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鎮是長江邊上的一個水碼頭,碼頭小,隻停短途客輪。船一到,旅客沿著窄窄的跳板走上岸,順著一米寬的石板路往坡上爬,一直要爬四五分鍾,直到臉發白,腿肚子發抖,登上一道平台,來到左右一邊一棵大黃桷樹下時,就算到了場口。
立在場口喘氣,深深地吸上一口,第一次來的人便會皺皺鼻子:“什麽味兒?咦……”
空氣中飄著什麽。
“酒香……”本地人意味深長地答道。
空氣中彌漫著酒糟味,而且很濃,沿江一條街都聞得到。清溪鎮的空氣就是酒氣。
清溪鎮其實是酒鄉。
這兒的土質適合種苞穀、高粱,特別是高粱。夏秋之季,普山普嶺都是明亮的陽光和蔥蘢的綠葉,高高低低深深淺淺的綠中,玉米結滿了棒子,高粱稈子頂上掛著一穗一穗的高粱,透心的紅,顆粒飽滿,沉甸甸地壓得稈子彎下腰。山野間村莊裏都塗抹上成熟的顏色,發出香氣,甜甜的,閉著眼睛都醉人。夜裏,已經在土家吊腳樓裏睡下了,能聽到山上“哢嚓、哢嚓”的聲響,那是從苞穀土、高粱地裏傳來的――果實把稈子壓斷了。
秋天到了,苞穀金黃了,高粱殷紅了,收回寨子裏來。男人、女人坐在木樓前的院壩裏,把苞穀殼剝開來,把一絲絲的紅纓子扯去,像是在做一件精巧的手工似的。苞穀粒結結實實,飽滿晶亮,一粒粒排成排。高粱米一嘟嚕一嘟嚕擠成一堆,粒粒一般大,紅瑪瑙一般,熟透的紫葡萄一般。七八穗並成一把,用幹穀草一紮,便是一把燃燒的竹頭火把。苞穀用殼子紮,也是一紮一串。女人用潔白的手做這事更熟練。然後把苞穀、高粱掛在院壩的樹上、屋簷下,排成排、肩並肩,土家人的吊腳樓便增添了幾分色彩,金黃的深紅的……沉甸甸的顏色讓人直接觸摸到土家人實實在在的日子。特別是土家女人,看到那充盈著蓬勃生命的苞穀棒子,和殷紅的、奶頭一樣的高粱米時,這些實物像蟲子一樣不時地鑽進她們的衣袖裏,身上,讓她們莫名地感到一股快意。
清溪鎮產苞穀高粱,七姊妹山上流下一股清清的溪水,於是清溪鎮烤好酒,上好的苞穀燒和高粱白酒。喝酒的人比較過,用本地小高粱烤的白酒比東北大高粱烤的酒好喝,清洌,醇,釅,喝多少也不打腦殼。
清溪鎮從什麽時候開始烤酒,無從考證。反正鄉場有十來家酒廠,村寨都有小作坊,有集體的,有一家一戶私釀的。農戶私釀一般量不大,就用自家收獲的苞穀高粱做原料,灌滿一兩瓦缸,能賣就賣,但再賣也要留一缸酒,自家吃。
清溪鎮的白酒好,上至重慶,下至宜昌,沿江十來個縣都賣得紅火。酒廠的酒沒有積壓的,隻是酒業競爭激烈,清溪鎮的酒廠規模太小,小打小鬧,產量上不去,又是普通燒酒,附加值小,影響了擴大生意。結果是清溪鎮的酒雖好,但人都不富裕,仍是個窮鄉。
窮鄉是窮鄉,土家男女卻長得壯實,都因為那酒。酒鄉的人哪有不喝酒的,男女老少全都喝,還能喝。苞穀酒、高粱酒是糧食烤,養人,把一個個男女滋養得皮膚紅潤,男的肩寬得擱得下水桶,女人的背影好看,臀很是肥碩豐滿,是那種很容易就讓人產生衝動的身體。
有這麽一個故事。清溪鎮中心校的女教師到縣裏進修校學習,晚上下了自習課到夥食團打洗臉水,天寒地凍,幾個炊事員正吃飯,倒了碗酒轉著喝。女教師問,你們那是喝的啥子,炊事員答,酒,驅驅寒。女教師說,三九四九凍死老狗,我也暖和暖和。端起那白瓷菜碗,一飲而盡。還說再添點,又是滿滿一碗一口幹。最後自己動手又倒了一碗來喝。然後說,這下暖和了,端著一盆熱水回寢室,一點不晃蕩。幾個炊事員驚呆了――三碗酒最少也有一斤二兩。一個人問:哪裏來的,另一個答:清溪鎮的。先問的答:難怪。清溪鎮的人能喝,愛喝,一天三頓。鄉場上的酒店,飯館都響著猜拳聲,都飄出酒香。逢場,街上簷口、場口、黃桷樹下,必有醉倒的人。村寨裏那些小作坊門口、小酒館裏喝翻倒的人更多。田中的糧食、胡豆一點完,村寨閑下來了,莊稼人的主要活動就是打牌,喝酒;獨自喝,一家人喝,串著寨子喝;男人喝,女人也喝,喝得臉龐紅噴噴的。特別是女人,身子也像進入冬眠期的獾,看著看著就肥嘟肥嘟起來。那醉眼忽閃忽閃,漾出了笑,漾出許多內容來,是那種女人注視男人的眼神。那些日子,寨子裏的,半夜裏家家的木床都在吱吱地響,還伴著女人放肆的呻吟。
酒鄉害人哩。酒鄉迷人哩。
清溪鎮四十八寨,數雀兒寨的酒最好。有人說,雀兒寨就在七姊妹山下,那股山泉最先流到雀兒寨,水好沒有汙染;有人說雀兒寨的土質好,長的高粱有股甘甜味,又不像糖水,而是淡淡的,一點不刮喉嚨,越喝越想喝,像鴉片一樣會上癮。
那一年縣裏組織駐村工作隊,水利局的周副局長帶隊來雀兒寨。曉得雀兒寨的酒好,進村前,周副局長對隊員們“約法三章”:“記住,形象第一,進村不要喝酒。”隊員們笑了,進雀兒寨的隊員都是經過篩選的,要麽滴酒不沾,要麽酒精過敏。
進村的當天晚上,村幹部、各村民小組組長都到齊了,村支書葉彩三說:“一是讓大家給工作隊見個麵,二是陪工作隊吃頓歡迎飯。雀兒寨是窮村,沒啥好招待的,酒不賴,四十八寨數第一。”自然擺了酒,每人麵前一土碗,盛滿了酒,桌上還有兩隻黑黢黢的上釉發亮的罐子,那也是酒。屋裏飄著酒香。
周副局長和隊員眼瞪圓、臉發白,嘴唇咬緊,可禁不住酒香直往鼻子裏鑽呀。周副局長是喝酒的,他一聞便知道這是酒鄉的上品,不喝確實可惜,可他是隊長,“約法三章”在那兒,暗暗叫苦:這趟差事苦呀。工作隊不喝,村支書葉彩三急了,說:“你們是代表政府來的,看到了政府我們農民又激動又高興,盼你們為我們農民解決困難。可是你們連農民的酒都不敢喝,還和我們農民心連心?八成也是形式主義吧?再說你們都是本縣人,應該知道以酒待客是禮節。”隊員看著周副局長,周副局長一咬牙捶胸,充滿豪氣地說:“不就是喝頓酒嗎?何必傷了農民兄弟的感情?喝就喝吧,把握好分寸,不在農民兄弟麵前喝暈出洋相就行。”周副局長和他的隊員們終於端起了酒杯。
這酒碗一端,就由不得這幫國家幹部了。雀兒寨把管用的話全撂出來,這個說:“一端起酒碗就看出政府的幹部和咱們農民兄弟沒距離,幹!”那個說:“你們都是有地位的人,平時喝慣了好酒,咱雀兒寨的土燒質量差點,要是不嫌棄,咱就喝個底朝天!”
黑牛是村民組長,他的話讓工作隊員們更是無奈,他說:“我當村民組長四年,見過縣裏領導來寨子,喝酒還是頭一回。你們是來雀兒寨解決困難的,這是全寨人的福氣呀。我烤酒,平時滴酒不沾,今天要把全寨老少爺們兒的敬意都放進酒裏,敬每位領導一大碗,灑一滴不是人!”
就這些話,就這種熱情,就這般誠意,工作隊員們還能坐著不動,不端酒碗?一晚上下來,工作隊員醉成了一攤爛泥。第二天周副局長對隊員說:“進雀兒寨第一天就醉成這樣,這事要是傳出去大家都不光彩。這次我承擔責任,以後大家盡量不要在寨子裏喝酒,實在憋急了,我帶大家回縣城喝……不過,說句實話,縣城的酒沒雀兒寨好喝。”
要求歸要求,在以後的日子裏,農民的酒還是沒少喝,因為根本躲不掉。在酒鄉裏要躲酒那就是人要躲自己的影子,癡人說夢。比如誰家辦紅白喜事誰家生細娃,老人辦生,實心實意邀請工作隊員參加,土家人已經把工作隊員當自家人了,能拒絕邀請嗎?不能。土家人豪爽、剛烈,一旦拒絕他們,你在他們眼裏就成外人了,工作沒法開展。
於是,工作隊員個個都會喝了。其中有位才從大學畢業的大學生陳學軍,學水利的,在大學滴酒不沾,在雀兒寨三個月下來,練就一副好身手。周副局長歎了口氣,說:“看來,我隻能給你們傳授經驗了。回城以後,記住了下午如有會,中午別喝醉;不挨老婆吵,晚上要喝少。’”工作隊員說:“隊長這話算得上是至理名言。”
工作隊駐村一年,撤離前周副局長按照要求寫了一份工作情況匯報,其中存在的問題有一條是:第一天進村就喝醉酒,平時工作隊員應邀到農民家裏喝酒的情況也不少。
而縣領導中有開明者,對這一“問題”另有看法:工作隊駐村不但有飯吃,還有酒喝,這說明黨群關係好,說明工作隊工作有成效,在群眾心中有威信,這是好現象。
不過工作隊撤回縣裏後仍然受到了批評,周副局長本來該升任局長的,結果被下放到清溪鎮任鎮長,你能喝,就到酒鄉去領導喝酒。還有幾位隊員成了“酒鬼”,主動要求隨周副局長去清溪鎮當幹部。於是清溪鎮有了一個能喝酒的班子。
於是,有人給清溪鎮幹部編了一段順口溜:
清溪幹部酒量大,哪個見了哪個怕;
清溪幹部酒勁猛,端著大碗使勁整;
清溪幹部酒膽正,喝不倒下不叫停;
清溪幹部酒勁深,白紅啤黃喝不暈;
清溪幹部酒風好,要喝多少喝多少;
清溪幹部酒癮重,兩天不喝就鬧病。
這段順口溜有點言過其實,也有點以偏概全。不過清溪鎮的幹部聽到後隻咧嘴一笑。周副局長(其實是周鎮長)說:“肚量大點,調侃嘛。其實是為我們鎮打廣告,酒鄉嘛,朋友來了有好酒哩。”
應該說清溪鎮幹部喝酒負擔的確過重。
幾年前,魏捷大學畢業後到清溪鎮任科技副鎮長,主管科技興農、計劃生育之類。第一次與周鎮長同席喝酒,沒比劃幾下就翻倒了。周鎮長說:“你這點酒量可不行,以後要加強鍛煉。當我們這類幹部喝酒是基本功,有時也是工作需要。”
魏捷到任後受領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在清溪鎮的四十八寨每個寨建一個蔬菜大棚,可是連走幾趟雀兒寨村長黑牛就是不動,不是推脫缺少資金就是推忙不過來,魏捷隻得回鎮裏向周鎮長叫苦。周鎮長說:“這黑牛是斷我官運的罪魁禍首,一貫與領導對著幹,你跟我去一趟,看我怎麽收拾這家夥,以後你就知道該怎樣和這幫東西打交道了。”周鎮長帶著魏捷直奔雀兒寨,闖進村長黑牛的家,說:“黑牛,我這幾天閑著沒事,專門來找你喝酒。今天簡單些,先燉兩隻老母雞,搞兩壇六十度的高粱酒;明天再提高標準,嚐嚐雀兒寨養的優質山羊。”黑牛正準備趕溜溜場收購黑木耳,販到山外去,黑牛連忙說:“鎮長來得正好,我正打算找你談明天大棚開工的事哩。”
酒後離開雀兒寨,周鎮長對魏捷說:“算這家夥聰明,不然在他家連喝三天,天天提高標準不說,三天的黑木耳生意耽擱得起?這家夥自私,公家的蔬菜大棚不管,忙自己的生意。你現在知道會喝酒的好處了吧?”
酒桌一坐,事情好說;酒杯一端,難事簡單;酒杯一碰,事情搞定。魏副鎮長兩年喝下來不僅酒量喝大了,麽子事也都喝明白了,也出了政績。後來周鎮長提了書記,魏捷也由副鎮長提為鎮長。一次縣裏召開三級幹部大會,清溪鎮的黨政兩個一把手率領村支書、村長幾天連打幾場硬仗,喝敗了幾個鄉鎮。縣長武嶽開玩笑說:“這是個喝酒的班子,帶的是一支喝酒的隊伍。”清溪鎮兩位一把手感覺到縣長是換個說法批評他們,於是也換個說法開脫責任,說:“我們是‘喝久’的班子,帶的是‘久喝’的隊伍;‘喝久’班子久團結‘,久喝’隊伍久興旺。”
因為清溪鎮沒有大的企業,小酒廠產的是苞穀高粱白酒,四五塊錢一瓶,利潤低,農業結構也單調,所以就窮。鎮中學申請翻新校舍,魏捷鎮長說沒錢;老幹部報銷藥費他也說沒錢;鄉村道路升級,他更說沒錢。一次次說多了,大家便叫他“沒錢鎮長”。但“沒錢鎮長”擺酒宴從不叫窮。
八月十五月兒圓,千家萬戶團圓飯。魏鎮長父親從金雞寨來了,與妻兒團聚。飯桌上看到剛上小學的兒子撒了幾粒米飯,魏鎮長便對兒子背了一首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早就對“沒錢鎮長”這個兒子產生不滿的老父親頓時破口大罵:“少在家放屁,你天天在外瘋吃瘋喝,一杯酒,一瓶油,一頓吃掉一頭牛,一年喝沒一座樓,回家倒教育兒子‘粒粒皆辛苦’,自己要不要臉!”
鎮長滿臉委屈地說:“誰願意整天往自己的肚裏灌辣水?許多情況不喝不行呀。”
父親說:“我就不信共產黨不管你們這些酒瘋子,祖孫幾代出你這個官,我看早晚被你喝掉!”鎮長說:“我倒真希望這樣,能刹住‘吃喝風’,鄉鎮幹部就少受酒精之苦了。”
拉拉雜雜說了一堆關於清溪鎮的酒話,也不在批評鄉裏幹部的腐敗,而在展示酒鄉的魅力。這算開場白。
一進入臘月間,大城市,小鄉場是一樣的熱鬧,小鄉場的年意更加濃烈。大街小巷都在門上掛起了火紅的燈籠,一塊塊“年終大甩賣”的招牌掛在門口。最惹眼的是賣食品的,食品攤子擠上了人行道,香腸、臘肉掛成一排,包裝精美的老年蜂蜜、西洋參口服液、冰糖燕窩一類的營養禮品把攤塞滿了。立在攤位邊的音響裏播放著招攬顧客的話語,千篇一律。街上的人流,多半是從山寨來的。他們吆喝著豬、牽著山羊、挑著雞鴨、扛著木料;再有就是背著山貨:野菌、藥材、一隻竹雞、兩隻野兔;最常見的蔬菜:一擔蘿卜、一挑青菜、竹筐裏是碼好的芹菜、韭菜,碧綠碧綠的,還滴著水,一閃一閃,水灑了一路。趕幾十裏山路走來,頭頂冒汗,臉膛紅噴噴的,一臉喜色――因為要過年了。他們把這些東西賣掉。三三兩兩,邀邀約約,招搖過市:給老人買補品,給右客(堂客)、細娃扯新衣,按右客的叮囑購年貨:一包包什錦糖果,一條條香煙,五香瓜子,花生,一袋袋火鍋底料,一包包豆皮,長長的粉絲,再有就是一掛掛鞭炮。背篼、筐子裝得滿滿的。這都是過年山寨必備的。最為招搖的是背篼上綁著一台25寸的康佳彩電,還搭一台VCD機。那這家人過年就更熱鬧了。
三五個漢子邀約著唱台酒歌;帶著右客、細娃的也進館子吃一頓,辛苦一年,讓右客、細娃享受一回是應該的。走進店堂一點不發怵,點菜也爽快,倒是右客直扯男客衣襟,叫少點些。館子的生意出奇的好,大餐廳滿坐,街頭豆花飯莊、小麵攤也擠滿了人。喝三吆四的聲音從街頭傳到街尾,醉倒的人更多了,空氣中散發著酒香和煙花爆竹的混合味。原來已經在放炮仗了。悶悶的爆炸聲此起彼伏,褐色的硝煙彌漫在街頭,飄上粉牆青瓦。
街中心不時有敲鑼打鼓送喜報的隊伍。這在大城市裏已很少見到了。那是鄉裏、村寨拜年的幹部人群。最具特色的是那吹著嗩呐嗚哇哇響,打著鑔子的迎親送嫁的隊伍;紅紅綠綠的被子、毛毯,紮著紅帶子的床、沙發、皮箱,還有彩電、洗衣機、組成長長的隊伍,在滿街的人流中擠出一條縫,蚯蚓一般地緩緩蠕動――他們要的就是這展示性的慢節奏,這才出效果。臘月二十四,過小年。這一天,天空中飄著雨絲,細細的,冷冷的,光線陰暗;這冷,這暗,沒有影響氣氛的濃烈。
下午三點過,從上遊來的輪船靠囤船,船上下來個中年男子,手裏提著幾盒禮品,匆匆走過濕漉漉的、滑溜溜的跳板,走上碼頭。
枯水期的碼頭露出河沙壩。
河沙壩又是一番熱鬧景象。一溜溜的篾席棚子,從河沙壩向上排去,直至黃桷樹下。從上往下望,一個棚子接一個棚子,活像屋脊上一溜一溜的灰瓦。
這些棚子是飯館、麵館、茶館,還有小賣部,賣瓜子、花生、方便麵、礦泉水的,還有水果攤,還有純粹的麻將館,搓麻將,“鬥地主”;一排排的竹靠椅,有一天開到晚的電視機,供等船的消磨時間。等船的旅客進鋪子幹坐、看電視不行,少說也得吃碗麵,泡碗茶,再不也得買包瓜子慢慢嗑,不然就得走人,門口也莫站。
棚子簷下坐著兩三個拄棍的瞎子,那是算命的。有幾個人腳下攤著紙,紙上寫了些字,那是測字的。還有擺一局殘棋,圍三四個閑漢子在爭執,引人注意,三五拾元一局,黑紅任你挑,反正你都得輸。還有一種壓寶賭錢的玩法,五十元也賭、一百元也賭,一塊磚頭上兩隻搪瓷碗,碗裏扣著一個骰子,看你猜不猜得準骰子在哪隻碗裏。可你常常是輸家。你看準骰子在左邊碗扣著,你勾著頭掏錢時,人家把磚頭一轉,左邊成了右邊,再揭開左邊的碗,咦,看準的骰子會飛?你不信,再來,骰子又飛了。賭上一二十分鍾,七八百元錢就輸出去了。你如果看出壓寶的破綻,手壓著磚頭不讓車,當然就贏了。贏上幾回,錢是拿不走的,你是過客,人家是灘上的老鴰,三五個一夥把你拍到一邊,惡狠狠地叫你把錢吐出來,不然狠狠揍你一頓,讓你趕不上船。
快過年了,碼頭上多是從外地回來的打工仔、打工妹,三五一群,大包小包的穿得怪怪的。他們是清溪鎮的農民,在這兒轉小船回家。在外地掙了幾個錢,又是回家過年,一個個滿臉喜色,吃方便麵,嗑瓜子,大聲招呼同鄉人,然後抽煙、吐痰。船一來,提著包就跑。
清溪鎮農民要去縣城、重慶辦年貨、走人戶,這些人要從容得多,手裏的包也小得多。
碼頭上比平時熱鬧了許多。
這位提禮品的人穿行在上上下下的人群當中,向梯坎爬去。兩邊的各種叫賣聲都沒有引起他的注意。這人穿件呢大衣,脖子上圍著藍白格子圍巾,皮膚白淨,一看就是幹部身份。沒打傘,沒戴帽子,雨珠子沾在頭發上、肩頭上。
爬上坎,立在黃桷樹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了――又是那熟悉的醉人的香氣。然後穿過擁擠的大街,來到場口的汽車站,他準備坐車去雀兒寨。
這兒是去鄉裏各村寨的短途交通站。就籃球場大的水泥壩子,周圍還搭了一圈席子棚、楠竹架子的,春運期間臨時搭的。打工的、到清溪鎮辦年貨的、走親戚串人戶的,都在這兒搭車,人多,大包小包多,車也多,亂成一團。莊稼漢子在招呼家人、同鄉,車掉頭按喇叭,半天掉不過頭來,司機直吼,響成一片。每輛車上都擠滿了人。看來一時半時搭不上車。
那男人又走出車站,來到街口,看有沒有可搭的便車。農用三輪車、帶鬥拖拉機上滿是回鄉的大人細娃,像運的麥草堆,在泥濘裏艱難地爬行,一歪一簸,幾乎可把人顛下來,車上女人、細娃直尖叫。這樣的車,男人是不想坐的。
他看看天色,因下雨,天色已暗,雨霧起來了,才四點過,十幾米後的人、鋪麵就看不真切了;燈亮了,紅燈籠也亮了,也是朦朦朧朧的。他犯起愁來――莫非今天趕不到雀兒寨,還要在鎮裏歇?他時間緊,想早一點趕到。
“突突―突―突”,一輛手扶拖拉機開來,在麵前停住了。
“方書記――”
這男人一驚,定睛一看:“是木瓜。”
年輕的拖拉機手叫木瓜,一頭的汗,還冒著熱氣,像個才出籠的饅頭。一件軍棉襖,肩頭、袖口都開了花,又破又髒,扣子也沒了,用根草繩捆在腰間。
“往哪裏走,木瓜?”
“回雀兒寨。”
“正好,同路。”
“你也去雀兒寨?”
“去看良子爺爺,給鄉親們拜年。”
“太好了,寨子的人正盼著你哩。怕有十年沒回雀兒寨了吧?”
“十五年了,想鄉親們哩。”方書記叫方舟,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曾經在雀兒寨當知青,後一直在縣外工作,這次從黨校學習回來,正等待重新分配工作,就有時間回來看看雀兒寨的鄉親。他探頭看看木瓜後麵的車廂,半車煤塊,上麵是一袋袋大米、麵粉,用塑料布蓋著的。
“你這叫啥年貨?”
“鄉親們過不起年哩。”木瓜愁眉不展,“我是來領給移民的救濟款,鎮裏說還沒有拿下來,就給了這車煤、糧食。也好總算沒讓鄉親們空望著。方書記,你要不嫌棄就上這車吧,開慢點,兩個小時可以回寨子。”
方舟爽快地爬上車廂,木瓜又抓了塊塑料布給他搭在身上,從頭蒙到腳。“車上風大,又是陰雨,委屈你了。”
“當知青時,這車我還坐不上哩,拖拉機至少是大隊支書、公社書記才能坐上的。”
“你這是說笑話了。十幾年前,你就是鎮黨委書記,現在怕是縣委書記了吧?”
“不是的,我才學習結束,沒有分配工作。”方舟沒有客套,他去黨校學習前是重慶市西部一個縣的副書記。
木瓜發動機器,“突突”地響了一陣後,拖拉機向泥濘的村鄉級公路衝去。開出場口一段路後有人喊。
“等一等……木瓜――”
木瓜停下來。隻見場口一婦女喊著,招著手跑著追來。在泥地裏跌了一跤,爬起來又跑,一身紅羽絨衣肯定摔髒了。
“阿鴿……慢點,莫急……,等你哩,好生走……”木瓜在招手。阿鴿方舟是認識的。雀兒寨的老師。方舟當知青時,阿鴿還是個紮小辮的細妹子。
阿鴿跑攏了,果然大紅的羽絨衣沾上了泥巴,手裏攥著個紙風車,花花綠綠的,卻轉動不起來,剛才那一跤把風車摔癟了。
阿鴿向方舟打了聲招呼。
木瓜迎上去,把阿鴿推上車,方舟在上麵拉。
“阿鴿,你們學習不是昨天就完了嗎?”木瓜問。他指的是寒假的老師培訓。
“學習昨天結束,昨下午去縣教育局,今上午又到了教辦,談學校危房的事,一直拖到現在。”
“有結果嗎?”
阿鴿苦笑一下,道:“答複是情況都清楚,但危房改造的款子還沒下來,繼續打報告……報告都打了四五份了。”
“這幫老爺!說了多少年了,硬要等房子垮了,打倒幾個學生擺著才修嗎?”木瓜憤憤然。木瓜是村支委,村裏的大事當然要著急。
“已經列入危房改造計劃了,沒錢,得等著。這總比沒希望好。”阿鴿安慰木瓜。可自己的丹鳳眼裏充滿了悒鬱,“唉……等吧,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
拖拉機發動了,一顛一簸地朝前開。野地裏的風好大,把阿鴿的頭發吹得亂飄。阿鴿撐開傘,擋住風雨。拖拉機走得慢,一輛一輛的車超過去,方舟不慌,這總比走路強。
雀兒寨小學的情況方舟多少有些了解。那棟兩層的雕花小樓是寨主、名酒“清溪坊”的作坊主姚舉人的宅院,是雀兒寨最漂亮的房子。土改時劃給農會,一九五八年改作吃大鍋飯的食堂、敬老院,後來作了學校。學校缺少經費,沒錢維修,幾十年的風吹雨打,瓦已破,梁柱已朽,板已翹。方舟當知青時就在學校開過會,當時已顯破相。這又是三十年過去了,那份衰敗可想而知。拖拉機一顛一簸,阿鴿手裏的紙風車一晃一晃。方舟接過來幾扳幾提,癟的風車圓了,又轉動起來。阿鴿笑了。
“給細娃買的?”
阿鴿點點頭。
“你男人我認不認得?”
“他人走了。”
“去哪兒?”
“去珠海了,他們三年前就離了。”木瓜扭過頭來說。阿鴿則把頭扭向一邊,任山風吹著,嘴唇閉得緊緊的。方舟不好問了。阿鴿是雀兒寨最漂亮的姑娘,丹鳳眼、瓜子臉、柳條的身材,又是最有文化的人;她的命運尚且如此,其他年輕人的生活也不會好。方舟這樣想。
“阿鴿你在縣裏培訓什麽?”方舟問。
“中學教師培訓。縣裏讓我們中心校辦戴帽初中,豬兒寨、紅獅寨、金雞寨的初中生都集中在雀兒寨。”
“阿鴿是校長。”木瓜補了一句。
“阿鴿有出息了。”方舟高興。
阿鴿苦笑:“沒廟的菩薩爺,再盛的香火也享受不了。木瓜,我是這樣想的,有你們村委會、黨支部,你是支部委員,我就是大樹底下的那個幹巴枝兒。”
“木瓜,你要擔當起重任。”方舟為這些年輕人的成長而高興。
“生成的貓兒,改不成虎。”木瓜擺擺頭。
“又犯啥難了?”阿鴿問。
“過不起年哩。我是來要移民專項資金的,還沒有著落。”
“雀兒寨再窮,也不是這個樣子嘛。”方舟覺得驚訝。
“如今雀兒寨是一根蘿卜兩頭削呀。”
雀兒寨本來就窮,前兩年成了二期移民,寨子沒淹,低窪處的人家搬到高處來了。靠河邊的田土沒有了,讓水淹了。土裏新種的還沒長出來,移民靠著每個月政府的幾十斤供應糧,肚子餓不著,手裏沒用的,看個病、學生娃的學費、辦點麽子事就難了。遇上過年,年貨買不進屋,就靠政府供應點煤炭、糧食,不凍著,不餓著,最低標準,這個年過得淒苦。
“這樣的情況多麽?”常年在基層工作,方舟養成調查研究的習慣,走一處就詢問了解一處。
“凡移民鄉鎮都會遇上的,情況有輕有重。”木瓜憂心忡忡。“清溪鎮算是突出的。”
“移民中醞釀著一種情緒哩……”阿鴿補上一句。
“怎麽理解?”
“移民中有人在串聯。要鬧事,要到縣裏、市裏上訪,告狀。”木瓜沒有回頭地說道。
“向縣裏反映沒有?”
“大會小會講,情況匯報不曉得寫了多少。上麵說,工作重點是搬遷,安置下來就是勝利。後期扶持得等中央政策。”
方舟不說話,沉吟起來。這十年沒有接觸移民工作,對政策不了解,不便多說;他妻子在這個縣工作,搞的也是移民工作,可兩人在一起的機會不多,方舟也不了解妻子所幹的工作。可有一點他是清楚的,黨中央製定的政策決不是讓移民搬走了事,而是要讓安得穩,逐步能致富。撒手不管是不對的。
鄉村公路是沿著江岸修的,一段在江邊一段又退進山坳,蜿蜒伸進。路不好,加上是拖拉機走得慢,在路上呆的時間就長些。十冬臘月,江上風大,冷風像小刀子在刮。拖拉機車廂沒遮攔,四麵灌冷風。把方舟頭上的塑料布鼓得像風帆;阿鴿的傘吹得搖搖晃晃,兩人像縮頭烏龜,把頭、臉往大衣領子裏藏。好在就這麽一兩個小時,不然人都要凍僵。
三峽水庫二期水位上來了,水麵比方舟以前見到的寬闊許多。水麵平靜了,完全看不到以前的激流;水質也好,清亮亮的,兩岸依舊是青蔥蔥的莊稼地、樹、竹林,隻是那些熟悉的集鎮、石拱橋、橋邊的老樹、小村落、農舍不見了,都淹沒在水下了,那些人不是外遷了,就是後靠在山上去了,江邊見不到人煙。那是幾百年的青堂瓦舍呀,那爬滿青苔的石拱橋,虯枝萬狀的老樹也都上百年呀,但都沒有了,顯得有些蒼涼、落寞,真有點“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感覺。
冬季的江麵運輸不多,貨船少,一片蕭索。
拖拉機突然熄火了,停在路邊。
“壞了?”
木瓜回頭,很是慎重地說:“良子家你不能去,方書記。”
“你說清楚。”
“良子被拘留十五天,秋天才放回來,良子爺爺正罵人哩。你去了隻會火上澆油。”
“我怎麽掉進雲霧裏了?良子不是在部隊嗎……”
木瓜介紹,良子在部隊是副連長,據說是升不上去了,辦了轉業手續,一年前回了雀兒寨。他打了人,被拘留了。
“才脫下軍裝就耍威風?”
“事情複雜,一時半時說不清……”
“有麽子複雜的,打得好,為民除害。”阿鴿搶著說,“木瓜,你這人當了支委就不說人話了。站在水田坎上摸螺螄,怕濕了鞋子!”
木瓜弄了個大紅臉,直說:“阿鴿,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那套當官的做法,可我曉得當幹部就要為老百姓說話辦事。在這一點上良子沒有錯。”阿鴿說激動了,打濕的頭發在抖。方舟對阿鴿的這番話感興趣,便問:“你說良子家去不去得?”
“怎麽不去?去!”阿鴿還補上一句,“我帶你去。”
木瓜尷尬地笑了,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道:“其實我是怕方書記為難。良子打人歸打人,沒什麽大不了的。今晚,我同良子爺爺,好好陪方書記喝一台酒。”
拖拉機又開了起來。
“還是那種土高粱酒?”
“方書記在外官當大了,怕喝不來雀兒寨的土燒吧?”阿鴿問。
“走南闖北,喝酒的名字數都數不上來,可最好喝的還是雀兒寨的高粱白酒,苞穀燒。做夢都是在想哩……”方舟一提到雀兒寨的土酒就深情滿懷。長江幾個縣的酒數清溪鎮第一,“清溪鎮的酒數雀兒寨的第一,雀兒寨烤的酒又數良子家的第一。”
“良子爺爺還能喝酒嗎?”
“酒缸子裏泡著哩。”阿鴿說,“這就怪了,老爺子越喝身體越硬朗。老爺子說,雀兒寨窮,不養人,苞穀酒養人。”
方舟笑了,道:“良子爺爺三頓都少不得酒哩,我見識過,喝吧,莫叫他戒,戒了那就要他的命了。”說高興了,“阿鴿,唱支酒歌吧。”
阿鴿一點不忸怩,馬上唱了起來:
府上竹葉青
先生來酒敬
飲酒我不很
先生你相信
木瓜接著唱:
肥肉不用炒
烹調技術妙
可算是異味
更比子牙高
還有鼓樂師
他還填過情
轉托與來人
也好敬兩巡
方舟也唱起來:
先生是個怪
百般多攬載
東家敬兩杯
西家敬兩篩
一切都要喝
隻怕會醉壞
到是拍脫點
大家好下台
唱完了,方舟說:“土家人耿直,直來直去,酒要喝,以不醉壞身體為標準。”
“時下的客套話是‘寧傷身體,不傷感情’,‘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淺,舔一舔’一句話,虛偽。”阿鴿說。
這麽一說一唱,寒氣被驅散了,身體暖和了。方舟的情緒也上來了,說:
“木瓜,你的喜酒我沒喝上,娶的是寨子的哪家妹子?”
“莫笑我,阿鴿。”憨厚木訥的木瓜說,“方書記,事還沒辦哩。”
“那我是趕得上喝喜酒了?”
“這……”木瓜擺擺頭,表情為難,“還不曉得喝不喝得上呢……”“你們可是門當戶對呀。”阿鴿說,“你是支部委員,山雀是村長的妹子。木瓜時也來,運也來,燒熟的螃蟹爬到屋裏來,討個娘子帶花來。”
方舟笑了,道:“阿鴿姑娘是在過木瓜的堂呀。”
木瓜反擊道:“一哭二笑,三趕場四上廟,這就是咱雀兒寨女人的能耐。”
阿鴿說:“還部隊鍛煉過的哩,這麽瞧不起婦女。”
“莫吵了,莫吵了……”方舟笑著勸阻。
“黑牛嫌我家窮,嫌我笨,不會賺錢,不能給他妹子麽子,一直不鬆口哩。”木瓜的口氣沮喪。
“黑牛是村長,境界這麽低?”黑牛方舟認識,當知青時黑牛還小,跟屁蟲一樣跟在知青後麵轉,常偷些東西,寨子裏的雞鴨呀,地裏的瓜呀,塘裏的魚呀,到知青點弄來吃,給人的感覺是辦事精明。
阿鴿睨了方舟一眼,說:“你是領導我才敢說,黑牛這個村長當甩手掌櫃哩。自己隻管做生意,把四十八寨的土特產收購來,長途販運,發大財哩。還有,寨子裏的移民建設資金……”
“阿鴿,捕風捉影的事莫說。”木瓜提醒道。
移民房建設是麽子事?
阿鴿不說了。
瓜發覺情緒不對,怕得罪了方舟,便說:“黑牛這村長,寨子裏的事呀,天垮了他都不管。這不,移民們的吃的燒的都我去拉,他不去,忙著自己的事哩。”
“隻要山雀拿定主意就好辦。”方舟安慰木瓜,見到木瓜點頭,臉色開朗了些,才轉了話題,“寨子裏過不起年,黑牛曉不得?”
“曉得又怎樣?有人廟前哭,有人廟後笑。”木瓜無可奈何地苦笑,“他忙著建自家的新樓哩。”
“聽說雞好賣,連夜磨得鴨嘴尖。”阿鴿搶白,“黑牛家圈裏的肥豬有兩頭,灶屋梁上去年的老臘肉一大掛,苞穀燒兩瓦缸哩。這叫不當和尚不知道頭冷。”
方舟沉默了,凝望腳下的江、遠遠的山巒,沒有作聲。離開雀兒寨十五年了,那熟悉的,夢魂牽繞的雀兒寨還在嗎?今天的雀兒寨隱藏著那麽多秘密,那熟悉的寨子肯定不存在了,變得陌生了。
“雀兒寨到了。”木瓜在喊。
方舟揚頭看,果然,鬱鬱蔥蔥的一溜房子立在前麵的高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