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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快黑了,先是下雪水,現在又下雪,光線極暗。太冷,人們都縮在吊腳樓裏,關門閉戶,街上更暗。雪從空中飄下來,在寨子裏鋪墊,村道上,樹冠上,木廊邊懸掛的苞穀種上,瓦上都成了白色。雪悄悄地落著。寨子裏很靜。

  方舟立在街口,仰著頭,讓雪花落在臉上。才從熱烘烘的火鋪邊出來,臉滾燙滾燙,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上麵,感受得到冰涼,冰涼是一點一點的,沁入肌膚,然後融化開來。仿佛是紅紅綠綠的顏色一點一滴地落在宣紙上,慢慢浸潤開來一樣。方舟的大腦清醒了。

  街上、地壩站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他們仰頭看天,連貓和狗都學人的模樣,擺著尾,望著天空不吠不叫。

  那天上飄下來的雪花,擦著吊腳樓屋脊下來,沾在杉欄子、眉毛眼上,然後去拍關閉的門板,然後悄然下地。

  寨裏寨外,人們開始忙碌起來:很多事情要在雪到來之前做完,許多準備要在雪落下來之前辦好。糧食、柴草要歸到屋簷下,野放的牛、羊都要喚回來,鎮上發的救濟煤要運回家。

  寨子忙碌起來,火鋪裏的光,從板壁縫隙裏伸出來,把人的影子拉了好長。把寨子圍起來的竹林互相簇擁著,,像是冷得發抖。

  這場雪要下來,這四十八寨的鄉親們日子難熬呀……方舟立在雪地裏想。

  雪地裏有人向這兒走來,朦朦朧朧的,黑暗中看不清楚。隻聽得一聲“哎喲――”那人倒下了。

  方舟跑過去,雪地上坐著個人,是個女人,兩竹筐煤炭撒了一半在雪地裏,黑白分明。

  “方舟書記?幾時來的?”

  香草是個年輕姑娘,一身紅襖花褲。方舟走時還是個細妹子,這麽多年不見,已長成個俊俏女子了,在四十八寨中也是數得上的漂亮。她顯然是擔分到戶上的煤。

  “撒了一地……”

  “下雪了,我慌,了腳。”

  “我去叫人……”

  “不用,不用,揉一揉就好了。”

  方舟把撒下的煤炭捧進竹筐,連雪一道捧。繩索也斷了,又把繩子接好。

  香草掙紮著站起來,試著走了兩步,直抽冷氣。

  “還能走嗎?”

  香草點點頭,要拾扁擔。方舟拾起來,捏在自己手裏。

  “我送你回家。”

  “哪能呢,方書記。”香草揚起柳葉眉。

  “你怕我擔不起?當年送公糧,兩百斤一擔擔起來飛起跑,現在擔一百斤還是可以的。”

  香草自顧不及,隻得由他。香草家在寨子的另一頭,方舟熟,方舟在前麵走,香草在後麵一跛一跛地慢慢走。

  天上的雪花越飄越大,風越刮越來勁了。眼看著地上已落有半寸厚的雪,街上沒有人,都縮到熱烘烘的火鋪前了,連狗都沒有一條。天冷路滑,一步難上一步。

  “你爸呢,他做麽子不來挑?”

  “……他病了。”

  “病重……下不來床?”

  “唔。”輕輕的一聲。

  方舟扭著頭,雪光映照出一張愁苦的臉。

  方舟漸漸感到肩上的沉重。到底是多年做領導工作,體力勞動少了,再加上自己已不年輕了。

  香草的家在寨子的東頭,方舟歇了幾次才擔攏。進得木樓,香草喊:爸,方書記來看你了。

  “哪個方書記……”進門的左手火鋪邊發出的聲音,極微弱,一個人掙紮著要坐起來,方舟上去按住他,說:

  “?牛哥,是我,方舟,當年的知青。你莫起來,躺著躺著……”

  “是方舟呀,難得的稀客呀……香草,快篩茶!快!”

  香草過來,從火鋪上的鼎鍋裏舀了瓢滾水,泡了碗老蔭茶。

  “腳好些了嗎?”

  “鬆活些了。”香草告訴他爸,她腳崴了。是方書記幫著擔回煤炭的。

  “不敢當呀,不敢當呀,咋讓縣大老爺幫我家擔煤呢……都怪我,廢人一個……”

  “快不要這樣說。病養好了,又是當年的?牛哥,一個人頂半條牯子。”方舟不是說笑話,當年學大寨,挖山改土,?牛背繩拉犁,一個人當半條耕牛,拉著犁飛跑,累得牯子都吐白沫。當年的?牛壯得像牯子,一頓能喝五碗酒,吃兩斤掛麵。可如今躺在火鋪前的?牛哥卻瘦得不成樣子。

  火鋪裏的火燒得不旺,死秋秋的,火光照不到?牛臉上,隻感覺亂糟糟的頭發下有一對眼珠子發出幽幽的光。方舟握他的手,隻是一把骨頭,方舟吃驚。

  “怎麽病成這樣,?牛哥?”

  “火鋪前都睡了一年多了,怕是站不起來了……”

  方舟捧著茶碗,手暖和了,腳下有火鋪,身子也暖和了。他還是把火鋪裏的柴撥弄了幾下,火苗子生起來了。

  “冷不,?牛哥?”?牛哥命苦,生兩個女兒,大女兒嫁到紅獅寨去了,身邊就留下個香草還沒出嫁。他這一倒床,沒了勞力,藥費,加上移民搬遷,河灘的好田淹了,沒啥收入,日子難過哩。家裏空蕩蕩的,除了吃飯的桌子、條凳,幾副籮筐外,啥都沒有。值錢的家當都賣了付了湯藥錢,更不要說過年的氣氛了。按土家傳統,火鋪上的房梁應該懸掛著臘肉、熏雞、熏鴨,可現在什麽都沒有,灶房飄不出煮肉的香味,更不要說土家寨子家家彌漫的酒香,一絲也聞不到。一種淒苦悲切的氣氛籠罩著這個土家樓子。

  “?牛哥,看見你和你家這個樣子我心裏不好受,我確實沒想到。怎麽會呢……怎麽會呢……”

  “沒得麽子,沒得麽子……”看見方舟這麽悲痛,?牛哥反倒安慰起他了。“一年前我拉山貨去清溪鎮,拖拉機翻下岩,撿了條命就算不錯了,拖拉機摔得粉碎。”

  “得加緊治呀,沒有錢我來想辦法。”

  方舟對?牛哥古道熱腸。當年方舟他們分下來時住的知青點,冬天山寨冷,?牛哥怕小青年凍著,時不時上山從自家柴山挖些大樹疙蔸,讓知青點的火鋪不熄火。有一年清溪河發山洪,送公糧回來的知青被水困在孤島上,全寨子人都著急,眼看著山洪一點點上漲,小島快淹沒了,是?牛撲進水裏,遊向小島,然後帶領知青?過水緩的區域,抄後山回的寨子。

  “?牛哥,等節一過我就安排車來接你,去重慶大醫院治病。”

  “方書記,你快不要為我操心。你要真和雀兒寨的鄉親有感情,就救救他們吧……”

  躺在火鋪邊的?牛哥像是在呼救,在呐喊。方舟端著的老蔭茶都潑出來了,滴在紅紅的木炭上,“滋滋”地冒著白煙。

  隔壁灶屋裏傳來“啪……”的一聲,?牛嫂和香草衝進來,香草怒氣衝衝地道:“阿爸,你吃的苦頭還不夠?你還想把你這條命搭上?雀兒寨,雀兒寨,你算雀兒寨的老幾?是支書,是村長?”……

  一頓搶白,讓?牛哥沒回過神來,眼瞪得大大的。而?牛嫂隻把女兒往外拽,女兒不走,急得她直哭。方舟也不知道該怎麽勸解。

  “我不怪香草。我倒床後裏裏外外都靠她,這細妹命苦哩……”?牛說不下去了,眼角滾出一顆亮晶晶的淚珠。

  ?牛哥好像在雀兒寨遭了難?遭了什麽難?他的病好像與此有關聯,是麽子原因?雀兒寨過年如此蕭條,肯定遇上了事。移民了,怎麽一點活力都沒有,一點新氣象都沒有,這叫移民新村?屋裏雖然很暖和,火鋪把雪天的寒氣都擋在外麵了。但屋裏的氣氛卻壓人。

  “?牛哥,你是老黨員,黨齡比我長一倍,我們之間還有麽子不能說??牛嫂,香草,你們坐到火鋪前來,聽我多說一句。雀兒寨是我第二故鄉,為雀兒寨出一份力,我心甘情願。”

  這話感動了?牛哥,他招呼婆娘、女兒坐到火鋪邊來:“方書記是領導,站得比我們高,聽方書記說說。聽他的沒錯。”

  還沒等兩人坐到火邊來,外麵就有喊聲。一陣寒風吹進,進來的是木瓜和一頭包青袱子的老漢。老漢方舟認識。“方書記也在這兒。”木瓜打著招呼,“我準備等忙完了再上良子家去看你。我們是來看?牛叔的。”

  木瓜懷裏抱隻老母雞,青袱子老漢提著隻竹籃,裏麵裝著山菇、野菌。

  木瓜憨笑著說:“過年了,過年了本該提點像樣的東西來慰問?牛叔,可……可這些年寨子裏折騰窮了,拿不出麽子來,隻好抱隻雞來,讓?牛嬸熬熬湯什麽的……”

  “這是我家細妹子挖著的山菜。”青袱子把竹籃遞過去。

  ?牛嫂不接,?牛哥急得要撐又撐不起來,說:“這是為麽子呢?我曉得寨子裏家家都不好過,我不能收的……”

  “木瓜,你要靠這隻雞下蛋換鹽巴錢哩。”?牛嫂邊說邊推,不收這隻雞。

  “寒天裏不下蛋了。”木瓜見他不收,幹脆把雞扔在地上。“?牛叔是為雀兒寨受的傷,這一躺床,你們看這家就垮了,成了雀兒寨最窮的人戶了,送隻雞算麽子。”

  青袱子說:“開了春,?牛家坡上、地裏的陽春我們包了。”

  ?牛哥也就不再推辭,轉向方舟說:“你這次來是不是調回我們縣任書記?”

  “我在黨校學習兩年,才畢業回市裏,還沒有分配工作哩。”

  “你要是回我們縣就好了。”

  方舟不置可否。工作安排是組織的事,不好隨便許諾的。

  大家圍著火鋪坐,抽茶煙,香草給兩位篩茶。

  青袱子說:“你是我們見到的最大的官了,你懂政策,你給我們說說這是麽子事。修三峽大壩,利國利民,這道理我們懂,讓移民作出犧牲,我們也沒二話可說。好好的家園沒有了,雀兒寨的良田,沃土讓水淹了,留下一些坡土和這座破寨子,雀兒寨人受窮了,這下就沒人管了”……

  “話不能這麽說。”木瓜反駁。他是支委,總是要維護黨的利益的。“政府沒有撒手不管,對移民的後期扶持是黨的政策。”

  “啥政策?我們損失有多大,那點補償算個麽子?每個月幾十斤糧,讓你餓不死就行了,手裏頭沒錢。瞧這過年,雀兒寨像死了人似的。”

  “年輕人都在商量,一開年就出去打工。”香草說,“雀兒寨呆不住人,雀兒寨完了。”

  麽子完了?香草,細娃子家家的,莫亂說。她阿爸吼她。

  “是嘛……”

  “鬼女子,大人說話莫插嘴,你懂麽子!”她媽也吼她。

  “我不懂……”香草嘴強,可還是沒說話。

  木瓜說:“方書記,他們說的也是事實。好田沒了,新開的土地沒個三年五載長不好莊稼。新改的水稻田水源不夠,我的海椒秧幾個月不長,隻筷子那麽高。縣裏不是不管,為移民們尋找致富路忙得三天一個方子,五天一個方子,又是發展煙葉,又是食用菌,病急亂投醫,但都不適合我們。老書記葉彩三在培養佛手秧子,說是從湖北引進的,可以做藥,又可以做香精,可寨子裏的人又不信這法子管用。這不,?牛叔幫大家推銷山貨,山菇呀,野菌呀,用自家的拖拉機免費為大家運,跑了幾趟,有點收入,可把拖拉機開下岩,拖拉機沒有了。人雖撿了條命,可躺著起不來了。眼看著遊手好閑的人越來越多,移民們的意見越來越多,經濟發展不起來,我們黨支部也著急。”

  “傷了元氣……”?牛哥在歎氣。

  “木瓜,你們黨支部開會研究了,開年如何做陽春的計劃?”方舟問。

  “開不起來會哩。”木瓜補充了一句,“主要找不到法子。頭晚想了千百條路,清早起來還是賣豆腐。”

  “還做麽子陽春,在商量走哩。”

  “死女子,就你多話!”?牛嫂又在吼香草。

  “也不怪香草多話。”青袱子說,“要是往年,這個時候,寨子裏炮仗不斷,家家都在煮肉,梁上還吊得有,火鋪燒得旺旺的,酒壇子頓在一邊,大碗大碗地喝酒,猜拳聲吼得震天響……”

  “這景象怕是再看不到了。”?牛哥說。

  “?牛哥,莫要這麽悲觀。”方舟說。這些年他在外地工作,又在黨校學習兩年,對移民問題不大了解。可家鄉的事他一有機會就想了解,並且妻子是搞移民工作的,他還是懂得點移民的事。更主要的,作為黨的工作者,他是知道黨所製定的政策的連貫性。看著雀兒寨這一群鄉親,他們為三峽工程和國家利益,家園都毀了,生活陡然陷入了貧困,他心痛;作為黨的幹部他感到慚愧,對不起鄉親們,他有一份責任……雖然這十多年,他都不算庫區的幹部。

  “鄉親們,國家有困難,拿不出更多的錢對你們進行賠償,僅僅是補償,們受損失了。後期扶持的政策一下沒跟上,投入不多,也讓你們受苦了。中央說了,移民問題直接關係到三峽工程的成敗,中央認識到這一點,就決不會讓你們搬遷了就撒手不管的。開展多年的對口支援就是中央抓的工作之一。全國各省市、中央各部門支援三峽淹沒市縣,從企業、科技、城建、交通、能源、電信、水利、教育、衛生等各方麵扶持三峽,會給三峽地區注入活力的。據我了解,每年國務院都要開一次對口支援會,國務院領導同誌到會講話,各省市分管領導參加,研究、檢查、部署對口支援工作。各省市政府都成立了三峽辦或對口支援辦,專門抓這方麵的工作。應該說,庫區經濟的發展,中央是花了氣力的,是時刻都在關心庫區人民的,是下決心一定要把庫區經濟搞上去,讓庫區人民生活水平有所提高的。這隻是問題的一方麵,我們應該看到,我們國家還不是發達國家,還不富裕,財力有限,對庫區的投入還不大。有些事要靠庫區人民自己,不等不靠,艱苦奮鬥,自力更生才能解決。我們的傳統不能丟。作為一個家庭,細娃還要為大人分憂哩,何況是國家。前一段時間,你們在做這方麵的工作,很好,雖然不成功,但大家沒有坐等國家拿錢來。我們不能停歇,要尋找致富的路。香草說的,寨子裏的年輕人要走,這也是一條路,出去打工,學到新觀念、新技術,還會往家裏寄錢。但年輕人都走了,家鄉建設怎麽辦?”

  “庫區勞力過剩,不出去做麽子?”香草道。

  ?牛嫂正要吼女兒,見方舟說話了,才沒開腔。方舟說:“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出去找點錢。”

  香草笑了。她阿爸瞪了她一眼。

  “庫區經濟真要起來了,家鄉是非常需要有知識有文化的年輕人的。”方舟補了一句。“我想雀兒寨最需要的是有知識、有文化、敢打敢衝、甘心犧牲自己的致富帶頭人。”

  “木瓜哥就是。”香草道:“木瓜哥甘心為雀兒寨人辦事。”

  “你在開我的玩笑。為大家辦點具體的事,我樂意。帶頭人,我沒這魄力。”

  “葉彩三也是。”青袱子說,“他有這心,勤勤懇懇在幹,可做事謹慎,缺乏開拓精神。”

  “方書記,你為我們派一個來吧。”香草道。

  “我看雀兒寨有個能人。”方舟賣了個關子,不說了。“哪個?方書記,說來聽聽……我怎麽看雀兒寨隻能出一群麻雀,隻會唧唧喳喳,飛不出鳳凰呢!”香草道。

  大家都盯著方舟,等著下文。

  “良子,怎樣?”

  大家笑了,搖頭。

  “你們莫笑。良子在部隊當過連長,有領導能力,人年輕,又有文化。”

  大家還是笑。香草道:

  “你們不曉得他現在是麽子樣,寨子裏見不到影子,寨子裏的事不關心。難怪良子爺爺罵他。”

  “那他在做麽子?”

  “圍著坡上那幾畝地轉,怕是想挖出個金娃娃來。”

  方舟吃驚,道:“在我的印象裏,他不該是那個樣子的……倒是十幾年沒見麵了,人也是會變化的……”

  “我和良子是戰友,我了解他。”木瓜道:“變化是從一年前開始的。他剛從部隊回來,為農田灌溉的水渠資金款,為?牛叔的醫療費找村長,把村長打了,拘留十五天,出來就悶聲悶氣,成了打蔫的茄子,不管村裏事了。”

  “都為我呀。”躺在火邊的?牛說,“不全是我的醫療費。我給他講了村裏修水渠和蓄水池的事,水渠修好就漏,水池也關不住水,我懷疑這移民工程中村長和包工頭串通,貪了錢,他氣憤,才出的手。”

  “村長是誰?”

  “黑牛。”

  “黨支部曉得黑牛的問題麽?”方舟問木瓜。

  “多少知道點,隻是拿不準依據。良子向縣裏告,這是他遭打擊的原因。”

  “縣裏哪告得準,黑牛在縣裏有人。”青袱子把吸煙的口水吐在紅紅的火堆裏,“如果水渠、水池可以使用,今年的收成也要好些,至少可以釀幾壇苞穀酒。”

  移民工程中的經濟腐敗現象是客觀存在的,方舟有所聞。移民資金從中央到地方,各級政府都管得緊,查得也嚴,年年都要審計。可腐敗分子無孔不入。移民大都不富裕,一搬遷,梁梁柱柱、壇壇罐罐損壞不少,正需要錢,國家給他們的錢沒用在他們身上,讓貪官們貪汙了,這真是傷天害理。在舊社會,貪汙因洪水、天旱發放的賑災糧款都是要殺頭的。黑牛膽子也太大了。

  “黨支部應該有個態度,至少應該支持良子的調查,不讓良子孤軍奮戰。”

  木瓜悶著頭不說話。

  “黑牛是支部副書記,實權在他手裏。”?牛哥說。

  “良子傻哩,自認為是麽子英雄,雀兒寨的救世主,一個人往前衝。吃虧的還是自己。”香草氣憤地說。

  “快莫這麽說,全寨子都說他好哩。”青袱子反駁。

  “好麽子?哪個陪他去坐牢?哪個陪他上山挖土?”香草的氣更大。

  “你才該去陪。”青袱子逗她,“你是良子未過門的媳婦。”

  香草臉一紅,反駁道:“我反對他那樣做,所以我才不去陪。”

  “死女子,嘴尖利舌,找不到婆家的。”?牛嫂道。

  “找不到算了。”

  “你是找到了才唱高調。”木瓜逗她。

  方舟這才曉得香草是良子的女朋友。香草長得秀氣,杏眼,瓜子臉,身子柳條條的,但渾身又透出土家細妹子的霸蠻、任性,越加顯得潑潑辣辣,很是逗人喜歡。活像一棵朝天椒,小小細細的紅得透亮,咬一口,辣得你直吐舌頭。對香草不理解、不支持良子的行為,方舟略略感到有些不快,不過很快就過去了――年輕人嘛,談戀愛時吵吵鬧鬧也正常。

  “方書記,你來的消息我已向葉彩三說了,明天上午支部一班人向你匯報工作。”木瓜道。

  “罷了,罷了,我不是你們地區的領導,向我匯報不合適。我還是走走看看,找個別幹部群眾交流交流吧。本來我就是借春節前的空閑時間,回雀兒寨來看看,沒有其他意思。你去告訴老支書一聲,支部會就取消吧。”

  木瓜見他很誠懇,也就點點頭。

  天色已晚,外麵的雪更大,木瓜和青袱子告辭了,地上已墊滿雪,兩行腳印留在村道上。又坐了一會兒,方舟也準備走了。正在此時,後麵的柴門“吱呀――”響了一聲,一陣冷風吹得火苗子直閃。

  是良子――香草道,飛快地站起來。

  叫他來,我正要找他。方舟道。

  望著香草走去的背影,?牛嫂說:“良子送柴來了。我們家缺勞力,隔三差五,良子就要上山挖個樹疙蔸送來。”

  後麵吹來的冷風沒有了,估計是門關上了。柴屋裏傳出來說話聲,細細的,聽不清楚。

  良子參軍後的前一段時間,與方舟有書信往來。良子說他與阿鴿要好,戀愛關係已確定了。方舟說他很有眼力,阿鴿是雀兒寨數一數二的好妹子,人長得俊秀,又有文化,性格也溫柔,就是在四十八寨,也是出類拔萃的。後來良子的信中不再提阿鴿了,方舟問,他也不說。估計是阿鴿這邊有了變故,因為良子他了解,那是個一條巷子走到黑的角色。可從阿鴿下午的神情看,她如今也是鬱鬱寡歡,不怎麽幸福。良子找到香草,應該說也是不錯的。

  “有話過來說呀,香草,火鋪前熱和,有茶哩。”?牛哥在喊,“良子,在柴屋說話不嫌冷呀,大雪天走了半天了,不冷呀?來,你來看雀兒寨來貴客了……”

  柴門“吱呀――”一聲,又一陣寒風灌進,吹得火苗子直閃。

  “良子哥――”香草在喊。

  方舟走進柴屋,外麵的門開著,香草扶著門,望著外麵。

  “良子走了?”

  香草沒作聲。

  “他曉得我在這兒呀。”

  “他不想見你。”

  方舟納悶,良子做麽子不想見自己?自己沒有做麽子對不起他的事呀,說白了,兩人十多年沒有見麵,他憑什麽恨自己?分手十多年,見一麵都不願意?

  外麵雪下得更大了,白茫茫一片,一行腳印從香草家的柴門延伸過去。腳印大大的,深深的……

  當晚,良子沒回來。方舟和良子爺爺在火鋪前坐到很晚,聽外麵“簌簌”地落雪,看火鋪上吊鼎裏的水沸了又沸,直聽到寨子裏沒有一聲狗叫,整個寨子都像是被大雪埋住了,才睡去。

  關了燈,方舟就在火鋪邊躺下。

  到雀兒寨當知青,一進入臘冬十月,家家的火鋪就升起來,白天黑夜不熄。知青們同土家漢子一樣,就在火鋪前吃飯,寫信、讀書,聊天、睡覺,像一隻怕冷的貓。

  土家人的山寨,從某種意義來說,是圍著火形成的山寨。土家人的生活,生兒育女,一代接一代,都是圍著火鋪完成的。

  從頭年的秋風乍起,也就是寒露節一過,家家的火鋪就生起了,一家人的吃飯、休息、議事,細娃們的讀書,婦女們的紮鞋底活兒,漢子們的喝酒,包括招待客人,家庭裏的活動中心就從堂屋移到火鋪前。直到來年的五月,陽雀開始叫了,苞穀、豆子、高粱、向日葵已經長到相當的高度時,火鋪裏火苗子才熄。在這期間,火是不能滅的。火是土家人的陽氣,火鋪的火熄了,這座吊腳樓就像是患了病,懨懨的,沒了神光。要是哪家長期沒火,死秋秋、冷冰冰的,就像是在辦喪事,那那家的主人說話行事,必然慌慌張張,六神無主,好串門的人也躲得遠遠的,怕沾上晦氣。

  白天,人們要去坡上辦陽春了,主婦就要把燃了一夜的柴火用柴灰埋上,鋪上一層白白的灰,火在灰的下麵隱忍著,積蓄著力量。傍晚收工回來,灰一扒開,火苗子蛇一般竄起,呼呼啦啦地歡唱起來。冷清了一天的吊腳樓立馬就有了生氣。

  吊腳樓的火有時會熄滅。一般的情況下,對火是很敬重的,但有時也會大意。一天的勞動累了,或家裏出了事,心思就沒有放在火上。睡覺前,隨意扒幾下,柴沒有完全被甕埋,要不幹脆忘了這一塘燃燒的火,就匆匆睡去。第二天起來,屋子裏冷清清的,柴火早已燃過,連白灰都沒有一點溫度。主人家便大驚:因為火鋪裏沒火,這也算家中出了大事。於是神色慌張地到鄰近的吊腳樓,從微溫的灰中抽出一塊柴,柴一見空氣就泛出紅亮。捧著這塊柴,像是捧著一支帶露的紅玫瑰一樣,飛快地小心翼翼地跑回家,點燃自家的火鋪。那柴一吹就發出火苗,火鋪裏的木炭也易燃不用吹,也不用扇,火馬上在火鋪裏作響,迸得滿屋子的火星子,一屋子老少不但不驚詫,反而都在笑。這家人的火熄,就往那家跑,那家的火熄了,就跑來這家,一年總有那麽兩三次。一旦重新燃起,也算是自家的火鋪興旺。一年複一年,一寨連一寨,土家人神聖的火就這麽延續下來了。

  “哢嚓,哢嚓……”寨子外傳來尖銳的聲音,打斷了方舟的思緒,那是竹子斷裂的聲音。雪片是輕飄的,一片一片落在竹葉上,墊積起來,積聚了重量,細細的水竹、慈竹終於不能承受其重。

  這尖銳的響聲讓良子爺爺驚醒,側轉了身子,又呼呼睡去。寨子裏多少人都會被這尖銳之聲驚醒,然後又安然進入夢鄉。

  雪地裏的反光透進屋裏來,照亮旮旮旯旯,變成藍藍的微光,在屋子裏浸漫,家什物件、被蓋、人的臉都被抹上一層幽幽的灰藍。

  今天這一晚,良子會在哪兒呢?方舟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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