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家堡的一座孤峰之巔,有一位結廬而居、不食人間煙火的山人,此人便是馬仙姑。馬仙姑天賦異稟,能看到人們所看不到的,知道人們所不知道的。馬仙姑白晝煉丹養氣,夜晚觀測星象,已修煉了二十餘年。這一日黃昏,她觀望風雲氣色之後,掐指一算,忽然發出一聲長歎。
馬老爺升天後,一場災難將再次降臨馬家堡。
多年前,馬老爺得了一種怪異的渴睡症,在石室中斷斷續續睡了三年之久,這期間,鬼子們乘虛而入,將馬家堡攪得雞飛狗跳,血雨腥風。這是一劫。
一個月前,馬老爺奇跡般地蘇醒過來,但他在家沒享幾天清福就撒手歸西了,而此後,一種不祥之氣籠罩了整個馬家堡。這又將是一劫。
經此二劫,馬家堡的氣數必然就此衰竭。而她,馬仙姑,感到自己可以憑借法力,拯救山下的三萬蒼生。她給馬老爺做七那天,跟馬老爺的靈魂交代了幾句,就飄然下山了。她身上充溢的力量必須顯示,她口中的金玉良言必須說出。她要到稠人廣眾中宣講大法。
馬仙姑來到山腳下的一座村子裏,看見一個老嫗正坐在一口水井邊,打著響亮的逆呃,旁邊一個小婦人輕拍著她的後背,試圖讓她慢慢緩過氣來,但老嫗的嘴裏還是不停地發出“呃呃”聲。小婦人急得不知怎樣是好,旁邊圍觀的人也是一籌莫展。馬仙姑上前問話,小婦人告訴她,她婆婆今早去了一趟核桃園,一時貪嘴,吃了一枚生核桃,後來就開始間歇性地打起逆呃來,看樣子像是被核桃殼卡住了喉嚨,咯了很長時間也沒法把它咯出來,現如今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老嫗臉形瘦削,骨頭凸出,好像要從那層薄皮下戳出來;而一條條皺紋仿佛一種神秘的文字刻寫在骨頭上,確切地說,她那張臉是一副活動的甲骨文,每打一次逆呃,文字之間的組合就會產生相應的變化,似乎正傳達著一種不同的蘊意。馬仙姑讀著她臉上這些不斷變化的文字,就知道她在說些什麽了。馬仙姑說,這是異物在她喉間作祟。小婦人說,仙姑你法力大,就煩你給她畫個九龍水吧。但馬仙姑沒有像那些茅山道士那樣裝腔作勢地畫什麽九龍水,她隻是讓左鄰右舍把老嫗抬起來,倒了個兒,腦袋朝下。馬仙姑念了一句咒語,然後就在老嫗背上猛擊一掌:“疾!”一股氣流就將她喉間的異物衝了出來。馬仙姑把它撿起一看,原來是一枚老核桃,她對眾人說:“這就是核桃精所為。”人群中頓時發出一陣噓聲,這既是對核桃精作祟一事表示驚異,也是對馬仙姑的法力表示驚歎。
馬仙姑治好了老嫗就向村中走去,沿途看到一些人正被臭氣熏得麵色青黃,神情疲憊;還有一些老弱病殘者,支撐不住,屍橫路頭,很快就被人拖到火坑焚化,以免毒化空氣,累及無辜。人們問馬仙姑,他們究竟造了什麽孽,會遭此懲罰。
馬仙姑安撫那些痛哭流涕的人說:“從前,造物神阿哈看見萬民歡天喜地,不知憂愁,就問一個老人、一個小孩、一對青年男女,你們可知什麽是幸福?他們都搖了搖頭。那些人哪,身在福中不知福。造物神為之震怒,就降給他們災害,讓他們經受種種磨難。曆經磨難,人們才知道什麽是幸福。我要告訴你們的是,人世間的喜怒哀樂也是阿哈用斧子劈出來的。阿哈在這裏賜福,就會在那裏降災,讓這個人快樂,就會讓那個人痛苦。反過來也是這樣。”
馬仙姑又對眾人說:“馬老爺在世時,好風常至,德澤不偏,你們卻沒有稱謝,有些人甚至還詛咒他們的恩人;現在馬老爺歸天了,馬家堡群龍無首,妖魔就出來興風作浪了。讓我來告訴你們,那個漁夫是被魚精害死的,菜販子是被秤杆精害死的,還有那對通奸的狗男女是被舊木床之精害死的,這裏還有一些人是被貓精、蜈蚣精、狐狸精、蛇精害死的。”
有人問道:“仙姑,怪物出現會有什麽征兆?”
“當然有,”仙姑答道,“譬如,樹林裏沒有一絲風,樹葉卻突然發出嘩嘩響,或者說,風刮得很緊,樹葉卻紋絲不動。這些都是怪物出現的征兆。”
說完之後,她就把驅魔避邪的簡單方法傳授給眾人,還附上一句簡短的符咒:“天行已過,百鬼潛藏。得我秘術,必禳災難。”夜晚,男人們把尿壺放在門角,因為怪物一聞到穢氣就會逃遁;女人將月事布掛在床頭也可以讓怪物卻步。要是白天見鬼,他們可以朝空中念一句咒語,或是像馬仙姑說的那樣“見鬼就要吐口水,不行就撒一泡尿”。至於罵一句“狗屎”、“豬尿泡”,有時也可以勉強奏效。大白天,有人獨自在太陽底下行走時,身邊突然多出了一條人影,跟他的影子齊頭並進。那人知道事情不妙,一腳踩住身邊那條影子,大吼一聲:“鬼,吃狗屎去吧。”影子就立馬從他身邊消失了。也是同一天,大約傍晚時分,一名少婦上茅坑時,發現茅坑後麵響起一陣怪聲,她一邊提著褲子,一邊拿著拭過P股的草紙追出去。一個鬼影一拐一拐的,少婦大喊一聲:“你這茅坑精,吃屎去吧。”茅坑精果然就消失了。少婦隻看見草地上留下一塊朽爛的馬桶板。少婦把這事說開去,馬家堡人於是明白:大糞除了漚作肥料,還可以驅鬼。
那些人,在夜晚看到了他們在白晝所想到的,在白晝想到了他們在夜晚所看到的,他們誠惶誠恐,他們不知所從。他們需要一個神,於是馬仙姑就從一個人變成了神:在馬家堡人的眼中,馬仙姑已經是他們可以信賴的神了。他們在小腳女神廟前搭台設壇,請神驅邪。馬仙姑身著法衣,手執塵拂,口中念念有詞。身旁是一尊繪有饕餮紋的銅鼎,點燃著九炷安息香,煙霧繚繞中,馬仙姑氣相莊重,令人敬畏。他們對那些看不見的東西充滿了恐懼,因此需要這樣一個看得見的神來安撫他們動蕩不安的靈魂。
一名樵夫的女人跪在馬仙姑麵前說:“我丈夫離開我已有半年時間,不知他在地下可好?”
“你丈夫就是那個樵夫麽?他現在還在地獄裏遭受冥譴。你丈夫在陽間砍過多少棵樹,他在地獄就要挨多少刀。現在你每燒一根木柴,你丈夫在那裏就會像火燒火燎般難受。”
“那麽我該怎麽辦?”
“你在山上多種幾棵樹,少燒幾根柴,你丈夫在地獄中就少受一點苦了。”
接著問話的是屠戶蔣三的女兒,她報上了雙親的生卒年月。
馬仙姑說:“你爹的腦袋現在正掛在鉤子上,他的內髒被掏了出來,而他的皮囊鋪在地上讓煙熏火燎。至於你娘,現在還留在刀途,她身上的刀傷剛愈合,又會有一把刀把它割開,割開之後又愈合,就這樣反反複複地受此酷刑。”
馬仙姑又對眾人說:“你們在世上幹過什麽造孽的事,在陰間就會受到同樣的報應。馬駘公是個讀書人。平日裏隻修宗譜、村誌,按理說也不至於打入地獄施刑。可是我聽陰間的判官說,他生前替人修譜時,私下裏收過別人的銀子,在譜裏替一些惡紳寫讚。所以他進了地獄之後每天要喝一百公斤的墨水,還有許多蠹蟲在他肚子裏亂爬。”
馬仙姑又接著說:“每個人身上都有很多個靈魂,眼睛有眼睛的靈魂,鼻子有鼻子的靈魂,手和足也是有靈魂的。我們身上的器官凡是有兩個的,都要忍受分裂的痛苦。有時左手的靈魂會和右手的靈魂相搏;左眼的靈魂要和右眼的靈魂反目仇視;左腳的靈魂向前走,右腳的靈魂卻偏偏要往後退;左鼻子的靈魂呼出冷氣時,右鼻子的靈魂卻要呼出熱氣。我在地獄中見過獨眼龍仇寶,他的左眼在陽間已承受過痛苦,所以到了陰間,那隻瞎掉的眼睛沒有一並受罰;還有那個獨臂張,他在陽間被人砍掉了一隻手,所以他在地獄中就免受雙手相搏之苦。”
當天,馬家堡的巫婆、神漢、郎中、辯士都聞聲趕到,有鬥法的,也有鬥嘴的。尤其是那些老嫗老叟,自以為聞道稍先,就擺起了長者的架子,他們動不動就說:“馬老爺在世的時候……”由於說了太多的話,馬仙姑感到自己的舌頭變得像長時間在地上單立的腿一樣僵硬。那時她想,人要是像馬蛭那樣有兩根舌頭該有多好,那樣就可以輪流使用了。
一位無神論者說:“對於一個漂亮的女人,我們最渴望看到的,不是外麵漂亮的衣服,而是裏頭藏而不露的胴體;甚至不是胴體本身,而是那些看不見的地方。鬼魂也是看不見的,因此我們反而會加倍渴望看到它們。事實上我們當中誰也沒有真正見過鬼;既然沒見過,就可以胡編亂造,無中生有了。鬼魂這東西,我想,肯定不會是那些整天幹體力活的人想出來的,而是那些吃飽了飯沒事幹的有錢人。他四肢無力,腦袋就輕飄起來,於是就想入非非,把無形的東西變成有形,把有形的東西再變形。他們就說那是鬼了。他們有錢,連說話也像數錢那樣響叮當,別人是不會不相信的。”
馬仙姑說:“人從虛無中來,也要回到虛無中,但虛無並非等於無,你說對了,它是無中生有,因而也是有中生無。”
“既然是虛無的,就是無形的,既然是無形的,就是看不見的,既然是看不見的,就是不存在的。”
“那麽我試問,你看得見自己的眼睛?”
“當然看不見。”
“你看不見自己的眼睛,難道就可以認為自己的眼睛不存在?”馬仙姑進一步反駁道,“換句話說,你的左眼看不見右眼,你的右眼看不見左眼,但你的兩隻眼睛都是存在的。左眼與右眼挨得那麽近,我們卻看不見,這與一個人站在千裏之外看不見另一個人又有什麽不同?鬼魂也是這樣,它們離我們很近,也許就在我們身邊,可我們卻因為肉眼看不見而否定了它的存在,或者即便相信它存在,也總是覺得它離我們十分遙遠,好像就生活在另一個國度。”
“那麽你又是如何看見鬼魂?”
“因為我不是用肉眼看見鬼魂。”
“那麽鬼魂又怎能看見人?”
“正如你前麵所說,鬼魂無形,因此也就沒有肉眼。但他可以用非肉眼的東西看見人。”
“那麽,蚯蚓不長眼,它也能看見人或鬼魂?”
“蚯蚓能看見我們用肉眼所無法看見的東西。”
“你也能看見我們所看不見的東西,”無神論者說到這裏,嘿嘿冷笑一聲說,“難道說你也像蚯蚓那樣不長眼?”
誰都聽得出這句話裏的意思,石女馬仙姑更是明白,這句話不是話趕著話趕出來的,它是一把用唾沫星子擦亮的利刃,早就藏在舌頭底下,一旦逮住機會它就亮了出來。它又準又狠,刺中了她的要害。她的麵色有些蒼白,但她顯得十分克製、冷靜。底下的人都麵帶譏諷地相視一笑。巫婆、神漢們雖然都憎恨那位無神論者,但他們看到馬仙姑被無神論者挖苦之後找不到更尖銳的話來反駁,都不禁暗暗佩服無神論者的辯才。馬仙姑站起來說:“你以為看不見的,你終究會看見。”說著她彈了彈身上的微塵,微笑著離開了。
那天夜晚,無神論者翻過兩座大山,回到家中,累得倒頭便睡。但他剛合上眼時,就聽到一種怪聲:“吃酒去,吃酒去。”無神論者一骨碌爬起來,下了床,看見一群老鼠滿地奔走,他以為這是睡夢或譫妄,伸手拔了一根腿毛,痛得雙腿不自禁地彈跳一下。沒錯,老鼠們正在呼朋喚友,它們說:“吃酒去,吃酒去。”
“我聽見老鼠們說,吃酒去,吃酒去。真的,我沒騙你們。”無神論者跑出去告訴村子裏所有的人。村子裏的人出於好奇,都紛紛跑過來觀看,卻隻見到穀物撒了一地。村子裏的人說,你一定是睡糊塗了,把穀物當成老鼠。無神論者漲紅了臉說:“真的,我沒騙你們,我親耳聽見老鼠們說,吃酒去,吃酒去。難道是鬧鬼不成?”村子裏的人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無神論者居然會說“鬧鬼”,這話隻有鬼才相信。
第二天清早,村子裏的人就看見蓬頭垢麵的無神論者跳著唱著跑出了村子,一路上大聲嚷著:“吃酒去,吃酒去。”人們這時才知道,無神論者已經被鬼魂纏上身了。
也就是這一天清早,馬仙姑正起來洗漱時,忽然感到身上的血液沸騰起來。她抬起頭時,目光越過那一片短籬,看見一個身著羽紗長衫的年輕人朝這邊走來。他就是蕭郎中。
馬仙姑快步迎出來,朝他喊了一聲:“我的弟弟,你總算趕回來了。”
蕭郎中怔了一下,隨即就明白過來了。馬仙姑居然也把他認作了馬家七少爺。馬仙姑向他詢問這些年的留洋生活,他也隻是含糊其辭地答了幾句。“你變了,你變得沉默寡言了,你變了,你變得更清瘦了。上一次回來你可不是這樣子的。”馬仙姑伸手握住他的手時臉色忽然刷地一下變得煞白了,淚水抑製不住地流了下來,“你——”她隻是說了一個“你”字就哽咽不語了。
蕭郎中此刻不知道應該先說自己的事,還是先講別人的事。他猶豫再三後,就說:“姐姐,聽說你神通廣大,不知你能否發發善心,救人一命。”
馬仙姑說:“我的弟弟呀,我此番下山,不正是為了救苦救難?”
“我說的是一個女瘋子。”
“我知道你說的是胡老板的女兒,”馬仙姑說,“此人有慧根,若是從我,日後定可以成為我的傳人。但胡老板不依,卜郎中又從中阻撓,所以我也就愛莫能助了。”
“人家是快要上門的媳婦,跟了你,豈不是白白耽誤青春?”
“弟弟,沒想到你居然也有這樣的世俗之見。”馬仙姑歎息了一聲,“好吧,既然是你替人求情,我就救她一命吧。”
蕭郎中驚喜地說:“我這就去胡家。”
“且慢。”馬仙姑說,“有一事我本來不想問你,但我現在不得不問你。”
蕭郎中見她淚水漣漣的樣子,覺得十分納悶,就說:“你隻管問吧。”
“你也許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多日了。”
“哈,你開什麽玩笑,我有手有腳,難道會是鬼魂?”
“人死後會出現四種狀況:第一種是肉體腐爛,而靈魂不朽;第二種是靈魂已寂滅,而肉體卻依然不朽;第三種是靈與肉同時歸於寂滅;第四種是靈與肉在死後還能存活一段時日,與常人幾乎沒有什麽區別,以至死者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你就屬於最後一種。剛開始,我觸摸到你的手時,我就知道你其實早已經死去了。”
蕭郎中指著院子裏的一棵香椿樹說:“你看這棵樹,它有根、有莖、有枝、有葉,你又憑什麽證明它已經不是一棵樹?”
“不錯,它是一棵樹,它有根、有莖、有枝、有葉,但更重要的是,它還能呼吸吐納。你再探探自己的鼻息,你還有沒有出息、入息、住息?”
“天哪,我怎麽沒有鼻息了?我難道真的已經死了?我究竟是人還是鬼?”
“眼下你還沒有變成鬼魂,你在人世間可以保持九天的中間身。死在你身上是一種緩慢的過程,緩慢到你感覺不出死的痛苦,就像一個人坐在四平八穩的船艙內意識不到船在航行。九天過後,你的身體就會慢慢變得虛幻,然後靈魂就與肉體分離開來。”馬仙姑注視著窗外那株樹說,“你沒見過白樺樹麽?它在死後一段時間內依然能保持完好無損的外表,甚至連樹汁都沒有幹枯,但它支撐的時間不會太久,隻要稍稍受一點外力的震蕩它就會訇然倒下。”
蕭郎中不想告訴她,他並非那個同胞兄弟;他已經是一個非人非鬼的中間身了,這一切身世之謎對他來說已經並不重要。他唯獨想不起來的是,自己究竟是怎樣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