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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早晨,太陽出來了,照著雀兒寨的普山普嶺。雪沒有化,出奇的冷,陽光經過雪的反照,刺得人睜不開眼。人們仍從吊腳樓裏出來,享受陽光。一天一夜的雪把人們驅趕到火鋪前,貓狗一樣地蜷縮著,煩了。勞動慣了的土家人,窩上一天,筋骨都痛,走出來活動活動。

  從各家的場院到街上,再到通往鎮的莊稼地、山林路都踩出了一條黑道。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哩。

  細娃們、狗們沒有順著黑道走,他(它)們踩著雪跑,在雪地裏打滾。雪霽後的第一個太陽讓他們興奮不已。

  莊稼人沒有心思玩,一天的大雪,他們掛欠著坡上的莊稼地:麥苗讓雪甕好沒有,胡豆苗讓大風刮倒沒有,自家的柴山倒了幾棵樹和竹,是不是要立馬拖回寨子……

  魏捷和方舟一道,在良子家的火鋪邊過的,一早去了豬兒寨查看災情,那也是個移民村。

  良子爺爺一早就伏在案桌上寫春聯。

  方舟和木瓜約好了,今天去看移民田,看看地裏莊稼的長勢。他想實地考察一下,新開的地到底有多?。

  走出寨子,方舟手遮著刺眼的雪光,打量著山川田野。

  前一晚沒看真切,昨天又是大雪,今朝才看清雀兒寨的全貌。

  有在山灣,有在山腳,有在清溪河畔,有的一幢兩幢,有的八十幢、八幢,有的是一字形,有的呈丁字形;有的在凍雨寒風中瑟瑟地立著,有的在樹木的遮蔽中暖和地蹲著;有牛欄、豬圈、雞棚和柴屋,在房屋的前麵,背後,或地壩旁上簇擁著,細娃娃一般地湊熱鬧。

  地壩邊上,屋後的溝渠邊,黃燦燦的稻草、麥草或苞穀稈堆成錐形,或在楓香樹、桃樹、李樹上,活像樹長了胡子,邊上是碼好或散放著的柴枝枝或樹疙蔸,那是才從山上盤回來的濕柴,晾一晾才弄進柴屋。

  這一幢幢的吊腳樓便組成了雀兒寨。

  雀兒寨的房屋、廂房、轉角和吊腳樓,一正兩廂兩吊腳樓的房屋叫撮箕口房屋。有的房屋是三四間正房,橫橫地排成一列;有的房屋有靈氣,在左邊或右邊帶著一個轉角和吊腳樓,像一把曲尺;有的房屋兩邊有轉角和吊腳樓,像隻撮箕。

  其實,雀兒寨的吊腳樓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七姊妹山四十八寨的土家人,居住的房子都是這個樣子。土家人的建築傳統就是建這種木結構的房屋。

  修建房屋是土家人一生的大事。

  修建房屋是個十分漫長的過程。先是資金和材料的準備。四十八寨的經濟是農耕經濟,靠土裏刨食,一年幹到頭,除了吃穿,所剩無幾。這就需要當家人從全家的牙齒縫裏挑,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省。省下來的錢用報紙包好,再用塑料袋裹好,藏在家裏最不易被人發現的地方,或臥室的牆逢中,或房頂的瓦片下。一般情況下,這錢是不能動用的,生瘡害病,細娃上學,莊稼遭小災,都不能動用這錢。那個一年比一年脹大的紙靜靜地躲藏在那兒,像神靈一樣守護著這家人未來的日子。

  遠比積錢要早,那就是很早盤算著修吊腳樓的材料。修五柱還是七柱,需要多少木料、石料,這得事先向掌墨師問好了的。於是,土家男人就要盤算這些材料從哪裏來。前山的哪幾棵樹,再隔幾年可以做柱子了,後山的哪幾棵鬆樹可以采來做大梁,地頭邊的柏香樹可以做橫梁、哪條溝的大青石可以采來做柱礎和磉礅……這就是要男人們長年在山野勞動時留意的,記在心裏,日夜謀劃。一遇上暴風雨或大雪,男人就睡不落鋪,時不時起身看外麵的天氣,把右客也吵醒了。雨停雪霽,迫不及待地往山上跑,去看那些心目中的樹被雷擊燃沒有,被風摧折沒有。至於那些田邊地頭的樹更是男人的寵兒,從坡上辦完陽春回來,路過柏香樹,便把鋤放下,坐在樹上抽袋煙,邊抽煙,邊用目光瞄樹,目測著樹的尺寸,看幾年後修房能不能派上用場。

  待樹長得一定尺寸時,男人們就會把樹伐倒,扛回家來,找地方碼上,上麵蓋上塑料布。今年一株,明年兩株,幾年下來,好大一堆。樹放在家裏比長在山上更讓男人心裏踏實。

  吊腳樓的大小按柱頭的列數定,有五列的,七列的;家境好的,甚至有九列的。雀兒寨的吊腳樓一般是七列的居多。

  這十多年來,四十八寨做生意的多了,年輕人在外麵打工的多了,多少弄了幾個錢,山寨裏的吊腳樓漸漸失去了魅力。平地裏立起了灰色磚混結構的平頂樓房,有陽台,安鐵門、滑窗,牆上貼瓷磚,或雪白,或淺黃,或紫青,那麽霸氣、嬌豔,把古樸的吊腳樓擠到寨子角落裏去了。

  山坡上有歌聲傳來:

  ……

  十月立冬又小雪,豌豆麥子正種得;

  搶挖紅苕辦冬土,迎接來年大豐收。

  冬月大雪過冬至,山中樹子齊落葉;

  多吃紅苕與蘿卜,增產莫要忘節約。

  臘月小寒與大寒,後園梅花開得繁;

  人人都說梅花早,隔年開起等春到。

  這歌方舟熟悉,是土家民歌中的《二十四節氣歌》,方舟聽了好高興。雀兒寨人雖說過得苦,但他們仍在找樂子。隻要心沒死,什麽事都好辦。

  走上清溪河的石橋,聽見清溪河的河灣處,一片馬桑樹的後邊有鞭炮響,這劈劈啪啪的炸聲響了好一陣,在多少有些死氣沉沉的雀兒寨,這響聲特別響,特別刺耳。

  “哪家在辦喜事?”

  “村長家建新房。”

  方舟記起昨晚黑牛沒來開支部會的原因,說是在備料。你是村長、支部副書記,怎麽連支部會都可以不參加呢?方舟有些不高興。

  那馬桑樹林後還傳來喧嘩聲,看來還挺鬧熱。

  “去看看,聽聽造房歌。”方舟提議。

  “還是不去吧……”

  “我沒聽過造房歌哩。”方舟真想長長見識。人民公社時,生產大隊、生產小隊都弄得很窮,家家戶戶都忙填飽肚子,沒有錢造房,山是公家的,建吊腳樓要大量的鬆木,上山砍木材要去公社批條子,難哩,所以當年的雀兒寨都是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的舊房子,沒立起過一棟新的木列子,造房歌還是唱來耍時聽到過。

  “村長都沒來見你。”純樸的木瓜還想拉住方舟。

  “他不來見我,我可以去見他嘛。這正好體現我沒架子呀……走。”方舟抬步向河灣走去。木瓜極不情願地跟在後麵。路的一邊是麥地一邊是菜地。麥苗讓雪甕著,雪淺的地方露出一根根苗,碧綠碧綠的,像是大風吹起的草葉落在上麵,極不真實。而地裏的雪卻是堆在青菜、瓢兒白的葉片上,碧綠中是小撮小撮的潔白。

  黑牛家的住房方舟是清楚的。那是雀兒寨最為糟糕的吊腳樓。牌麵為三間,中間是堂屋,二側是居室和廚房。用不起木料,用冷竹搭的架子,用水竹、白夾竹紮成的牆,然後用泥巴和粗糠混合成的泥漿補壁隙擋風。方舟為何這麽熟悉?那是因那年遭雪災,竹樓讓雪壓塌了,全寨人幫忙修的,方舟、孫為民一幫知青也參加了。黑牛家窮,父母去世得早,黑牛兩兄妹,都小,辦不了陽春,是寨子裏的貧困戶。為了趕工時,泥巴糊得馬虎,四壁都灌冷風,方舟一幫知青在他們家吃偷來的狗肉時,總嫌那火鋪裏的火燒得不旺。方舟一邊回憶,一邊道:

  “那竹樓是該換了……”

  木瓜冷冷一笑,道:“用得著你操心?九?年就換過一道了。這是第三次了。”

  “九?年?”方舟驚訝,“這才過十三四年,就又住不得人了?”“人有高低貴賤之分哩。打工的人回來說,咱農村人怕是永遠趕不上城裏人。有句順口溜是這樣的咱農村人才開始吃肉,城裏人已經吃素;咱農村人才開始吃糖,城裏人卻‘尿糖’;咱農村光棍能結婚了,城裏人開始鬧獨身;咱農村人開始用紙揩P股了,城裏人又用紙揩嘴。”

  方舟笑了,問:“目前,黑牛家幾口人?”

  身邊就一兒一女,在讀書,還有個沒出嫁的幺妹子,叫山雀。

  “山雀?我記不得了。那年我回來,黑牛家是有個細妹子,紮兩羊角辮,還沒桌麵高。”

  “就是她。你看到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了。”

  二十多年前的了……這麽大的妹子還沒交代?留在家裏做麽子?木瓜沒開腔。方舟睨了他一眼。談黑牛妹子山雀的事,他有麽子不好說呢?方舟記起來了,前天從清溪鎮來,阿鴿說起山雀與木瓜在耍朋友的事。方舟笑了一下。

  繞過馬桑樹林,來到一片地坪。方舟他們算是看熱鬧來得最晚的了,地坪上站了幾層人。還有好多人在幫忙。有雀兒寨的,有鄰近寨子的,石匠、木匠一大群。今天是上梁,建吊腳樓最重要的一道工序。黑牛家的房宅坐北朝南,背靠七姊妹山,麵對清溪河。

  土家先民除了敬白虎外,也有趕白虎的習俗,特別是在小孩子不滿周歲時,要時刻提防“白虎星”,怕“白虎星”害,小孩一旦害了翻白眼、吐白沫之類的病症,便認為是“被白虎星罩住了”,要請端公來作法,趕走白虎,以消除孩子的災星。在建造房子時也忌諱白虎,他們認為房宅左邊是青龍吉神,房宅右邊是白虎凶星。“不怕青龍高萬丈,隻怕白虎抬頭望”的觀念支配著他們,因為在他們看來,“白虎抬頭望”會使子孫難成人,導致半途夭折。房宅朝向一般也不坐東朝西,因為西方是白虎,“白虎當堂過,無災也是禍”。

  方舟和木瓜擠在人群裏,沒有聲張,也沒人注意他們。台階上,站著黑牛和他婆娘冉武秀。黑牛老了,頭發花白,可精神頭十足:一身黑皮夾克,毛毛領,也不曉得那皮是真皮還是人造革,反正發著鋥亮的光。他高興了,拉鏈敞開著,也不感覺冷,露出一條猩紅的領帶,一晃一晃的,像搖著的一麵旗。他叼著煙,咧著嘴在笑,在接受著群眾的祝福。

  地坪前,正在進行精彩的表演。

  地坪有一頭大水牛,象征性地犁地破土。掌犁者是位壯漢子,他邊犁邊唱:

  手牽神牛入屋場,賀喜主東豎棟梁。

  手牽神牛犁向東,東方紅日照堂中;

  手牽神牛犁向南,南極先翁賜壽誕;

  手牽神牛犁向西,犀牛望月生瑞氣;

  手牽神牛犁向北,北鬥高照龍頭抬。

  東南西北都犁到,地靈人傑創基業。

  土家工匠師傅打小學得手藝,也練就一副好嗓子,可以邊幹活邊唱福事歌。這也不稀奇。修建新房是土家族四大紅白喜慶之一,依土家族風俗,在修房造屋的整個過程中,都要唱福事歌以示慶賀。

  神牛牽下去,工匠們就齊唱起來:

  日吉時良,天地開場。

  賀方到此,大吉大昌。

  遠看青山一朵雲,近看木馬鬧沉沉。

  三銖五錢頂敬你,請你木馬登天庭。

  東方一朵青雲起,南方一朵白雲開。

  青雲起,白雲開,賀方眾親齊到來。

  左腳踏上生貴子,右腳踏上點狀元。

  生貴子,點狀元,主家今日屋修起,

  富貴榮華萬萬年。

  說罷,掌墨師領唱道:

  一不早來二不遲,正是主人立房時,

  左邊撐起金雞叫,右邊撐起鳳凰翅。

  然後高呼一聲:“起――”

  其餘木工及相鄰們一齊高喊:“起!”

  在一片“嘿著嘿著”的號子聲中齊心協力地將一排排平放著的木列子豎起來,用支撐木杆撐穩當,再列第二列第三列以至四五列。

  各排木列都由平地上立於空中,將安放梁木。這是建房的關鍵工序,也就是上梁。一批選來的大漢抬著梁木,一根一根地抬上去,在掌墨師的指揮下,安上屋脊。這要大膽、心細、步調一致。上梁出不得差錯,一旦出事,將預示著今後這家人日子不順,不吉祥。

  一邊在上梁,一邊在唱《立房點梁歌》:

  王,木王,你生在何堂?

  在西柏山上?西梅山下?

  何人見得你生?何人見得你長?

  露水娘娘得見你生,日月二公得見你長。

  你頭上烏鴉不敢歌,地下老蛇不敢盤。

  你頭上隻等鳳凰歇,腳下隻等老龍盤。

  張郎過路不敢砍,李郎過路不敢量。

  魯班師傅神通大,砍你下來做棟梁,

  寅卯一年開斧砍,寅卯二年砍半邊。

  寅卯三年才砍倒,倒在張郎屋門前。

  張郎才在提墨鬥,李郎便把尺來量。

  小棟梁來三尺五,大棟梁來丈八長。

  一不長來二不短,正適主家做棟梁。

  大鋸來齊頭,小鋸來切腰。

  去了兩頭用中間。

  一點點梁頭,主人四代兒孫做諸侯。

  二點點梁腰,四代兒孫穿金袍。

  三點點梁尾,四代兒孫狀元回。

  點梁已畢,恭喜主人家。

  祿位高升,連升三級。

  “四代兒孫做諸侯……連升三級哩……想的倒美。”

  立在方舟旁邊的木瓜嘟嚕著。

  當最後一根主梁抬上屋頂,安穩後,這架房的主要工程算是完成了。早在地壩上等待的獅子隊等不及了,不等梁上的釘子釘完,就衝到地壩中間,興高采烈地舞起來。身旁的人說,那是紅獅寨的獅子隊,花錢請來的。舞了一陣,獅子們就撲在地上,等玩大頭和尚的指揮者喝彩,目的是說唱些奉承話,討主人給封錢。那喊彩的唱道:

  太陽出來喜洋洋,主人今天立華堂。

  魯班造房千年固,財源滾進代代昌。

  一番喜氣祥和的喊彩後,黑牛急忙將預先準備好的零塊塊錢用紅紙包好的,遞給喊彩的以做喜錢。

  有一個穿紅襖的大姑娘也在遞喜錢。

  “木瓜,那是不是山雀?”

  木瓜沒有回答方舟的問話,轉身擠出人群,像是在賭氣。

  中梁上貼著“堂構鼎新”四個大字,中梁兩邊的梁柱上貼著紅騰騰的對聯,寫道:“華宇新劈通天道,新屋常開智慧門”。

  看熱鬧的在議論:“瞧人家這排場,這才叫造房哩。”“雀兒寨幾十年沒有遇上這樣的排場了,四十八寨也少見。”“那一年冉書香造房排場也不小。”“你老漢糊塗。那是哪年?一九四七年。冉書香是何人?紅獅寨的地主,首富。”“那是……那是……唉,咱二輩子也不要想有這麽好的房子喲……”“人家也是勞動致富,收購四十八寨的山貨,販運到山外。”“你老兄想得太簡單了,就靠收山貨修得起這麽好的吊腳樓?”“還有麽子?”“你木魚腦殼敲不開。”

  說話間,木匠們斧頭或推刨插進腰帶裏,從梯子上下地了。黑牛兩口子、山雀,分頭邀請匠工們,送禮的親戚們和幫忙的相鄰,到側邊的舊房去入席。從那邊屋門口飄出燉肉和炒蒜苗的香味,還有濃烈的酒香,圍觀的人群開始騷亂,人家要坐席了,還好圍著守嘴?大部分人散去了,一部分人被主人拉住不讓走,這一下子方舟暴露在眼前了。看見方舟,黑牛一愣。

  “……方書記,我還沒去看你,你就來了。”

  “我是路過。我和木瓜去看莊稼地,路過這裏。”

  山雀問:“木瓜他人呢?”

  “他人呢……剛才還在這兒……”方舟環顧。發現木瓜在十幾丈遠的草垛子旁邊,蹲著,縮著頭,像一隻水田裏的秧雞。

  “木瓜……木瓜……”山雀跑了過去。

  “山雀,家裏還要招呼客人呢。”黑牛追著妹子的影子喊,“叫木瓜來喝酒。”

  黑牛叫方舟喝杯酒,方舟拒絕了:“恭喜你了,可我和木瓜還有事。”

  黑牛聽出話裏的另一層意思,尷尬地笑著,道:“我忙得一塌糊塗,沒有參加昨晚的支部會。”

  “沒有特別要緊的事,支部會都是應該參加的。更何況研究的是關係到全寨老百姓的事。”

  “是的,是的。我給木瓜請假時說了,有麽子決定給我說,我執行就是。”

  “不是執行就是。你是村長,全寨子人怎麽過年,這是大事,你應放在心上。”方舟說話毫不客氣。“自己有燉肉吃,有酒喝,就不管雀兒寨人過不過得起年,這叫飽漢不知餓漢饑,這不叫當家人。”

  一席話說得黑牛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像開了綢緞鋪。

  “雀兒寨人的生活狀況你多少有些了解吧?”

  黑牛不曉得他指的是什麽,便沒有作答。

  “這房子是你販山貨發財造的?”

  “賺了幾個小錢……發財說不上。”

  “雀兒寨的發展你思考過嗎?你分出點精力過問過這事嗎?”

  “方書記。我建這房,這麽鬧騰,也是給大家樹個榜樣。咱移民也是有希望的、有奔頭的。”

  方舟笑了。他笑黑牛的強詞奪理――你建吊腳樓還意義重大哩。你建自己的房,是在為黨作宣傳哩。你想過沒有,你吃香喝辣,鄉鄰們心裏多不好受?你是富了,不顧鄉鄰們了,鄉鄰們怎麽看待共產黨的幹部?你對移民工作損害大著哩。

  “你去忙吧,那麽多客人等著你哩。主人家不到席,客人不敢動筷子呀。”方舟想想,自己還有事哩。

  “方書記,你幾時有時間?我們十幾二十年沒在一起喝酒了。”

  “有時間的,以後吧。”

  “山雀――山雀……”黑牛堂客在喊,那邊席上差人。

  穀草垛邊,兩個人的身影都不見了。

  方舟走出馬桑林,才追上木瓜、山雀。

  方舟說:“你家正忙請客哩。”

  “我跟你們去看移民田。”

  “你怕不是看田吧?”

  “不是看田是看山呀?”

  “是看人,看走在你身邊的人。”

  “方書記不正經。”山雀嗔怪著,一扭腰,跑到前麵去了,敏捷得像林子裏的山雞。

  山雀是個漂亮的姑娘,長像一點不像她哥。

  黑牛矮胖,山雀柳條;黑牛臉圓,像個南瓜,山雀瓜子臉,一對柳葉眉彎進鬢發裏;黑牛皮黑,山雀皮膚白裏透紅,像才拔出泥土的水蘿卜,紅得來掐得出水。方舟直誇木瓜好眼力。別看木瓜憨厚,悶嘴葫蘆一個,選細妹子倒是有心計。

  “新房子修起了,嫁妝辦起沒有?”

  對方舟的問話,山雀像是沒聽見,木瓜倒是有反應,一張臉掛成要下雪的天空。

  “莫非還沒談起結婚的事?”方舟以為木瓜、山雀都不小了,該談起這事了。

  “山雀她哥不答應。”木瓜悶聲悶氣地說。

  “你木瓜不缺胳膊少腿,又是支委。”

  “嫌咱家窮。”

  一路上,木瓜都極不情願去黑牛家,還有這層意思,他是不滿意黑牛幹涉他和山雀的婚事哩。

  “山雀是啥想法?”

  “你看得出來。”

  “這就好。這是麽子年代了,誰還幹涉得了?”

  移民田在寨子背後靠山的幾處坡地上,以前是坡土,有的種了點洋芋,大片的荒著,讓牛羊放牧,河邊的好田好土被淹後,這兒變成全寨人的主要糧食田,坡改梯,但水源問題解決不好,水渠漏,引來的清溪河水流攏隻剩下三分之一不到,遠遠不能滿足莊稼的灌溉。再加上生荒地,土?,糧食產量低,經濟作物也長不好。前幾年還搞了個移民工程,在右邊幾個小山巒上種起了茶樹,建起了村子所屬的茶場,可能土質不適應,或技術不行,茶葉賣得不好,茶場用去一筆移民生產資金。這幾下折騰,村子發展生產,就再也沒有錢了。

  一邊聽著木瓜的介紹,方舟一邊蹲下地,手抓起田裏的土,搓揉著,細看著說:

  “果然是太瘦,缺肥。至少得種上五六年的莊稼,肥力才上得來。這是下了雪,不然墒情也成問題……怎麽一個水渠都修不好呢?”

  田邊的灌渠是用石板砌的,用水泥坐的縫,可從石板縫裏已竄出一籠草,草枯黃了,但可以想象,春夏時,草長得茂盛著哩。方舟用腳蹬蹬石板,石板鬆動了。

  “這叫麽子水渠,白天裝太陽,晚上裝月亮……誰負責修的?”木瓜瞄瞄山雀,不說話。方舟猜到了。

  “是村長?”方舟生氣了,“田地是農民活命的依靠。這依靠都沒有了,叫農民怎麽活?這是犯罪!修這種質量低劣的水渠,也糊弄得過去,肯定有經濟問題。山雀,我們談的是工作,你不會有意見吧?”

  山雀苦笑一下。

  木瓜遲疑著說:“良子就是揭露水渠的問題,也包括茶場,遭到打擊的。”

  “這個良子,三天了,還躲著不見我。”

  “你還沒見到良子?”山雀問,“良子就在山上,我帶你去。”

  “山雀――”木瓜喝住她。

  “好個木瓜,原來你曉得良子在哪裏,有意不讓我見呀……”

  木瓜一臉的委屈,道:“……是良子不讓……”

  “這小子太鬼!”

  “咯,那半山茶場,那裏有個茅草棚子……他就住在那裏。”

  順著手的指向,茶樹圍著山巒,一圈一圈,像牆垛,小山巒的頂上,一座白雪覆蓋的小屋,一個小饅頭包,在太陽光下銀光閃閃。

  “茶場不是倒了麽,他一個人,孤魂野鬼似的,在這兒做麽子?”

  “從拘留所出來他就搬到這兒來了,秋風起,黃葉落時就上來了。”

  “難怪他爺爺罵他!這點打擊都經不住!上山……他躲我,我偏要見他!”

  三個人沿茶樹間的小路上山。還沒爬上地坪,一條大狗就立在地坪邊對著來人咆哮。

  “野豹子,是我……”山雀在喊,大狗不叫了,衝下來,圍著他們打轉。這條大狗是條攆山狗,體大,腿長。嘴筒子長,模樣凶狠,一身毛黑白相間,如同豹紋,才取了野豹子這個名。木瓜摸著野豹子的頭說這狗是良子從部隊帶回來的,淘汰下來的軍犬。

  地坪上的雪比下麵墊得還厚,太陽照射著,可風大,一點不暖和。

  “良子……良……子……”木瓜喊,小屋沒有動靜。

  屋門沒有關,一推就開了。屋裏的火熄了,冒著青煙,冷秋秋的。屋裏啥都沒有,隻是在火鋪邊鋪上些幹穀草,上麵扔著件黃軍被。被燒了個黑洞,一定是火星星濺起來燒的,牆上掛著一件軍用雨衣,還有一支自製的長管獵槍。火鋪上衝堂鉤上懸著一口鐵鍋,方舟掀開鍋蓋看,一鍋的洋芋坨坨。用手摸摸,還有些餘溫。牆角堆的也是洋芋。看來良子在山上頓頓都是吃這個。

  他是覺得丟臉,沒臉見人,躲在這兒?這十多年沒有見麵了,方舟對他也陌生了,他到底是心高氣傲,還是沒出息?

  一排三間屋,是茶場的辦公室,烘炒茶葉的作坊及保管室。房子是竹子夾壁牆,糊的泥巴,頂上蓋的是穀草。茶葉生產是季節性活兒,一年有大半時間沒人,這房也就搭得簡陋。草棚頂掀開一角,雪都飄進來了,在牆角堆成一堆。

  “這房子還住得人麽?虧是良子哥……”山雀有些心痛了。“等會兒,我喊幾個人來,爬上屋頂重新蓋一蓋。”木瓜道。

  山上沒拉電線,小桌上一盞煤油燈。桌上攤著張地圖,是手工畫的,畫的一條紅線沿著山巒彎彎曲曲。木瓜說:

  “是灌渠的走向。我和良子把灌渠路線改一改。這幾天,良子正在計算整個工程造價。”

  方舟心裏一亮,良子沒有消沉。

  桌上還有一疊書,有土壤學、作物種植、果樹栽培方麵的。良子是想改變家鄉麵貌呀。

  良子哪裏去了?

  “他能去哪兒,不會走遠的。”木瓜道,“野豹子,帶我們去找良子。”拍拍野豹子的頭,野豹子聽懂了,轉身出門,沿茶園間小路跑走了。三個人跟在後麵。野豹子高興得尾巴直搖,把茶葉子擦得“刷刷”響。

  繞到小山堡的背後,展現的是一片窪地。窪地裏的雪已經融化,地頭有四五個人在喊,一個人在趕著牛在翻土。扶犁的不停地吆喝,揮動著鞭子,牛走得飛快。地頭還有兩頭牛。扶犁的穿一件黃色的統絨衫,滿頭大汗。牛背也熱氣騰騰。遠遠望去,方舟就能認出扶犁的正是良子。野豹子竄到地頭叫,良子掃了半坡上的人一眼,又繼續犁。犁到地頭,幾個人忙著卸下牛,又把犁套在另一頭牯子身上,良子趕緊脫下軍用統絨衫,隻穿一件紅運動服,駕著牛又犁。

  這是麽子事?坡上三個人都愣住了。

  走到地頭,香草也在。這死女子昨天也對方舟打埋伏。香草有些忸怩,趕忙迎著方舟說:“這三十畝地是旱改水。寨子裏的牯子去年死了兩條,等一開春,人家也要用牛,等人家用完再用,季節就趕不上了。良子昨天從豬兒寨借來兩條,良子家一條,三條牯子。良子誇口自己一人犁得下來,於是村人打起賭來,三頭牯子趕上坡,駕上又犁,牯子累得吐沫子,就換一頭牯子犁,這叫牛歇人不歇。牯子都吃不消了,人頂得住?你來得正好,方書記,你去勸勸他吧,莫霸蠻了……”

  “別勸,哪個都勸他不住的。”作為良子的戰友,木瓜最了解他。那地頭的兩頭牯子果然累得吐白沫了。再看看犁田的良子,除了滿頭像掀開蓋的蒸籠熱氣騰騰外,手扶犁穩穩當當,鞭子揮得仍然有力,吆喝聲均勻。

  與十多年前見到的良子相比,現在有些變化。長得結實了,像一棵大青岡。眉宇間透出一股子英氣,那是從兵營中練就的。已褪去少年時代的稚氣,額頭上的皺紋和腮幫子上的胡子須須,記錄著他的滄桑閱曆。他身上唯一沒變的就是如今見到的這份“拚命三郎”的勁。

  冬季農閑時寨子裏的青壯年總要組織幾次“趕山”,一來消除林子裏的野獸們對寨子裏的人、牲畜、莊稼地的侵害,二來收獲些食品。可打豬也危險,野獸被困住,困獸猶鬥,好幾回野獸傷人。因此不準細娃趕山。良子不聽,要去。約木瓜,木瓜不敢,他自己跟著方舟他們進山――等他們先走一個時辰,然後踩著他們的雪窩子走。他帶著自製的土槍,直到方舟發現旁邊的雜木林子裏樹枝在搖晃,傳來“紮紮”的聲音,舉槍瞄準,衝出林子的是良子,差點開槍打著他了。趕他走,他怎麽也不走。也不好趕他。他一個人出山,遇上野獸咋辦?

  良子打獵不怕死,天生一個英雄漢。守候兩天,見到一頭小野豬,野豬沒有看見他,都快從前麵橫穿小路過去了,他大吼一聲,一躍而起,方舟拉都沒拉住。野豬轉過身,對著他衝來,他也不躲閃,野豬張口就咬,咬住槍筒,良子一扣,野豬腦門心開花了――要是一百多斤以上的野豬,良子怕就沒命了。

  良子打死了野豬的消息傳遍全寨。可全寨人一致決定,再也不讓他,方舟也不讓,良子老跟著他,他責任重大,可良子爺爺要讓他去――土家漢子不會“趕山”,那是個右客。

  ……田犁完了,三頭牯子累得腿直閃,良子也滿頭大汗,但身板閃都沒閃,一棵大青岡。

  香草給良子抹汗,良子拖過毛巾自己揩,一邊說:“把三頭牯子累垮了,多拌點麩子、打米豆喂喂,一定注意,莫讓豬兒寨的人曉得了,曉得了要罵死我。”

  良子走到方舟麵前來,憨憨地笑,說:“兩天都沒見你,我這裏忙,要趕季節,窮呀,窮隻有打這些餿主意。”

  “這是一方麵原因。還有不想見的理由。見你比見中央領導還難哩。”

  良子抓著頭皮“嘿嘿”地笑。穿上統絨、黃軍大衣。

  山上仍然很冷,不能在野外呆久了。兵分兩路,一路牽牛回寨子,一路回茶場小屋。照例是野豹子打頭。

  回到茶場,香草和山雀劈柴生火,良子和木瓜爬上房頂蓋被風掀開的草棚,方舟在地下遞材料。原來的麥草早被吹散了,找不到現成的,良子和木瓜砍來幾根慈竹,先把細枝葉紮在竹片子上,一條一條蓋在草棚頂上,把天窗遮住了,用鐵絲紮好。雪擋得住,小雨也擋得住,大雨就說不準了。勉強可以遮風避雨。

  火鋪的火升起來,屋裏溫度升起來了,衝塘鉤上的鍋裏,水在鼓泡,屋子裏漸漸有了活意。

  坐在火鋪前,方舟說:“良子,你一個人趕三條牯子,多少有些霸蠻。”

  良子望著火不言語。

  香草說:“去年剛回來,良子哥就包下悶牯子九畝土栽苞穀。村長家有一池糞水,四米長二米寬二米深,悶牯子說,這糞水你良子要能不歇氣挑完,我就白送你,一分錢不要。第二天良子哥和我挑了五挑糞桶去,小的能裝一百二十斤,大的能裝一百五十斤,他舀和挑,我淋。他左右兩肩同時擔兩挑桶,悶牯子說這叫麽子挑法,良子哥答苦命人就得這麽幹。同時挑兩挑,腳下生煙,行走如飛。寨子裏好多人來觀看,說,這武陵山土家山寨的壯漢子多,可哪個也沒這麽霸過蠻。良子哥是個強牯牯,說,不霸蠻不行,種苞穀搶的是季節。從上午不到十點開始挑,中午不歇氣,下午兩點半,一池糞水全部挑完,湯湯水水都是舀幹淨了的。”

  “還有哩,點苞穀時他一個人打窩,我、山雀、香草栽苗,三個人都累得趴倒在田裏,硬攆不上他。”木瓜說。

  大家笑,良子沉默著。大家不笑了,良子才說:“一年前的春天,我背著軍用背包回來,一爬上山頭看見這景象就哭了――十年前當兵時寨子是麽子樣,如今回來寨子還不如十年前。土地?,莊稼不肯長,苞穀棒子長得像雞蛋殼那麽大點;雖然國家對移民有政策優惠,但無錢買化肥,水源又不足,水肥兩樣不占,莊稼長得更糟。你們笑我這樣辦陽春,可我有麽子辦法,我隻有土家人的勤勞和悶牯子一樣的蠻力。”

  “可你有知識,你在讀書。”方舟指出這一點。

  “是的,我在讀書,因為我不服氣。打回寨子那一次後,我沒有再哭過,而是在笑――這兒是片希望的土地。頭頂的陽雀子在叫,把土家漢子的全部希望和積蓄的全部力量都喚出來了。”

  “昨晚的支部會研究如何組織大家過好這個年。”木瓜說。

  “仍然沒有眉目。”方舟說。

  “我也在想這件事。咱雀兒寨人手裏沒錢,僅靠政府也不現實,可咱有人,有的是氣力,能幹點麽子呢……我想起一件事,隻是沒有想透……”

  “麽子……”木瓜搶著問。“趕山――”

  “趕山?”

  “有《野生動物保護法》哩。”方舟道,“這怕不太好吧?”

  “人重要還是動物重要,人心不穩,影響移民工作、影響政權哩。”良子道。

  這時,地坪上有跑步聲,很是沉重。門“嘩啦”推開了,一個小夥子跑進來,氣喘籲籲。

  “不好了,悶牯子一夥子要去縣城,找縣委要飯吃,租了條船,正在邀約人,馬上要出發哩……還寫了橫幅,要生活費要吃飯’。”

  “有多少人?”方舟問。

  “怕有六七十個。”

  “這麽多?”方舟暗暗吃驚。“六七十人往縣委門口一堵,橫幅一扯,影響就大了。”

  “去攔住他們。”良子道,站起來,首先衝出門。“派人通知老支書。”

  “老支書已趕去了。”

  雀兒寨臨江有個渡口,嚴格說是個臨時碼頭。伸到江裏的沙嘴可以上下人。沒有躉船,沒有管理渡口的人,江岸上連個等船的席棚子都沒有,隻是在寨子下邊有棵桐子樹,等船的人立在桐子樹下,等跑短途的機動客船來,招招手,船就靠岸;沒有,船繼續開,其實就是一個招呼站。機動船隻在鄰近兩個縣跑,坐的人多半是農民。

  方舟、良子、木瓜趕到河壩,河壩上積聚了一大群人。老書記葉彩三已趕到,立在最前麵,麵對群眾,背後的江邊靠著一條木製機動船,這就是說的租來的專船,送移民上縣城。

  葉彩三披著件舊大衣,藍灰色的,棉花紮成條,齊膝蓋頭,肩頭、袖口都打著補丁。拄著根實心竹,一臉的痛苦,看來是胃病又翻了。

  “鄉親們,聽我一句話,去不得的,靜坐示威是違法的。”

  “我們是去講理,要生活費,要飯吃,正當理由,叫麽子違法?”說話的漢子大聲粗氣,立在葉彩三麵前,這就是悶牯子。

  悶牯子是寨子裏的出了名的惹禍包,天不怕地不怕,又沒個頭腦,別人一起哄就跟著走,最容易被人當槍使。人又特別懶,地不種,打工不打,老婆跟人跑了,他不後悔。他的理論是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三裏地趕個嘴,不如在家喝涼水。”

  “悶牯子,心口窩裏四兩肉哩。國家給了生活費,給了糧的,你還要麽子?”

  “不夠吃,早用完了。”

  “我曉得,你是打麻將輸了。你這號人呀,長得一身蠻子肉,做麽子就不曉得勞動呢?你老婆翠花是咋走的?多好的女人呀……”

  “好麽子,一哭二笑三趕場四上廟,她就那點能耐。”

  “你是看她走了恨她哩。翠花在家時,屋裏院裏,鍋是鍋灶是灶,你哩,甩手掌櫃一個。悶牯子,國家給我們不少了,咱不能光兩個肩膀扛張嘴,等救濟糧呀。”

  “老支書說得對。雞子長著兩隻爪子還會找糧吃呢,咱有兩隻手還能餓著。”

  葉彩三見有人支持自己,精神好了些,聲音也大了些:“大家都跟我回吧,別給政府添麻煩了。”

  人群開始動搖了。

  “別聽他的!”悶牯子一揮手。“回去,回去冷鍋冷灶,誰給我們過年?政府給移民有筆過年費,縣裏壓著哩,就是不想給我們。我們坐著等餓死,得去討。那是我們的錢!”

  “你聽誰說的有這筆錢?悶牯子,你可不能亂說話,這叫造謠,鼓動鬧事哩。有這筆錢,雀兒寨首先應該是我曉得。悶牯子,有人把你當槍使哩。”

  “咱是那號人?咱悶牯子上床認得媳婦,下床認得鞋,出門認得莊稼地。”

  “老支書,這眼看著一天天快過年了,咱家裏啥都沒有,怎麽糊老婆孩子的嘴,隻要你答應給錢給糧,我第一個退出,不去縣城。”

  “前幾天木瓜運回來的燒的,吃的,都是清溪鎮政府給的,你就吃完了?”葉彩三不信他的話。

  “咱一家老小六口哩,睡在火鋪前烤洋芋,一地都是哩。你是不當和尚不知頭冷。”

  “鄉親們,困難家家都有,村黨支部都清楚,昨晚我們還在開會,商量對策哩。我們要咬咬牙,共同渡過難關。一開春,我就挨家挨戶走,把佛手苗送到大家手裏,大家好好種,那是搖錢樹呀。”

  “我們不稀罕那破樹子!吹得神,誰見過賣多少錢?當發火柴一燃就過。”

  “那可是我一個冬天的心血呀,怎麽能這樣說呢!”葉彩三氣得握著的實心竹在顫。額頭冒汗,怕是胃痛了。

  “老支書,你是頭勤勤懇懇的老黃牛,咱全寨人公認的。可有些幹部不像你,又造房子又吃肉端酒,他倒是過鬧熱年了,我們呢?哪個來管我們?”

  “不出去可以,每人發五十塊錢,五十斤糧,我們兔子一樣聽話,呆在雀兒寨不走。”

  悶牯子這一提議,得到大家的響應,頓時,像一陣旋風刮起,叫喊得更凶了:“我們不要那佛手苗,發錢發糧。不答應我們的條件,就找縣移民局,縣政府!”

  葉彩三一臉苦笑,說:“鄉親們,你們是曉得雀兒寨家底的,你們這不是給我們為難麽?”

  “左一個鄉親們,右一個鄉親們,你是在哄騙咱。”悶牯子用手推葉彩三,“讓開,莫耽擱我們上船,我們還要去縣城哩。”

  後麵的人往前擁。葉彩三年邁體弱,已經被悶牯子推到水邊了。人們紛紛跳上船,直喊:“快點……快點……開船……”

  良子和方舟、木瓜一直在後麵觀看,一見情勢緊了,衝上前去,一個箭步,飛身上船,順手抓住葉彩三的大衣往上一提,葉彩三被提上了船,沒有被人擠到水裏。良子厲聲問道:“你們這是做麽子?”

  悶牯子領著人正在上船,突然看到從河岸上飛來一條大漢立在他麵前,不由猛然一怔,連連往後退幾步。良子從天而降,悶牯子猛然驚退,把在場的人全部嚇得目瞪口呆,連葉彩三也成了泥塑木雕一般,驚呆著兩眼一動也不動。

  悶牯子終於回過神來道:“我們要去縣裏要回該我們的。我們沒吃的了,沒法過年,我們移民為國家貢獻那麽大,可我們比其他農民的生活差遠了。憑什麽,我們不服氣。良子哥,你們家好像也是移民哩。”

  “可我們不給政府添亂,我們要靠自己想法子。”

  “你風格高,你是黨員,做麽子進拘留所了?”

  “你――”良子一把抓住悶牯子的衣領,拳頭擰緊了。

  “莫要打人!”葉彩三製止他。

  良子把拳頭放下來了,悶牯子曉得他不敢打,便掰開良子的手,整整衣領,轉身吼駕長:“還愣著麽子,開船!開――船――”

  “哪個敢開!”良子對駕長道,“縣政府要是出了事,你逃不脫!是你運的人!”

  白發的老駕長為難了。

  “我來開,我不怕!殺頭坐牢我去!”悶牯子要去後麵開機器。

  良子一跺腳吼:“悶牯子,你要是再敢挪動一步,去動機器,老子掀你下河!殺頭,坐牢也嚇不倒我!”

  悶牯子真的沒敢邁一步。方舟走上船,站在船頭,麵對一船的雀兒寨老鄉,炯炯的目光,在全船人的臉上掃視了好久,道:“我們都認識,我也算半個雀兒寨人。我也當過副縣長,也算管得了你們的官兒。你們一定要去縣城鬧事,我問問,你們誰是頭兒,準備要幹麽子,站出來和我講。是誰,站出來呀……是你吧……悶牯子?”

  悶牯子不開腔了。

  良子說話陣仗翻天,他們不怕,他們曉得良子跟他們一樣,是農民,而方舟就不同了,神態非常鎮靜,講話的聲音,與他們見過的縣領導一樣,非常平靜。這平靜背後是威嚴和權力。他們心驚膽戰,一個擠一個,縮在船艙裏,頭縮在棉衣領子或圍巾裏,縮頭烏龜一般。

  方舟連問了數句,見全船鴉雀無聲,又補充說:“我前天一進寨子,就有人給我說,寨子裏有人在私下開會串聯,要鬧事。我還打算見見大家,聽聽大家的想法、要求,了解一下要怎麽個鬧法,但事多還沒來得及,你們就要出發了。你們倒是給我說說,怎麽個鬧法?請大膽地站出來說,說在明處。”

  吵鬧得最厲害的人,如今都不開腔了,一個個縮下去。半點聲音也沒有,連一根鋼針掉在船板上都聽得見。方舟把目光落在悶牯子身上,上下掃視了他一陣,說:

  “你叫悶牯子?你說吧,我看你嗓門最大,衝在最前頭的,到底為麽子事?”

  悶牯子不敢正視方舟的目光,聲音也比剛才小了許多:“我們聽說,國家為我們撥了錢,我們就是想去問問……”

  “你聽誰說的?”

  悶牯子不開腔。

  “叫你說出人來,你又不說。要麽你是要保護挑唆你的人,要麽你也不大相信他的話,隻是想借勢鬧鬧。鄉親們,你們要相信,政府是為老百姓的,中央來的錢,政府一分一厘都不會克扣,全部發放給你們。悶牯子帶你們去縣城,你們莫去。一層肚皮一層山,你們曉得他就是為你們?他在寨子裏的表現,你們是看在眼裏的……”

  “方書記,你這是過我們的堂呀?”

  “是又咋樣?悶牯子,我八幾年回過雀兒寨,你還小,我不認識你,你肯定認得我。剛才我了解了你的德行,你是一口勤快牙,一身懶肉巴。你這漢子大,其實一包水。”

  方舟看把悶牯子鎮住了,群眾的情緒穩定了一點,非常痛心地問道:“你們究竟是為麽子?一個一個地講吧。如果現在不好講,回寨子講也可以;你們找我也行,我到你們各家去拜訪也行。我雖然現在沒在雲豐縣工作,可我是市管幹部,有機會會把你們的情況向上反映的。我想回雲豐縣工作,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話說回來,移民的後期發展工作才剛剛開始,工作有些跟不上。移民遇上災荒,我們一定要把情況查清楚!真正缺糧的,發糧。什麽時候缺,什麽時候發!我在這兒拍胸膛,我方舟負責到底。”

  他的聲音洪亮,震動著河麵,也震動了人心。從眼光看,人們相信他說話不是放空炮。方舟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如果有人不缺糧,也不缺錢,存心與政府搗亂,那麽也把話說在明處,不要裝縮頭烏龜,站出來呀,要想吃胡豆,又怕聲音響。不敢站出來呀,生成的貓兒,改不成虎。我警告有些人,要想利用移民生活中暫時的困難,欺騙群眾,破壞安定,那是夢想!人民不答應,政府不答應,我們共產黨也不答應。鄉親們,回去吧,不要人引著不走,鬼拉著飛跑。”

  一船的人,竹籃裏裝的魚鰍,走的走,溜的溜,早去了一大半。

  這時,良子大喊老支書,老支書倒在船上,蜷成一團――又是胃犯病了。老支書直說:“吃粒‘胃舒平’就好了……”大家齊動手,把老支書抬回雀兒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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