、限電不來……”
方舟同意妻子的觀點,道:“橘生淮南,枳出淮北,味不同了……晨芳,你找幾本對口支援的書籍我看看,你談得頭頭是道,都成專家了。”
林晨芳在大學學的是哲學,並非經濟,這是安排工作後改學的。
“老方,你看這些書做麽子?”林晨芳警覺起來。“你莫不是想留下來?”
方舟沒有正麵回答她,隻是說:“多了解些知識沒有錯,我還想成為複合型人才哩,引進就沒有成功的例子嗎?”
“浙江娃哈哈在涪陵,江蘇柴油機廠在萬州,長白山人參在巫溪紅赤壩,還有柑橘深加工項目。更多的是各省、中央一些部的支援項目,這些不是市場經營的,是政府行為,不要回報,操作就簡單得多了,建一條大街,建一座醫院、學校,建一座電信大樓,包括電信設備……從設計、資金籌集、施工都是人家派人來實施,建好交給地方政府,這樣,扯皮的事就少,都是完成了的。但交給庫區政府後,問題又來了。”
“為什麽呢?”
“建一座設備先進的學校,可綠化地被老師劃片分田,種上了蔬菜,一潑糞,整個學校臭氣熏人。”
“小農意識嘛。”方舟笑道。“這些地方的老師多半來自農村。晨芳,你當年在楓木鄉中學教書,我們也有片菜園子,蘿卜、蔥子、絲瓜、冬瓜,吃不完,還帶回來給母親他們。”
“我們也有小農意識嘛,中國的城市人和農村都有千絲萬縷的聯係。一個省給某個縣建了座現代化的電化教學樓,可那個縣用不上,設備擱置起。擱置不說,一年的維修費九十萬,這在一個貧困縣可是一筆沉重的負擔。叫苦不迭哩。”
方舟一直在外地工作,又在黨校學習了兩年,對林晨芳的工作基本不了解。每次回來,時間都不長,林晨芳白天要上班,晚上去看父母,還要操心新月的學習,基本上不談林晨芳的工作。這次,算是給方舟上了一課。
林晨芳分的這套三室一廳是六樓,正好麵對長江。165米水位後,冬天的長江比夏天還要寬闊些,隻是水流平緩,一平如鏡。江的對岸建築物少一些,工廠幾乎沒有,隻有農舍和莊稼地。前兩天,雀兒寨在落雪,這兒雪落下來就融化完了。對岸又呈現出綠色,莊稼、竹林、樹都長得好,鬱鬱蔥蔥。河穀地帶,氣候暖和、濕潤,適於柑橘、青菜生長。
城裏大街小巷的叫賣聲能傳到這半坡上的樓裏來。商家不趁著春節前賣個好價錢,一年吃麽子。傳來的還有爆竹聲,空氣中彌散著嗆人的火藥味,還夾雜著家家戶戶煙熏臘肉香腸的褐色煙霧。這味兒好聞,有柏枝、橘柑殼、花生殼的燃燒,味兒就是一個字――香。
回來兩天了,仿佛還置身在雀兒寨的環境中,鼎鍋裏的洋芋坨,火鋪前講目前難以擺脫的困境,打獵……最後沒見到吃“刨豬湯”的情景,那一定是全寨人最喜悅的時刻,大碗端酒,大塊吃肉,肥肉燒酒穿腸過哩……方舟想起來有點心酸,如今是什麽時代了,肥肉燒酒算麽子,可他們仍在期盼……雀兒寨人的生活與城裏人的反差太大了。方舟想起雀兒寨家家戶戶貼的春聯,那是良子爺爺寫的,君子以自強不息……
又想起種佛手的老支書,建房時散喜錢的黑牛,在山上一個人趕三頭牯子犁田的良子……雀兒寨的班子要動,這想法要對雲豐縣領導提提,不然,雀兒寨永遠也翻不了身的。
“晨芳,你來――”方舟在廚房裏翻菜籃子,“我叫你買的‘佛手’呢?你忘啦?”
林晨芳走過來,笑道:“你吩咐的忘了還了得,超市沒有,農貿市場沒有,農貿市場一賣菜的老頭告訴我,夏秋之季才有,他每年都賣,賣的不多,就一簸箕,買的人也不多。”
“那是說市場不好……”
“有人買來吃,說是不好吃。吃煙的老頭買一個,天天捏在手裏,捏幹了,掛在葉子煙竿上,當個裝飾品。”
“不對的,佛手可入藥,可做香精,用途大著哩。不行,我得找本書來翻翻。”
“方舟,你怎麽一下子對佛手這麽感興趣?”
“你是搞對口支援的,你曉不曉得,這佛手苗是從哪兒引進的?”
林晨芳搖搖頭,說:“農作物品種太多,規模小,不一定經過我們經委。”
“那是農業局了?”
“他們也不一定曉得。”
一個念頭一直在心裏盤旋,要找一個好的農業產品,這個好的含義是,要適合雀兒寨的氣候、土壤,市場前景好,價格好。有這麽個產品,雀兒寨就能翻身。恢複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白酒“清溪坊”怎樣?方舟一時激動起來,丟下菜籃子,忙著穿大衣,圍圍巾。
“新月一會兒就要回來了,要吃飯了。”
“我去去就來,等不及了。你們先吃吧。”
方舟興衝衝趕到縣糖酒公司,一了解,清溪白酒利潤低,銷售不好。方舟問,如果合成一個大的酒業集團公司呢,對方說,拋棄小作坊,用工業化生產,投資大不說,現在白酒的大勢不好,城市人講究了,喝啤酒,喝紅酒。方舟一想也是,三十年代的清溪坊,後來又斷了代,現在誰曉得這個牌子,要重新搞,同重新樹品牌沒有兩樣。
方舟很灰心,又去新華書店買回一摞農業種植、養殖業的書,在書房裏埋頭讀。他記得茶場破房子裏,良子的桌上也有這麽一摞書。
這一天,方舟正在讀書,林晨芳風風火火地進門來,道:“我們去看武嶽縣長。”
方舟看著她。
“武縣長下鄉去幾天了,昨天回來的。我打聽清楚了,他在鄉下跑受了風寒,今天在家休息半天,我們正好去。”
“我正忙哩,你一個人去吧。要不,把新月帶去。”
林晨芳看著他,注視著他的眼睛,看了半天說:“你回來的事,武縣長曉得,下鄉前就問過我,你那時去雀兒寨了,你不去不好吧……”
方舟不說話。
“憑我的直覺,你不想見他,這樣推來推去的有好幾次了。你對他有意見?你可從來沒對我說過,你不說,我也不問。可他是你老師,當時我們倆同在鄉下工作,是他把你調到我身邊來的,又培養提拔你,他對咱們家有恩……”
方舟把書推開,站起來,說:“你瞎猜些麽子?我怎麽對他有意見,我是有些累。提上東西,我們去吧。”
武嶽的家沒在縣級領導住宅樓,他把分給他的房子讓給大兒子一家住,自己住縣榨菜集團的房子。他夫人錢敏是榨菜集團的老總,女能人,經過幾年的搗騰,把一個準備申請破產的榨菜廠救活了,還聯合了其他幾家榨菜廠、食品廠,成立榨菜集團公司。公司建了新的辦公、生產大樓,原來那作坊式的工廠成了公司下屬的食品研究所,開發榨菜係列產品。錢敏把原來廠部辦公室那幾間小房租下使用權,作為他們家的住房。辦公室和研究所是一個大門進去,中間隔成小院,武嶽和錢敏圖的是清靜,因為武嶽有嚴重的失眠症,白天研究所就十來個人,搞研究,無大的響動,晚上研究所就一守大門的老工人和兩個沒安家的年輕大學生,也安靜。武嶽白天忙縣裏的事,常常是晚上很晚才回來,不睡個好覺,第二天無法工作。
食品研究所的牆上開了個月洞門,裏麵就是武嶽的家。這是個四方小院,坐北朝南一排四間房,南邊靠牆還有兩間。平房,帶走廊的。中間是個壩子,辟為菜地,栽著蔬菜。武嶽情趣高雅,買了些盆栽花木擱在廊下和庭院裏。隻是武嶽兩人都忙,無暇擺弄這些花草,花草一點精神都沒有,兩盆白菊黃菊的殘枝特別顯眼。
武嶽想清靜,可這小院一點不清靜。還在大門口,就聽見這小院裏傳來了嘈雜人聲。走到月洞門,果然人不少。
一個青年婦女隻穿件紅毛衣,係著圍腰,立在廊下的洗衣機前洗衣服,洗衣機嗡嗡直響。婦女在喊屋裏的人拿繩子來,在院子裏牽繩子晾衣服。屋裏的男人忙著問繩子在哪裏。另一間屋裏在放音樂,有人伴著歌聲在唱歌。是童聲。院子裏有一個小孩在踮足球,腳踮頭頂,嘴裏數著數:“八一、八二、八三……”洗衣的婦女在喊:“小鬆,莫把爺爺的菜踢翻了……”
洗衣的婦女首先看見方舟,忙喊:“爸,方叔叔他們來了!”
洗衣的婦女是武嶽的二女兒,在重慶的一所大學教書,一家人是回來過年的。踢球的是她的兒子。武嶽的大兒子大學畢業後,回縣醫院當醫生,聽說是提他當院長,讓武嶽製止了,現在還是外科主任。一家人,除了武嶽,還都沒從政的。
武嶽沒有從屋裏出來,而是從地頭牆邊站起來。套一件藍大褂,頭上一頂破草帽,草帽、肩頭都落滿灰,戴著副帆布手套,幾乎認不出這就是一縣之長。他在熏臘肉、香腸,一隻大鐵桶正在冒煙,地上散著柏枝、柑子殼、花椒幹枝、鋸木末。
“縣長,昨天聽說您病了,我們來看看。”林晨芳越來越乖巧。
“在鄉下跑了幾天,受了些風寒。昨晚吊了水,好了。熏熏臘肉,也算是享受一下田園生活……方舟,我們進屋吧,小鬆,叫你爸來燒火,可大意不得……”
屋裏的青年男子走出來,向方舟夫婦打了招呼。他們都熟,他是武嶽的女婿,大學教師。
“用不著,我也來燒火吧,熏臘肉,我會。”方舟蹲下來,把柏樹枝往灶裏塞。武嶽把草帽扣在他頭上。
武嶽叫女婿搬來兩個小木凳,又叫女婿把方舟送的禮品提到屋裏。武嶽是個胖乎乎的大漢子,四方臉,寬肩膀,頭頂上稀疏的花白頭發梳得光滑。他說:“方舟,我是不是又胖了?”
“還好。”
“你是寬慰我。你應該直說,我們是什麽關係。”武嶽對方舟的回答不滿意。“縣幹部集體去重慶體檢,我是‘三高’。最好的治療方法就是下鄉,跑山路,呼吸新鮮空氣,喝井水,吃新鮮蔬菜。還有就是多勞動。這熏臘肉的事是我搶著幹的。還有,方舟,你看這菜地,收拾得怎麽樣,達到老農的水平不?”
這院子作辦公室時,這原本種了些四時花草,武嶽搬來後,把花草拔去,翻土,劃成一畦一畦的,冬有白菜、蘿卜,夏有一棚棚的架子絲瓜、冬瓜、四季豆,蔥子、蒜苗還單獨種一畦,所有這些栽種、除草、澆水、淋糞都是武嶽一個人幹,兒孫們都反對,不幫忙,一潑糞,滿院子臭。
“這是無公害蔬菜,你們帶些回去。”
每次來,武嶽都要摘一籃子讓方舟帶回去。其他幹部來,他也送。平時,小院隻有他、老伴和他兄弟在縣中學上高中在這兒住,吃不完。給人家送些自己的勞動成果,也是一種滿足。
“聽說你一回家,就去雀兒寨了?”
“我十多年沒回去了,以前一直沒時間,這回空閑時間多一點。”方舟停頓了一下,說:“移民們生活得不好呀,過年都成問題,隻是還沒到斷炊的地步……”
武嶽的臉色一下陰沉了,道:“我下去跑了幾個鄉,移民狀態和你說的差不多,雀兒寨的情況我多少知道一點,夏季遭旱災,問題多一些。這些年,辦法不多,移民生活沒有明顯改善。我們縣又是貧困縣,看著移民們這個樣子,心有餘而力不足呀。今下午就要開常委會,專門研究移民的穩定問題,咱不過年,咱賣棉衣褲子,也要籌集一部分年貨送下去。每人十斤米,一斤白糖,兩斤肉,一家一桶食用油,一定要在大年三十當天,送到移民手裏。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政府出一點,再發動幹部捐款……說老實話,我們幹部也窮,有三個月工資沒發,是不,晨芳?”
武嶽覺得這個話題太沉重,便說:“雀兒寨的良子爺爺身體還硬朗吧,那可是個鄉裏秀才哩,學問大哩,出土文物一樣,鄉裏一寶哩。每次與他交談,總能學到不少東西,他對老莊、《易經》等都有些研究。”
“這次他給全村人寫春聯,用的就是《易經》上的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這兩句話好――好。幾時我要去見見他,專程登門拜訪。”
方舟曉得,武嶽有兩大愛好,一是種蔬菜,一是研究老莊哲學,特別是《易經》。
方舟燒成了明火,武嶽抓了把鋸木灰撒進去,把火塌住。武嶽用手扇扇升起的濃煙,說:“中午在這裏喝一杯?”
“你下午還要開常委會哩。”
“那改天吧。”武嶽湊攏來,頗為神秘地說,“應該是你請我。”
“麽子事?”方舟一時不明白。
武嶽指的是工作調動。
“不是我裝,還沒正式談話。二來我有想法。”
“麽子想法,你不要大姑娘上轎,又是哭又是鬧。能有好地方就去,在基層幹了幾十年,也該歇歇了。”
“你不還在鄉下跑?過年都跑出病來了。”
武嶽一愣,旋即道:“我一個鄉下人,跑慣了,就這麽跑一輩子,到退休算了。”話語中透出蒼涼。
這時,守大門的孫老頭進來說:“武書記,外麵有一小夥子,農村人,要見你。”
“他說是麽子事嗎?”
“楓木鄉來的……”武嶽顯然是想不起來。一縣之長,常在鄉下跑,哪兒都認識幾個農民,“讓他進來吧。”
一小夥子走進來,一身泥水,腳上滿是泥巴,看來走了不少的路。走攏來,放下竹背簍,便跪下給武嶽磕頭。
武嶽慌了,一個踉蹌,走不動了,道:“方舟,晨芳,快――扶起來。小夥子,你這是做麽子呢……我戴著手套,就不和你握手了。”
“武縣長……”
“你是楓木鄉哪個村的,有麽子事?”
“認我不出了?我是徐庭海的大娃子……”
武嶽認出這細娃來,讓他進屋,道:“才到的?”
細娃不進屋,說:“我還要趕回去。說完事就走。”
三年前,武嶽下到楓木鄉檢查工作,在青龍三組認識了徐庭海,攀上了窮親。徐家五口人,吃了上頓沒下頓,武嶽揭開鍋看,一鍋子毛芋頭,於是,掏出身上僅有的150元,又讓隨行的幹部,共給了970元,武嶽還把自己的一雙新膠鞋給了徐家。後來,他又幫助貸款5300元讓徐庭海發展高山反季節蔬菜,專種夏季的蘿卜、大白菜,買種子,買化肥,還喂了頭架子豬。一年後,徐家脫貧,收蘿卜8000斤,白菜3000斤,還殺了肥豬。
武嶽高興了,問過他今年的收成後,說:“繼續種反季節蔬菜。你有麽子事,我一定幫忙。”
徐家細娃搬過身後那隻竹背簍,揭開上麵的報紙,攤在地上,一樣一樣取出裏麵的東西,一對臘豬腳,50個雞蛋,一瓶五斤裝的酒。
“這是做麽子呢?”武嶽慌了。
憨厚的徐家細娃說:“武縣長,三年前你說了,我們家脫貧了,莫忘了告訴你一聲。我爸說了,過年了,本來要請縣長去家裏吃杯酒的,曉得縣長忙,請不動的。這次聽說你到了楓木鄉,我爸背上這些東西在路邊等了你一天,也沒等到你的車……”
“我們繞水口鎮走了,沒走遠路。你爸在雪地裏等了一天?”
細娃點點頭。
武嶽被感動了,手顫抖,腳也抖,道:“方舟,扶扶我,我站不住了……”方舟扶住他。晾衣服的二女兒、女婿也來攙扶。武嶽眼裏有淚花。
“我老了,經不得事了……徐家細娃,這禮物太重,我不敢收呀……”
“這都是我們家的,豬是自家喂的,酒是自家烤的,蛋是自家雞婆子下的……我爸叫我一定要送到縣長手裏。”
“這個萬萬不能收的。”
“武縣長,你是瞧不起我爸?”細娃哭了。
一見這個樣子,武縣長叫女兒收進去,一會兒,女兒拿出兩塑料袋的東西,裝進竹背簍裏。
武嶽說,“我也給你爸拜個年。”他接過女兒遞過來的信封,遞給細娃,“這是拜年錢,給你爸爸買酒喝,告訴他,好好幹,下次到楓木鄉來,我一定去看他。”
把徐家細娃送走。林晨芳說,武縣長怕是病沒好,讓方舟陪武縣長進屋說說話,熏臘肉的事情交給自己。
武嶽一進屋就倒在沙發上。
“你感冒還沒好,叫醫生來打針輸液吧。”方舟叫來武嶽女兒。女兒要給他哥打電話,讓武嶽截住了電話。
武嶽叫女兒拿床毛毯來,蓋住雙腿。屋裏有空調暖風,不冷。武嶽說,他感冒好了,這是關節炎犯了,這幾天在鄉下跑,雪厚,腳濕,褲子濕,腿關節發痛,昨晚睡到半夜膝蓋還是冰涼。
武嶽這才脫下手套――原來他戴手套是偽裝,兩個巴掌長滿了凍瘡,破了皮又灌了膿。
這次下去可把我害苦了,拄著棍子在小路上爬,手捏著痛,不用棍子,腿又吃不消,看來我真的老了。
方舟吃驚,沒想到武嶽幹得這麽苦。
武嶽的女兒哭了:“哪有你這樣幹工作的,不要命了。”
武嶽對女兒說:“有件事你要答應我,我這腿,這手,不要告訴你媽、你哥。算我求你了。”
“你這個樣子還瞞得住?”
“盡量吧,我不能住院。隔幾天就過年了,我和縣委幾個領導每年都要分別下鄉鎮去慰問。”
他讓女兒悄悄去縣醫院,開兩張膏藥貼膝蓋,再開點治凍瘡的藥。
“這行嗎?”
“行,久病成郎中。”
方舟也記得,在鄉鎮工作時,武嶽一到冬天,手鬧凍瘡,也經常拄棍子。
女兒去縣醫院開藥去了。
屋裏的唱歌還在繼續。武嶽道:“小鬆,叫你姐小聲唱,錄音機關小點……”他對方舟說,“是孫女,放假了,也上這兒來住。春節縣裏有演出,在練歌哩。鬧得頭昏腦脹。”
聽得出來,這並非是武嶽的本意,他愛清靜,更愛大家庭的生活。老婆、兒子、孫子都在一起,說說笑笑,吵吵鬧鬧,這是天倫之樂。方舟自己愛清靜,準確地說是愛孤獨。方舟甚至覺得自己在內心裏永遠是孤獨的,就像齊秦唱的,我是一條來自北方的狼,荒原的狼。
這客廳陳設簡單,就一套沙發,隻有大屏幕彩電和音響,才看出這家人的身份。牆上掛著一幅字:耕讀傳家。是武嶽的手書。本來寫寫掛掛也無所謂,可武嶽時常提到這四個字,多少有點做秀。武家的傳家,讀講得通,耕呢?
武嶽躺在沙發上接了幾個電話,然後對方舟道:“組織部找你談話了?”
“談過一次。”
“分到哪兒?”
“還沒有定……讓我考慮。”方舟沒有說市政府辦公廳的事,傳聞畢竟是傳聞,這點組織觀念方舟還是有的。
“你現在是如何打算的?”
“我在基層工作慣了……”
武嶽點點頭,似乎是很滿意方舟的考慮。他說,“方舟,本來我不該這樣說,你的前途你要掌握住,組織上又讓你去黨校學習,估計會提升,可你看到雲豐縣,看到我這個樣子,你應該回雲豐縣。”
“這……”方舟覺得有些突然,“我不好提我要回來。”
“那我來提。雲豐縣委直接向市委提要求。明確地說,雲豐縣差幹部,要你回來。”
方舟說:“謝謝你,我已經向組織上表示過態度,我不提任何條件。”他有些後悔,如果把市府辦公廳同事的說法透露一點給武嶽,問題就簡單多了。
武嶽確實被繁重的工作壓得喘不過氣來,渴望著有個好幫手。方舟從黨校學習結束,正等待重新安排工作,哪裏能輕易放過呢。“隻要我去市裏跑跑,看有誰同意你分配到那裏去。”
方舟見武嶽認真了,冷著臉,看著武嶽道:“你這話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堅決不同意。”
武嶽道:“關於向市委打報告要人的事,縣委下午開常委會再說,這隻是個臨時安排的議題,研究了以後再決定。”
方舟生氣了,說:“明明組織部已經在考慮我的工作,你們這裏去活動,幹擾市委的安排,有人會認為我在搞麽子鬼。”
武嶽不以為然,說:“笑話,能搞麽子鬼?現在的幹部挖空心思,找門子往上走,傻子才到庫區來吃苦。”
這下是點到方舟的死穴了,他啞口了。他有回雲豐縣的念頭,可他自己去組織部說出自己的想法,說說他提出這要求的原因,這符合組織程序。他生怕武嶽這麽一攪和,組織上有誤解,那樣一來,回不回得了雲豐縣都說不準。
那些年他們一起在楓木鄉工作,為工作的事兩人也爭執過,也紅過臉。不過最後兩人也緩和了,是方舟占主動,因為武嶽是方舟的老師及上級嘛。有時候是他錯了,他主動去認錯,有時候不是他的錯,可他仍主動去和好。武嶽也寬容他,不會因為有時不給麵子,掃了領導及老師的臉就記恨他。他是學生,是自己教的學生中最有出息的一個,他是下級,比自己年輕。
武嶽伸出手,拍拍放在沙發上的方舟的手,輕輕地道:“你是真的生我的氣了嗎?你應該了解我。”他把給方舟泡的茶推過去,道:“唉,現在已不是十多年前的年輕人了,擔重擔也是多少年了,還耍麽子小孩子脾氣。”
方舟從玻璃門看到在菜院子角上熏臘肉的林晨芳。她用火鉗夾些柑橘皮送進灶孔,又塞了柏枝進去……妻子做麽子事都有板有眼。那從鐵桶子上竄出來的煙很大。據說煙大烤的肉就幹。那褐色的煙霧在院子裏飄,也鑽進門來。煙有股香味,肉肯定也香。
換了個話題,是他最得意的話題――最得意是因為一般人很難插上嘴,更不要說對話了,基本上洗耳恭聽。
“莊子言‘,離形在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大同者‘,同天下一氣耳。’‘人之生。氣之聚也’。莊子又言‘,與造物為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坐忘就是喪其心知的說法,喪其心知,就是物我不相為耦,而後就可以同於大通,遊乎天地之一氣。這就是莊子理想人生的最高境界……”
方舟似懂非懂地聽他侃侃而談。
研究莊子哲學、研究《易經》,這是武嶽的業餘愛好。他的書房裏一壁書櫃,有一個書櫃中專門擱的是這類書籍。至於他為何迷上莊子、周易,他曾經給方舟說了這麽一樁事:
高中畢業回鄉當農民的那些年,他成了基幹民兵,當時正在清理階級隊伍,抓來一個老頭,說是給人看風水,選陰宅、陽宅地基,說他散布封建迷信,關在公社糧店。武嶽在站崗。他好奇,從窗戶看那老頭,那不過是同鄉場上賣草藥的攤主,扛著個草把子,賣燈心草、賣竹挖耳的,和遊商沒有兩樣。一個蝦子老頭、矮小、幹瘦,背勾成九十度。老頭正在白粉牆上刻著什麽,神神怪怪的。晚上,武嶽下田捉田雞,用青椒紅燒田雞,又端了碗米飯,在一個人值勤時端了進去。老頭二話不說,端起就吃,脹了個飽。放下碗,一抹嘴說:說吧,有麽子事相求。武嶽指著牆上的兩字,問是寫的麽子。老頭說,那是他被抓進來的時間和他將放出去的時間。武嶽大驚,出去的時間怎麽能預測?算得準麽?老頭答,人的一切將有定數,到時候我肯定不在這裏了。以後連續幾晚的招待,老頭見武嶽這孩子有誠意,話也多了。他早先也是有誌於天下的革命活動家,1915年反袁世凱入獄,草鋪睡覺硌人,一摸,草的下麵有本書,是《易經》。於是,他就在獄中研讀起來。書上還有橫批、腳注,不知是何人出獄或殺頭前留下的。而他認為是先人指路,出獄後就找了份鄉村中學的教師職業,潛心研究《易經》。解放後,人民政府認為他散布封建迷信言論,被開除出教師隊伍。他要吃飯活命,重的農活做不動,他就偷偷給人測測福禍,看看風水,收點錢或幾升苞穀。他看看武嶽,說,我看你這小青年眉清目秀,有誌向,不是幹農活的料。武嶽忙問,他幾時能甩開鋤頭把,請他測一測。老頭說,莫性急,得一步一步來。三年之內你還甩不開鋤頭把。第一步是,半年之內,公社有大事,你一定報名參加,舍得把命拿出來幹,幹點顯眼的事。武嶽記住這話。果然,四個月後,公社要修一個大水庫,武嶽想都沒想就報名上了水庫工地。他一邊挖土抬石,晚上在油燈下寫宣傳稿,每天一篇。有天晚上,大家都睡了,席子棚裏還有燈光,公社書記查鋪查到這兒,見是一個小夥子打著赤膊,伏在床邊寫著麽子。背上蚊子在飛。他走進去,武嶽抬起身。公社書記問他在幹啥,他說在寫廣播稿。公社書記看看他黝黑的皮膚和磨破了的肩頭,曉得他不是城裏來的隻會玩玩文字的後生,便問,幹了一天了,你不累,武嶽說,他喜歡寫。公社書記點點頭,讓他早點休息,免得傷身體,就走了。兩天後武嶽被通知去工地指揮所上班,成了廣播站的專職采編人員。有一間小屋,一床一桌一凳,雖是席子棚,狹小得轉不開身,可這是自己的辦公室兼臥室,自己也算是公社幹部了,武嶽很滿足了。他暗暗驚異被關在糧站的獄中老頭的推測。那些年,公社學大寨,動輒就是上萬人,幾十萬人的大會戰,打擂台,奪紅旗,挑燈夜戰,宣傳鼓動有的是事幹,武嶽比抬石頭還忙,但心裏充實。過年了縣委書記來視察,與大家一道砌石夯土,又同農民吃了頓年飯,武嶽抓住機會,寫了篇五千字的通訊,工地廣播站廣播了,縣報也發了,還是頭版,縣委書記很賞識,要調他到縣委寫作組,公社書記不讓,說工地離不開這個秀才。三年後,水庫落成之時,一紙文書,武嶽調到縣委宣傳部。報到的當晚,他溜回公社,在公社牧場的一間小屋見到那位“易經”先生。武嶽把一把葉子煙、兩瓶酒擱在桌上,然後跪下了,道:一切都應驗了。我想拜先生為師,學《易經》。“易經”先生不允,說你是公家人了,我戴著“帽”哩,傳出去是兩敗俱傷。武嶽長跪不起,先生隻好收下他,說我隻能給你幾本書,不傳授,最多一年見一次麵,學不學得成全看你的悟性了。然後對武嶽叮囑了一番話。《易經》是至誠之道,雖可前知,唯道本一貫,學無躐等,必正心修身,能盡人之道以合天,斯天人契合,感而遂通,百世可知,初無二理。若一知半解,妄談禍福,自欺欺人,實學《易經》之大戒。兢兢自箴者,竊願以此勉人;二,《易經》乃潔靜精微之學,非潛修靜養,未能深造。於是,武嶽開始了《易經》學習。
方舟聽武嶽談《易經》、老莊,收獲不小。對人對事的態度,感悟人生,都有了一條新的思路。不過每每在與武嶽的交談時,方舟心裏總是不那麽舒服,後來他終於弄懂了,那是一種壓抑感。怎麽會有這樣的感覺?是他工作比自己幹得好,是他書比自己讀得多,甚至是他有一個熱鬧的大家庭,而自己常年孤身一人在外地工作?應該說這些都是原因。所以方舟從內心深處來說,他不願上這兒來,每每上這兒來,心情總不是很好。他知道這不對,這是忌妒。是智力平平的人對高智商的不滿,是弱勢群體對上層人的忌恨。除此之外,那就是羨慕了。今天見到的一幕,徐家細娃講述的,他父親在雪地裏站一天,等待武嶽的情景,他深有感觸。這不是做戲,是自己偶然見到的。估計武嶽下鄉還會遇上這類事,一個幹部引以驕傲、自豪的記憶。坦率地說,方舟還沒有遇上過,即使是他和雀兒寨感情深厚。方舟不能不對麵前躺在沙發上的老上級心悅誠服。從這位老上級身上,自己要學的東西還很多。
武嶽的女兒取藥回來,把膏藥貼在他膝蓋上,往手上敷凍瘡膏,然後用白紗布包上。
武嶽對方舟苦笑,道:“你看我都這樣了,你也該為我想想吧。我一個人擔那麽重的擔子,這怎麽頂得了呢?今天,你看在咱們同事那麽多年的分上,你也該幫我一點忙吧。”
方舟聽武嶽這麽一說,不禁對武嶽產生一種說不出的同情,甚至對魏捷、林晨芳這一批關係到移民工作狀況的不滿也減輕了些,他情不自禁地歎息一聲,看著武嶽道:“你比前些年是老了,又黑又瘦,病也經不住扛了,你的眼睛,怎麽這麽紅呢?是不是害眼病?”
武嶽道:“眼睛沒麽子病,就是長期睡眠不足。”
“這小院晚上還鬧?”
“清靜得菊花瓣落在台階上都聽得見,可白天發生的那麽多事在腦海裏過電影,怎麽可能消停?城市下崗職工的再就業,占地移民的安置,農村移民的農業生產,引進企業的效益上不去,雲豐縣的投資環境得不到明顯改善,除了水路,我們縣通往外麵的公路太難,要改造要錢,吃飯財政改變不了,幹部工資都保不住,情緒低落,人才也留不住……問題多哩。”
武嶽說得很誠懇,方舟知道他說的這些情況是真的,各個縣都有,自己也是當領導的,有體會,隻是雲豐縣問題多一些,嚴重一點,主要是這兒是淹沒縣,有移民。方舟道:“不是我不願意做你的助手,你還不了解我的心情……”
“我明白了,你調別的區縣肯定是書記一把手,那好,你當書記,我還當縣長,這下可以了吧?”
“要回來,我隻能給你當助手。”方舟有些急了。
電話鈴聲響起來,武嶽起身不方便,方舟提起話筒交給武嶽。
“嗯,我是武嶽。徐副書記,是你呀……”武嶽把身子撐起來些,靠在沙發背上,以示對領導的尊重。徐副書記是市委管移民工作的領導,“電話打到家裏來,一定有要緊工作吧……不,不要緊,下鄉受了點風寒,你不是在庫區視察嗎?你可要注意身體呀。發現什麽問題……當然災情重哩,問題很多,很棘手哩……同你看到的差不多,你說的在雲豐縣存在……這也是領導對我們的批評。我們雲豐縣委及幹部,對中央的‘安得穩,逐步能致富’領會不深……不深,當然貫徹得不透了……在我們縣的個別鄉鎮,目前有一股暗流,如不警惕,它就要變成一股邪風……這又說準了‘,移民工作無小事’嘿,我們領會不深,工作滯後,不重視它會吹得滿天烏雲,把我們以前做的移民工作全盤否定哩……徐書記的指示太重要了,我們在下午的常委會上轉達……”
方舟坐在旁邊,聽到這話,心裏不由震動一下,災情,暗流,邪風,移民工作無小事,全盤否定……他直直身子,想插上一句,把他在雀兒寨製止的一起移民上縣城來集體上訪的事告訴武嶽,武嶽繼續在聽徐副書記的指示:“是的,不能有等靠思想……這在庫區幹部群眾中間普遍存在的,思想上的依靠,行動上的懶散,無所作為。市委的精神太好了,號召庫區的幹部群眾統一思想,統一認識,艱苦奮鬥,自力更生……”
方舟坐在旁邊,越聽越有些激動。庫區的縣的工作與他以前所呆的縣的工作不同,要複雜得多艱苦得多。同時也感到自己這兩年在黨校學習,對農村的基層工作太生疏,不由得聯想到他在雀兒寨看到的一切……他越想越複雜,滿腦子亂嗡嗡的。
武嶽接過電話,見方舟坐在一邊發呆,便輕輕地咳嗽一聲,見方舟回過神來,道:“這些年忙移民工作,把我們整得太苦,隻是想把移民搬走就完事了,累了,工作做不動了;在新的問題麵前,思想反應不過來,失去鬥誌,市委說得好,要自力更生,艱苦奮鬥哩。”
這時,林晨芳進來,說:“柴草燒完了,肉也差不多了。”她去廚房洗臉洗手。
“別走,就在這兒吃飯。小鬆,叫你媽打電話給婆婆,要她中午回來,家裏來客人了。”
方舟夫婦還是推脫走了。武嶽病著哩,女主人又不在。
“你還沒回答我哩。”武嶽沒忘記那事。
“容我考慮幾天。”
一回到家,方舟就對林晨芳說:“我決定回雲豐工作。”
林晨芳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才說:“是武縣長做的工作?”
“我自己想回來。”
“不是說好了,我們把家安在重慶,新月也好在重點中學讀書嘛,怎麽眨眼工夫就變了。”
“我也思索很久了,這兒需要我。”
林晨芳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道:“中國最不缺少的就是幹部。”
“晨芳,說話別那麽尖刻。”
“你回來當麽子,書記或是縣長?”
“當然是給武嶽當副手。”
“事情往往不是你說的那麽簡單的,萬一安排你當書記,你怎麽辦?上任還是推脫?人家武嶽等那位置等了好幾年。”
“武嶽說了,書記、縣長由我挑……”話是這麽說,方舟說話的底氣也不足。
“漂亮話誰都會說。你擋著人家的道哩。方舟,千萬要三思呀。今天我真不該帶你去……”
“本來我就不願去的。”
方舟便不說話了,隨手翻閱植物學手冊,道:“我找到佛手的解釋了。”隨即念起來:
“佛手,別名佛手柑、福壽柑、佛手香櫞,佛柑花,芸香科。常綠小喬木或灌木,高3~4米。為名貴的觀賞花木。單葉互生、夏季開花,單生簇生,花瓣內麵白,外麵紫色;萼片5裂;花瓣5;雄蕊30以上。柑果大,卵形或矩圓形,頂端裂片如拳,或張開如指,外皮橙黃色,果肉淡黃色。種子7~8粒。佛手以樹根、果、葉、花入藥。佛手花、果可食。能理氣止痛,消食化痰。花朵或花蕾幹燥品,以朵大,完整,香氣濃厚者為佳。佛手主要產於浙江、四川、福建、廣東、雲南等地。功能主治為舒肝理氣,和胃止痛。用於肝胃氣滯,胸脅脹痛,胃脘痞滿,食少嘔吐,咳嗽,氣喘,噎嗝,酒毒……這隻是一味藥,一道菜,能致富……”
方舟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