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黑暗掌權。那是萬物合一的時期。馬家堡的山與別處的山渾然一體,馬家堡的水與別處的水一脈相通。後來,有一個叫阿哈的大力神舉起斧子,把天劈開,露出星光、月光和日光;天地之氣上升,甘霖下注。混沌初開的世界原本是一片不毛之地。有一天,阿哈的胡子落在地上,靈氣注入泥土,於是就有植物從土中生長出來。阿哈讓一半植物會活動,讓另一半靜止。後來,阿哈嗬出一口氣,那活動的,便呈現出奇形怪狀來。有的被風一吹飄到空中變成飛鳥,有的被雨水衝刷落入水中變成遊魚,有的生出帶有奇蹄或偶蹄的腳在地上奔走,有的仍然留在土裏。那是萬物受造的時期。阿哈所至之處,多顯奇能,他把山與山分開,水與水分開,把動物和植物分成雄性與雌性,把人分成男人與女人,含有氣息的萬物經過媾和,一一化生、繁衍、以至無窮。那是萬物繁盛的時期。後來,就有了弱肉強食,有了廝殺。那時最強大的族種不是人,而是那些未被阿哈從蟲魚鳥獸身上徹底分離出來的人,他們被稱為狼人、馬人、魚人、獅子人、蠍子人、蜘蛛人、鳥人等等;他們的力量比人大,生性殘忍,神讓他們彼此仇恨,互相殘殺。於是,那些強大的族種就在大地上相繼滅絕。而最弱的族種——人卻因此而繁衍壯大。人在大地上的統治時期就這樣到來了……
這是馬家堡人的創世神話。沒有文字記載,隻是以說唱形式,代代相傳。上一輩人總是這樣對下一輩人說:不要去外麵的世界闖蕩,那裏還有吃人的怪物呢。所謂怪物,在馬家堡人的想象中,他們應該是居於人與五蟲之間的一種不可名狀的東西。人人都以為,《山海經》中描述的怪物都是真實的:他們曉得,有一種魚人叫赤鱬,人麵魚身,聲音如同鴛鴦;他們曉得,有一種鳥人,叫鳧徯,人麵雞身,會發出咯咯聲;他們還曉得另一些從未見過的人麵馬身、人麵牛身、人麵羊身、人麵虎爪、人麵蛇身的怪物。這些都是古書上記載的,他們自然對此深信不疑。馬家堡的先民,隻見到外麵有人因逃避戰亂而跑到這裏,卻很少見到這裏有人跑到外麵去。進來的人通常把外麵的世界描繪得兵荒馬亂、慘無人道。因此,馬家堡人都覺得,祖輩們說的那些怪物還沒有完全死絕。
在馬家堡人的眼中,馬家堡幾乎就是世界的中心,而外麵的世界不過是蠻荒一片,到處充滿了災禍、戰亂、貧窮、疾病。馬家堡人安於現狀,不待外求,也不想與外人多有接觸。據後來一位研究方誌的人考證,曆史上曾有兩位以寫遊記出名的旅行家都曾差點來到馬家堡:一位是意大利人馬可·波羅,他來到了離馬家堡隻有五十裏的城市,卻沒有再深入腹地,從此與馬家堡失之交臂;另一位是徐霞客,他也隻是在馬家堡外圍的山川暢遊一番,他在遊記中提到了附近的幾座山名,卻唯獨沒有談起在當時異常繁華的馬家堡。饒是那些喜歡到處題詩的人也沒有在馬家堡留下幾塊鳥糞般的墨跡。馬家堡為人所知,已是馬老爺主事的時候了。馬老爺年輕時曾出去闖蕩過,那時他驚訝地發現,馬家堡人所使用的文字並非神授的,而是從外麵傳過來的,隻不過,馬家堡人使用的仍然是深奧的古漢語。馬老爺回來後,臆造了一個文字起源的傳說,他這樣對村民們說,我們的文字是神授的,這沒錯,但阿哈後來把它劈成了兩半,粗俗的一半拋給外麵的人,高雅的一半留給了我們。馬老爺還告訴他們,外麵的人也蓄辮子,也裹足,這些都是跟我們學的。馬老爺說的“外麵”,並非以馬家堡為界限,而是指馬家堡人勢力範圍之外的地方。比如缽籃縣,雖說是縣城,但他曾經是馬老爺的人管轄的,自然也歸屬馬家堡(近些年,形勢發生了變化,缽籃縣的人與外麵的怪物接觸頗多,所以時有騷亂,現如今那兒已被怪物們控製,說是革命,每天卻要革幾條人命,亂得不可收拾,別說是馬老爺,就是佛出世也救不得了。嚴格地說,缽籃縣現在也應該算是“外麵”的了)。馬老爺常常對著幾座山指指點點說,這是我們的,那是外麵的。盡那邊,山外有山,莫知紀極。但馬老爺說,我們管不了那麽多山,那就交給別人去管吧。就這樣,他像阿哈那樣把眾山分開來,並厘定了馬家堡的疆域。馬家堡,這塊與世隔絕的土地,似乎有意要讓世人遺忘它。第一個闖進馬家堡的“怪物”,就是耶穌會傳教士艾約瑟。馬家堡人曾帶著輕蔑的口吻稱他為“怪物”、“毛蟲”。艾約瑟對馬家堡人說,你們講的那些怪物,我們那兒也是有的。於是馬家堡人又曉得了一些洋怪物的名字和特征:希隆,人首馬身;塞壬,女首鳥身;哈比,上半身是少女之身,下半身狀如兀鷹;卡米勒斯(吐火怪獸),上半身是羊,下半身是蛇;特裏通族人,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海豚、馬蹄……要說怪物,大舉入侵的日本鬼子才算得上是地道的怪物。駕著鐵鳥飛來飛去的,他們稱之為“鳥人”,用機關槍掃蕩的,他們稱之為“狼人”。鳥人和狼人把馬家堡洗劫一空就拍拍P股走了。從此馬家堡人又關起門來了。先前,馬家堡就仿佛一個睡相很醜的人,臥榻一側是不容別人酣睡的,後來被人一擠、一推、一踢,就不得不乖乖地把攤開的身體收縮起來。好像他們收縮之後,別人就不會再擠、再推、再踢了。好像他們不談論外麵的怪物,怪物們以後就不會再來侵擾了。
唯一通往馬家堡的山路在戰亂中損毀之後,被雜草覆蓋,猶如蟄伏之蛇。缽籃縣的農民燒荒時,發現了這條荒廢已久的故道。道路若斷若續,隨著山勢起伏、盤旋、深入,好像要探知群山背後的什麽。有幾個山裏人出於好奇,沿著這條山路,翻山越嶺,前往探訪,誰知到了馬家堡的山口就莫名其妙地失蹤了,有人說是馬家堡的婆娘們把他們誘去了,也有人說是山魈作祟。總之,他們再也沒有回來,缽籃縣人也沒有沿途去尋找他們的下落;再說,這些人都是可有可無的,這條路也是可有可無的。馬家堡與缽籃縣之間的聯係就此中斷了。但有關馬家堡的傳聞卻越來越多。缽籃縣人說:兵劫過後的馬家堡遍地都是餓殍,家家戶戶都沒有門,因為門板都當做棺材派上用場了;那裏活人沒有吃食,吃完了水生植物,就啃樹皮,有的甚至易子而食。在缽籃縣與馬家堡的交界處有一塊石碑,上麵寫著:莫逾此界。可是偏偏有人不信這個邪,他繞過了界碑,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這人是個年輕後生,缽籃縣人都稱他為蕭郎中。
開春沒幾日,地氣初升,山穀間彌漫著一片渾然的、類似於嗬氣的聲音。蕭郎中就是在這一天的清晨出發,一路上走走歇歇,走了好幾個時辰。彎彎曲曲的山路從亂石和雜草叢中突圍,一直向一個不太明確的方向延伸。按照他的估算,他還得走上一半的路程才能到達馬家堡。但眼下這山路是越走越長了。走山路不同於平地,距離好像可以隨著山勢的起伏、腳力的變化而自由伸縮。尤其是在他極度疲倦的時刻,走上坡路就像是一粒種子從土層裏吃力地向上上生長;而走下坡路又像是一根老木樁一截一截地打下去。蕭郎中從未走過這麽遠的山路,他甚至產生過走回頭路的念頭。累了,他就開始抱怨那些開山築路的人。他不明白,山裏人為什麽非要把道路造得七拐八彎,一點兒也不為行人考慮。等他緩過勁來,他又開始這樣琢磨:山裏人有的是時間和體力,他們總得用彎曲的道路把它們一點點消磨掉;鳥也是這樣,平時閑著無事,就在空中循著一個又一個圓圈盤桓,隻有那些有事的鳥才會沿著直線飛行。蕭郎中看上去不像是那種急著要去辦事的人。他走了那麽長的路,羽紗長衫卻不沾一點灰塵。他的臉上雖然布滿倦意,但他依舊保持著一貫的優雅氣度。如果哪處風景不錯,他會停下來,脫口念出一首詩。他還會把那些詩句反複推敲幾遍,直到他覺得詞語不夠用為止。這說明,蕭郎中是一個頗講情趣的人。
蕭郎中動身前往馬家堡的初衷是因為讀了父親那幾首題為“無題”的遺作,詩中寫到了馬家堡的人物、山水、習俗以及美人香草之類。就衝著這些已變成回憶性文字的事物,他要去馬家堡走一遭。馬家堡這塊全然陌生的土地,對他來說好像是非常熟悉的了。好像不是他要到那裏,而是他父親的靈魂要借著他的身體回到那裏。父親的離去帶走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但父親身體中未曾死去的一部分,似乎又以隱秘的方式傳到了他的身體。那天,他坐在父親曾經坐過的舊木椅上,突然感到自己已經邁入暮年的門檻;而所有的悲哀都像是指向自己的。他決意到父親年輕時代生活過的地方看一看,這樣也許會衝淡身上那種暮氣沉沉的感覺。
午後,密林區忽然刮起了風,草木發出簌簌聲。一朵白雲的暗影恰好投落在那片密林區,氣氛驟然變得陰森了。蕭郎中深入林區時,有一種被什麽東西一點點埋進去的感覺。蕭郎中想,這時節,睡足了覺的山魈說不準會出來閑蕩了。他這麽想著,心裏有些發怵。沒走多遠,他就看見樹上懸掛著一隻野貓,腹部露出葡萄串一樣的腸子,鮮血已凝結、變紫。貓有九條命,它還剩有最後一口活氣。它的眼睛瞪大,牙齒從嘴裏齜出來,發出微弱的嘶嘶聲,仿佛在恫嚇那些企圖啄食它的雀鷹。蕭郎中瞄了幾眼就膽戰心驚地收回目光。忽然,他聽到背後傳來一聲怪叫,他的肩膀抖了一下,好像貓爪子正搭在他的背後,蕭郎中不敢回頭看,隻是低頭繼續趕路。但每隔一百餘步,都會看見樹上懸掛著一隻同樣的野貓。蕭郎中猜想,這定然是有人在搞惡作劇。他沒有多加琢磨,就匆匆向那片開闊地走去。那裏是一大片蒿草,高可沒肩。蕭郎中怕草地中有蛇,就用山裏人的方法,麵朝西方吐三口唾沫,念一句咒語。他一度嘲弄過這種做法,但此刻也不得不用它來壯膽。忽然,從不遠處的草尖閃出一顆枯梨子般的頭顱來。蕭郎中的魂兒一下子像秋千似的蕩到半空中去了。他倒退了幾步,定睛細瞧,才發現那是一個人。那人的身體湮沒在高高的草叢中,隻露出一顆頭顱,在草尖上漂浮著。“是你呀,馬少爺。”那人向他打了一聲招呼。蕭郎中想向他解釋,他不是馬少爺,但那顆頭顱已“噌”地一下從草尖飄過去了。蕭郎中有些納悶:為什麽這人會叫我馬少爺?而馬少爺又是誰?不知不覺,他已來到了馬家堡的入口處。這時,已是暮色四合。遠處飄蕩著一層薄煙。他覺得這些暮煙是從自己模糊的思緒中飄散出來的。
這裏並沒有像缽籃縣人說的那樣,已變成了人間地獄。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安寧景象:木葉繁盛,人畜安詳。看得出來,那場兵劫並沒有在這塊土地上留下多少痕跡,大自然用豐茂的草木就可以覆蓋那些子彈或炮彈帶來的擦痕,用一陣南風就可以抹掉硝煙味和血腥味。此刻,迎麵吹來的每一陣風都被花香和米飯之香充溢;炊煙從一溜屋脊上緩緩地吐露,仿佛還可以聽到一種平靜的呼吸吐納的聲音;婦人們把小小的木桌搬到院子裏,張羅著熱氣騰騰的晚飯;孩子們把清水灑在雞犬歸窩時揚起的浮土上;田間歸來的人和歸圈的水牛一前一後從河邊經過,人畜靜默無聲時,時間仿佛也會處於一種靜止狀態。蕭郎中立在一條狹長的木橋上,他的影子在水中不停地晃動,好像水裏也有一股清風在吹。鳥鳴聲在水麵畫著一個又一個弧圈,緩緩地擴散,又緩緩地消逝。時間和流水的節奏是合拍的。流水磨損石頭的表麵,正如時間改變一個人的容顏。那是一種緩慢的過程。但時間改變事物的力量在這個村子裏顯得十分微弱。幾百年前擺在那裏的,幾百年後似乎也不會有所改變。這裏的一個樹墩、一個拴馬石樁、一個碾磨,竟然都能喚起他身上一種久違的感覺。他驚訝地問自己:為什麽這裏的一切都像是似曾相識的?他甚至不必問路,就知道那一條路將通往何處。仿佛在他之前已經有另一個“他”在這裏生活多年了。
“馬少爺,是你麽?”蕭郎中聽到對麵有個老人在向他招手。他環顧四周,並沒有發現別人,因此他可以確定那個老人是在喊他。“我不是馬少爺。”蕭郎中上去有禮貌地說。
“你不是馬家七少爺麽?”老人上下打量了一眼。
“你認錯人了,”蕭郎中向他解釋說,“剛才也有人把我誤認為馬少爺,我也覺得納悶。”
“難道是我眼花了不成?”老人嘀咕了一聲,說,“嗬,我的老眼還沒昏花呢。你別以為自己把洋裝換成長衫我老頭子就認你不出了。”
“我跟你說過,我不是馬少爺。”蕭郎中再次向他更正,語氣裏有些懊惱。
老人忽然咧開嘴笑起來:“噢,我想起來了,你當初為了逃婚離開了馬家堡,現在一定是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是馬家少爺了吧。”
蕭郎中麵帶慍怒說:“我真的不是馬少爺,我講多少遍你才會相信呢?”
“啊哈。”老人詭秘地笑了一聲,就走開了。
父親蕭神醫曾在這個村莊生活過一段時日,後來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忽然離開了。他曾向父親提起過這段往事,父親卻避而不答,隻是很散漫地說起一些與此無關的人與事。父親死後那個秘密也隨他一起埋葬了,因此蕭郎中來到這個村莊的另一個目的就是打聽父親生前的一些逸事。然而這個目的很快就退居其次了。現在他急著要打聽的是那個跟自己長得十分相似的“馬少爺”。
穿過桑樹林,他看見幾個婦人正站在對岸的橋頭,朝這邊催喚那些遲遲未歸的孩子的乳名。隨著一聲尖銳的呼哨,林子裏響起了急促的刷刷聲,像是被一陣狂風翻動了樹葉。接著,一群孩子如同熟透的果子般從樹端滾落。蕭郎中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蕭郎中。蕭郎中試探地問其中一個孩子:“你認識我麽?”那個孩子抹了一把鼻涕,搖搖頭。“那麽,你們認識馬家七少爺?”他又接著問。孩子們也都搖了搖頭。蕭郎中想,那個馬少爺想必離開家鄉已有多年,要不孩子們怎麽會不認識他呢?孩子們都四散離開,林子裏一片沉寂。連綿的群山已變成幽灰的一團,但在山脊線以上,仍然閃耀著一片棗紅色的光芒。河堤上是一些負手遊蕩的老人,他們傴著腰,低頭走進暮色,好像暮色就是一扇低矮的門。他的目光隨著天色的漸次暗淡開始變得模糊了,他感覺自己被一種來自遠處的力量牽引著,一步步向前走去。有一種聲音在聽覺之外出現了,有一種物象在視覺之外產生了。他並沒有意識到,這種間歇性的幻覺正是極度疲乏引起的。他的疲乏,是忘掉疲乏的疲乏,此時已漫湧到腦際,使他幾乎忘掉了從自己軀幹中延伸出來的雙腳的存在。雙腳已脫離了他的控製,已不再歸他單獨使用了,好像是行走本身要借助他的雙腳(或者說,是行走本身產生了雙腳,正如說話產生了舌頭,聆聽產生了耳朵)。他的雙腳對他的腦袋說,該停下了,於是他就不再走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