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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來一點“精神之愛”

  馬大力沒有閑工夫讀什麽兵書,那些日他忙於向周邊的獵戶募集火槍。他還請來了二十餘位工匠連夜趕造槍彈。看到槍彈石範裏取出的一枚枚鉛彈,聽到大風箱裏發出的呼啦呼啦的聲響,他身上的熱血再一次沸騰起來。

  打夜作的工匠們收工之後,馬大力也帶著一身疲倦從工場回來,身子剛一貼上涼席就呼嚕呼嚕地打起鼾來。迷迷糊糊中,他看見窗外騰起了火光,燒紅了半邊天,是鬼子殺進來了。他想要從床上掙紮起來時,發覺自己的身體已被繩索綁住。然後就被幾名士兵揪了出來,拖到一個開闊潮濕的地方。哭喊聲伴隨著濃煙從遠處滾滾而來,他不知道自己身置何處。有人命令他:跪下。他屈膝跪下了。他極力說服自己,這僅僅是一個膝關節彎曲的動作,並不表示膽怯。接著他又聽到了一個命令的聲音:抬起頭來。他又把頭抬起來。那時他被眼前看到的景象嚇呆了:女人,女人,竟然全都是女人,肅然挺立,鴉雀無聲。她們的身後是寒光閃閃的刺刀,是比刺刀更可怕的目光。過了半晌,他瞪大了眼睛看,發現這些女人竟然全都是自己的老相好:有妓女、女仆、尼姑、寡婦、鄉村女教師、南貨店老板娘,甚至還有一個跛腳的姑娘和獨眼的養蠶婦。她們身上的衣物全都被剝掉了,赤裸的身體在夜風中瑟瑟發抖。他熟悉每一個女人,但一時間記不起她們的名字,好像她們的名字也被剝掉了,隻剩下一個相同的名字:女人。

  他聽到有人下令:殺。一排士兵就齊刷刷地舉起步槍。他感到有個冰冷的東西碰著他的腦袋。他不敢回頭看。

  “你知道腦袋後麵頂著的是什麽?”有人問他。

  “是槍。”

  “不錯,是槍。槍沒有腦袋,也沒有思想,隻有一張吐子彈的鐵嘴。它是不知道憐憫的。你,怕不怕?”

  “我怕的不是子彈,而是再也看不見她們。”

  “你還是把眼睛閉上的好。”

  馬大力閉上了眼睛,可眼前依然浮現出那些女人的身影。他對自己說,哪個女人是我最心愛的?他的腦海裏掠過每個女人的臉龐,居然發現沒有哪個曾與自己有過深交。在女人堆裏廝混了這麽多年,他還從來沒有問過自己究竟最喜歡哪一個。確切地說,他喜歡的不是某個女人,而是女人本身。臨刑之前,他又忍不住看了她們一眼,仿佛要把她們的影子永遠留在眼眸子裏。他記得村上的老人這樣說過:女人死了,先爛心,心要是爛掉了,眼睛也就沒指望看男人了;男人就不同了,男人死了,先爛眼睛,眼睛爛掉了,心也就死了,不是心死了,是心裏麵的那個女人死了。

  “殺我之前,我有一個請求,”馬大力對視著黑洞洞的槍口說,“請你先用刺刀剜出我的眼珠子,再用你的皮靴把它們踩碎,踩成粉末,跟塵土一起,隨風飄了。”

  說完這句悲壯的話之後他就醒了過來。

  窗外是一片清冷的月光,整個馬家堡靜得就像一個無人居住區。人畜都已安睡,羊夢見了青草,男人夢見了女人。這麽寧靜的月夜會讓一個夜行人一不小心跌進夢裏頭。在戰爭來臨之前,所有的人仿佛都通過睡眠之門向另一個世界逃遁了。美好的夢境尚未土崩瓦解,沒有人知道這樣的夜晚還能持續多久。馬大力覺得這一夜的月光是折磨人的,仿佛有許多麵鏡子在太陽底下對著他的眼睛不停地晃動著。夢裏的驚濤駭浪讓他的情緒久久無法平靜。他伸出手,想要攬住什麽,卻發現床的另一半是空蕩蕩的。

  他已年過而立,沒有娶妻,更不用說納妾。長期以來,他在外麵一如既往地過著放蕩的生活。他認為打光棍的好處是,不必擔心別人給他戴綠帽子。娘兒們他算是看透了。他覺得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長著一副婊子的麵孔,都有一顆Y蕩的心。他,馬大力,蔑視女人,卻又離不開她們。他在生活中從來都不缺少女人,唯獨缺少的是女人的愛。他的七弟馬大可曾在信中十分嚴肅地談論過男女間的精神之愛。什麽是精神之愛?如果他在床上把這個問題貿然提出來,馬家堡的娘兒們怕是要笑死掉了。他與那些女人待在一起時,她們除了咳嗽是發自肺腑的,從未向他吐露過一句肺腑之言。他想起了馬大可在信中提到的那句話:女人們用嘴唇親近我,心卻遠離我。不錯,她們喜歡他的粗魯與豪爽,卻從來都是閉口不談“愛”字。現在,他覺得自己有必要把那個字拎出來,單獨跟某個女人談談。也就是說,他不僅需要貼肉,還需要貼心。他曆數了一茬又一茬與自己有關的女人,但無從確定哪個女人跟自己最是貼心。倒是那個綽號叫“女學究”的女人讓他頗為心儀。

  晌午時分,馬大力吃飽喝足,摸著肚皮,晃悠晃悠地來到“女學究”家門外的小院。他彎腰撿起一塊小石頭,隔著籬笆,朝樓上的窗戶丟去。聽到有人驚叫了一聲:“誰呀?”他就扯開喉嚨唱了一句:“妹子你快開方便門,和尚我要來掛單。”

  樓上的女人推開半邊窗,露出半邊臉,故作羞答答地唱道:“哥哥你聽我說,韋馱將軍守著門,外地和尚休進來。”

  馬大力又唱了一句:“妹子你休誆我,韋爺寶劍指著地,掛單和尚他不打。”

  “是哪家的叫花和尚恁囉唆,不做佛事做俗事。”

  “我來解說金剛經,金剛經裏有學問。香爐裏隻插一炷香,蒲團上隻坐一個人。”

  “天殺的,你唱得我骨頭隻有二兩二,輕飄飄像要飛起來了。”

  接著就是“吱呀”一聲,門開了,梳理齊整的“女學究”迎了出來。

  “女學究”並非真的是什麽學究,她不過是一個粗通文墨的鄉村女教師,她的視力天生欠佳,整日戴著一副玳瑁眼鏡,看起來好像很有學問。“女學究”的男人是個劁豬客,多年以前就喪失了行房的能力。女人說他劁了太多的豬,自己也遭了現世報,她常常是抱怨丈夫摸豬P股比摸她的次數還要多。她常常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她想哭,她想大病一場。就在那個當兒馬大力出現了。在她的記憶中,他翻窗而入的姿勢是那麽優雅得體。那一夜的歡愛場景讓她以後回想起來都難免要為自己突然激發出來的Y蕩感到吃驚。很長時間,她都再也沒有享受過一個男人憑著精湛技藝帶給她的美妙激情。在丈夫外出的日子裏,她常常會癡癡地憑著窗台,期待那個男人再度翻窗而入。她那脖子伸得都有些發酸了,卻不見那人的影子。但她每天仍然要守株待兔似的伸長脖子觀望,以至擔心自己的脖子有一天會變得像長頸鹿那樣細長。

  這一天,馬大力的突然造訪簡直讓她欣喜若狂。但馬大力來到她身邊的目的不是重溫舊夢,而是要尋找一種“精神之愛”。跟一個戴眼鏡的女人在一起,他以為是最適合談論“精神之愛”的。

  關上門,進了裏屋。她拿嫵媚的目光望著他。他伸過手去,她以為他要解開自己的衣服,迅速作出了一個迎合的姿勢,但他卻把雙手落在她的鏡框上,摘下了她的眼鏡。她的眼前立刻變成模糊一片,他的麵孔好像藏在霧中,似隱似現。她也伸出了手,要撫摸他的臉,以便確證,這不是做夢。馬大力能清晰地看到,“女學究”的眼角有著好看的皺紋。她微笑時,皺紋就開始波動了,她的雙眼如同波浪中浮遊的石斑魚,眼神中滿含期待,她等著那雙不安分的手向下移動。可他的手卻仍然一動不動地放在她的肩膀上。她還記得,上一回他來的時候,粗魯得就像一隻發情的種狗,以至她不得不用膝蓋頂住他的肚皮,向他發出求饒。現在他一改昔日的做派,讓她覺得有些吃驚。她問:“你今天怎麽啦?”他答道:“沒什麽,沒什麽,我今天什麽也不想做,我隻想跟妹子掏心窩說些體己話。”她笑了,她不敢相信,這個慣於吃葷的男人現在居然要吃起素來了。

  “我的冤家,你已經好久沒來過這裏了,不曉得這些日被哪個有福的婆娘消受著。”她說著就伸手鉤住他的脖子,將雙腿盤住他的腰。

  馬大力對女人的看法跟先前大不相同了,在他看來,一個講究情趣的漂亮女人是不需要自己動手脫衣服的;相反,女人一上來就急著寬衣解帶是極為愚蠢的。一個男人若是能輕而易舉地脫掉女人的衣服,並不足以表明這個男人有多能幹。有時輕易獲得的勝利反而會使他臉上流露出滿不在乎的神色。馬大力也是如此。馬大力現在隻想慢慢地品味整個和風細雨的過程。

  “女學究”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她催喊道:“要來就快點來吧,別磨磨蹭蹭的,再過個把時辰,我家男人恐怕要回來啦。”

  “這你就不用犯愁,這一次,我已經派人請你丈夫到山那邊劁豬去了。”

  “原來又是你設置的圈套,你們男人真壞,”“女學究”在馬大力的肩膀上輕輕地咬了一口,“想想我那老實巴交的丈夫,他真是可憐,午飯也顧不得吃就揣著一個燒餅、背著布袋匆匆忙忙地上路了,被你這個沒良心的耍弄了一把,他還蒙在鼓裏呢。上回你教我的那一套說辭可把我家男人騙慘了,整整半個月我心裏都過意不去。”

  上一回,馬大力跟女學究也是躺在這張床上,他們正鬧到興頭上,忽然聽到樓下響起有人叫門的聲音。“是你家男人回來了。”馬大力提醒說。“這死鬼,這麽快就回來了。”女人理了理頭發探出窗外問道,“王三,我叫你借的米篩你借到了麽?”

  “我去借了,紅玉嬸說她家的米篩借給包奶叔了。”

  “紅玉嬸沒有讓你去包奶叔家要回來?”

  “我去問過包奶叔,他說家裏人正用著哩。”

  “我叫你去借芭蕉葉,你借著了?”

  “我照你說的,翻過一座山到隔壁村去借,他們都說現在不是長芭蕉葉的季節。”

  “你這死鬼,屁事都沒辦成還有臉回來。做糯米餜沒有芭蕉葉,用荷葉也成啊。”

  “他們說,現在荷葉還沒有長出來呢。”

  “我問你,蒸籠是不是也沒借著?”

  “你啥時候吩咐我去借蒸籠了?”

  “你這沒長記性的死鬼,臨出門時,我怕你忘了,還特地叮囑了一句,你居然一抬腳就忘了。”

  “真是這樣?我一點都記不起了,你也不要唱‘哩連羅’了,我這就去借。”

  王三兩手空空回來的時候,馬大力已蕩出他家門口那條小路。王三小心謹慎地敲了三聲門。女人探出來頭說:“料人料不著,料狗四隻腳。我已算準你又沒借著。”

  “三嬸說了,咱家明明有新蒸籠為啥不用,偏要用人家的舊蒸籠?”

  “算啦,算啦,求人不如求己,還是用自家的吧。”

  如果說那一回欺騙自己的男人,她心裏還有幾分愧疚的話,那麽這一回她就如同一個置身事外的人。眼下這一切全都是別人為她設置好的,她樂意進入這個圈套。她甚至還在暗地裏對自己的男人發出惡狠狠的嘲笑。為了不讓馬大力輕視自己,她還是盡量表現出愧疚的樣子。

  隔了半晌,女人忽然像想起什麽似的發問道:“那戶人家有幾頭豬?”

  “不多,隻有三頭。我估摸他少說也要劁上個把時辰,再加上翻山越嶺也要走個把時辰,回來也是傍晚的事了。”

  “阿彌陀佛呀,你為什麽不讓他多劁幾頭豬?”

  她猛地撲進馬大力的懷中,用拳頭擂著他的胸膛,然後就用舌頭舔起他的胸毛來。他把她推開,她又撲上來;他再一次把她推開,她再一次撲過來。好像他即便打斷她的骨頭,她也要用全身的筋脈纏繞著他。兩個男女摟抱在一起還有什麽別的事可做?“精神之愛”又算什麽?精神這東西壓根兒就是摸不著的。他的手就停留在摸得著和摸不著的東西之間。

  馬大力被她帶到床前,迷亂的氣息在他身邊雲繚霧繞。他害怕自己會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欲望的波浪卷進去。他有些把持不定了。他開始爬到她身上,手指隻是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下腹,她就把整個發燙的胴體貼過來。他再次聽到了那張雕花大床發出的呻吟。起伏波動的仿佛並非她的身體,而是內心的欲望。他的腦袋並沒有專注於她的身體,而是朝向另一個地方:腦袋對於身體所行之事似乎是漠不關心的。

  他在她的身體中待了一陣子。除了一種熱乎乎的感覺,他幾乎什麽感覺也沒有。他從她的身體的那一部分中抽出了自己那一部分。她還沒有滿足,期待他能像以前那樣,再度變得堅硬。可是辦不到。那隻疲倦的鳥,幾度振翅欲飛,最終都隻是無可奈何地撲騰幾下。女人問他:“是你不行了?還是不想了?”馬大力沒有回答,隻是發出一聲歎息。

  平常,他占有女人就仿佛攻城略地,他那強盜式的作風,他那壓倒一切的氣度,曾使他在女人堆裏所向披靡。這是另一種占山為王的遊戲。他感覺自己就是帝王,他的領土就是床笫。女人們都臣服於他。而現在,他對自己所征服的土地突然喪失了興趣。

  他從“女學究”家的小軒窗一躍而出時,內心是空落落的。他以為自己可以從她身上找到所謂的“精神之愛”。可現在,他們之間的交流仍然是肉搏式的,當他把自己的身體慢慢地放進女人的容器,他沒有從骨肉相貼之處體味到那種電光火石般的強烈感覺。他體味到的,隻是一種空虛。也就是說,他那一部分進入她那一部分時,他找不到他所需要的;當他那一部分離開她那一部分時,他也沒有帶走他所需要的。

  隔了很遠的地方,他聽到了女人的三聲呼喚:“馬大力,馬大力,馬大力。”

  馬大力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回答。不久前,山那邊的白雲山人曾告誡過他:“近來你身帶煞氣,若是有女人喊你三聲名字,你無須回答。”因此,馬大力連頭也沒回就走了。

  在他感到極度空虛的日子裏,他最需要的不是女人,而是酒。那些日,馬大力隻能靠飲酒提神,結果導致虛火上升,一股火氣自丹田流溢,不是像細雨潤物,自葉流根,而是像地下水噴湧而出。火氣在他體內奔突,牽拉著每一根神經,磨損著每一塊被酒精泡爛的骨頭。他的眼睛暴凸出來,放出一道駭人的紅光;他呼吸時,鼻孔裏竟冒出了兩股白煙。

  冒煙是起火的先兆。那一刻,馬大力忽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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