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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晚上,良子和方舟都躺在自家火鋪前。

  良子剛睡下,被窩還沒有孵熱,又輕輕爬起來,開開門,走到外邊,仰起頭四麵看看,雪花又開始飄起來,才晴了一天,這雪又來了。他歎息一聲,退回來,關好門,獨自在火鋪坐下,揀起塊柴,點燃香煙,吸著煙,低著頭,在沉思,在默想。

  “你做麽子還不睡?”翻了個身的方舟見良子坐在火邊。

  “又下雪了……”

  使他煩愁的事,他沒有對方舟說。外麵的雪越大,下的時間越長,他的心就越沉重。方舟看出他的心事,道:

  “我們昨晚開會前作了調查,群眾生活無大的困難。”

  “可這一場雪下來呢?情況又會有些變化,又會有些人家沒有糧食吃,沒有柴燒了。在這樣的雪夜裏,那些少衣缺被的人家,這一夜如何度過。”

  良子扳著指拇一家一家地想,估計哪些家有困難。但最犯愁的,就是算出了這些人戶,可村子裏也無法幫助渡過雪關。他忍不住叫醒方舟。

  “我想到一個辦法。凡是黨員、村幹部,再困難都拿點糧食出來,願意多拿歡迎,少拿不強求,集中起來支援貧困戶。有時我們黨員比群眾還困難,可誰叫咱們是黨員、幹部哩。”

  “這個主意好。”

  良子又想起白天在河邊渡口那一幕。看那悶牯子態度蠻橫,辱罵自己,可依他那家境,估計家裏真的缺吃的了。自己家就爺爺兩個人,自己勞動力好,爺爺也吃不了多少,多少還有點糧食。他把煙按熄,站起身,不聲不響,走進廚房,找了條蛇皮編織袋,將米櫃子打開,裝了一袋洋芋、紅薯,又裝了幾斤白米。躡手躡腳走到堂屋,還是把方舟驚醒了。

  這是去哪兒?

  “不出寨子。一會兒就回來。”

  良子扛起口袋,走出門去。

  悶牯子的家很好找,寨子中最破敗的吊腳樓就是。搖搖欲墜,朝兩邊傾斜,用杉樹棒子打撐子撐起。屋裏亮著燈,有麻將聲,良子便不想進去了,敲敲門,裏麵麻將聲沒有了,半天才有人問:“哪個?”聲音小心翼翼,是悶牯子。

  “是我。”

  裏麵聽是良子,就有凳子倒地的聲音,怕是來抓賭的。

  “我睡下了。”

  “把門打開。”

  門打開,是悶牯子打開的,他哭喪著臉,道:“良子哥,我們真的沒賭,你看,沒錢賭,冬夜長,打牌磨時間。”

  屋裏四五個人,有男有女,桌上沒錢。

  “你可以搜,口袋翻給你看。”屋裏的人說。

  “我不是來抓賭的。”良子把蛇皮口袋塞到悶牯子手上,“這點糧食夠你吃半個月的。吃完再想辦法吧。”

  “這……”悶牯子抱著一袋糧食,“哪能要你的?我曉得,家家都不好過……”

  “大家早點歇著吧,養點精神,這幾天村裏有統一行動。”

  “麽子?”

  “至少不是上縣城示威。”

  悶牯子搔搔頭皮,尷尬地笑著。

  良子轉身走了。

  良子走在村道上。

  夜晚在冷而長的黑色裏悄悄地展開。

  風帶著雪花,紛紛揚揚。從暖和的悶牯子家出來,走在冷寂的村裏,良子打了個冷顫。裹緊軍大衣。良子留在雪地上的腳印被後來的雪掩埋。家家戶戶,人們都在火鋪前縮成一團熟睡。寨子裏所有的狗,就是聞出良子的氣息,也不出來叫一聲,舍不得草堆裏已經睡熱的窩。

  可雪夜裏,並非隻有良子在行走。

  回到自家院壩,良子覺得下腹有些墜脹,便摸到柴屋,對著糞桶屙尿,一撒尿便打了個激靈,抬頭看,院壩外三對綠汪汪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良子一慌,尿都憋沒了,掄起尿桶邊的扁擔去追趕,還沒提好褲子,打著綠電的野物轉身疾馳,從地上留下的腳印看,不是毛狗(狐狸)就是野豬。

  良子趕忙回屋,一陣陰冷的風把方舟驚醒。

  良子興高采烈地噓了一句“來了……”

  方舟笑了。就這兩個字,他全明白了。他說“我就估計,好大的雪嘛……”然後眨眨眼,顯得很神秘,又極其興奮。自從河邊攔回悶牯子,方舟的想法動搖了。趕山是違法的,可影響總比移民上縣裏圍攻政府小吧。

  趕山,是土家人冬季的重要農事活動,說得喜氣點,是節日。

  當山寨落下第一場雪時,土家漢子們就興奮起來,不過這時的興奮是按捺著的,一到夜裏,就豎起耳朵聽,皺著鼻子聞,捕捉寨子外頭的異物動靜。

  當山坡上尚未割下來的苞穀稈漸漸從黃變灰,糧食一進了倉,金色的苞穀,紅色的高粱掛在欄杆上,雞壯了,豬肥了,寨子裏散發著誘人垂涎欲滴的香氣,風一吹,飄進山林裏。野貓子、豺狗子、刺豬、野豬、狼,一齊從林子裏伸出頭來,朝寨子張望,鼻子聞著。可它們不敢邁出林子,它們看見寨子裏有人打火把,有狗叫,不知道對它們到來的反應。它們克製著巨大的誘惑。

  雪落在林間,地上墊著厚厚的雪,捕食困難了,便把頭調向寨子,對寨子的恐懼讓位給饑餓的熬煎。有的試探性地來到林與地的交界處,機警地望著寨子,一有風吹草動,一轉身溜回林子。更多的是以大樹、灌木叢、穀草堆為掩護,一動不動,窺視著寨子,活像一群經驗豐富的偵察兵。寨子到底是個大餐館,還是有進無出的大網?

  夜裏,落著雪,野獸們饑餓難耐,再也顧不上自身的安全,躲在密密的雪幕後麵,從大道、小路、柴屋的背後潛入。一路走一路嗅,一有動靜就停頓下來,準備轉身逃跑。一陣驚懼過後,發現寨子裏所有的生靈、活物都進入夢鄉,便又開始步伐堅定地挺進。當它們確信整個寨子不設防時,便開始了大餐。

  它們吃背篼裏的洋芋、芋頭,扯下柱子上的苞穀棒子,去掏牆角圈裏雞,它們大嚼,吃得一夜的響,還打鬧歡快地叫。它們把寨子當成自家的庭院,在自家屋裏作歡快的劫掠,甚至殺戮。野豬較為愚笨,把庭院裏的缸缸缽缽、筲箕簸箕都拱翻了,加以踐踏。野貓子最討嫌,勇士般地衝上台階,對著石門坎屙一泡尿,讓主人家過後三天裏,進進出出都聞到那股狐騷味,臭不可聞,經久不衰。

  土家山寨們絕不在自家庭院開槍射殺野獸,除非野獸毫不講理地闖進朝門。他們通常在山林和田野捕獲它們。

  野獸們可不講兵法,也不要麵子,它們偷襲了寨子,血洗一場,不等天刷粉亮,就帶著獵獲物――雞、鴨、玉米棒子,潮水般地退去,回到山林。

  第二晚再次血洗。毫不留情。

  這次不能讓它們血洗。雀兒寨一貧如洗。沒有麽子可血洗的。這次是野獸們一探頭就打。雀兒寨太需要它們的肉來充實年夜飯的餐桌。

  第二天,良子在寨子中間的那幾棵柏香樹、柏子樹下麵集會寨子的青壯漢子們開會。柏子樹,不是柏樹。柏樹,土家人叫它柏香樹。而柏子樹,其實是比柏香樹更硬的雜木。寨子裏這幾棵柏子樹有兩百多年的曆史了,它向高出伸,向四周延,像一位威嚴的長者,庇蔭著雀兒寨的百姓。

  良子在樹下說,野獸已經進村了,大家回去準備家夥,聽候命令,一旦時機成熟,進山狩獵。

  男人興奮得直搓手。一個人說:“昨晚我從木格窗的破紙洞,已聞到那騷味。”

  “狗屁。那騷味是從你女人身上散出的吧。”

  “半夜裏,我聽到了聲音,從寨子邊林子裏傳來的。”

  “鬼話,半夜裏,那正是你和女人在快活,還聽得到林子裏的聲音?”

  說笑歸說笑,回到家,男人們開始認真準備起來。晚上,火鋪前,狩獵的物件一件件擺了出來。長筒火藥槍,短柴刀,鐵砂子,裝火藥的皮口袋,牛角號,細棕繩套網,男人用細布蘸著機油擦拭,擦得鋥亮。細娃伸手要摸,大人吼:“紮手哩。”細娃的手又縮回去。女人說:“你莫把細娃吼哭了。”把牛角號塞到孩子的手裏。

  難怪細娃稀奇這些東西,春夏秋三季,這些東西都不曉得藏在哪裏,細娃找不到,連女人也找不到,這一下,變戲法一樣,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了。女人為男人準備去雪地裏走的棕色腳草鞋;男人們做這事很興奮。這是入冬以來他們做的第一件可以稱之為事的事。

  自糧食收到家後,男人們就閑下來了。吃煙、睡覺、打牌是主要的生活內容。晚上照例要把身旁的女人摟過來,快活一番。累了一年了,特別是農忙時節,男人一上床就睡的像頭死豬,早把夫妻那點快活事忘了。這下閑了,女人也就將就男人,多給他們一些補償。

  這些年外出打工的多了,好多寨子成了沒有男人的村莊。冬雪的晚上太漫長,更是難熬。年事高的老人怕冷,往火鋪裏添把柴火,便早早睡下,聽風吹老樹的嗚嗚聲,聽雨打擊雕花窗的嗒嗒響,聽寨子與山林的交談,聽著,聽著,進入了夢鄉。

  這時,寂靜的寨子裏傳來貓叫,隻一聲,多半是從柴屋或後門邊傳來的,極其可疑。可疑之一還在於,那貓叫不是麵對嚴寒無可奈何的哀叫,而是壓抑著的喜悅。貓叫過後,屋裏會傳來的聲音,然後是後門“吱呀――”一聲,聲音是細微的,小心翼翼的,木門不是馬上打開,而是被人輕輕抬著打開。這輕細的聲音,在沉睡的寨子裏,仍然能傳得很遠。

  門開了,一條黑影閃進屋裏,兩個熱身子緊緊抱在一起,激動之間,把灶台上的煤油燈打翻了,煤油浸漫著,刺鼻的氣味彌漫了一屋,睡在火鋪邊的貓睜開一隻眼,對兩人叫了一聲,然後閉上眼。兩個人不顧這些,悶聲倒在床上,在床上弄出各種聲音,聲音很大,伴隨著壓抑著的放肆歡叫。這歡叫的熱度,足足能把冰雪世界融化。

  當兩人癱倒在床上後,這些在漫長冬夜找尋歡樂的男女,對門鬥門方的摩擦聲總是心存芥蒂。那木門的響多少讓人膽戰心驚。如何才能讓木門不響呢,往門鬥上麵倒碗水,打濕門鬥往上抬,如果能滴幾滴香油,潤滑更好。於是在兩人同心協力下,木門的響聲越來越小。冬天還在過,開門次數也在增多,開門的聲音更加細小,寨子裏聽不到一點響動。但黑暗中寨子裏鬼鬼祟祟的人影時隱時現,雪地裏留下紛亂的腳步,連本人也不清楚哪是自己的,哪是人家的。

  自良子宣傳要“趕山”,那撩人心魄的開門聲沒有了,鬼鬼祟祟的身影沒有了,連夫妻之間正常的“功課”也停止了。

  土家寨子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但凡趕山號令一下達,參加趕山的男人就不能同女人做事,誰要是自破規矩,就是褻瀆山神,這一冬的趕山就沾不攏邊。自己丟人,男人笑話,連女人也不拿正眼看,後門、柴屋的貓叫後,會有柴塊子狠狠砸出,丟出一聲“挨千刀的,別處叫春去吧”。

  一天的平靜,男人們積蓄得血氣衝騰,這衝騰不準備用在女人身上,而要用在趕山。

  這一晚,村裏的好幾個男人,包括良子,都確定晚上看到那綠汪汪的目光是狼豹,便決定趕山。

  良子家本來應自備一刀豬肉,一隻雞,可今年備不起了,阿鴿送來一隻大紅冠子的雄雞,那是她準備過年殺的。良子也沒說客氣話,接過公雞,來到柏子樹下,把公雞和趕山的家夥擺在石凳上,設了香案,燃上紅燭。良子的牛角號一吹,凡趕山的男人和不趕山的男人、女人、細娃都來了,他們要進行莊重的祭祀,專名叫“祭草”。先是敬香,磕頭,然後殺公雞,雞血一滴一滴滴進一排排盛了水的土碗裏,每個趕山的男人端一碗,一飲而盡。這叫歃血為盟。趕山有一定的危險性,遇上危險不能退縮,要一擁而上,打虎還需親兄弟哩。

  趕山的人都穿得厚厚實實,肩背火藥槍,腰挎短柴刀,別著牛角號,有的還背著棕網,腳上一律是棕色腳草鞋,威武雄壯。二十幾條獵狗不停地叫著,興奮地刨著雪。這群狗中,數野豹子最壯,也顯出一副領袖相。它沒有參加狗們的亂叫,刨雪,而是蹲在良子身邊,一動不動,傲視群雄。它是退役的軍犬,它懂得臨戰前的頭腦冷靜是必要素質。它瞧不起這群“新兵蛋子”。

  良子的牛角號一吹,人歡犬吠地向山林進發。

  方舟跟獵手們一樣,走在隊伍裏。戲劇性的變化是,以前良子央求他,他不帶,現在他希望參加,良子考慮他是幹部,出了事不好說,最後才勉強答應了,給了把馬刀給他。並提出條件,要他寸步不離地跟著自己和野豹子。那把馬刀三尺來長,雪亮雪亮,是部隊轉業時團長送給他的。方舟提著刀走在一邊,總覺得良子小看自己。自己一刀能砍死狼哩。

  北風小刀子一樣地刮。山林躲在雪花的後麵,驚恐地看著這支逼近的武裝,或許那些進犯過寨子的野獸們也在雪後窺視。踏著厚厚的積雪,“叭喳叭喳”地響。開始,覺得周身寒冷,走了一陣,便滿腦殼冒熱氣了。跑在前麵的狗嗅著雪地,興奮得低頭亂鑽,良子急忙把野豹子喚回來,不讓它們在狩獵者沒到崗位前,就打草驚蛇,讓野物逃跑。

  隊伍來到林子邊便停住了,這是狩獵的第一道戰線。幾位有經驗的獵人圍在良子身邊,都蹲著,用樹枝在雪地上劃著,完全是一幅打仗布陣的場麵,查道口,在哪兒布網,在哪兒守埡口。聽了介紹後,良子分配任務下達命令。良子在部隊就是連長,有指揮作戰的本領,大家服他。看著良子成熟起來,在雀兒寨人中已有了威信,方舟高興。

  土家人狩獵分“坐道口”和“趕遍山”兩支人馬,槍法好的,坐在道口上待獵物過來時,負責擊斃逃竄的野物,另一支人馬帶著獵狗滿山遍野地趕出野物,迫使野物朝道口那兒逃去。坐道口的有單人坐道和多人坐道。單人坐道,要挑耐得住性子的人,他時時聽來路上的響動,不用抬頭,能辨別出是麽子野物過來了。緊要的大野獸過的道口,需兩人或三人埋伏著。這種人員的選擇一定要準,不然,野獸會奪路而逃,勞累一天將無功而返。

  坐道口,講的是圍三缺一,這是土家人祖先定下的規矩,那意思是:網開一麵,放你一條生路。如果這樣你都逃不出去,那就是天要滅你了。這符合現代的生態平衡。土家人的祖先夠智慧的。

  良子讓方舟跟著木瓜坐道口。一來坐道口不用奔跑,二來木瓜當兵出身,槍法不錯,會保護方舟。良子帶人趕遍山,還把一袋有溫度的洋芋留給方舟。

  整個狩獵又叫攆仗,意思是攆山就是一場打仗。攆仗分為四個階段:搜仗,起仗,幹仗和倒仗。搜仗:搜出野物;起仗:發現野物;幹仗:迫使就範;倒仗:擊倒野物。

  一切準備就緒,良子一聲高喊:“搜仗!”

  趕遍山的獵人,帶著自家的狗進山去了。

  趕遍山的踏著草叢,穿過樹林,一路敲敲打打,吹著牛角號,扯著嗓子吼。整個山林傳遍了聲音,聲音把樹葉上的積雪震落下來,落在頸子裏,冷得趕山的“嗖嗖”直叫喚。

  野獸們被粗悶的牛角號聲和尖利的人聲、激情四射的狗叫聲給震住了。它們已經感覺到危機和險象在樹林的各處等待著,稍有不慎,迎接它們的便是槍口、陷阱和棕網。它們開始奔跑,在林子裏狂奔。可它們停下歇息,牛角號便從天而降,馬上在身邊響起,馬上又開始逃亡。沒有經驗的野獸,東邊響,往西逃,西邊響往東逃,暈頭轉向,從此迷失了方向。一旦迷失方向,危險就越加逼近。倒是那些老獸們見多識廣,處變不驚,它們聽慣了牛角號,每年山林都會響起的。它們不會四下亂轉、慌不擇路,還對毫無動靜的、靜靜地落著雪、地上沒腳印的路充滿懷疑,不住地打量,窺探,不敢輕易邁出一步。它們憑經驗判斷那走出去的路口上有黑洞洞的槍口瞄準著它們,於是在牛角號的縫隙間選擇新的路可能才是正確的。

  趕遍山的並非一味地敲打、吹牛角號,他們小聲“噓――噓”地吆喝獵犬在地上聞,那叫“嗅臊”,野獸騷味重,走一路就會留下一路,獵犬能“嗅臊”,尋找野獸的蹤跡。趕遍山的還勾下身子,湊在地上查看是否有野獸走過的腳印,一旦發現有新鮮的野物糞便、腳印,有翻倒的藤葉,折斷的灌木枝條,看一看是不是新翻倒的,新折斷的,便可以斷定野物是不是打這兒走過,立即打口哨“噓――噓”,喚過獵犬嗅氣聞臊。獵犬聞臊後,從樹叢藤網中穿過去,搖落樹藤上的積雪。

  良子帶著趕遍山的在灌木叢中穿行,荊棘樹椏,藤刺把他們的衣服劃破了,臉上手上劃出許多血道道。趕遍山是個苦活兒,不停地走,喊,累,又冷,很快就精疲力竭了。突然,野豹子“汪”地叫起來,這聲音尖銳、清脆,大家一下子振奮起來。野豹子叫,其他狗都跟著叫起來。

  “良子哥,野豹子發現目標了!”

  “嗯――”良子平靜得多,他是見過世麵了。

  雖然還不知道獵物是野豬野羊,坐道口的方舟、木瓜扯著嗓子喊:“注意喲!起仗?!”這是向其他坐道口的通報。

  起仗後,趕遍山的便“噓――噓”地催促獵犬奮勇追趕,盡快把野物往道口上驅趕。

  野物被狗從隱藏處追趕出來時,狗的叫聲很特別。狗的叫聲在哪兒,獵物就逃到哪兒,大家能憑聲音判斷是麽子野物,若是“嚓嚓”的枯枝被碰斷的聲音,一定是野羊,身輕體健;若是一片雜草被壓倒的“嘩嘩”聲,就是野豬,野豬膘肥體壯。

  道口傳來槍聲,一聲……又一聲……

  “不好,沒打著……”良子道。

  有經驗的獵人能根據槍聲判斷打到麽子沒有。擦過獵物皮毛的聲音,輕飄。打中肚皮的聲音,沉悶而短促,打中頭打斷腳,槍聲如樹枝折斷。

  大家有些灰心,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讓野物跑了。

  “一隻野山羊……可惜……”坐道口的悶牯子惋惜地說。他說正在瞄準,雪花落在眼皮上,去揩時,山羊溜了。“黑洞洞的,怕有七八十斤。”

  你悶牯子是不是昨晚裝貓叫,叫人家的柴塊子打昏了頭?

  “你真要是去敲開了人家的門,你今天就不能來。這趕山的規矩你不是不曉得。”

  悶牯子急了,道:“天一擦黑,老子喝了碗紅苕片湯就睡,晚上起來屙了泡尿,看見一隻豺狗子在翻木瓜家的紅苕窖,我大吼一聲,豺狗子跑了。老子要是打了半句誑言,你摸我右客的奶!”

  “屁,你右客在哪裏,你右客的奶早讓人家摸了。”

  悶牯子黯然了。方舟安慰大家:“一天捕隻野山羊,三天殺頭野豬,都算是大收獲。”

  第二天,良子作了調整,悶牯子去趕遍山,他來守悶牯子的道口。

  獵犬經過一晚的休息,養足了精神,攆起獵物來緊追不舍,奔過一山又一山,翻過一梁又一梁,無論獵人如何加速奔跑,跑得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也追不上獵犬。隻好站在林子的高處,猛吹號聲,聲援獵犬,提醒獵犬不能“斷臊”。同時,根據獵犬的去向,提醒那一方坐道口的嚴陣以待。

  老遠聽見“砰――”的一聲,火槍響了。

  “倒仗沒有?”

  “倒仗了!”

  木瓜眉開眼笑,不停地撫摸著那管還在冒煙的槍。

  “是麽子?”

  “野山羊。”

  “怕是昨天逃脫的那頭。龜孫子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地上的這頭野山羊被擊中頭部,一命嗚呼。好槍法。

  “那還用說,打隻野山羊算麽子,當兵五年,年年都是射擊優秀。我們那時咋練的,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端著槍,槍管上吊磚頭,先是一塊,再是二塊,還不能搖晃,蚊子停在槍筒上都不飛……”木瓜說起大話來。

  “你看清楚沒有,那蚊子是公的還是母的……”

  “去你的……”

  “木瓜肯定比悶牯子強,木瓜昨晚肯定沒裝貓叫。”

  “好了,不說笑話了。”良子說:“這隻野羊不夠大家過年的,趕山還得繼續。”

  良子重新布置:“注意,小的,像狐子、野兔、野貓子都放過,找大的攆,野豬……哪裏吼,哪裏守,要根據追擊野獸的種類不同組織人員,不要都跑,大家都累了。坐道口的,按照我們打大的放過小的原則殺,不要各處道口都響槍聲,那樣,大的全逃了……”

  良子還是坐道口。他提出放過小的,打大的是不能讓全村人失望。移民新村太需要過個鬧熱年了,死氣沉沉的,士氣低落,不利於發展。同時,這群趕山的男人們太辛苦,這大雪天,不停地在山上跑,肚子裏空空的,不能讓他們失望。

  良子聚精會神,把火藥槍牢牢穩穩架靠在樹杈上,緊握獵槍,瞪大眼睛盯著道口,尖耳聆聽樹林草叢裏的響動聲,野豹子參加趕山去了。

  天色漸漸晚了,遠遠的山巒的輪廓都看不清了,近處各種樹也分辨不清了,林子裏的寒氣更重了。良子不住地搓著手,往手裏哈著熱氣。腳凍得發痛,可不能站起來跺腳,響聲會驚動野獸的。

  突然,小路上傳來“簌簌”聲,很是輕微。良子趕緊端起槍,再一聽響聲,又放下了槍――要麽是風聲,要麽是小動物。果然,一隻黃竹筒子(黃鼠狼)竄出來,黃黃的毛,長長的尾,一蹦一跳,極為輕健。可從它的神情看,仍然東張西望,極為慌張,一有風吹草動就會躲進草叢中。這兩天的追捕,已經把它弄得極其驚魂不定。

  黃竹筒子極為討厭,寨子裏的雞一半都是它偷的。偷了雞不說,還在簸箕裏撒泡尿,那騷味讓主婦在清溪河裏把簸箕刷了又刷,總是洗不幹淨,嘴裏足足把偷雞賊罵上三天。

  黃竹筒子伸頭向小路上望望,除了落下的雪花,看不到任何活物。它確定小路是安全的,躡手躡腳走過來,突然發現灌木叢後的良子,還有那管烏黑油亮的槍筒,那槍筒足以讓森林之王膽寒。黃竹筒子一愣,一動不動,待以斃命。一瞬間,見良子沒動,便飛快一轉身,逃進草叢中。

  小路重歸平靜。

  良子多少有些著急了,天色越來越暗,再無戰機就要收兵了。

  突然,有狗叫,是野豹子。良子能從眾多的狗叫中聽出那是野豹子的叫聲,那聲音粗壯,渾厚,甕聲甕氣,像是對著瓦罐口在吼。趕山時野豹子是輕易不叫的,叫必是發現了大東西。叫聲從山坳向這邊傳來,聲音更清晰了。良子活動了一下腿腳,握緊了槍。

  出現了“嘩啦――嘩啦”的聲音,仿佛是一排柴草被風刮倒。小動物是弄不出這麽大的聲音的。一頭野豬從草叢中衝出來,立在小路間,喘著粗氣。它是被野豹子趕到這兒來的。果然,後麵野豹子的叫聲近了,牛角號也近了。野豬大,足有三百斤,一身褐黑色的毛,長長的尖嘴筒子在呼呼冒熱氣,從嘴筒子間流出長長的口涎,看樣子是被趕山人攆得累翻了。它立在那兒,一對小眼睛四下搜索著。野豬是樹林裏最霸蠻的家夥,力氣最大,牙齒像一排鋼刀,幹仗不講方式,一味蠻來。咬、拱、擠,四五百斤的野豬,豹子都要讓它。而且它是群居生活,四五頭、七八頭一起行動,一齊擁來那真的如洪水猛獸一般。

  野豬與良子迎麵相向,野豬並沒發現良子。它隻想奪路而逃。良子悄悄收起槍。“當頭豬”是不能開槍的,要迅速閃身,讓開路讓它逃過。打“當頭豬”是獵人的大忌,火藥槍不能打連發,若一槍未打中,或沒打死,野豬會瘋狂地撲過來,見人就咬,它那張長嘴,一口能把酒盅粗的青岡棒兒“哢嚓”咬斷,人的手杆、腳杆經得住他咬?良子的父親,打獵在十八寨裏都是有名的,最後還是命歸“當頭豬”,他突然與野豬麵對麵了,毫無準備,躲閃不及,讓迎麵衝來的野豬挑穿了肚子。良子記住了血的教訓。

  野豬小眼珠滴溜亂轉,沒有發現異常現象,認定這小徑是安全的。背後野豹子的叫聲近了,牛角號也近了,野豬慌不擇路,向良子跑來。良子早躲在路後的一株柏香樹後麵,待野豬跑過去有五六丈遠,對準豬的P股舉槍就打。

  “砰……”山林裏一聲巨響,一股白氣升起。野豬不知後麵發生什麽事,停下來要回頭看,卻怎麽也站不穩,倒下了。

  “倒仗沒有?”趕山人在大聲喊。

  “倒仗了!”良子也大聲喊。

  “是不是野豬?”

  “野豬,可能有三百斤!”

  野豹子率先跑攏,圍著野豬轉,刨著地上的雪。它是趕山的功臣哩。趕山的人趕到了,道:“咱雀兒寨這下可以過鬧熱年了!”

  良子扯了把茅草,塞進豬口,盡早“收草”。

  趕山的隊伍,把野豬、野羊的四隻腳綁起,砍來兩根樹棒兒,抬野羊用細的,抬野豬的有碗口粗壯。天也黑盡了,還飄著雪,一行人,舉著火把,抬著獵物,一路說笑,狗兒跑前跑後地叫,浩浩蕩蕩地回雀兒寨。

  晚上,良子家的院壩裏,熱鬧非凡。台階的梁上一邊吊一隻獵物,地壩燃起兩堆火,全寨子的人都來看稀奇。堂屋的大門大開,不停有人從灶屋提來熱水,供剝皮的師傅用。

  “這是頭母豬,P股好肥。”

  “還不及你的右客哩。你家右客上山背柴,P股上釘著好多男人的眼珠子哩。”

  “狗屁。這野味養人,你家右客多吃點,保準又滋潤又閑肥,你養足精力吧,小心你右客浪死你。”

  沒想到這人的右客也在看鬧熱,她衝上來,道:“你說我浪,我浪給你看!各位姐姐快動手,我要給我幺兒喂奶――”

  男人在躲閃,在求饒,還是被寨子幾個潑辣得出名的女人逮住,按在地上,浪女人也不管有多少人,當眾解開棉襖扣子,掀起毛衣,把一個大白奶子對著男人的臉擠了幾下,也不知是不是真有奶水。眾人拍巴掌。女人的男人也笑。他不為自己女人的奶子當眾袒露而羞愧,他又當了回老子哩,洋洋得意著哩。

  師傅開始給野豬剖腹。先割下豬頭,眾人就在院壩裏敬了山神和草神。然後,這豬頭當歸打死野豬的良子。良子不要。支書葉彩三說:“這是咱土家人打獵的規矩,你不能破呀。”良子收下。

  葉彩三說:“有一條規矩可是要破了。以前是‘沿山打獵,見者有份’,可今年特殊,目的就是要讓家家過年都有肉吃。今年就按人頭分了。公社化時期才這麽做過。”

  大家都說公平:“人家趕遍山的都沒說話,我們還說麽子!”

  外麵在割肉分肉,屋裏火鋪前葉彩三正在召集會議。

  “咱們臨時開個會,研究一下過年的事。趁著趕遍山的勁頭,趁著家家都有肉,過個鬧熱年,開了年好改變咱移民村的麵貌,群眾的勁頭可鼓不可泄。這是方書記的意見。”

  “還是方書記想得周到,咱土家人一年忙到頭,就圖這幾天。”

  方舟說:“趕遍山打的肉分到各戶,還是太少,一家就二斤。土家人最講過年了,那叫‘趕年’,是吧,良子爺爺?”

  坐在火鋪邊抽葉子煙的良子爺爺點點頭。

  “我這次來,給良子爺爺帶來過年錢,不多,足夠買頭豬,買點白酒的。老支書,你先拿去,安排人到豬兒寨趕頭肥豬回來,去清溪鎮拉兩桶酒回來,勉強可以過個年了。集中吃頓‘刨豬湯’吧,雀兒寨目前最需要的是人心齊。人心齊,泰山移,還怕貧窮的麵貌改變不了?良子爺爺的過年錢,我回去再寄來,行不?”

  “方舟,你當良子爺爺不明事理呀?你給雀兒寨送了份厚禮哩。這‘趕年’得趕,殺豬的嚎叫要響,鞭炮要響,讓豬兒寨、金雞寨、紅獅寨的人都聽得見,咱雀兒寨也在‘趕年’哩!”

  葉彩三分派明天良子去豬兒寨趕豬,木瓜去清溪鎮買酒。後天全寨人吃“刨豬湯”。

  土家人的春節叫趕年。趕年,那是因為與漢族相比隻在時間上要提前一天,即月大為臘月二十九,月小為二十八。臘月二十四,土家過小年,臘月二十六,家家燒豬肉,臘月二十七,趕快推豆腐,臘月二十八,戶戶打糍粑,臘月二十九,家中樣樣有。

  趕年的傳說,是良子爺爺告訴方舟的。

  武陵山區土家人“過趕年”,最早起源於漢代。土家族民間傳說,漢朝時期,皇帝派馬援來征服土家族人。他率領官兵來到武陵山區攻下城堡,殺了不少土家人。武陵山區“八部大王”率領土家人奮起反抗,官兵圍困九溪十八峒困了三個月,臨近年關還未解圍。“八部大王”為讓大家回家過年商定,叫東門外的數千士兵男扮女裝,咿呀作歌,婆娑起舞,以迷惑官兵,然後乘虛殺回城堡中。士兵們果然穿紅戴綠舞起來,陣勢浩大,極為壯觀。東門城樓上的官兵見之頗覺奇怪,問城堡中的人,城堡中的人說:那是土家族人在提前過年。官兵因而放鬆警惕,“八部大王”趁機指揮士兵拔劍放箭,大敗官兵,收複城堡,大獲全勝,這提前過年就是“過趕年”的最早傳說。

  過趕年還有傳說:南宋嘉定年間,金頭和尚率眾在沅江、酉水流域一帶造反,土王接到朝廷聖旨,調士兵前往征剿。接旨後,由於出征時間緊,等不到過年,於是便決定提前過年。

  有縣誌載:“傳說從前土家人在臘月三十送親人出征,家家戶戶提前過年,沿襲至今存在春節前請叔們、兄弟、至親鄰友‘過(趕)年’團圓的習俗。”

  第二天一早,良子去豬兒寨買肥豬。他早早起來,提著野豬頭,踏著悉悉響的雪,來到清溪河邊,過了石橋,沿清溪河走。

  清溪河麵冒著水氣,密密一層。也不向四周飄散,堆積在河麵,如同啤酒杯口堆積的泡沫。如以為這是溫泉就錯了,清溪河的水依然冰冷刺骨。

  走過水磨坊,前麵是一座石牆院。石牆院臨江,背後是竹林,左右兩邊菜地,菜地裏生長著葉子碧綠的青菜,青菜的莖粗壯,是做榨菜的原料。長江沿岸種植青菜特別肯長,這裏做榨菜也有名,運銷全國各地。

  石牆院是雀兒寨唯一不是吊腳樓的建築。石牆上開有一門,是雙扇的,門是好門,水紅樹做的,厚重無比,可惜年久失修。紅漆已脫落,斑斑駁駁,顯出蒼老破敗的樣子。進門是個壩子,打上三合土。牆邊有個簡易籃球架,一個磚石壘起的乒乓台。對麵是一幢兩層青磚樓房,磚木結構,呈曲尺形。樓下三間大房,中間是樓梯。樓梯和樓上的欄杆都是雕了花的,柱頭和屋簷間修成拱形。屋裏的粉壁是勾了線的,極其講究。

  這幢建築在武陵山是四十八寨都是有名的。它以前的主人也是武陵山的名人。姚舉人是雀兒寨讀書獲得功名的第一人,在兩廣總督手下做了水師衙門師爺,清朝倒台前就把兒子姚昆明送往日本留學,進的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在日本,姚昆明參加孫中山的同盟會,書不讀了,回國來發動軍事起義。一次製造炸彈突然爆炸,炸死兩個同盟會員,姚昆明也被炸斷一隻手臂,還被關進大牢,判了死罪。當水師衙門的父親花大銀子把他弄出來,這時武昌起義爆發,清朝沒了,姚氏父子回了雀兒寨,修了這幢小樓。當年的小樓前是個庭院,花草亭台,把清溪河水也引進來,穿牆而過。師爺守著兒子,不準他出去革命。過了幾年,師爺死了,兒子血管裏沸騰的血也冷了,安安心心做生意。他看準武陵山產的苞穀、高粱質量好,清溪河的水質好,就在雀兒寨邊上,緊靠清溪河建起燒酒作坊,大量收購四十八寨的苞穀、高粱,烤製苞穀、高粱白酒,姚昆明還給這酒取了個名字――清溪坊。姚昆明到底留過學,見過世麵,曉得保證原材料質量,工藝管理嚴格,注重市場銷售這些經營手段,清溪坊一時間產量大增,銷路暢通,清溪坊成了沿江一帶最好的白酒。姚昆明人不錯,發了財仍住在這幢小樓裏,清溪坊的工人也多是雀兒寨的鄉親,所以後來雀兒寨學會了釀私家酒。良子爺爺不是酒坊的工人,而是姚昆明請來的先生,教姚家的大公子、二公子、大小姐讀書。良子爺爺是學舊學的,學的是四書五經,新學一點不懂。清溪鎮有新式學堂,可武陵山區先是鬧神兵,後是鬧棒老二,從雀兒寨去清溪鎮上學不安全,於是姚家請良子爺爺來家設館,教些發蒙的文字,習字,背唐詩。這座雕花小樓良子爺爺那兩年天天來。姚家的衰敗是在一九三五年,姚昆明財大氣粗,被棒老二綁了票,等姚家送去大洋,姚昆明已被撕了票。這地方不安全,姚家丟下這房子和作坊,搬到重慶去居住。作坊毀了,這房子成了村公所,又成了四十八寨民團總指揮部,武陵山區剿匪司令部,直至解放,這兒才成了中心小學校。現在是戴帽中心校,設兩個初中班,附近豬兒寨、金雞寨、楓木寨、紅獅寨五六個寨子的學生都在這兒讀書,有六個班級。老師都是本寨的和附近寨子的。除了阿鴿是公辦的外,其餘七八個老師都是民辦的。

  良子是來找阿鴿的。

  學校裏沒人。放寒假,學生走了,老師也回家了,學校也隻住兩個老師,一是阿鴿,二是一個前兩年畢業的高中生,沒考上大學,就差兩分,阿鴿看他肯學習,聘進來,小青年是楓木寨的,平時住學校,星期天回家,這次放假也回去了。

  學校裏靜靜的,地上鋪滿雪。當年的花草亭台唯一留下的遺跡,便是在靠近樓有兩個大花壇,花壇裏各栽著一株蠟梅。蠟梅長得極好,枝繁葉茂,一大蓬,這個時候枝條上綴滿鵝黃的花,散發著幽香,整個石牆院都染香了。良子最愛聞這蠟梅香,每次聞到,心裏總有麽子在湧動。

  不過,這麽好的兩蓬梅花,怒放在這幾顯頹敗的石牆院,多少有些寂寞。

  有一次,阿鴿對他說:“美好的東西是給世人看,也是為自己,我想首先是為自己。隻有求得自己的完美,才能讓世人稱道。”這句話良子始終記得。

  自阿鴿去清溪鎮索要學校危房補助款,良子還沒有見到阿鴿。昨天的公雞是她直接交到良子爺爺的手裏。她要到錢沒有?

  這幢房子修建還算結實,幾次作為指揮部,駐兵,後來又在這兒打過仗,梁打斷過,柱頭打缺過,兵們下腳重,樓梯、樓板損壞嚴重。學校早成了危房,一遇上大風大雪,房子垮了咋辦?二百名學生的性命誰擔得起?這一年多,阿鴿一項主要工作就是打報告,跑縣裏、鎮上反映情況,申請貸款。不知這次有沒有效果。

  雪地上有腳印,通向門外。尋著腳印,在清溪河邊見到阿鴿。她正在洗床單、衣服,身邊還有一竹籃洗淨的青菜蘿卜。青菜碧綠,蘿卜水紅,煞是好看。四歲的火棘立在河邊的石板上,懷裏抱著他媽媽的羽絨衣,那件大紅的。

  “阿鴿,這大冷天氣還洗衣服呀。”

  勾著身子,蹲在水邊的阿鴿站起來,捶捶酸痛的腰。手臂在刺骨的河水裏凍得通紅。

  “快過年了,家裏啥都沒洗哩。前兩天下雪,今天沒下,正好……聽說打了野豬、羊子哩,昨晚熱鬧得很,我都沒來看。”

  “每戶兩斤肉,你沒來領,呆會兒有幹部給你送來。這不,我先把野豬頭給你送來了。”火棘過來看,讓這黑乎乎毛茸茸的頭嚇得直退,嚇哭了。

  “莫怕,火棘,這是野豬頭,讓你媽媽煮,好吃著哩。”

  阿鴿一點高興不起來,道:“野豬是你打的,豬頭歸你。你還是拿回去吧。”

  “瞧你,我是專門給你送來的。”

  “你應該送到香草家去。”

  “你把唯一一隻雞都拿出來了。我曉得那是留著過年吃的。”

  “這不應該是對我的補償吧?良子哥,我真的不能收。我多少有份工資,比鄉親們好。”

  “你還拖個孩子哩……這幾天我在山上忙,沒送柴來,還有燒的不?”“還有。衣服洗好了,穿上羽絨服。”

  “你別逞能了。我數數日子,快沒了……快過年了,家裏不能沒有火,別把孩子凍著……”一想到過年,阿鴿帶個孩子孤單單的,良子心裏就不好受。“等我忙過了今天,我上山砍一挑來……哦,對了,我這是去豬兒寨,趕條大肥豬回來。”

  “你哪兒來的錢?”

  “方書記給爺爺的過年錢。木瓜去清溪鎮買酒去了。葉老支書說了,明天咱雀兒寨殺年豬。爺爺說了,還放鞭炮,讓幾個寨子都聽見。”

  阿鴿高興了,道:“咱雀兒寨要‘趕年’?”

  “趕年!”良子把豬頭硬讓阿鴿提著,一手提一竹籃清好的被單、衣服,一手提菜籃子,“老書記說,要吃‘刨豬湯’哩,你可要帶著火棘來呀。”

  “我……就不湊這些熱鬧了吧……我愛清靜。”

  良子盯著阿鴿的臉,問:“做麽子不來?一年就這麽一回呀,你也是雀兒寨的人吧?你不來,就不能讓火棘玩玩,放鞭炮哩……”

  阿鴿的臉讓良子的目光掃著,像一道陽光在臉上撫來撫去,越來越感覺發燙,她臉調向清溪河,道:“我已經不習慣往人堆裏鑽……我真的不想去……”

  “阿鴿,你何必要這般折磨自己呢……看著你這樣子,我心裏……”

  聽到這話裏含著哀求,阿鴿說:“我去還不行嗎?”

  良子笑了,提著濕衣服,一路滴著水飛步往前走,說:“衣服提到操場,我就走,我今天要趕豬兒回來哩。”阿鴿望著那魁梧的背影,歎了口氣,一手牽火棘,一手提豬頭,跟在後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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