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可來到缽籃縣,名義上說是拜訪師友、開設講座,其實是為了逃婚。這次從英倫回來,馬老爺似乎沒有放他再出去的意思。他能給兒子提供錦衣玉食的生活,他以為用這些東西就能束縛他的心。但金子打造的鎖鏈畢竟還是鎖鏈,兒子很快就從他的束縛中掙脫出來,他還是一心想飛到外麵去。父子之間的關係就仿佛露出水麵的石頭,變得又冷又硬。經過通盤考慮,馬老爺作出了讓步,但這種讓步事實上就是以退為進,他向兒子提出了這樣一個條件:人可以走,但作為他的田產繼承人之一,必須留下一顆馬家的種子。馬大可覺得老爺子突然抖出這麽一手,簡直就像一名強盜喝令行人留下一筆買路錢那樣蠻橫無理。馬大可說:“種子可以留下,但目前還沒有找到一塊中意的田地。”誰知馬老爺卻這樣回答:“這你就不用犯愁,田地我已給你找好了,那戶人家的姑娘跟你是同齡,黃花閨女,老大不嫁,我已打聽過女方的年庚,跟你還是相合的。”馬大可聽了這話,怔怔地立在馬老爺麵前,他感到父親就是一張巨大的蛛網,而他就是一隻自投羅網的青蟲。在眾多兒子中,馬老爺最看重馬大可的才華,因此對他也最嚴厲。盡管有時候馬老爺會因為七姨太當初死於難產而遷怒於他,但內心的自責使他感到自己必須加倍地付出父愛。他一心要把兒子塑造成符合自己心目中形象的那種人,但兒子畢竟不是泥人,他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他會作出有聲或無聲的反抗,他會像逃學的學童那樣遠遠地躲在先生的目光和戒尺無法到達的地方。
從馬老爺逼婚那一天開始,馬大可就產生了逃跑的念頭。在馬家堡的日子裏,他一直感到父親的陰影籠罩著他,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氣、迎麵吹來的每一陣風似乎都是屬於馬老爺的。從內心來說,他不屬於馬家堡,他隻是暫時屬於馬家堡;他也不屬於馬老爺七個兒子中的一個,他隻是暫時屬於馬老爺七個兒子中的一個。他是要離開的,他是終究要離開馬家堡的;他要遠離父親的權威所不能到達的地方。在缽籃縣,他獲得了短暫的可以稍稍放縱一下的時間,但這裏也不是他要長久待下去的地方。他不屬於這裏或那裏,他隻是暫時屬於這裏或那裏。他走在任何一個地方都隻是一個過客。他走在平地上就像騎在馬上,內心中的那個自我一直在奔跑。
對馬大可來說,待在缽籃縣這些日也夠乏味的。縣城裏的達官貴人聽說他是馬家的七少爺,又是學業有成的留洋學子,都紛紛向他發出邀請,也無非是宴請、開講座、跟縣長握手、陪某位女士跳舞、參觀工廠。本縣的商會會長夫人還打算替他做媒,對象就是會長手下的一位文書,容貌不俗,才學也了得。可他後來打聽到,這位才貌出眾的女文書原來與會長本人有著糾纏不清的關係,會長夫人的用意說穿了不過是想借他之力拆散這對野鴛鴦。了解真相之後,他不得不向她表示謝絕。他的措辭是那麽委婉、得體,可她還是恨他恨得要死。
此外,他還結識了本城幾位寫白話詩的詩人。他沒有跟他們學會寫詩,卻學會了他們的懶散。閑逛成了他每天最重要的活動之一。
在缽籃縣的街頭,他看到了一條跟他一樣在晃蕩的狗。他以英國紳士的禮節向它打招呼。狗卻齜著牙,發出不太友善的聲音。他掏出口袋裏的餅幹,拋在地上,狗沒有吃掉,也沒有搖尾巴表示謝意。狗看了他幾眼,走掉了。那些路上的本地人看陌路人也是用這種眼光的。沒走幾步,他又看到了一條狗,也是乜斜著眼看他。
一個陌生人向他迎麵走來,麵帶微笑,卻莫名其妙地道了一聲:“蕭郎中好。”蕭郎中是誰?馬大可想,他莫不是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麽蕭郎中,你要麽是認錯人了,要麽是叫錯了名字。”
“我沒有認錯人,也沒有叫錯名字,對,你就是蕭郎中。”
“我難道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清楚?我真的不是蕭郎中。”
“我怎麽可能認錯人?三個月前,我的病就是你醫治好的。我跟你見麵的次數跟你給換過的膏藥一樣多,我怎麽可能認錯人?”
“你把我說得都不知道姓甚名誰了,好吧,就算我是蕭郎中。以後你遇見了那個什麽郎中就對他說,他的名字應該叫馬大可。”
那人嘟嘟囔囔說了幾句什麽,就走過去了。沒走多遠,又緩緩回過頭,投來疑惑的眼神。馬大可忽然覺得這一天似乎有些異樣,人與狗都有些異樣。
一路上,他又看到了幾十條色澤相同、塊頭相仿的狗。這麽多狗,竟像放大的跳蚤,一下子就出現了。他們是從哪兒跑出來的?它們要到哪兒去?它們的主人是誰?它們何以會顯出一副目光陰冷、心事重重的模樣來?從它們行走的姿態來看,這些狗很有可能是一群訓練有素的狼狗,它們似乎正在街頭執行一項命令。馬大可很快就從這些狗身上看到了馬老爺手下那些人的影子。他回過頭來看了看,沒有發現什麽人跟蹤他。
他拐過一座走馬轉角樓,向報館走去。但報館那條路和縣府路的交叉口早已堵滿了人,那裏正在沸沸揚揚地鬧遊行。發動這次遊行的,據說是一些青年共產黨,也就是報章上說的“西歪”。參加遊行的大都是青年學生。男學生穿著對襟、五紐、四個口袋的中山裝;女學生穿著黑色裙子,藍色短袖衣裳,露出一段雪白的胳膊和小腿來。街上的閑人們看著看著就來了興致,開始評頭品足。遊行隊伍沿途散發著傳單,上麵大都是一些從《共產黨宣言》中摘錄的警句。一個大胡子走在前頭,他像朗誦詩歌那樣用粗嗓門宣讀著:“一個幽靈,一個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遊蕩。為了對這個幽靈進行神聖的圍剿,舊歐洲的一切勢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國的激進派和德國警察,都聯合起來了……”而馬大可所看到的是,那些遊蕩在歐洲的共產主義幽靈已經在中國的土地上到處遊蕩了。就在昨晚,他看見,一個幽靈,一個穿學生裝的幽靈,把雙手插在口袋裏,吹著口哨,大大咧咧地走上街頭。經過他身邊時,把一張宣傳單塞到了他的手中。然後,這個幽靈就在黑暗中消失了。這個幽靈今天可能就在遊行隊伍中,而他並不知道他是誰。
在馬家堡是斷斷不會出現這種事的。年輕人若是膽敢上街遊行,馬老爺就會招來他們的娘老子,給每個人分發一根藤條,告訴他們怎樣去狠狠地教訓那些造反的娃兒們。若是還有人不肯就範,就把他們帶到祠堂,在列祖列宗的神像前罰跪,讓族長過來掌嘴或打手。遊行隊伍穿過大街時,聲勢愈來愈浩大,那些穿長衫、穿馬褂、穿短衫的閑人也都加入了他們的隊伍,打起了三角旗。對閑人們來說,看熱鬧和被看熱鬧的感覺畢竟是有所不同的,他們並不知道此次遊行的真正目的,隻是覺得這個過程十分有趣。由於閑人們的加入,遊行的隊伍拉得越來越長。遊行者摩肩接踵,行進的速度也越來越緩慢了。這樣,閑人們就有機會跟那些露胳膊小腿的女學生們走在一起了。假如他們前進時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女學生的臀部,或者後退時不小心碰到了女學生的胸部,那也是難免的事。閑人們當然也不是閑著,他們很快就學會了用青年學生的腔調喊口號,用青年學生的姿態揮拳頭;有些人隻是掌握了幾個新名詞,就可以自稱為“青年共產黨”了,就可以稱那些女學生為“同誌”了;值得一提的是,在遊行途中,他們還可以喝到一份免費供應的酸梅汁湯。因此,在閑人們眼中,革命無非就是喝酸梅汁湯、用粗嗓門說話、揮拳頭、打三角旗、在大街上走一個過場。
馬大可也鑽到了遊行隊伍中間,他想尋找那個小腳女記者的身影。他從一間關閉的雜貨鋪擠到了西北角,又從西北角擠到了東南角。他被人潮推動,弄得暈頭轉向。他置身在“共產主義的幽靈”和“閑人”之間,置身在口號和口水之間,置身在汗臭和酸梅汁湯的氣味之間。就在他打算抽身退出的時候,他瞥見了小腳女記者的瘦弱身影。她在湧動的人群中如同一隻隨波起伏的小船,顯得那樣柔弱無助。他跟她相隔並不遠,但想馬上擠過去並不容易;他向她揮手打招呼,她卻沒有轉過頭來,因為這裏有上千人都在揮手叫喊。他不能像分花拂柳的燕子那樣,分開人群走到她的身邊,隻能看著她被人群擁著向前走。一轉瞬間,她又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他幾次擠過去尋找,都沒有見到她的身影。他又繼續被口號、汗臭、酸梅汁湯推動著。
遊行隊伍包圍了縣府大院,青年學生在大門口示威,要求釋放七名被捕的青年共產黨,嚴懲四名殘害童工的資本家。奇怪的是,縣府大樓裏頭竟沒有一點聲響,看上去似乎已是人去樓空。原本守在大門口荷槍實彈的軍警也不知去了哪裏。青年學生中有幾個拿起石頭砸縣府大樓的玻璃。閑人們見裏麵無人應聲,也大著膽子投擲石頭。他們比賽著誰投得準,誰砸的玻璃多。他們得了勝,都誌得意滿地走掉了。然而,就在遊行隊伍解散後的當天晚上,三百多名軍警糾集了一批流氓(他們之中有些人被警察雇用,混跡於遊行隊伍,專門充當警察的眼線)。此外它們還出動了四十餘頭狼狗,這些狼狗不但嗅覺靈敏,而且能把白天見過的遊行者死盯牢記。一旦見到那些“共產主義幽靈”,它們就會瘋狂地撲將過去。在警備司令的率領下,他們在全城範圍內展開了一次大規模的清剿行動。此起彼伏的槍聲把全城攪得雞飛狗跳。警備司令以為,在城裏弄出一點聲響來,是很有震懾作用的。在短短的兩個時辰內,他們秘密槍決了四十名共產黨武裝分子,當街處死了一名被稱為“工賊”的勞工領導人,逮捕了五十多名散布反政府傳單的學生,封鎖了左派組織的辦公樓、刊登共黨言論的報館。第二天,一群閑人又聚在街角悄悄說開了,大意是說,但凡跟著共產黨鬧革命的都沒有好收場。何兆祥先生無緣無故就被一群狗咬死了;劉致遠先生一大早出去拉屎,結果掉進茅坑,活活被淹死了。
一大早醒來,馬大可還沒完全擺脫睡意。從英倫帶來的偏頭痛再一次困擾著他。這一半疼痛加劇時,那一半反而因為不疼痛而難受。醫生曾對他說,大腦也分東半球和西半球,偏頭痛出現在東半球時,西半球也會受到一定的影響。盡管他隨身攜帶著治療偏頭痛的藥片,但他在迷迷糊糊間竟忘了服用。他來到大街上時,依然處於半睡眠狀態。他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身體擺動的幅度也很小,看起來就像一個夢遊症患者。昨晚他在番菜館多喝了幾杯,回到番菜館倒頭便睡。他夢見自己走上了街頭。到處都是行人,到處都是喧囂的聲音。那個小腳女記者的身影在人群中隻是忽閃一下就消失不見了,他想跟上去,人群卻像一個浪頭湧了過來,他恨不得自己能像神分開河流那樣分開他們。他這樣想時,奇跡就出現了,喧囂的聲音忽然平息下來,人群分開,變成了樹木,樹木與樹木之間延伸出一條彎曲的小徑來。馬大可沿著林中小徑飛快地向前奔跑,那條路是唯一的出路,卻沒有盡頭。他一直在跑,一直在尋找。也許是在夢中跑得太累了,他現在穿行街巷時,感到雙腿又酸又疼。身體的頂部和底部的疼痛獲得對稱時,最虛弱的是中間部分,因此,他不得不停下來,雙手撐著腰杆。當他聽到“砰”的一聲槍響時,身體竟像塌了骨架似的,一P股坐在地上。他從迷離惝恍的睡意中完全驚醒過來了,他站起來,環顧四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從林中小徑跑出來的,還是從番坊的被窩裏跑出來的。
報館已被查封,馬大力隻得從原路返回。軍警的清剿行動仍在繼續,一路上可以聽到零星的槍響。通往縣府的大街已被封鎖,馬大可隻得從小巷繞行。剛剛拐進一個巷口,他就看到了正低著頭迎麵走來的小腳女記者。馬大可叫住她,她驚跳了一下,目光中充滿了惶恐和不安。見是馬大可,她又鎮定下來。她那模樣就像是從高空墜落後忽然發覺腳下踩的是一堆棉花那樣,又驚又喜。“真巧,”馬大可走上前去說,“我又在這兒碰到了你。”話音未落,巷子的另一頭傳來了三聲槍響,接著就聽到一名軍警尖著嗓子喊:“抓共黨呀,抓共黨呀。”聲音裏分明帶有濃厚的吳儂軟語的味道,加上他奔跑乏力,語調就更顯得軟綿綿的,仿佛在叫賣著赤豆粥或酸梅汁湯什麽的。
“我昨晚還納悶著,昨天事發後他們怎麽還做賊心虛似的躲起來,原來是要秋後算賬。”
“他們是在抓共黨。”
“這事與你我無關,我們還是躲遠一點。”馬大可關切地說。
小腳女記者似乎沒有把他當成是“我們”的人。她仰著脖子說:“我就是共黨,你可以離我遠一點。”
馬大可怔了怔。小腳女記者打開布包,裏麵不是采訪簿,也不是文稿,而是幾塊帶棱角的石頭,“假如他們敢對我實施暴力,我也會用暴力還擊他們。”然後她又喊出了《共產黨宣言》中的一句口號:“用暴力推翻全部現存的製度。”她瘋了,馬大可想,她以為手中拿著一塊石頭就可以稱之為暴力?難道暴力就是最終的解決手段?難道使用暴力手段就能達到預期的目的?
“不,你錯了,”馬大可說,“石頭除了砸破一個人的額頭,它不會擊垮現存的製度。而子彈就不同了,它足以敲碎每一個人的腦袋。”
“我們掌握的真理比他們的子彈多。真理是打不死的。”
“但真理是赤裸裸的,它兩手空空,不帶任何武器。你想想,赤手空拳的真理又如何能戰勝手拿武器的人?”
“假如你怕死,可以馬上離開。”小腳女記者大義凜然地說。
“我也是共黨,”馬大可也滿懷豪情說,“我在英國的時候讀過那個大胡子的《雇傭勞動與資本》(小腳女記者插進話來糾正說,他叫馬克思)。我很讚同他的看法,我發現我也是一名共黨。”
“你是富人家的闊少爺,應該去讀鴛鴦蝴蝶派小說或《禮拜五》雜誌。”
“你以為我的趣味會是那麽低俗?”
“要不,你讀《雇傭勞動與資本》是為了以後用更巧妙的辦法剝削別人。”
“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是真心誠意地崇拜那個大胡子的(小腳女記者再次糾正說,他叫馬克思)。我還讀過他的《哲學的貧困》、《神聖家族》。有機會的話我們還可以一起討論這些文章。”
“我們已經在那篇訪談錄中談得夠多了。我承認你讀的書比我多,但在階級立場上——”
“我還讀過他的《法蘭西內戰》、《哥達綱領批判》——”
“現在不是談論這些話題的時候,”小腳女記者說,“我們在一起好像總有一些話題可以爭論不休。”
這時,一條麵目猙獰的狼狗在巷子那一頭出現了。這些狼狗與平常所見的狗不同,它們已被當局洗過腦,好像它們隻要聽到有人發表共產黨言論就會猛撲過來。它們好像是無處不在的,就像是隱藏在空氣中的細菌,一旦聞到異樣的氣味、聽到異樣的聲音就會從空氣中跑出來。馬大可在歐洲見識過這樣的狼狗,它們飛撲過來的速度是每小時五十英裏,即便沒有咬住對方,也足以把他撞出一丈多遠的地方。當小腳女記者伸手要去摸布袋裏的石頭時,馬大可按住了她的手。他知道,狗的主人沒有到來之前,它不會擅自行動;但如果他們想轉身逃跑或是作出對它不利的動作,它就會飛撲過來。小腳女記者用詢問的目光看著馬大可,問他下一步該怎麽辦。馬大可擺了擺手,意思是叫她不要輕舉妄動。小腳女記者膽怯地退到了馬大可身後,拽住了他的衣角,馬大可能感覺得到她那手指的顫抖。馬大可試著後退幾步,狗卻跟著前進幾步:狗與人之間保持著一段由狗來控製的距離。狗的策略是:敵動我也動,敵不動我也不動。馬大可隻能以靜製動,靜觀其變。這時,狗蹲下了後腿,這表明,它不會馬上采取攻勢,而是等主人到來;狗是工於心計的,假如它馬上撲上去,隻能咬住其中一個,讓另一個僥幸逃脫;而采取守勢的好處是,它不但能給對方造成震懾作用,還能使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不敢貿然采取單方麵行動。狗就這樣蹲著,虎視眈眈,蓄而不發。
狗見主人遲遲沒過來,似乎顯得有些不耐煩。職業習慣告訴它,現在必須向它的主人發出信號。它昂首叫了幾聲,遠處立馬就有幾條狗同聲應和。馬大可急忙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餅幹,想拋過去,封住狗嘴。但他的手還沒舉起來,就停滯不動了;他擔心的是,這個拋擲的動作會讓狗產生誤解,以為要攻擊它;那樣的話,它的攻擊欲反而會被激活,說不準一上來就能咬斷他的脖子;這樣想著,他的手心就冒出了冷汗,他的手也就慢慢鬆開了。根據他對狗的習性的了解,他蹲了下來,采用的是跟狗平起平坐的姿勢。一直站在他身後的小腳女記者也跟著蹲了下來,因為她害怕自己的身體一旦暴露在狗的視線內,就有可能成為它最直接的攻擊目標。現在她的手不是拽著馬大可的衣角,而是緊緊地抱住他的後腰。她發現他的後腰竟是濕漉漉的一片。馬大可把餅幹放在地上,以示友善。果然,那條狗不再狺狺而吠。馬大可就像彈玻璃珠那樣用手指把餅幹彈過去,對著狗說,吃吧,這是嗎哪。顯然,這條狗並不信奉基督教,它不知道嗎哪為何物;何況,它受過嚴格的訓練,從來不會吃陌生人的東西。忽然,狗的後腿直了起來,它的身體抖擻了一下,全身的毛就倒戧起來。這時,馬大可才注意到自己身後響起了腳步聲。他不敢回過頭來,他猜想來者一定是狗的主人,前有惡狗擋道,後有追兵趕到,他隻有束手就擒了。那一瞬間,狗繃緊的後腿突然彈直了,整個身體像炮彈那樣飛過來,與此同時,他的身後響起了一個洪亮的聲音:“看刀。”話音剛落,一條人影已從他頭頂躥過去,又一條人影從他頭頂躥過去。馬大可還沒看清那人是誰,狗頭已脫離身體向他飛了過來,後到的那一位伸手接住了狗頭,狗嘴張開,露出鋒利的狗牙。馬大可嚇得癱軟在地,和小腳女記者緊緊地抱在一起。
緊接著,他就聽到那個手提狗頭的人說道:“少爺,受驚了。”
馬大可抬頭一看,一個精瘦如猴,一個壯碩如熊;一個手提狗頭,一個手執鋼刀。原來不是別人,正是馬家的兩位護院拳師。馬大可曾誇讚他們是馬家的兩大門神:一個是秦叔寶,一個是尉遲恭。但他們說“門神”不好,每年都要換一次,他們要做馬家門前的兩座石獅子,永遠為馬老爺鎮守大門。在馬大可看來,他們更像是馬老爺的左臂右膀,馬老爺不動一根手指都能把兒子手到擒來。
馬大可站起來,拍了拍洋裝上的灰塵,抻了抻衣角,向兩位拳師行了個禮:“我已知道兩位師傅的來意。可我現在要送她回去,你們不如先行一步。”
“不行。”那個手執大刀的拳師收刀回鞘,隻聽得“哐啷”一聲,仿佛他說的那兩個字落入刀鞘之後也會發出這樣一種鏗鏘的聲音。
馬大可知道自己橫豎是逃不出兩名拳師的手掌心了。早就聽人說過,他們會一百零八式擒拿手法、七十二式拿腕手法,想跟他們抗爭終歸是徒勞的。他遲疑了半晌,說:“不如我們一起送她回去,然後我再跟你們一道回家。”
“行。”兩人說話好像從來都是惜字如金,幹淨利落得就像揮刀的動作。
小腳女記者見兩位拳師滿臉橫肉,麵目可憎,就替馬大可擔憂起來。一路上她向馬大可悄悄打聽一些她原本不該過問的私事,“後麵那兩位是誰?”
“我們府上的護院拳師,”馬大可說,“我爹養了十二個護院拳師,還在附近的幾個村子建了幾座習武場專門供他們收徒行教,那裏的武風之盛,聽說連雄雞出來也能來個三路拳法呢。”
“聽你這話,你爹跟那些警察一樣,也豢養了不少咬人狗。”
“你這話說得雖然有些過分,但也不是沒有道理。”馬大可把他們與狗作了比較說,“相同的是他們個個都對主人忠心耿耿,不同的是他們個個都麵惡心善。在我記憶中,他們除了宰殺過豬狗之類,還從來沒有殺過人。”
“昨晚有好幾個青年學生就是被那些瘋狗咬死的,”小腳女記者說,“對主子忠誠未必就是一件好事,主子若是壞的,這種忠誠就很有可能轉變成凶殘。”
“你說的沒錯,我爹需要的就是下人的忠誠、兒女的孝順。我若是順從他們的意思,豈不是成了包辦婚姻——”
這句話說到一半,聲音忽然就消失了,但他的嘴仍在一張一翕。她明白,他剛才說漏了嘴,現在正在努力防止後麵的話衝口而出:那些未曾說出的話已變成一團熱氣,從他張開的嘴裏緩緩吐出。
“你說的包辦婚姻究竟是什麽意思?”
在她的再三追問下馬大可也就如實相告:兩位拳師這番過來就是奉馬老爺之命逼迫他回去完婚的。小腳女記者對“包辦婚姻”這個早該打入冷宮的詞作出了驚訝的反應:“現在都是什麽年代了,你們馬家還興這一套。如果我說的沒錯,你爹就是一個暴君式的父親。”
“嚴格地說,他就是你們所詛咒的那種冷血的資本家,我不過是他的雇工,他把一個女人像田地一樣送到我的手中,強迫我在那裏播種,還要無條件地接受嚴格的配給製度。說白了,我為馬家添丁,就是為他創造財富,也就是他常說的以錢生錢;反過來說,我若是違背他的旨意,就等於是斷送所有可能生出的錢。”
“擺在你麵前的就是一本活的教材,這比起我們躲在屋子裏研究馬克思主義學說體會得更深。對資本家來說,任何事物都是商品,人也是商品,隻不過他是有生命、有意識的商品,既然是商品,到了他們手中就可以變成貨幣。你就是馬老爺手中的一枚錢幣。”
“但願這枚錢幣會被你捏在手中。”
“捏在我手中的不是錢幣,而是這塊被你嘲弄過的石頭,”小腳女記者把那塊一直握在手中的石頭舉起來晃了晃,微笑著說,“這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它是一塊與馬克思主義學說相對應的石頭,它是用來反抗暴力的武器。”
“那麽,就讓我做你手中的那塊石頭吧。”
“對不起,我已經到了家門口,這塊石頭也已完成了保護我的使命。”她說著就把石頭丟在地上。馬大可忽然感覺自己就跟這塊石頭一樣,被她毫不留情地拋在一邊了。小腳女記者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看著他說:“你怎麽還愣在這裏?有話要說?”
“糟了,糟了,”馬大可忽然在自己身上搜尋起來,“我那隻金表丟到哪兒去了?”
他這麽說,一則是告訴對方:他現在正忙於尋找丟失的金表,沒時間回答她的話;一則是表明,他隻是為自己丟失東西急紅了臉。過了一會兒,他又安慰自己說:“丟了也好,有些東西注定是要丟掉的。”這樣說時,他看著她苦笑了一下。她的臉上也掛著無奈的微笑。兩位拳師就站在不遠處等著,見馬大可那副兒女情長、依依惜別的樣子都不禁皺起了眉頭。
馬大可走了幾步,又踅回來,一溜小跑過去,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麽。兩位拳師都等得不耐煩了,又是咳嗽,又是打呼哨,馬大可卻充耳不聞,直到小腳女記者的身影完全消失後,他才緩緩轉過身來,向他們扮了個鬼臉。
馬大可自從離開缽籃縣,他就發覺自己再也離不開那個小腳女記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