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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馬家軍

  十餘個日本兵被馬家堡人用扁擔、鐮刀、鋤頭嚇退後,馬家堡人無不歡欣鼓舞,盡管敵方僅死了一名曹長(當時被日本人射殺的村民達十多人),但這件事足以證明:馬家堡人的農具同樣是堅不可摧的。那天下午,馬家堡人舉手宣誓:如果不徹底趕走東洋鬼子,他們決不放棄手中的扁擔和柴刀。

  那個被馬大力一箭射死的曹長就掛在村口的一棵大樹上示眾,人們從他身上取下了一枚懷表、一支手槍、一柄細長鋒利的武士刀。在這次激戰中,馬大力當膺首功,因此他們就把這些戰利品呈獻給他。馬大力把武士刀、懷表撂在一邊,拿起那支手槍賞玩。這是一把裝有六發子彈的轉輪手槍,馬大力試著轉動轉輪,裏麵的子彈隨即就與槍管吻合,他隻要輕輕扣動一下扳機,子彈就能飛射出來。馬大力把轉輪手槍作為戰利品向眾人高高舉起,底下的人頓時歡呼起來,他們紛紛喊道:“來一槍,來一槍。”馬大力走出門外,扣動扳機,朝著天空放了一槍。

  底下有人拍手讚歎:“好脆的聲響,就像他娘的雷公放了一個響屁。”

  眾人歡呼雀躍的時候,有人站出來高聲喊道:“有凶兆,有凶兆,你們難道不曉得這是一個凶兆?!”

  說這話的人正是馬家堡的預言家馬萬卷。他從清脆的槍聲中預感到凶兆就要來臨。而凶兆是隱蔽的、無聲的,隻有那些先知先覺的人才能察覺。從日本人打響第一槍他就知道凶兆已經在馬家堡種下了,而現在,它就藏在發燙的槍管裏,藏在每個人的枕頭底下。馬萬卷甚至聞到了一種凶兆的氣味,他要不合時宜地把它說出來。眾人問他凶兆從何而來?馬萬卷答道,凶兆就從槍口中來。眾人又問他,何以見得這是凶兆?馬萬卷伸手作了一個比畫說:“人家一把短槍就有這等威力,更不用說長槍大炮了。而我們有什麽?我們更多的是煙槍。”

  “是誰說咱們隻有煙槍,沒有真槍真炮?”剛剛抽完大煙的四姨太帶著倦容從議事廳後門進來,說話時拿著煙槍在門框上敲得篤篤響,那聲音聽起來很像馬老爺的咳嗽。眾人都在那一瞬間靜了下來,馬大力忙把自己的椅子讓給母親來坐,四姨太卻走到馬萬卷身邊,他不得不欠身讓座。

  四姨太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敲著煙槍說:“馬二先生,剛才是你在放冷槍吧?你有一肚子學問這我聽說過,卻不曉得你也有一肚子牢騷。我問你,你憑什麽說咱們隻有煙槍,沒有真家夥?”

  馬萬卷帶著歉意說:“聽太太的口吻,馬府中似乎藏有真槍真炮。”

  四姨太說:“老爺有言在先,婦道人家不能過問外事。所以嘛,這事我不該多嘴。”

  馬大力焦急萬分地說:“我的娘哎,現在都是火燒眉毛的時候了,你說話還賣什麽關子?”

  “我原本不想把這事告訴大家,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說了。”四姨太故意放緩了說話的速度,這樣,威嚴也就出來了,“老爺子曾告訴我,當年他怕外族人侵犯咱們,就從法蘭西弄來了十幾根長槍和一尊大炮。”大夥驚喜地問她現在槍炮都藏在哪兒,四姨太卻突然收住了口。大家都知道,四姨太留一手,裏麵一定大有文章。他們都靜靜地看著她,等她發話。

  四姨太環顧四周說:“我們把槍炮交給你們,還指不定哪天你們會把槍口對準我們哩。”

  “請四太太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們的槍口隻對準日本鬼子。”

  “哼,當年馬家堡的反賊向老爺借火器,不是也說要幫助我們消滅神拳會?可結果你們也曉得,那些人後來反而跟神拳會的人勾結,險些要了老爺子的命。當年寫下的白紙黑字都不算數,更不用說你們這紅口白牙了。”

  “我們可以向你發誓——”

  “你們要發誓就去找那些沒腦子的婆娘,我可不領這一套。”

  “好啦,說千道萬,你是不相信我們這些外人,”有人站起來搶白,“指不定這馬府中壓根兒就沒什麽真家夥。”

  四姨太轉過頭來冷笑一聲,對那人說:“你這激將法對我也不管用。能否決定把槍炮交到你們手中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人。”

  “那人會是誰?”

  “當然是我兒子馬大力,”四姨太把馬大力推到眾人麵前,用激昂的聲音說,“你們看好了,他,我兒子馬大力,是你們的頭領,現在這事就由他來決定。”

  馬大力舉起手說:“弟兄們,我如果不相信你們,我還會相信誰?現在國家有難,馬家堡有難,我們馬家獻出槍炮也是義不容辭的事。”

  眾人聽了再一次舉起手來宣誓:“我們堅決擁護四少爺,打倒日本鬼子。”

  在四姨太的指點下,馬大力帶著幾個心腹來到馬府後院一個人跡罕至的倉庫。馬大力點燃鬆明,帶頭走進地窖,裏麵果然藏有幾十把長槍,槍身布滿了灰塵和鐵鏽。至於大炮,是一尊曾在三十年前發過雄威的榴彈炮,一旁還有彈丸和黑火藥。眾人把屋頂掀掉,磚牆推翻。大炮底座的鐵軲轆鏽住了,因此就用一輛馬車來拖拉。馬大力拿著鞭子使勁抽打馬的後鞧,才把那尊大炮拉出來。爾後,馬大力又給十幾名壯漢每人分發了一支長槍。這些槍支並非從法蘭西弄來,而是幾百年前馬家堡一位姓趙的讀書人參照法郎機、番銃改造而成。馬家堡人當年就是憑著這些土槍土炮擊退了進犯的倭寇,還幫助朝廷先後剿滅了紅巾軍、太平天國軍。八國聯軍打到北京城時,馬老爺就請來了工匠仿造趙公銃的圖式造了幾十把槍銃和一尊大炮。但八國聯軍沒有南下,這些武器也就藏在地窖中,秘不示人。

  馬大力吹掉槍筒上的灰塵對四姨太說:“這種槍銃給老爺子當手杖倒還可以的。”

  四姨太哼了一聲說:“整個馬家堡難道還有比這更厲害的武器了?”

  “那就試試看吧,”馬大力試著扣動扳機,“我肏她四妹子,扳機鏽住了。”

  “不要亂扣扳機,指不定裏頭還有子彈呢!”

  “都放了幾十年,恐怕連子彈也跟花生米一樣黴掉了。”

  四姨太湊到他耳邊悄聲說:“娘不是不明白,這東西再厲害,也比不上鬼子的槍炮。可是,你有了這些東西,馬家堡的人就要死心塌地地聽你號令了。”

  四姨太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但她笑得十分克製。晚年的四姨太從來都是不苟言笑,笑得太厲害了,皺紋難免要露出來。因此她也要把笑當做馬老爺的槍炮那樣深藏起來,偶爾拿出來亮一下。

  四姨太看到兒子有出息了,自然是滿心歡喜。她將馬大力跟其餘幾個同父異母的兄弟暗暗作了比較:大少爺就不必說了,下麵那一個少爺不像少爺,小姐不像小姐,馬老爺索性讓他跟隨白雲山人修道去了;三少爺一直在外省鬧革命,馬老爺一提起他就大罵其“孽障”;五少爺和六少爺這兩個孿生兄弟更是不濟,一個拿銅板打水漂顯闊,一個拿銀票作煙絲鬥富,明擺著是敗家子的料;七少爺出國留學這麽多年,隻回家一趟,滿口鳥語,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比較來,比較去,她還是覺得自己的兒子樣樣都出眾。這樣的人即便把他放在窮人堆裏,也會是個人物尖子,馬老爺的繼承人自然也就非他莫屬了。

  她把馬大力帶到一間隱秘的石室。馬老爺就躺在那裏的一張漢白玉床上,麵容安詳,如仙如佛。四姨太在馬老爺身邊坐下,一隻手捫著他的胸口,另一隻手捫著自己的胸口,仿佛這樣就能讓兩人息息相通,心靈感應。四姨太唱了一段“心頭有口清涼水”的秘咒,就開始向他問話了。四姨太不知從哪兒學會了巫術,她能在馬老爺睡眠期間與他直接對話。她問什麽,馬老爺就用鼾聲作答,而她能破解每一個高低起伏的鼾聲所對應的詞語。起初,沒有人相信四姨太說的那一套。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並非空穴來風,四姨太告訴管家和幾個姨太太,馬老爺說,兆祥房東麵兩丈開外的一株香椿樹下埋有一個錦盒,盒中藏有他的一封遺書。後來姨太太們和管家根據四姨太提供的線索果然找到了那份遺書,經鑒定,遺書的手跡確實出自馬老爺,絕無造作的嫌疑。打那以後,四姨太以馬老爺的名義說話時,沒有人敢正麵提出質詢。當四姨太把幾個姨太太當初那些隻說給馬老爺一個人聽的話全都抖出來時,她們都麵麵相覷,羞愧萬分,她們沒想到彼此之間都曾在馬老爺麵前說過那麽多損人的惡毒話。她們對四姨太又氣又恨,卻又怕她在眾人麵前揭自己的短,於是隻好隱忍了。馬府上下,從姨太太、少爺、管家到仆人,他們都對四姨太敬而遠之,隻要她開口說一句:“老爺說……”他們就如同真的聽到馬老爺發話。

  “老爺叫你過來,跪在他床前,他有話對你說……”

  馬大力“撲通”一下就在他床前跪下了。四姨太俯身在馬老爺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什麽。馬老爺鼾聲如舊,隻是略顯濁重。馬大力問母親,老爺子方才說了些什麽。四姨太像靈魂附體的巫師那樣咕嚕了一通:“你爹聽了娘轉達的話,連聲讚歎說好哇,好哇,現如今兵合一處,將歸一家,你就把這支隊伍拉起來,叫它馬家軍吧。”

  朔日午時,馬大力就在馬家堡組建了一支馬家軍。他從一萬人中挑出一千人組成一支大刀隊;從一千人中挑出一百人組成一支長槍隊;然後又從一百人中挑出十人組成一支敢死隊。他們一律穿著青色土布衫,打著綁腿,穿著蒲草打成的鞋子,背後斜挎著大刀或長槍。馬大力自封為先鋒,封四姨太為軍師;封五弟、六弟為副先鋒;將鐵匠段氏三兄弟、陶匠王長發、鐵廠爐長馬大榮、李金寶的兒子李阿根等封為五虎八彪將;將嫖場內混熟的十位結拜兄弟封為十驃騎將。大夥定了規約,還畫了押。

  大敵當前,馬家堡的能人賢士都捋起袖子挺身而出。馬萬卷在某日清晨步出屋外時,忽然望見西邊的天空竟出現了一抹血色的霞光。馬萬卷讀過上至薑太公下至劉伯溫的讖書,眼前的異象分明就是書上說的“悖亂之征”。他卜了一卦,說是馬家堡在不日之內即遭血光之災,估計有三千餘人難逃此劫。人們聽了都說這是一派胡言。馬萬卷就掰開手指,有理有據地解釋說:“翻看古書,你們就能曉得什麽叫悖亂之征:日食呀、星隕呀、山崩呀、地震呀、降霜不殺草呀、自春徂秋七八個月不下雨呀等等。現在天呈異象,我們都有難了。”馬萬卷的學問究竟有多大?這誰也不曉得。人們隻知道他跟一個秀才在牛場裏評論一頭牛時,從牛頭評到牛尾,竟沒有提到一個“牛”字。那時人們才算明白,他家門前那根旗杆不是憑空翹起來的。

  “堯舜的時代哪會出現這種亂世景象?一定是人心壞了,叫上天大為震怒。”馬萬卷一邊走著,一邊搖頭歎息,“堯舜的時代哪裏會是這個樣子?堯舜的時代哪裏會是這個樣子?”

  朔日午時,馬大力就在馬家堡組建了一支馬家軍。他從一萬人中挑出一千人組成一支大刀隊;從一千人中挑出一百人組成一支長槍隊;然後又從一百人中挑出十人組成一支敢死隊。

  眼看日本鬼子又要來了,馬萬卷老大不放心,就向馬大力獻上了十條禦敵之策。這是他苦讀十部兵書後總結出來的心得。他用蠅頭小楷寫了滿滿十頁,題為“禦敵十策”。馬大力瀏覽了一遍,不知所雲,就逐字逐句地問他。

  當馬大力問到這個詞作何解,那個詞作何解時,馬萬卷便搬出了一部兵書注本。上麵的注解部分竟都是一條一條的,仿佛賬房先生的流水賬。馬萬卷戴上眼鏡逐字逐句地加以解釋,馬大力聽了還是一頭霧水。

  “明白了?”

  “還是不明白。”

  馬萬卷翻了翻白眼,又繼續旁若無人地講解,講得唾沫橫飛,忘乎所以;說話間還時不時地引用古人的話,好像不是他在說話,而是古代的某個幽靈附在他身上發聲說法。

  馬大力不耐煩地打斷說:“你講的都是遙遠的古人。他們死了都有多少年了?唔,少說也有上千年吧。你能不能把話從死人堆裏拉出來,放在活人麵前說?”

  馬萬卷聽了,勃然大怒:“你可以嘲笑我的衣著、我的相貌,甚至我的家人,但你不能嘲笑我所敬重的先賢啊。”

  “此一時,彼一時,死人又怎麽可以指揮活人作戰?打仗又不是行房,照著春宮圖就能做起春宮活來。”

  “阿彌陀佛,這種髒話虧你還說得出口。馬家堡人若是都像你這麽想,將來幹起仗來,我們非敗不可。國人若是都像你這麽想,不消三五年時間,非亡國不可。”

  “怕什麽?大水能漫過鴨子?烏雲能蓋住大雁?我可以告訴你,我們這個泱泱大國是不會被小日本滅掉的。”

  “何以見得?”

  “我且問你,我們被蒙古統治了多少年?”

  “九十年。”

  “被滿清又統治了多少年?”

  “二百六十年。”

  “回答得好。我們被番夷統治了那麽久,可現如今還不是活得好好的?我在妓院裏曾見過這樣一個奇女子,她跟我說起過自己的悲慘身世:多年以前,她的丈夫被人殺了,她也被仇家掠過去,讓人輪番糟蹋。回得家後,她的族人都指著她的鼻子,叫她去跳井殉夫,做一個烈婦,可她不幹。族人們就說她不守貞操,朝她身上吐唾沫星子,把她趕出了家門,可她還是沒去尋死。她躲到村裏的祠堂角,抱著柱子坐了兩天兩夜。有一天,人們發現她在小鎮上失蹤了。誰也沒有想到,她居然又跑到了仇人的床上。她把仇人服侍得服服帖帖的。慢慢地,她就從貼身婢女變成了小妾。又有一天,那個仇人縱欲過度,終於死在了她的身上。”

  “照你這麽說,一個泱泱大國跟那些人盡可夫的婊子一樣,可以任人蹂躪,任人玩弄嘍?”

  “那個女人曾告訴過我:沒有一個男人可以整日整夜地趴在女人身上狂幹,男人也有身疲力竭從女人身上爬下來的時候。因此,你大可以放心,中國這麽大,日本鬼子是折騰不了多久的。”

  馬萬卷張了張嘴,好像還要跟他繼續辯論下去,馬大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好啦,好啦,我不想就這個問題跟你爭論不休。錢給多了,人家就高興;話說多了,人家就厭煩。”馬萬卷長歎了一聲:“肉食者不足與謀。”就掉頭走開了。

  馬大力把“禦敵十策”撂到一邊,搖搖頭說:“這酸秀才,一把刀子架在脖子上,卻不敢確定那是刀子,還一心想著要翻古人的兵器譜呢。”

  他又對身邊的人說:“你們要記住,有兩種人的話是最不可信的:秀才論兵,武夫談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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