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巢

第二十一章馬萬卷論仁

　　在這場力量懸殊的激戰中，馬家堡遭遇了毀滅性的打擊。據戰後統計，有一千多人死於炮火，九百多人遭屠殺或關押，還有四千多人流離失所，此外有三百多座建築遭炮彈轟毀，一萬多件古文物遭破壞、搶劫，還有一萬多隻家禽受驚嚇後擠壓致死。在對待俘虜問題上，中野竹枝的口氣十分堅決：殺無赦。四名手執武士刀的士兵展開了刑戮競賽：他們把俘虜們一排溜綁在橫木上，讓每個赤身露體的男人都呈“太”字形，一聲令下，行刑者就像劈木柴似的齊生生地砍掉他們的陽具，讓“太”字變成了血淋淋的“大”字；如果有人發出一聲歎息，不要以為那是對受害者心懷憐憫，而是他對自己在行刑過程中所出現的技術性問題表示不滿。中野竹枝就躺在一張竹席上，靜靜地聽著留聲機裏傳出的西洋樂，在第一樂章剛剛中止的那一刻，第一輪刑戮競賽也宣告結束了。然後又開始第二輪、第三輪刑戮表演，而中野竹枝依然在靜靜地聽著第二、第三樂章。士兵們漸漸覺得，行刑也是一件很無聊的事。他們玩膩了，就想出了新花樣，決定以單眼皮或雙眼皮作為去留的標準：他們逢雙必砍，逢單暫時留下活口。取勝者所得的獎品是一包劣質雪茄煙。刑戮競賽舉行了整整兩天，三百名砍掉陽具的俘虜最後全被推進土坑中火化。為預防瘟疫發生，日軍還清理了路邊一些人和動物的屍體，以便自己的軍隊快速進駐。此次，日軍還帶來了十架榴彈炮、七輛輜重車、兩百挺機關槍、五十名慰安婦。馬家堡控山帶海，利兼水陸，因此他們打算在此建立一個軍事基地。

　　當天下午，一支主力軍在中野竹枝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地進入村中。一路上，沒有人敢放冷槍抵抗，膽小的一律低眉順目，膽大的也隻是在大軍過後側目而視。中野竹枝就騎在馬上用俯視的目光看著眼前的一切，仿佛他不是坐在馬背，而是置身勝利的峰巔，萬物都俯伏在他的腳下，等候他的檢視。那時，立在人群中的馬萬卷掩麵長歎了一聲，低聲詛咒道：“始作俑者其無後乎。”這句念起來有些斷斷續續的話竟落入了中野竹枝的耳中。他的耳朵動彈了一下，猛地回過頭來，掃視了一圈人群，喝道：“剛才是誰在說話？”

　　所有的人都往後退了幾步，隻有馬萬卷巋然不動。“是我，”馬萬卷應聲道，“是我在說話。”

　　中野竹枝上下打量了一眼，問：“你剛才是在罵人吧？”

　　“非也。”馬萬卷辯解說，“我是在念孔夫子的一句話。”

　　中野從馬上翻身下來，說：“那麽你就把孔夫子的話重新念一遍給我聽聽。”

　　馬萬卷搖頭晃腦拖長音調念道：“如之何其使斯民饑而死也——”

　　中野竹枝哼了一聲說：“不對，我聽到的不是這一句。”

　　馬萬卷又接著念道：“為其象人而用也——”

　　“還是不對，”中野竹枝搖搖頭說，“孔夫子的書我也是讀過的，如果我記得沒錯，你剛開始念的就是前麵那一句了。”

　　馬萬卷一下子就變得臉色煞白，嘴唇發紫。他沒料到眼前這個東洋鬼子竟也熟知漢學。

　　中野竹枝命令道：念！馬萬卷低著頭，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念道：“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中野竹枝冷笑了一聲說：“好個讀書人，連罵人的粗話也是有出處的。”

　　“不錯，”馬萬卷辯解說，“我剛才念的就是孔夫子的話，但不是罵人的粗話。”

　　“我們日本人對這位大成至聖先師向來十分敬重，”中野竹枝說，“可聖如孔子，也是會罵人的。他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賢徒，不是人人都讓他看得順眼。《論語》中有好幾處就提到他罵人的話。”

　　“你的意思是說，聖人也會說粗話？經傳無文，你憑什麽說聖人也會罵人？”

　　“聖人的話隻能讓聖人來說，到了你們的嘴裏就變成粗話了。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有辱聖人，今日我就代聖人教訓一下你。”中野竹枝這樣說著，就“噌”地一下拔出腰間的武士刀，眼中也頓時放出一道令人膽寒的白光來，仿佛隻要他眼中的刀光一閃，馬萬卷立時就會被劈成兩半。

　　馬萬卷閉上眼睛，仰天長歎一聲說：“無論是羲皇的時代，還是帝堯的時代，人人都難免一死，可人人都安於天命。我現在生於亂世，還比不上那個時代的一條狗。生不如狗，還有什麽做人的尊嚴？夫子有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果然是個有血氣的讀書人，”中野竹枝收起了武士刀說，

　　“我不殺有血氣的讀書人。”

　　中野竹枝覺得眼前這酸秀才雖然有些迂，但頗可以聊聊，否則他的一肚子漢學要在這個梅雨天氣裏爛掉了。他把馬萬卷帶到了駐紮地，以上賓的禮數款待他，他們分坐在一張竹席上，擺出一副坐而論道的樣子。

　　中野竹枝劈頭第一句就說：“閣下有所不知，我的血液裏也有一部分屬於支那血統。”

　　馬萬卷說：“這我曉得，你們都是徐福的後代，身上自然就有中國血統了。”

　　中野竹枝說：“你們支那人說我們大日本的子民源自徐福，實屬荒謬。但我們中野家族可以肯定是支那人的後裔。我們祖先姓馬，郡望就在馬家堡。兩百多年前，我的祖先坐商船出海，途中遭遇台風，隨風漂流到琉球國，被當地人搭救，就在那裏安頓家業。我祖先後來盡管改名換姓，娶了日本女人做太太，但他一直不忘自己是一個支那人，他根據馬氏家族的輩分給自己的子孫另起了譜名。這一次我就特地帶來了我們的族譜。”

　　“可是，你也帶來了炮彈。”

　　“你們支那的兵書有一句老話：兵者，不得已而用之。我們也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使用武力。其實我們所到之處，都是以仁為重的。”

　　“刀兵曆來都是不祥之物，你們所到之處，殺人如麻，還有什麽仁字可言？”

　　“達到仁的境界，流血是在所難免的。我希望你們支那人跟我們日本人一樣都能以仁為重，”中野竹枝用手指蘸著水在桌子上畫了幾筆，說，“你們支那的‘仁’字本來就由‘二人’組成，意思十分明了，現在從大範圍來說仁就代表我們日本人和你們支那人，從小範圍來說，就代表你和我。我敬重你是讀書人，所以我就把這些道理說給你聽。我要讓你知道，我們皇軍不是在侵略你們支那，而是在這裏推行仁政。假如有一天我們能把仁政推行到整個亞洲，那時的世界就可以稱得上是仁義天下了。”

　　“到了那時，恐怕就是你們日本人的天下了。”

　　“不，那時你將看到的是一個強大的的大東亞共榮圈。”

　　“堯舜的時代可不是這個樣子。”

　　“聽你的口氣，你好像是從堯舜那個時代過來的。你倒說說看，堯舜的時代究竟是個什麽模樣。”

　　“堯舜的時代是把天下付給天下。天下從來都是天下人的天下。”

　　中野竹枝把燒開的茶壺提過來，給自己和馬萬卷各斟了一杯。馬萬卷梗著脖子，沒有品茶的意思。中野竹枝問：“你不喜歡飲茶？”

　　馬萬卷說：“當年伯牙叔齊不食周粟，我豈能喝你們日本人的茶？”

　　中野竹枝啜了一口，笑道：“迂腐，迂腐，這茶杯、茶壺、茶葉以及泡茶的泉水，都出自貴國，何以說它是日本人的茶？”他這樣說時，嘴唇嘬起，舌尖微微卷曲，抵住牙齒，好像要把清茶的餘香塞到齒縫間，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連聲讚歎：“好茶，好茶，果然是茶中的妙品。此番來支那，父親曾對我說，他希望我能帶回家的是你們南方的茶葉，而不是沾滿鮮血的軍刀。父親喜歡看儒家的書，飲唐土所出的青茶。我在英國軍校念書時，曾聽英國人說：飲茶使人懦弱。但我以為，茶能使人心靜。因為我從父親身上證實了這一點。”

　　馬萬卷見他說得在情在理，也就接上他的話茬。他們從茶道開始談起，談詩經、談楚辭、談孔門之教、談俳句與物語、談朱熹與林羅山、談和魂漢才與和魂洋才、談明治維新與戊戌變法、談新學、談大東亞文化共榮圈、談中日兩國的百年大計。中野竹枝在中國找到這樣一位真正可以跟他對話的人，顯得很是興奮。

　　“先生，”中野竹枝奉上一杯青茶，開始稱他為先生了，“先生深知孔子之仁，所以我才以禮相待呀。”

　　談到仁與禮的關係，馬萬卷一時興起，又賣弄起學問來：“仁好比是白綢，禮好比是花卉，沒有白綢，花卉又怎麽能繡得出來？”

　　“如果我說得沒有錯，這是孔子跟子夏說的一番話，在今日，也是先生跟我說的一番話。”

　　馬萬卷不知從哪裏來的勁，越說越激動，一下子拿泥土與草木比喻仁與禮的關係，一下子又拿皮膚與毛發比喻仁與禮的關係。馬萬卷說：“仁者無須甲胄，因為智慧就是他們的盔甲；仁者無須長矛，因為他的言辭就是攻無不克的長矛；仁者無須盾牌，因為正義就是他的盾牌。因此，仁者即便沒有軍隊，也能使天下人臣服於他；即便沒有馬匹，也能使他所向披靡。堯舜的時代，世人皆以堯舜之心為心，那是何等的大同世界。太君若是在馬家堡施以仁政，那麽馬家堡人也會以太君之心為心。人而無仁，即便得了天下，也得不到人心；人而有仁，不但馬家堡可以歸你，就連天下也可以歸你所有。”

　　中野竹枝舉杯躬身說：“先生的一席話說到我心坎裏去了。馬家堡有先生，是馬家堡之幸。我能得遇先生，亦是我之幸。來來，我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

　　馬萬卷雖然隻是喝了一杯茶，卻跟喝了酒似的，有些醺醺然了。

　　中野竹枝轉身從案頭取下一部經書送給馬萬卷。馬萬卷拿起來翻了翻，說：“早年間有位洋和尚也曾給我們送來這樣一部經書。我不明白，西洋人和東洋人為何一邊侵略我們的國家，一邊又把勸善的經書當做禮物送給我們。”

　　中野竹枝說：“我送你這部經書是讓你明白，皇軍就是來拯救你們的。也許你現在還不明白這個道理，這沒關係，隻要你認真讀完這部經書，你就會知道，皇軍就是預言中說的救世主，在這個世界末日到來之前，我們要徹底消滅魔鬼，審判活人和死人的思想，給全人類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你會看到的，你們很快就會看到的。”

　　中野竹枝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越過灰色的山脊，投向更高更遠的地方。

　　§§第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