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二章

  鄉村公路進不了寨,因寨子在山腰上,路修不上去。離寨子還有一百公尺就是石壁,斷頭了。然後是一段彎彎曲曲的石板路繞上寨子。

  方舟、阿鴿快凍僵了,由木瓜扶下來。

  木瓜叫阿鴿帶方書記進寨去良子家,他自己去招呼人運糧運煤。走完石板路就是寨門,門前一塊石碑,有“雀兒寨”三個大字,是姚舉人的書法。碑頂雕著一隻虎頭。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隻是寨門、石碑上的青苔更厚了,更顯蒼老。

  石碑上的虎頭是有來曆的。

  土家人憨厚強悍、誠實樸素、不事奢華。同時又極事崇巫尚鬼,敬奉神靈,圖騰崇拜白虎,這是有脈絡依據的。當知青進寨門,良子爺爺就講了這虎頭的意義:“土家人崇虎。”還找了本介紹土家人的書給方舟看,上麵是一段記載:“廩君死,魂魄化為白虎,巴氏以虎飲人血,遂以人初焉。”在雀兒寨,細人戴貓兒帽,貓兒帽形似虎頭。方舟當知青那些年,寨子裏的男女頭上包著白帕,一般有七至九尺長,有的女帕長到兩丈四尺。這也是崇拜白虎的表現。

  進了寨門,上幾級台階就到了街上。街是沿江一溜順長街,寬大的石板街兩邊盡是吊腳樓,在長街的腰上又是一條橫街,與長街呈丁字形。橫街的街口變成一條人行小路,是通往豬兒寨、紅獅寨的古道,雖然豬兒寨、紅獅寨也通了公路,但三寨走親戚人戶,仍然走這小道。這路近。

  雀兒寨下麵是長江,背後是七姊妹山,清溪河從七姊妹山上流下來,從吊腳樓後繞過,再流向八角寨、梨子坪,在清溪鎮背後匯入長江。

  雀兒寨的上空已飄起了灰白色的炊煙。已接近傍晚,該弄晚飯了。冬閑時節,土家人一天就做兩樁事,喝酒搓麻將,做飯的時間也就準時。陰霾壓著吊腳樓,柴煙升不上去,隻貼著青瓦慢慢爬。方舟聞到這柴草香味特別地興奮。

  方舟看到這石板街、吊腳樓。屋前屋後的樹、竹林,中間是一大平壩,分割成一彎一彎的水田,田裏的泥土發黑,十分肥沃。靠江原本也是一大塊水田,可惜三峽二期蓄水淹沒了。清溪河在寨子邊上流淌,彎彎曲曲的溪水上有一孔石橋,一座木橋,把寨子和莊稼地連接起來。橋邊幾籠竹子,邊上還有幾間稻草蓋的茅屋,那是鴨棚子。一切還是過去的樣子。

  雖說已進入臘月間,遍山遍嶺還是滿眼的青翠。已經怒放了半個月的蠟梅花,好像點綴在青鬆翠柏間的閃爍的細細的殘雪。而阿鴿說,七姊妹山已落過兩次大雪了,雪墊了一尺多厚。雀兒寨在江邊,雪小一些,屋頂、竹林也鋪成了白色。方舟相信。當知青那幾年,哪年不落幾場大雪。可方舟仍然發現田裏的麥苗,瓢兒白、雞窩菜,田埂上的胡豆苗,青青的,翠翠的。葉片上麵真的點綴著殘雪。四周散發出菜葉香,和泥土的潮潤氣味混合後湧進寨子裏來。

  寨子由土家人的吊腳樓組成。吊腳樓是武陵山區的普通建築。土家族吊腳樓依山傍水,或群居,或獨處,不拘一格,順其自然。

  方舟在當知青時,清溪鎮的公社、大隊、生產隊,家家戶戶都要砍伐大量的鬆樹來修吊腳樓,躉起的木列子一排排在彎處、坡腳、溪水旁,一幢幢吊腳樓,就像點綴在天空上的星星一樣,比比皆是。

  吊腳樓前低後高,樓上修有耍欄,也稱杉欄子,杉欄在兩側的稱為眉毛眼。高山常用杉樹皮、茅冷竹蓋房(因為蓋瓦容易被風揭),以樹枝柴塊做成牆壁,用泥巴和粗糠混合成泥漿補壁隙以避風,用水竹白夾竹紮成竹樓,或用鬆、杉木板做樓。住房一般為牌麵三間,中間是堂屋,兩側是居室和廚房。

  大煉鋼鐵那時,土家山寨的森林慘遭破壞,遍山遍野砍成癩兒頭,到方舟當知青時還沒有恢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後,土家人倍加珍惜和愛護森林了。在父母官們的倡導下,植樹造林,保護森林。山民都認為這是造福子孫後代的偉業。

  山寨再也不肆無忌憚地砍伐森林來修造吊腳樓了。即便要改變住宿條件,也時興修預製結構或土木結構、石木結構樓房。而今保留下來的吊腳樓都是八十年代以前建造的。

  腳樓是裝飾土家山寨古老的居住文化外觀的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那些建造在河邊的吊腳樓,下麵是滔滔不絕的河水,耍欄上,三五成群的土家姑娘穿紅著綠,看白雲朵朵飄弋,聽?乃櫓歌聲聲;或挑花刺繡給心上人,納鞋底,刺製花鞋墊,千針萬線,飛情送意;或刺繡花圍腰、花枕頭,不時飛出幾首扣人心扉的情歌,清脆,迷人,歌聲在水雲間、爽風裏、河穀中飄來飄去,久久徘徊。

  然而,今天的雀兒寨已風光不再。

  首先沒有色彩。以繩掛在樓柱、耍欄、屋簷下的苞穀、辣椒沒有了,顯得灰頭灰臉。聲音、人影沒有了,寨子裏見不到人,大概是寒風苦雨把人們驅趕進屋裏,圍著火鋪烤火,街上隻有一兩條狗在閑逛。臨近過年了,大忙年的氣氛一點感受不到,整個寨子像是在寒冷中瑟瑟發抖。

  方舟感覺不舒服,說道:“往年可不是這個樣子……”

  “已經好幾年了……”阿鴿答。

  方舟最感到寨子的異常是:聞不到酒香。往年這個時候,整個寨子像是泡在酒裏了。吊腳樓裏的酒香關不住,飄到街上來;家家傳出的酒席上的笑聲,猜拳聲;高門坎上倚著的是爛醉如泥的土家漢子。街上有吃醉酒後嘔吐的食物,寨子裏的狗舔吃了,也醉倒在地上。酒是土家人的魂魄,在土家人血管裏流動,流得嘩嘩響。如今這魂魄見不到了,響聲也聽不見了。寨子的魂丟了,寨子就沒有了活力,沒有了精氣神,死魚眼睛一樣,目無光彩,呆頭呆腦。

  這回方舟沒有問,木瓜、阿鴿在路上就說了,寨子裏糧食都沒有了,填肚子都不夠,哪來的苞穀、高粱烤酒。

  天色越來越暗,雨也大了。阿鴿說:“看這天氣,今晚要下大雪。”

  方舟要阿鴿回家去看孩子,良子的家他自己去,阿鴿不肯,提著方舟的大包小包邊走邊說:“這段時間,良子都在外麵跑,爺爺年齡大了,怕照顧不好你,我去看看。”

  “用不著,你別把我看成貴人,我當知青在良子家住了七八年,哪兒放的是瓢,哪兒放的是碗,閉著眼睛也能摸到。”

  “現在你真的成了貴人了,不是黃泥巴腳杆。”阿鴿硬要這麽說,隻得由她了。

  良子的家在寨子的東頭,緊挨著一棵大柏香樹,屋後就是架在清溪河上的石橋。

  遠遠地,方舟就看見枯枝的柏香樹下立著一老人,拄著棍往這邊張望。方舟跑了過去。

  “良子爺爺,我是方舟……”

  “你還是回來了,十五年了……”顫抖的手抓住了方舟的大衣袖子,淚光在那橫橫豎豎的皺紋中閃耀。

  “我對不住你,良子爺爺,十五年才回來一次……你老曉得我要來?”

  “木瓜跑來告訴我的。”

  “瞧你,瞧你的頭上、肩上都是雪水……”方舟用呢子衣袖揩著老人雪白的頭發和肩頭。“你就在屋裏呆著也是一樣,我還不是來了?”

  方舟扶老人往屋裏走。

  方舟的第一印象就是良子爺爺老了。

  最後一次來雀兒寨時良子爺爺正在辦陽春,他牽著大牯子回來,腿杆上滿是泥,氣沒喘一口,腳沒洗,把牯子交給良子喂草,轉身去土裏砍菜,拔豆莢,一眨眼又回來,從鼎鍋裏舀水洗臘肉,下米煮飯。待到蒜苗炒臘肉的香味滿屋鑽時,他已拔開酒壇打高粱酒了。那一晚他是足足喝了四大碗酒,怕有一斤半。醉了,睡上一夜,第二天照樣扛著犁,牽著牯子去辦陽春……可如今,連走路都顫顫巍巍了。

  進了屋,良子爺爺就把方舟往火鋪前推,讓他烤烤打濕的衣服。而方舟、阿鴿早已冷得透心涼。

  土家人的堂屋的另一頭就是火鋪,用石條砌成,四周鋪著木板,有矮矮的條凳,火鋪裏墊著厚厚的柴灰,上麵燒著硬塊的木材或樹疙蔸。山裏寒氣重,這火從入秋燃著,一直燒到來年的清明、穀雨。平時火用灰埋著,莊稼人回來,把灰扒開,明火就上來了。火鋪上有吊炕架和衝塘鉤,用來炕臘肉、豆腐幹,掛鼎罐燒火、燒茶,用鼎罐煮臘肉、煮飯。弄熟了圍著吃飯。火鋪是土家人的中心活動場所。一家老小的漫長的寒冬日子地打發,都在火鋪前。有的幹脆圍著火鋪睡覺。

  寨子外麵是冰冷的世界,吊腳樓裏溫暖如春。方舟的身子暖和了。阿鴿在烤方舟脫下來的呢子大衣。她自己的羽絨衣見火就幹了。

  方舟、良子爺爺對著紅紅的火苗抽煙。一到火鋪前,方舟像換了個人似的,全身都充滿活力。那些年,戰天鬥地。修河堤,挖塘泥,犁冬水田,特別是學大寨改田改土,一天下來,人像個泥猴似的,良子爺爺把火鋪燒得火苗子竄上梁。吃了飯,良子爺爺還在吸煙,方舟就倒在火鋪前睡了。沒有陽春做的時候,方舟就在火鋪前讀書,那些書都是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還有的是讀過舊學的良子爺爺的,政治的、曆史的、古文、還有小說。就著火苗,方舟開始了幻想,那頭上鼎罐裏的開水在咕咕翻滾,像是良子爺爺在擺古。

  在雀兒寨,良子家的火鋪燒得最旺。

  阿鴿為良子爺爺、方舟泡上茶。良子爺爺一個勁地歎氣,然後把茶碗一頓,很是生氣的樣子,站了起來,顫顫巍巍往灶房裏摸索。方舟和阿鴿拉住了他。

  “爺爺,你做麽子?”

  “方舟大老遠來,大寒天,就拿這個驅寒?”

  方舟明白,他指的是酒。到了灶房,那木架子上的一排排黑釉瓦罐子,一隻隻都沒封蓋,是空的。這一年土地失去得太多,沒有足夠的糧食烤酒,烤了一點,早喝光了。過年沒有酒喝,良子爺爺大為不滿。

  “良子是個賊,把老子的酒偷去喝完了。不然,哪能過年都丟人顯眼哩。”

  阿鴿對方舟擺頭,偷偷地笑。方舟也不信老爺子的話,說:

  “有酒哩,良子爺爺,我給你帶來了哩。”方舟回到火鋪邊,從提包裏掏出兩瓶紅紅包裝盒的金六福酒。“廣告上都說,過年喝金六福哩。”

  良子爺爺不以為然地瞄瞄,擺擺頭。方舟曉得他的意思,說:

  “當然比不得雀兒寨的土燒酒,更比不上爺爺家的了。”

  良子爺爺滿意地笑笑。

  “爺爺,該滿足了。”阿鴿湊在良子爺爺耳邊喊。

  方舟後悔該多買幾瓶酒,早曉得雀兒寨是這樣的狀況。

  “我還是不滿足”。良子爺爺說,“方舟,你滿足不?”

  “我悔著哩。”方舟說的是心裏話,“在外地,這些年,啥好酒都喝過,可夜裏醉倒在床上,想的還是咱雀兒寨的酒。應該說,比雀兒寨好喝的酒多的是,可就感覺雀兒寨的酒爽口,不刮喉嚨。這裏麵有個情感問題。”

  良子爺爺一拍大腿,眼睛一亮,高興地道:“太合我意了。”

  方舟懂他的心思,趕緊拿兩隻碗來,倒上“金六福”,兩人一碰碗,一飲盡。良子豎豎大拇指,示意方舟是好漢,方舟也豎豎大拇指:“良子爺爺,酒仙,老英雄哩。”

  “酒仙算不上,頂多算個酒鬼。”

  良子爺爺不承認自己是酒仙,那時過謙稱自己是酒鬼,一點不過分。

  方舟當知青時就聽說了良子爺爺喝酒的故事。

  良子爺爺的爺爺是秀才,與姚家的小子同時考中的秀才,一下子轟動了四十八寨,雀兒寨一下子中兩個秀才,了不得。正準備參加鄉試,家裏死了人,沒去,姚家小子中了舉。爺爺的爺爺認為這是天意,便沒有再考,在寨子裏設館授業,良子爺爺就是學生。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良子爺爺偷偷在家裏設館講“老學”。“老學”是講《三字經》、《百家姓》、《世說新語》、《格元聯璧》一類舊學。偷著教一是怕挨批,二是想收兩個錢,沒有錢就一撮箕苞穀,一籮筐紅苕也行。來上課的是四十八寨的中年農民,也有回鄉務農的青年學生。他們從這裏獲得古代修身勸世的理論,學生僻的古字,古文,練書法,這些都是在當時的正規學校學不到的知識,既新鮮,又實用。寨子裏的鄉鄰鬧個糾紛要勸解,細娃耍皮要教育,寨子裏婚喪嫁娶,寫毛筆大字,逢年過節寫個對子,都用得上。幫得上忙,得到點經濟實惠不說,這些讀過舊學的人,還能得到鄉鄰的尊敬,是公認的學問最高的人。那些從縣城回來的高初中生認不了古漢字,毛筆字更是寫得蚯蚓在爬似的,讓人瞧不起。

  良子爺爺的“老學”就辦在這屋裏,沒有私塾那一套擺設,因為太張揚不行。連課桌都沒有,圍著火鋪坐成一圈,聽課。有一年講學講高興了,酒喝多了,手書一副對子貼在堂前柱子上。上聯是:雀兒寨裏論華章,清溪河畔品酒香。下聯是:華章千行舒君誼,酒香萬裏醉酒鄉。寫倒是寫了,抒發了良子爺爺的心意。公社幹部下來了,看了這對子,眉頭一皺:“論什麽華章,飯都沒吃的,還有什麽醉酒鄉?”有人偷偷講了良子爺爺講“老學”的事,於是公社武裝部把良子爺爺帶走了,到公社所在地,即現在的清溪鎮政府,學習教育了三個月。一邊內查外調,確定良子爺爺沒散布什麽反動言論,但又不敢放。成天陪著公社幹部,他們上班他掃院子,他們吃飯他也端碗,他們睡覺他也睡覺。良子爺爺心裏踏實,睡覺打鼾比公社幹部還響。

  那時的公社書記姓白,是二野進軍大西南留下來的一個連長。打仗時斷了一隻胳膊,成了獨臂書記。這一天,白書記的戰友,一位排長來看老領導,兩人在公社食堂喝酒,從下午喝到掌燈時分。那位小排長酒量有限,卻鬥酒,而且酒德不正,叫得凶喝得少。良子爺爺在打掃食堂清潔,看在眼裏,一碗酒喝的沒有灑的多,小排長座下濕了一片。良子爺爺看不下去了,說:“喝酒嘛,能喝就喝,喝不多就少喝,喝不下就不喝,做麽子端碗‘養魚’?”白書記這才明白,責罵小排長:“他媽的這麽好的酒你也敢灑,你曉得這是啥酒?‘清溪坊’。我在這兒當個公社書記我不後悔,縣長可以不當,老婆可以不娶,有‘清溪坊’就滿足了。今天我非教你個標準喝法不可。”又與小排長連幹三杯,杯杯倒掛金盅,監視他一滴不剩全喝幹淨,又逼著他照自己的樣子再喝三杯“改過酒”。小排長溜下了桌子,癱在地上。

  在一邊看的良子爺爺說:“這就對了,睡覺要睡夠,喝酒要喝透。”

  白書記瞪了拿掃把的良子爺爺一眼,道:“這是什麽道理?”

  “這是我的道理。睡覺不睡夠要發困,喝酒不喝透要煩悶。別人我不知,但這種感覺在我身上有。這樣說吧,酒過三巡後,本人酒興已濃,再喝幾輪,便自己要喝酒,此時已醉意上身。別人越勸我越上勁,直到大家不敢端杯時,我腦子開始空蕩蕩的,被別人連哄帶騙才肯走人。”

  白書記眼睛瞪得牛卵子大,道:“聽了你一席話,我腦子也開始空空蕩蕩的了。我也是怕聽人勸莫喝,誰不讓我喝我就和他喝。不喝就硬揪住領口灌。”

  “看得出來,你這位領導有些酒功。”

  “醉而不倒,多少酒鬼都沒這功夫。醉後走路兩腿打彎,撒尿畫圓圈,就是不倒。”他指指醉倒的小排長,“不像這熊樣”。

  良子爺爺笑著點點頭,提著掃把轉身要走,讓白書記叫住了。

  “這位同誌你上哪去?”

  “清潔打掃完了,我該回去睡覺了,你喝好。”

  白書記崇尚酒,且海量,氣勢壓人,今晚卻被一打掃清潔的“勤雜工”壓住了,便不服氣,道:“咱兩人單打獨鬥,見個分曉如何?”

  良子爺爺一愣,說:“你是領導,我一個來接收教育的農民,怎麽敢把領導整醉?”

  “你怎麽就認定我要醉?喝都沒喝哩。”戰場上廝殺過的獨臂連長有股子英雄氣,“這台酒肯定要喝!拿酒來……”

  “且慢,明天吧。我甘願奉陪。今天我是坐山觀虎鬥,你是久戰已酣,不公平哩。”

  白書記一拍桌子,站起來:“好老哥子不錯,酒風就是作風。”

  第二天白書記叫炊事員去叫良子爺爺,良子爺爺說打掃廁所,不去,炊事員回去答複,白書記自己來請,良子爺爺說:“實話說。我是怕你,昨天我不曉得你是書記。”白書記說:“怕麽子,酒席桌上無高低。你是怕我喝栽了你?”良子爺爺說:“那倒不怕。”

  自然災害年代,沒麽子吃的,一盤鹽胡豆下酒,一口酒一顆胡豆。先是小杯,後是大盅。白書記說:“罷了,換茶碗如何?”良子爺爺說:“換麽子都行。”白書記說:“先茶碗吧,不行就用他媽的盆倒。”“我與公社書記同醉!”說話間看得出兩人都有些醉意了。白書記說:“我量大幹不過你膽大。”良子爺爺說:“這就叫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吹牛,平時朋友與我對喝,從不與我鬥酒,都怕我那股不要命的勁頭。”白書記說:“老哥子,你就不怕喝死了?我見過喝死過人的。”良子爺爺:“我見過,醉倒在地上的漢子,拿塊豆腐擱在胸膛上,豆腐直跳,那是燙熟了。”白書記說:“酒多傷身呀。”良子爺爺說:“人活多久是個夠。有道是,膽大走天下,與牛對飲也麽子莫怕。”

  最後兩人都醉得不省人事了。

  過後,白書記問炊事員:“那能喝酒的勤雜工是幾時招來的?”炊事員說那不是勤雜工,是犯了事來勞動懲罰的。白書記叫把武裝部長叫來,一問,冒火了:“這點鳥事也抓人?酒風就是作風。喝酒如此耿直的人,會幹麽子壞事?立馬放人!”良子爺爺去謝他。他說:“下次我到雀兒寨來,聽你講聖賢書,還鬥酒,咱倆還沒分出輸贏來哩。”有領導的批準,良子爺爺回雀兒寨就恢複了老學。幾個月後白書記來了,良子爺爺毫不含糊,在家舉行正式的拜師儀式,讓白書記當著四十八寨的學生向他磕頭。良子爺爺擺出幾隻大碗,搬出酒壇倒上,對大家說:“這是陳年老酒,舍不得喝,今天收了個共產黨的書記做學生,我高興。沒茶水招待大家,我一輩子沒有喝水的習慣,渴了就喝碗酒。”說罷帶頭一氣喝下。

  白書記說:“你有一肚子學問,我介紹你去公社中學上課吧。”

  良子爺爺直擺頭,說:“我們家講的是耕讀傳家,拿工資講新學的事想都不敢想。”

  一位四十多歲的村幹部,也是良子爺爺的學生說:“老師有士大夫氣,是不離鄉壤間的士大夫。”

  良子爺爺似乎讚同這一觀點,他說:“幾十年,我體會的都是‘食不求飽’,‘傷哉貧也’。《論語?雍也》中有一節:‘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良子爺爺又用白話作了解釋。白書記有同感,說:“我們打仗打過來的幹部,也過不了艱苦生活了。下鄉不習慣了,農民的飯吃不下,農民的床睡不下了。”

  良子爺爺的老學辦到文化大革命,辦不下去了。良子爺爺又進了公社學習班。這時白書記保不了他了,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當權派,天天挨打遊行掃廁所,罪行的一條就是不學馬列,搞封建主義,帶頭學習孔孟一類封建文化。最後白書記被活活折磨死了。

  雀兒寨的老學也就垮了。

  當知青時,方舟問起辦老學的事,良子爺爺一點不回避,也不後悔,隻是說:“我對不起他,是我害了他呀……”然後唏噓不已。

  每年清明,他都要提一罐好酒去給白書記上墳……

  天色越來越暗,擔水回來的阿鴿說外麵下雪了。方舟從窗戶望出去,果然,雨變成了雪,一片一片,茉莉花瓣似的,從空中撒下。良子不在,家裏沒人弄飯,阿鴿留下來幫忙。

  方舟離開火鋪,走到窗前。他的心又沉下來了,像塞滿了雪花,亂紛紛的:這雪看來要下大。這麽大的雪,農民燒什麽,會不會凍著?大雪封了山,年貨買不回來咋辦?這年怎麽過?

  阿鴿以為他是擔心良子,忙說:“良子沒事的……我去找……”

  方舟擺擺手,說:“還是我去,順便我看看寨子。”

  “下雪呢……”良子爺爺道,忙叫阿鴿找傘。還沒等阿鴿提著傘追到門口,方舟已走了。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