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馬大可自從那一晚吃到了艾約瑟分給他的幾顆“嗎哪”之後,就開始迷戀上艾約瑟講的那一套了。直到有一天,馬大可見到了艾約瑟,他以驚人的記憶複述了一遍艾約瑟講過的那些道理,艾約瑟欣喜地撫摸著馬大可的頭發說:“孩子,聖靈已住在你的心間了。”接著馬大可就得到了十多顆“嗎哪”。馬大可十三歲時正式作為一名基督徒進了省城的洋學堂讀書。六年後,他就隨同艾約瑟前往歐洲。順便可以提一下的是,艾約瑟臨走前,有個農村婦女抱著一個金發碧眼的小男孩,要求艾約瑟帶她們母子一起走,他卻以上帝的名義斷然拒絕了。人們於是產生了這樣的疑問:艾約瑟莫非是在那些女人的床上完成了基督教遠征中國的使命?
馬大可在歐洲讀書時,洋人們都稱他為“中國的馬可·波羅”,因為他像意大利的馬可·波羅一樣寫出了一部厚厚的《馬大可遊記》。不過裏麵談的大都是各國的飲食文化。馬大可周遊各國,對他來說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僅僅是從一張餐桌到另一張餐桌而已。他在信中給馬老爺談到自己在研究烹飪學方麵的成績時,馬老爺大為不悅,他在回信中訓斥兒子說:我花那麽多錢讓你到歐洲留學,難道就學到這麽一點連廚娘都知道的東西?馬大可後來替報紙寫專欄文章時,就擴大了談吃的內容。談的是哪個國家要吃掉哪個國家。那時,整個歐洲的脾氣壞得很,一點芝麻小事都有可能釀成兩國之間的戰爭。甲國的雞跑到乙國生了一個蛋,甲乙兩國很快就為了這個雞蛋的所有權發生了爭吵,這場爭吵相持不下時,就開始動用武力來解決;一個國家元首打了一個噴嚏,就有可能遷怒於邊鄰小國的一場颶風,他將以元首感冒的名義發動一場戰爭。歐洲有那麽多飛機、炸彈,他們沒有理由不打仗。為躲避戰亂,馬大可回到了家鄉,這條出遊的鰻鱺,終於變成了大河鰻回遊到了源頭的那片水域。
馬大可是我們馬氏家族唯一喝過洋墨水、吃過洋蔥煎牛排的人。他第一次從國外回來就發現自己已經吃不慣中餐了,因此隻能自己動手做番菜。馬老爺對這個甘願當“灶下婢”的兒子不禁大失所望。馬大可拿出一整副刀叉之類的餐具時,馬老爺皺了皺眉頭問,這是什麽玩意兒?馬大可右手拿起刀、左手拿起叉,向那些使用筷子的人講解刀刃不能向外、不能用刀送食物入口之類的西洋吃法。馬老爺用輕蔑的口氣說:“洋人就喜歡在餐桌上動刀動叉,這哪是文明的吃法?幾千年前咱們老祖宗就懂得用兩根棍子吃飯,洋人能行?”馬老爺接著也用專業的口氣談到使用筷子的種種好處,他說:“用筷子吃飯夾菜時,手指、手掌、手臂、肩胛等三十多個關節和五十多塊肌肉都得配合運動,每天隻要吃飯,就要拿筷子,隻要拿筷子,就得運動,馬家人之所以人高馬大,就是因為一整天拿著筷子運動的緣故。”馬大可一邊顯示優雅的吃相,一邊慢條斯理地回答:“使用筷子吃到的是飯菜,使用刀叉吃到的也是飯菜,目的一樣,手段不同而已。”他這樣說時,一刀切入牛排,牛排已燒半成熟,但還是冒出血來。他把涼森森的牛血和著肉塊送入嘴裏時,馬家人都瞪大眼睛看著他吃。馬老爺搖搖頭說:“我還以為洋人吃東西夠文明,其實還不是照樣茹毛飲血?”馬大可卻為自己的吃法作了這樣的辯解:這是人家的吃法,倫敦的“壯夫司提克”、巴黎的“沙多不利陽”都是帶血的。它跟紅色的葡萄酒一樣,都屬於名門血統。然後他談到歐戰、加農炮的威力股票、華盛頓的櫻桃、牛頓的蘋果、哥倫布的雞蛋。最後他告訴馬家堡人一個不可思議的事實:地球是圓的,東西兩側都有白天和黑夜。馬大可說:“對此,上帝早已有所安排:當兩個男人在一張床上時,上帝取去一個在東方,撇下一個在西方;兩個女人一同推磨時,上帝要取去一個在清晨,撇下一個在黃昏;因此,當馬家堡人下田勞作時,歐洲的農民早已上床睡覺了。”馬老爺卻固執己見,認為地球的形狀跟餐桌一樣,是四方形的,雄雞一唱天下白,烏鴉一叫天下黑。馬家人自然對馬老爺的話深信不疑,在馬家堡他有著一種人們無法企及的權威,即使他說樹枝能抽長出羽毛、公雞會生蛋、石頭會開花,也不會有人提出異議。然而,他的權威第一次受到了兒子的挑戰。那天,當馬老爺跟廚娘扯一些雞毛蒜皮的家常事時,馬大可卻正在跟他的幾個姨太太講解宇宙間的事。
馬家人發現:馬大可的生活方式完全像個外國人(他本人認為自己在天國已經擁有一份公民權,因此現在僅僅是作為一名外國人的身份居住在地球上)。每回吃完飯後,馬大可就拿出一根隻有指頭般粗的毛刷子,他管這叫“牙刷”,馬家人從未見過這麽新鮮的玩意兒,他刷牙的時候,他們就在一旁觀看。馬大可掏出長方形紙袋,倒出裏麵的粉末(他稱之為牙粉)放在牙刷上,用水濡濕後就伸進嘴裏上下攪了一遍。他每餐之後都要刷一次,以確保牙齒的清潔。馬家人認為,在馬家堡隻見過人家用毛刷子刷洗馬桶,洋人們居然會用它來洗牙齒,他們感到不可思議。讓他們同樣感到不可思議的還有:刀子在馬家堡是用來打架或宰殺畜生的,洋人居然會拿刀子吃東西。
馬大可像一切倒黴的先知那樣,他發表言論時隻有風在聆聽,整個馬家堡沒有一個人相信他說的那一套,就像多年前他們不相信英國傳教士艾約瑟的話。因此他確信所羅門王箴言中說的一句話:愚昧一直隱藏在鄉野,而智慧必須在街市上呼喊,在寬闊處發聲。後來,馬大可受邀來到缽籃縣的方言館作題為《中西飲食文化之比較》的演講時,竟出乎意料地博得了滿場熱烈的掌聲。他所講的無非是把那些在自己肚子裏待過的不同國籍的豬、牛、羊、雞、鴨之類跟中國的豬、牛、羊、雞、鴨作了一番比較。
下講台時,他還欣然接受了一名女記者的采訪。這位女記者表示自己非常欽佩馬先生的學問,而馬大可卻用謙遜而風趣的口吻說,那算不得學問,在歐洲他滿肚子裝的都是波蘭泡菜德國香腸瑞士大牛排法式牛腰肉意式奶酪烤麵等等,因此談到飲食,肚子裏的貨有的是。馬大可滔滔不絕地講述了一些西洋的新學之後,又開始帶著欣賞的口吻大談為胡適們所不屑的國粹。讓女記者驚訝的是,那些連老派人士都嫌陳腐的東西,馬大可卻拿來跟新潮的東西混為一談,並且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偏好。在他看來,顯微鏡和羅盤都是好的,火車和牛車也都是好的。馬大可說,舊東西有舊東西的好,他愛收藏並且深深迷戀那些舊東西,這也算是新歡之外的舊愛吧。就這一點來說,馬老爺其實不了解自己的兒子,馬大可盡管像他說的那樣已經被歐風美雨吹打成一隻外黃內白的香蕉,但他骨子裏幾乎就是一個抱殘守缺的老頑固。他迷戀的東西通常是趨於兩端的:要麽是舊得出黴斑,要麽是新得像是剛從天上掉落的。在他眼中,那個女記者也是很有意思的。她的發型和穿著弄得很是新潮,腳卻是古典的小腳。仿佛她的腳還停留在十九世紀的門檻裏頭,而腦袋卻伸到了二十世紀的大門外。這樣的女人,新的極新,舊的極舊,他看著就有些動心了。
女記者和他坐在一個八角亭中,一問一答之間,他一直在暗暗地打量著她。她一邊做筆錄,一邊像梳理文字那樣用手指有條不紊地梳理著被風吹亂的頭發。她應該是一個愛幹淨的女人,一個注重細節的女人,一個有主見的女人,一個優雅而不俗氣的女人,一個外柔內剛可以和任何一種男人平起平坐的女人。總之,是他喜歡的那種女人。
那天晚上,馬大可單獨請小腳女記者在一家番菜館共進晚餐。小腳女記者帶來了一本書,用牛皮紙包著,馬大可翻開來一看,竟是馬克思的《資本論》。
“沒想到你也是信奉馬克思主義的,無產階級總能找到自己的同誌。”馬大可帶著俏皮的口吻說,“我聽說有一段時間,國內的熱血青年都迷上了這位德意誌革命家的學說。一邊喝咖啡,一邊談論革命也成了一件趕時髦的事兒。”
“現在不同了,馬克思的著作已經被當局列為禁書,我們隻能關起門來偷偷地看。今天你來方言館作演講時,就有幾個當局的眼線一直盯梢著你,怕你是來傳播馬克思主義學說的。”
“其實我談論的飲食跟馬克思主義學說也有相同之處:那就是我們都主張物質第一,精神第二。”馬大可指著剛剛端上來的烤乳豬對小腳女記者說,“我們都是唯物的。”
餐桌上鋪著一層絲綢台布,上麵擺放著白色蠟燭、紅色番石榴花、高腳酒杯、銀製燭台、銀匙、銀碟。馬大可麻利地打開法國葡萄酒的軟木塞,給她斟了滿滿一杯,留聲機裏的歌聲仿佛酒香四溢,她開始沉浸在一種美好的幻覺中。她覺得馬大可不是在用餐,而是像一名英國紳士那樣在鄉村馬路上散步:蠟燭是兩旁修潔的白樺,酒液是一泓清泉,一盤烤乳豬點綴著數片洋蔥和菜葉,仿佛一座青翠的山坡,至於咖喱雞湯幾乎就是一方落日映照的池塘。馬大可的手指呢,就像雙腿一樣斯文地穿梭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