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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雪忙碌了一夜,沒有消停,到了清晨,倒是小了。

  天空漫灑著雪花,隻是落在地上已成星星點點。雀兒寨一夜之間全變了,成為混沌的世界。普山普嶺皆為白色,房、街、街後的竹林、河上的小石橋都白了。瓦溝墊著雪,隻露出黑黑的瓦脊,清溪河的兩岸墊滿了雪,河水冒著熱氣,一團一團地升起來,也是白色的。

  家家戶戶都開門走出來,讓這一夜下了這麽大的雪驚呆了。在往年,大人細娃都高興,大人們搓著手,細娃們抓把雪,互相扔著,尖叫著。可如今,都立著,呆若木雞。這場大雪,對處在困境中的雀兒寨人,無疑是雪上加霜。

  人們似乎一下子不能適應今天的天氣。大家都從吊腳樓裏走出來,望望街,望望對麵的吊腳樓,望望從吊腳樓裏走出來的人,似乎從未見過;見從那門裏走出人來,似乎也沒見過,大家互相望著,半晌才打招呼,然後是笑――笑自己連朝夕相見的鄰裏都不認識了,笑自己連祖祖輩輩居住的雀兒寨都不認識了。人們從熱烘烘的屋裏走出來,來到這冰寒的世界,冷得直跺腳,直往手哈氣。

  雪把雀兒寨與外界的聯係阻隔了。去不了清溪鎮,去不了四十八寨。然而寨子的人仍然走上街,走向鄰家問候,走出寨子,走過石橋,去地裏看莊稼,去樹林看壓倒的樹和竹,去看下的套子,去尋找被大雪掩埋的路。沒膝的雪地上留下一行行黑洞洞的腳印。

  方舟是被凍醒的,火鋪上忘了加柴,剩下餘火,沒有火苗,白灰下冒出一股股青煙。良子爺爺還在睡。方舟悄悄起來,去柴屋抱來柴,加在火上,待柴開始燃燒,才把自己蓋的被蓋搭在良子爺爺身上,輕輕的,怕驚醒了他,然後披上大衣出了門。走過冒氣的清溪河,穿行在彎彎曲曲的麥地裏,來到山邊。山邊,在青翠的竹林包圍中,有一幢吊腳樓。樓的粉牆、青瓦與翠綠襯托得很好。如今一派大雪,分不清哪是竹子哪是樓了。唯一的區別是吊腳樓的煙囪冒著藍煙。

  “葉彩三……老葉……”還沒攏地壩,方舟就喊。迎接他的是從門樓裏竄出的一條大黃狗,站在地壩邊,毫不客氣地對他狂叫。當過知青的人是不怕狗的,方舟繼續往前走。跟著從門洞裏跑出的是一細娃,他邊跑邊喝住黃狗:“黃兒……黃兒……”狗聽話地不叫了,警惕地看著來客。細娃有六七歲,虎頭虎腦,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穿的也少,還光著個腦袋。山裏的孩子一點也不嬌氣。

  “你是誰?”細娃警惕地打量著方舟。

  “找你爺爺。”方舟估計這孩子是葉彩三的孫娃。

  “找他做麽子?”細娃固執地立著。

  方舟笑了道:“一定要做麽子?來看看他不行麽?”

  “你從來沒來過我們家。”

  “所以我叫不出你的名字。你叫麽子?”

  “葉苗兒。”

  “葉苗兒,帶我進屋看你爺爺。”

  “婆婆在屋,爺爺在棚子裏,一早出去的。我帶你去找。”他吆喝了一聲黃兒,領頭沿山邊走去。狗跑到前麵。

  山邊應該有條路,可雪地裏分不出路。方舟尋著葉苗兒踩出的腳印走。

  前麵有狗在叫。“黃兒……黃兒……做麽子……”葉苗兒跑起來。

  前麵一塑料大棚,棚是由楠竹紮的,支撐不住這麽大的雪,倒了一半。另一半上麵的雪也在一點點地往下掉。大棚搖搖欲墜,支架“吱吱”地響,一閃一閃的。一個人臥在雪地裏,黃兒圍著打轉,叫著。葉苗兒跑攏,叫著“爺爺”,聲音帶哭腔。

  方舟跑攏去。是葉彩三,匍匐在雪地裏,頭發、胡子都沾滿了雪。狗和葉苗兒已把他喚醒,他微微睜開眼,抖落睫眉上的雪花,看著方舟。

  “你是方舟……木瓜給我說了,叫我們不開支委會給你匯報工作……”

  “是我說的,老書記,是我叫不開會的,反正我要來看你。”方舟扶他坐起來,“你這是做麽子?”

  “棚垮了,佛手苗要死啦……”葉彩三要掙紮著站起來,可沒有力氣。頭上豆大的汗珠滾下來,他手捂著胸口。“快,搭棚子……”

  “爺爺胃病翻了。”葉苗兒抹著淚說。

  “去,回去拿‘胃舒平’來。”葉彩三指揮孫子。

  “我背你回去。”方舟道,蹲下來,讓葉彩三伏在他背上。葉彩三推開了他。

  “我不能走,佛手苗咋辦,要凍死,咱雀兒寨要靠它致富哩。”

  “可也不能不要命呀。”方舟發覺他一人背不動老書記,便叫葉苗兒回去叫他爸。

  “我爸還沒落屋哩。”

  “他去哪兒了?”

  葉彩三說:“在廣東打工,還沒回來哩。我吃‘胃舒平’管用,苗兒去拿藥。還不快去。”

  葉苗兒帶黃兒跑了。

  “這是鎮裏給我們引進的項目,是咱雀兒寨的希望哩。”葉彩三說,“下了一夜的雪,我一夜都沒睡,這佛手苗可不能毀了。還沒幹兩下,胃病就翻了,瞧我這身子,不爭氣哩……”

  葉彩三是雀兒寨的領頭人,當了三十多年的老支書,方舟還在當知青時他就是支書了。比起當年的支書,現在的支書當然老了許多。當年的一個壯實漢子如今隻剩下一把骨頭架子。頭發、胡子全白了。唯有那白眉下的目光還炯炯有神,仿佛是一種精神在燃燒。

  “這一棚子的細苗苗就能讓雀兒寨人……”方舟表示懷疑。

  “你可不敢小看這佛手苗。一家分二十株到三十株不等,能產百來十斤。一斤可賣十五塊錢,一家人就一千多塊錢哩。”

  “這東西有市場?”

  “不愁賣不出。佛手可提取香精,可入藥,治心口痛。有多少收多少。”葉彩三抹了一下臉上的雪。

  難怪老書記會這麽著急。

  葉苗兒沒有搬到兵,隻是叫來他婆婆。老婆婆的哭聲老遠就聽得見。“你這老漢硬是不要命了啦,這大雪天跑到地裏來做麽子!四川的猴子河南人牽,那些當官的跑哪裏去了,讓你在這裏瞎忙活……”走攏二話不說,架起葉彩三要走,“跟我回去!”

  我有事哩,你這婆子,隻曉得胡弄!葉彩三掙脫手,“拿藥來!”

  老太婆沒動。

  “你拿不拿?你拿不拿?”

  老太婆隻得掏出藥瓶子。葉彩三打開瓶蓋,倒出兩粒送進嘴裏。

  “一會兒就好。我就服這個。”葉彩三對方舟苦笑一下。

  “還是回去歇著吧。”方舟道,“這兒有我,我回村去叫人。”

  “老毛病了,歇一歇就好。現在雀兒寨是一根蘿卜兩頭削,得多幹點事。”

  “你就一個死腦筋,青岡腦殼敲都敲不開。可人家也是幹部,做麽子,聽說雞好賣,連夜磨得鴨嘴尖。”老太婆說。

  “你莫說人家,說起我都生氣。”

  方舟聽出他們指的是村裏其他幹部。

  這時木瓜帶了兩三個人來。

  木瓜說:“我就曉得這大棚要出事。”

  幾個人分了下工,兩個人上山砍楠竹,兩個人扯棚子。方舟也加進來。葉彩三坐在雪地裏指揮。

  難怪葉彩三要捶胸頓足。佛手苗菜秧子那麽點高,抽出三四片嫩葉,碧綠碧綠的,可有一半讓塌下的雪甕住了,另一半迎著漫天的飛雪,在瑟瑟發抖。據說佛手畏寒,這嫩苗苗經不住凍。把雪鏟去,讓綠葉露出來,然後剖楠竹片子紮棚,蓋上塑料膜。在棚子裏升兩堆火,棚子裏暖和起來。點了下數,雪壓斷了二百多株苗,損失了十分之一。葉彩三心痛地直抽冷氣,這可是他一個秋冬的勞動呀。

  正忙著,遠遠見一個人像滾雪球那麽滾攏來。頭上,眉毛胡子上,肩上滿是雪,他喘著粗氣,一邊拍打著頭上身上的雪,一邊喊:

  “老葉,老葉……我就擔心這佛手苗哩,果然還是出事了……,你咋坐在地上,又發病啦……”他忙去看佛手苗,心痛地埋怨:“我叫把棚子搭結實點,多砍幾根楠竹,你老葉就是不聽,瞧……”他蹲下身子去扶苗:“多好的苗呀,這是錢哩……活命錢哩……”

  葉彩三受到感染,道:“哪個曉得會下這背時的雪喲……”

  這人看見了方舟,問:“這人模樣好生。”

  木瓜介紹了方舟,那人伸出手,道:“雀兒寨人時常提起你,耳熟能詳哩。我叫魏捷,清溪鎮移民辦主任。”

  這佛手苗就是他和葉彩三共同引進的項目。

  “這隻是小打小鬧,不能解決根本問題。”方舟發表了自己的觀點。

  “我有多大本事?小打小鬧就不錯了。”

  魏捷四十出頭,筋骨人。個頭矮小,卻精幹,一雙小眼睛滴溜溜轉。紮起棚子來,上上下下,動作敏捷,活像隻猴子。個子雖小,但說話中氣足,聲音洪亮,那體內好像蓄存著用不完的力氣。

  棚子裏火燒著,溫度升起來了,葉片上堆積的雪一點一點地融化。魏捷分配任務,每天一個人負責看好大棚,給棚裏燒火。

  一行人回葉彩三的吊腳樓烤火、喝茶。葉彩三說得對,他就服“胃舒平”,吃了藥,鬆和多了。可從他那消瘦、皮膚泛黑的臉上看,他病得不輕。方舟詢問,葉家婆婆說常痛,痛得在地上打滾。方舟懷疑是胃上長麽子,勸老葉去醫院查查,老葉輕描淡寫一句話:“老胃病了,吃兩片藥管用。”

  一夥人圍著火鋪盤算,開了春分佛手苗的事,張家幾口人,應分幾株,李家幾口人,應分幾株。

  葉家婆婆端來一簸箕花生,讓大家剝著吃。生花生生血。

  方舟吃著花生,一邊望著木格子窗外的飛雪,思索著說:“老支書,魏捷,當下最要命的這場雪。多少家人缺糧了、缺燒了,黨支部要深入到每一戶人家做調查,要找出解決的辦法,不能有一家人凍著、餓著。這年關怎麽過,黨支部做過打算麽?”

  “有錢好過年,沒錢怎麽打算。”葉彩三回答得幹脆。

  “方書記擔心是對的。”魏捷望著窗外,邊想邊說:“雀兒寨的鄉親們搬遷兩年了,應該說越搬越窮。這種貧窮再持續下去,移民就會有想法……”

  “寨子裏有人在商量,要到縣裏去鬧事哩。”木瓜說。

  “怎麽不鬧事?往年這個時候,酒香四溢,吊腳樓掛滿了臘肉……”魏捷說。

  方舟看著魏捷,想起了麽子,道:“魏捷,十幾年前我就聽說了你喝酒的故事……你好像是清溪鎮的書記,我記得是的,是嗎?”

  魏捷明朗的臉色一下子陰霾密布,不說話了。

  “魏書記是被撤職下來的。”木瓜道。

  “為什麽?”

  “木瓜,莫亂說。”葉彩三製止木瓜,“魏主任是工作犯了錯受了處分。”葉彩三下了定語,大家都不說話了,埋頭看火。看來他們有意對方舟隱瞞什麽。魏捷的下台,良子的受拘留,這些他們都有意躲避著自己,這個雀兒寨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到底隱藏著什麽?方舟是來雀兒寨拜年的,隔兩天就走,用不著去探究其中的秘密。雀兒寨已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樣子了,他也用不著去揣摩究竟變成個了麽子樣子……年一過,他就會被市委組織部找去談話,讓他很快去一個新的部門或地方報到,擔任一定的領導工作,移民工作將離他很遠。一旦走上新的崗位,雀兒寨在記憶裏又將模糊起來,淡而又淡了。

  可方舟不想雀兒寨在記憶中淡去,他忘不了養育他的雀兒寨――他就是這樣的人。

  方舟從火鋪邊站起來,走到門口,深深地吸著寒氣,他覺得屋子裏有些悶,頭有些脹。他又走回來,走到火鋪邊,一一打量著這群雀兒寨人――或蒼老,或年輕,或胖,或?,他們的表情中雖有那麽多苦悶,無奈,但卻燃著一份情,流露出一份期盼……他覺得此刻袖手旁觀是一種恥辱,他應該做點麽子。

  “我隔兩天就要走,這一走我將去新的單位上任,可我丟不下雀兒寨。我想了解雀兒寨到底發生了麽子事。昨天我還在說,我沒有資格聽黨支部的匯報,可現在我非常希望召開一個支部會,或是擴大到黨員、村委會幹部,我列席,魏捷如果不走,也列席,我真的想聽一聽了……起碼我們要幫助鄉親們過過這個年吧……”

  村委會是清溪河邊的一座木結構房子,原本是水磨坊,碾穀子、磨麥子、苞穀、高粱的,後來通電了,那傳遍全寨的“吱呀”聲才消失了。

  方舟白天都與良子爺爺呆在一起,良子還是不見影子。他似乎在躲著自己。恐怕今晚的支部會他也不會參加。

  良子爺爺罵了一天的孫子:“成天不落屋,也不曉得在外麵做麽子?總是見不得人嘛!說不準有一天,又捉去關起來。”

  “他已經遭了一回了,你老再咒不得了。”

  “這小子一回來我就看他要出事。吃了燈草灰,說話輕飄飄。”“聽說他也是為大家。”

  為大家又怎樣?哪個幫他坐牢。他小子我又不是不曉得,一根腸子通齊屁眼,比得過人家?心裏七十二個窟窿眼哩。良子爺爺把長長的竹煙鍋在火鋪邊的木板上死勁地敲,仿佛那是他孫子的腦殼。“本來你來,我是想你幫我教訓教訓他,可他兩天都不落屋。”

  良子不在,兩個人就吃得簡單。其實,本來就沒麽子吃的。方舟動的手,煮一鍋洋芋坨坨,撕開皮吃,菜是白菜葉子炒幹海椒,海椒放多了,辣得方舟滿頭大汗。這種吃法他覺得新鮮,仿佛又回到了知青時代。但他也明白,他不是知青了,當年頓頓吃洋芋疙瘩,一吃大半年,從秋吃到來年春。現在要連吃三天,心裏就會犯膩。他心痛良子爺爺,八九十的人了,還頓頓吃這雜糧。春節回去,一定找人送兩袋大米來。良子爺爺吃得少,幾乎沒動筷子,方舟懷疑是自己不會做,問他,他搖搖頭,嘴不停地罵人。

  “雀兒寨是完了,沒有救了,靠葉彩三咋行?彩三人不壞,可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幾棵佛手苗能頂麽子用?又不是靈芝草;木瓜,嫩黃瓜蒂蒂,一掐冒水……”

  長者至尊。良子爺爺在雀兒寨德高望重,誰被他罵中都在情理之中。方舟一邊吃一邊聽著,心裏發笑。外麵已沒下雪了,出奇的冷。吃完飯,方舟要去村委會,良子爺爺讓他去柴屋拿支竹火把。方舟點燃火把出了門。

  土家山寨,出門的人都會用上好的竹篙點火。但現在的年輕人多用手電,手電方便,射得遠,時髦,可老人們仍喜愛竹篙照亮。長長的竹篙火明火大,風吹不熄,雨淋不滅,拿著火把出門的人在遠離村莊的路上,一路上火苗呼啦啦地燒,壯膽,野獸見了都逃得遠遠的。土家吊腳樓,家家都存放著一把一把紮好的火把,像打柴人備用的刀。

  走過小石橋,沿清溪河邊的石板路走,繞過一籠竹林,就到了水磨坊。黨員還沒到齊,才來六七個。屋裏燈亮著。方舟在門口的石台階上踩熄了火把。木瓜在門口劈柴,準備升火。他對屋裏的人喊:“莫忙著打麻將,把凳子抹抹,掃掃地。”他不好意思地對方舟道:“起碼三個月沒開會了,屋裏滿是灰塵。”

  三個月不開兩委會,對雀兒寨人來說,意味著什麽。塵土掃幹淨,屋當中升起一堆火,屋裏頓時暖和起來。大家又搓起麻將來。農閑冬夜漫長,這是打發時間的最好方法。

  水磨房的水車、石磨已經拆除。長年的煙熏火燎,板壁已經發黑,時時發出吱吱聲,是凍得發裂還是火一烤在膨脹?黑黢黢的大木桌和火上的鐵鼎鍋還是方舟所熟悉的。每到年終,全寨子人都擠在這間屋裏,屋裏擠不下,就圍在門口,凍得縮脖子跺腳,聽葉彩三伏在這張黑木桌上念每個人的工分。方舟和另一位知青孫為民每年都是顆粒無收,倒交幾十元。人多了,喝茶不方便,生產隊就抓一把老蔭茶葉子丟在鍋裏,熬出的茶水濃濃的,誰口渴就舀一碗。

  農村生活寂寞,開會就是節日。即使雀兒寨處在困難時期,人們也會尋找樂子。幾個人聚在一起打麻將,沒有錢,就輸分分錢,幾個小時下來,也就是一兩塊輸贏。不知誰從家裏抱來兩個向日葵盤子,塞給方舟一個,方舟就捧著盤子掰瓜子吃。瓜子是生的,有一股清香,一股秋日陽光的味道。

  木瓜請方舟上牌桌,方舟連說不會。他真的不會,年輕時打過“甩二”,沒啥興趣,也打得不好,對現在的“鬥地主”更是不會。木瓜隻好自己打。看來木瓜也不精於此道,下手不狠,該碰不碰,該打出去的卻留著,好像他是在“讓”。他的上家是一壯漢子,認為他是有意討好人家,吹胡子瞪眼,牌甩在桌上直跳。

  “那牌是你婆娘的腦殼,由你隨便出氣的?”旁邊人笑他。

  “又不是輸錢輸米,你當真做麽子?”木瓜邊打出個二筒,邊消他的氣。

  “我是要做清一色的,照你這麽打,我做不成了。”

  木瓜猶豫著,打出一張邊三條,結果是放了炮,下家和了。壯漢子把牌桌一推:“不打了!”

  木瓜笑哈哈當和事佬,道:“我打得臭,打得臭,你們接著玩……”黑暗中的清溪河畔、竹林邊,又有火把向這邊飄來。葉彩三和魏捷在門口踩火把,又來了兩位農民。一個纏白袱子的老漢一進門就大聲嚷:

  “看我給大家帶麽子好東西來啦!”

  他把一個拴著繩子的黑瓦罐提在空中。

  “苞穀燒――”大家歡呼起來。

  白袱子前兩天去了豬兒寨,一家親戚娶媳婦,他去幫忙,完了,親戚送他一罐苞穀酒。

  “豬兒寨的苞穀酒呀……有雀兒寨的酒在,台麵都上不了。”打牌撒野的壯漢子道。

  “那是。雀兒寨的苞穀酒,隻要一罐兒倒進清溪河,就香飄十裏哩。”

  “算了吧,你們這些人呀,狗掀門簾,全憑一張嘴。現在是啥時候,有豬兒寨的酒就算進小康了。”葉彩三道。

  一句話把大家的麵子掃光了。大家也顧不上計較了,有酒就行。可沒有下酒菜了。葉彩三把一塑料袋甩在桌上,那是生花生,下酒正好。喝茶的土碗也找來了,倒出酒來,你一口我一口。方舟也參加進來。這酒果然不及雀兒寨的苞穀酒。

  方舟說:“魏捷,你喝酒的故事我是聽說過的,可沒有當麵見識你的酒量。幾時我找你喝一台?”

  魏捷連連擺手,道:“方書記,那是他們瞎編的,弄得我在清溪鎮四十八寨見喝酒就躲,隻要我一上桌必然被灌醉,不醉就不耿直,我也苦呀。”

  方舟笑道:“我沒見過一邊喝酒一邊叫苦的。”

  停頓了一下,方舟說:“趁著等人,我給你們講個喝酒的故事吧。是我在黨校學習,同寢室的那位老兄經曆的事。他親身經曆的,我也就相信,不是嘲笑愛喝酒的諸位。”

  於是方舟講起故事來――

  李廳長上五星級酒店,鬧出個“故事”都與喝酒有關。

  李廳長從大學講師直接被“知識化”到某市當副市長那年,去北京向在中央黨校學習的市委書記“匯報工作”,市委、市政府兩套班子的成員、各區縣的書記、縣長明裏暗裏都輪著去。大家用得著去北京向書記“匯報工作”嗎?說白了是去看望書記,因為平時不方便表達親近。這是個機會。都這麽做,他也不得不積極點,官場嘛,凡事“跟著走”不吃虧嘛。

  選擇的地點是北京一家五星級酒店,第一次與書記單獨見麵,第一次上京城五星級酒店,不免有些緊張。他提議喝幾杯酒。書記說你平時不喝酒,今天怎麽了?他說:不是見到書記高興嗎,還能不喝幾杯?其實心裏想,酒壯膽,膽子大,談話不害怕。這話當然不能講出來。

  平時不喝酒的人一下子喝了不少,有點暈暈乎乎的感覺,然後使勁喝茶。不久便想小便。因為第一次上京城五星級酒店,不知道衛生間在哪裏,隻好憋住。書記看到他有點不對勁,問:是不是酒喝多了?他說是有點暈,關鍵是茶喝多了想尿。賓館大了像迷宮,還實在不如咱家鄉的小酒館方便。書記說有衛生間,找服務員帶一帶。快去吧,別憋出毛病了。

  他急忙走過去,推開了衛生間又退回來,對書記說,裏麵有人。過會兒又去了,又退回來,還說裏麵有人。並說:就是沒有家鄉的餐館方便,家鄉的廁所多。這兒大酒店人多,間間都有人,外麵的人急也沒用。

  書記一想,發現有問題,於是說,我帶你去,看看到底有多少人上廁所。書記一推開衛生間的門,全明白了,忍不住笑起來,對他說:你睜大眼睛看仔細了,裏麵的人到底是誰。

  他揉揉眼睛一看就笑起來,原來裏麵有麵鏡子,誰開門就照出誰的頭像,進去兩次都沒看仔細,總以為有人在裏麵。於是對書記說:到底是酒喝多了,連自己的模樣都沒看清。

  大家笑過一陣後,霸蠻的壯漢子也隨和起來,道:“方書記講了個第一次上星級酒店的笑話,我講一個第一次坐火車的笑話。”

  去年的事。壯漢子他幺爸那兒通火車了,幺爸那片山寨比清溪鎮四十八寨還閉塞,莫說火車,好多老人從細娃長到老,連鎮上都沒去過,汽車、輪船都沒坐過,通火車,自然是山寨的一件大事。兒子媳婦在重慶盤了個水果攤,賺了點錢,請幺爸去玩,幺爸自然高興。聽說火車跑得快,“嗚”地一聲,一匹山眨眼就過了,比“青竹標”飆得還快。幺爸又是驚異又是害怕――這麽快人受得了,不發暈?說是從來沒坐過車的一開車就發暈,幺爸害怕,帶上灌了兩個軍用水壺的燒酒,一上車就喝開了――喝醉了就啥事不曉得了。火車一開,幺爸的心就提到喉嚨眼了。火車就是快,風吹得呼呼的,近的樹、遠的山直往車窗後閃。幺爸興奮了,手伸出窗,風咬手,臉伸出窗,迎著風,風咬臉……故事發生了。

  一個農村婦人上廁所,廁所設在車廂前頭,婦女身上來了,在廁所換衛生紙。婦女也是第一次坐火車,換下的帶血的衛生紙不曉得往哪兒丟,幹脆扔出窗外。幺爸坐在後麵,正探出頭,“啪――”衛生紙打在幺爸的鼻子上,有些痛,縮回頭來,是紙,還有血。幺爸說:“火車就是快,一張紙就能打出鼻血來。”

  大家又是一陣笑。“你幺爸那麽傻,那是啥紙都認不出來?”

  “他不是喝得暈暈乎乎的了嗎?”壯漢子道。

  故事講完了,大家笑得前俯後仰,酒碗端不穩了,酒灑在火上,“滋滋”地冒煙。

  見大家喝得高興,葉彩三說:“我們就一罐酒,七八個人喝,還沒菜,幾花生米,我們雀兒寨人幾時這麽子丟臉過?方書記,明年來過年吧,我們好好招待你。”

  這話提醒了方舟,他說:“我們還是回到今晚的主題吧,研究如何過年的事。”

  葉彩三清清嗓子,正色道:“好,我們今晚開個支部擴大會議。專門研究如何幫雀兒寨人過好這個年。”

  木瓜說:“有三位黨員未到。?牛叔請假。良子找不到,叫香草通知的,不知做麽子沒來。還有就是村長……”

  “他有麽子理由?”

  “說是這段時間正忙著備料,請工匠,明天要開工。”

  “做麽子?”

  “修房。說是要修九柱四列八大間的吊腳樓。”

  “他曉得今晚的會議內容?”方舟問。

  “說了的,他說有麽子精神向他傳達就是。”

  “麽子態度!”有人在議論,“全寨子人過年都過不起了,他還修九柱四列八大間,哪兒來的錢?”

  沉默了一會兒,見大家不再提村長黑牛的事,葉彩三說:“大家再議一議吧。”

  見大家都望著火,喝茶抽煙,就是不開腔,葉彩三說:“在領導麵前不說假話,雀兒寨人的柴米油鹽,對我們支部全體黨員來說應該是天下大事。可移民搬遷把我們搬窮了,家家都掩蓋不住窮相。發動黨員救助大家,我們是力不從心呀。看著雀兒寨這麽個景象,我們也難受呀……”

  “我們一社二十戶,吃的燒的不缺,就是缺錢,年貨就不要想了。”“我們二社有三家有人在外麵打工,回來兩家,有一家人沒回,寄了錢回來。基本沒問題,困難的是沒有出去打工的人戶。”

  其他六個社基本情況如此,隻要沒有出去打工的家家都手頭緊。“看來組織勞務輸出是一條出路。”方舟對魏捷說,“家鄉太窮,沒有生財門路,可有勞力,政府應該組織。”

  魏捷說:“縣裏正在與外省聯係,製定方案,開了春就組織幾批出去。”“移民的後期扶持,中央和地方有哪些政策?”方舟問。

  “有是有一些,關於生產、生活的支持、補助,關於孩子入學,關於經商各種稅費減免政策,隻是說力度還太小,各縣也有了扶持政策和資金,主要是根據各縣的經濟實力來製定,我們縣經濟一直上不去,屬於貧困縣,扶持起來困難一些。”

  “這次過年,縣裏有麽子動作?”

  “清溪鎮給的,昨天木瓜已拉回來了。”魏捷底氣不足,說話有氣無力。“方書記你從黨校回來,聽說有麽子新政策沒有?”

  一屋子雀兒寨的共產黨員都盯著方舟,希望從他的口裏聽到一些新的好消息。而方舟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多想說點什麽,不讓這群土家漢子失望,不讓他們心裏燃著的火熄滅,可是他做不到,他沒有麽子好消息帶給雀兒寨人。他覺得有話要說。他說:

  “自昨天來雀兒寨,到今晚已一天一夜了,接觸了解到移民中的很多問題,最迫切的還是搬遷後的發展。能否發展,如何發展,同前期在水淹前搬不搬得走一樣,關係到移民工作、三峽工程的成敗。共產黨的宗旨是什麽,是讓所有的老百姓都富起來。移民們為了支持國家的大工程,把自己祖祖輩輩生活的家扒了,把種熟了的地拋棄了,實屬偉大的舉動,同解放戰爭中的老區人民一樣,前方要架橋、修築工事,毫不猶豫地把梁下下來,把門拆了,省下口糧煎大餅,推著小車上前線。咱中國的老百姓真好,一腔赤誠支持國家,可革命成功了,事業成了,國家不能忘記他們呀。不能繼續看著他們住在沒梁沒門的斷垣殘壁裏,穿著露絮的破襖,披著麻袋片呀。不能看著那一雙雙懷著期盼的目光熟視無睹。全國都在發展,憑麽子三峽人越來越苦呢?這就落實到我們幹部的責任了。前些年,三峽蓄水,淹沒線下的人必須搬走,一個也不能剩,大轟大鬧,大兵團作戰,打了個大勝仗。可相比後期扶持,前一階段工作還簡單些。發展經濟從來就是一項非常複雜、非常細致、非常艱巨、時間又長的戰爭,是持久戰,不是淮海戰役。對幹部的責任心、愛心、搞經濟工作的能力是一次考驗。這份工作對於雀兒寨的黨支部也應是重中之重。”

  從雀兒寨的這群黨員的表情看,他們是接受自己的這番話的。於是他更有信心了。他繼續說:

  “這一天多來的感受,我總覺得在我們移民縣的幹部及移民中彌漫著一種情緒,那就是等待,等待中央出台政策,等待中央給錢給物資給項目,幫助、促進庫區企業、農業、城市建設的發展。市裏等中央,縣裏等市裏,鄉鎮等縣裏,移民等幹部,一級一級地等待,盼望。本來這種想法也無可指責。庫區為國家建設作出了巨大犧牲,庫區的企業、農業受到巨大打擊,耕種了幾十上百年的熟田熱田被淹了,坡上新開的是生土,莊稼長不好,收成連過去一半都抵不上。要想熟土至少也要耕作七八年,所以現在雀兒寨人不窮才怪。在後期扶持上,中央投入巨大的財力不為過。但這一天多我都在思索,我堅信:‘等、靠、要’的思想是不對的,‘等、靠、要’隻會養懶漢,‘等、靠、要’始終不會讓庫區富起來。”

  “我們損失這麽大,政府就不管啦?”送酒來的白袱子不服氣。

  “一邊讓我們‘舍小家顧大家’,一邊說你們不能伸手要,這叫一根蘿卜兩頭削。”

  “我們自己都能弄好,還要政府來幹什麽?”

  見大家的情緒有些抵觸,魏捷想緩和一下氣氛,又不知道怎麽說,隻好用柴棍子把火撥大,待鼎鍋裏的茶沸滾起來,便給大家舀茶水。

  “天寒著哩,下雪不冷雪後冷,一點不假,喝口熱茶暖暖心。”

  待大家喝茶時,魏捷說:“我覺得方書記說得有道理……”

  “有麽子道理。我們的好田好土被淹了,隻留下個寨子,有的更慘,房子也沒了,政府就該還我們。”

  “老方是政府的人,當然要幫政府說話。還有他不在這裏當官,說得脫走得脫。”

  方舟發覺自己說話太急,讓大家一時難以接受了。同時他也覺得委屈,他沒在庫區為官,卻不是隔岸觀火,他是真心為雀兒寨人著想呀。他怎樣才能讓大家看到他的真心呢?

  “如果讓我選擇,我就回庫區來當官,和大家一道幹。那樣我就不是說得脫走得脫了。”

  葉彩三高興了,問:“此話當真?”

  “不會有假。隻是我是組織上的人,得服從分配。”為了不掃大家的興,他又補充了一句,“我是生長在這裏,和大家一樣,喝同一條江水長大的,我熱愛這塊土地,這塊土地上的人都是我的父老鄉親。與大家一道共渡難關,我心甘情願。”

  魏捷盯著方舟看。表麵上方舟穩重,性格平和,說話四平八穩,處變不驚,是個當幹部的料。可魏捷發覺,方舟的內心裏湧動著一股激流,這股激流是久在官場混的人所沒有的,也可能他們曾經有,現在卻幹涸了,或死水一潭。對方舟當知青的經曆和最初幾年的工作,魏捷是有耳聞的。方舟也在清溪鎮(當年叫鄉)當過書記,在縣裏當過副縣長,然後就調走了。大家談起方舟都說為人不錯,正直,幹工作有股子勁。方舟表白的內心他覺得是真的,沒有摻假。別看方舟穿一身高級毛料大衣,頸脖上圍一條花圍巾,與雀兒寨的土漢子們扮相迥異,但從本質上看,他是與圍坐在這火堆四周的漢子們融為一體的。魏捷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麽了。

  “我覺得,方書記的話是對的。初聽起來有些刺耳,細細一想,這叫一針見血。我在當清溪鎮書記時領導全鎮的移民工作,現在管得更具體了。從縣裏到鎮鄉,包括我,幹部們確實存在著‘等、靠、要’的思想,不多在實際工作中摸索路子,總結經驗,等上麵拿政策來,拿資金、項目來;一遇上問題、難題,靠上級出主意,想辦法,自己不發揮主觀能動作用,不積極主動去解決;一開會,一遇見領導,就叫苦,哭窮,種子、化肥、農藥,水電配套資金,房屋維修費,每個月的口糧補助,都伸手。領導也怕了,會哭的孩子多喂奶。庫區的很大一部分幹部,一年的主要工作是四處找領導哭窮,成為典型的事務主義者,不講一點精神了……”

  魏捷在說話時,方舟在觀察他。對他的過去,隻曉得他能喝酒。從他冒雪由清溪鎮趕到雀兒寨來看受凍的佛手苗,方舟就對他有了好感,至少他在為移民發展經濟憂心。他談的與自己想的是一股道,特別是他談到一點精神……可他為何遭貶呢?他們似乎不願意談這個,難道隱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方舟來不及細想,他打斷魏捷的話說:

  “應該講一點精神。人要有精神,在處境危難的時候更要講樹立精神,特別是焦裕祿所說的‘榜樣的力量’。土家人是巴人的後代,土家族先民是一個能歌善舞的民族,早在先秦時期,以及周武王伐紂時,就產生過‘巴師勇銳,歌舞以淩殷人,前徒倒戈’的絕唱。由於曆代政治製度的影響以及山區自然環境的陶冶,培育出了土家族人憨厚強悍、誠實樸素、不事奢華、果敢豪壯的氣質。同誌們,在座的除木瓜小點,不曉得外,大家都曉得學大寨改田改土那個時代,那時老葉就是書記了,是他領著我們幹的,開出的好田土成了雀兒寨的口糧田,釀酒的五穀雜糧田,可惜浸泡在水下麵了……”

  “那時候我牛角號一吹,男女老幼齊上陣。”葉彩三來勁了,“那荒灘河壩,滿是紅旗飄,年輕一點的,根本就不回寨子,在河灘搭棚子,白天幹,晚上點著氣燈、燃著火把也幹……”

  “那個時候吃的麽子,苞穀稀飯南瓜湯,最紮實也就是一碗洋芋坨坨……可大家不談錢,也不談累……”白袱子道,“不怕你木瓜今天幹勁大,比起當年我們那勁兒,你還差得遠。”

  “差得遠,差得遠”。木瓜討好似地道,“你大伯把當年的幹勁拿出來嘛……”

  “那個時候人單純,舍得幹。?牛是‘窮棒子隊’的隊長,改土成了模範,火線入的黨。老葉,我記錯沒有,是這樣吧?”

  葉彩三點點頭,道:“那時一遇事就開支部會,哪像這樣烤火喝茶,還端燒酒;爛襖子用草索索一紮,蹲在河壩圍成一圈,冷慌了就找幾個爛箢箕點燃,身子還沒烤熱火就熄了。河壩的冷風像刀子在刮,最後壘起個鐵匠灶,才有個開會的好地方。”

  大家你一嘴我一嘴,把方舟的情緒燃起來了。他喝了口酒,剝了兩顆花生丟進嘴裏,站起來說:“那一年冬天,快過年了,老支書說,黨支部決定過個革命化的春節,全寨青壯年都戰鬥在改土工地。我們知青也不回城。三十晚上吃了頓洋芋幹飯,那已是最好的了。記得也沒有吃肉。”

  “寨子裏殺不起豬,兩頭毛豬才長架子,就讓鄉食品站牽走了。”“不過那年代開山放炮,毀林不少,破壞生態,造成水土流失,這事現在不能幹了。”方舟給大家的情緒澆澆冷水,降降溫。“但我認為那種精神還要保留。老支書,我們土家族人有句話:寧願苦幹,不願苦熬。”

  葉彩三說:“我們學大寨,戰天鬥地,就靠的這種精神。從合作化開始,我們就開始撐不飽肚皮了,低級社,高級社,公社化,大食堂,‘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情況稍微好一點,可又經不住一場場的階級鬥爭……這樣熬下去何時才了?不如自己開荒種糧,那幾十畝水田,上百畝麥地、苞穀林就是靠這種精神奪來的。不靠天不靠地,靠我們自己。”

  “這叫‘苦幹精神’,又叫‘自強不息精神’。今天我們庫區的幹部、群眾,包括我們雀兒寨人,最需要的就是這種精神。上級給點糧、化肥、錢,固然重要,但畢竟是有限的,不能長久,那是輸血,不是造血,最需要的還是自力更生、自強不息的精神。當然時代不同了,還得與時俱進,除了自強不息外,還要有科學的發展觀,不能靠破壞生態來發展,發展現代農業,注重市場。因為現在是市場經濟了嘛。”

  “說得好……”門外有說話聲。大家齊向門外看,門推開,隨著一陣寒氣撲進,扇得火苗直擺,從門外走進一老人。老人是良子爺爺,拄著棍,扶著他的是阿鴿。

  “良子爺爺,你怎麽來啦……”大家一起站起來,把老人讓到火邊。

  “聽說你們開重要會議,他一定要來。”阿鴿補充道。

  “爺爺,我們這是黨的會議……”木瓜道。

  “黨的會議咋啦……我還在門外聽了好一陣了哩,咋啦……關於雀兒寨的生死,我作為雀兒寨人,沒有資格關心?”良子爺爺生氣了,連連咳嗽,阿鴿在他背上捶著。等他喘過氣來,他說,“你小子嫩黃瓜一條,一掐冒水哩。方舟是這兒最大的官,方舟你說,我可不可以聽?”

  “我們歡迎哩。你不是都來了嗎?”方舟笑道,坐在良子爺爺身邊。良子爺爺掃掃屋裏的人,問:“良子呢……沒來?這麽要緊的會他不參加?我說他沒麽子出息,我是說準了,從小看到大,三歲看到老,這小子,把我鼻梁子都氣歪了……你們繼續說,我旁聽。”

  “我們說完了,聽你老說。”方舟說,“你不是聽了半天了,你發表個意見,批評也行。”

  “我沒麽子好說的,隻是來之前在屋裏寫了幅字,天冷,墨凍了,手也抖得厲害。阿鴿,把字展給大家看。”

  阿鴿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一溜紅紙,是寫春聯的那種金紅紙,展開來,是兩聯。上聯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下聯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對聯是行草,估計良子爺爺手抖,字有些飄,不過功力是顯而易見的。

  良子爺爺說:“這是《周易》上的話。上聯指的是雀兒寨人,下聯指的是你們黨支部。”

  “太好了,良子爺爺,太謝謝你了。”方舟握住良子爺爺的手,“送的是及時雨呀。”

  “明天找糨糊,貼在這大門上。”葉彩三道。“良子爺爺,勞你大駕,多寫點。像往年寫春聯那樣,我們家家都貼,一來過年,有個喜慶氣氛,二來全寨人都要記住這話,自強不息。”

  良子爺爺鼻子皺了皺,疑惑地問:“什麽味兒……哪來的酒香……”

  方舟笑著端起酒碗:“真把你老這酒仙忘了,我們偷著喝酒了,這碗是你的……”

  良子爺爺接過碗,鼻子湊攏,問:“不像是咱們寨的苞穀酒……”

  “果然逃不過你的鼻……豬兒寨的。”

  “管他麽子寨的,隻要是酒。”一碗一飲而盡,抹抹嘴,說,“你們大家評評,比我們雀兒寨的酒,香味、口感、醇度,差遠了……方舟,等我們雀兒寨有起色了,飄起酒香了,一定請你來過年。方舟,你說有那麽一天沒有?”

  “有。”

  良子爺爺擺擺手,道:“底氣不足。”

  有!

  “這就對了。要有信心。我八十多歲的老頭子都有,你們還能沒有?到那時我再給家家戶戶寫春聯,聯語我都想好了:三十晚上吃老臘肉,初一早上吃大湯圓。”

  “橫批呢?”

  良子爺爺沉吟片刻,說:“三個字,好日子。”

  “我們等著那一天,等那個‘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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