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馬大力十三歲的第三個月,他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到山那邊的城裏去,因為他聽人說過,那兒有許多漂亮的女人。馬大力一口氣跑到十裏外的地方,他認為自己已跑出了老爺子所管轄的領地。一路上,他碰到的熟人越來越稀少,而熟悉的樹木卻越來越多。他一一喊出了這些樹木的名字:木芙蓉、銀杏、月桂、桃梨、桑葚、辛夷、木香……就像他家老爺子喊著七個姨太太的名字一樣親切。他無比愜意地躺在柔軟的草地上,看著遠處牛羊悠閑地吃草。他吸吮著虎耳草的草莖,腦子裏浮想聯翩。這時遠處走來一名牧童,問他是否迷了路。馬大力說,他要到城裏去。牧童說,從這兒到城裏還遠著呢。馬大力環顧四周問牧童,這麽多牛羊都是你家的?牧童說,不,這是馬老爺家的牛羊。馬大力這時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跑出老爺子的領地。他又繼續跑了二十裏路。他橫穿一條布滿泥濘的古驛道時,看見一群車夫推著板車向他走來,車上捆綁著一頭頭臀部蓋了紅印的肥豬,他向車夫打聽進城路線的同時順便問他們要到哪裏去。到馬老爺的府上去,一名車夫漫不經心地回答。馬大力聽到這話後,帶著毫不掩飾的傲慢說,我就是馬家的四少爺呀。車夫們見他灰頭土臉,不以為然地說,你是馬家少爺?那你為何不喊我一聲爹?馬大力沒理會他,繼續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朝城裏走去。翻過一座山時他遇到了一眼清泉,臨水一照,才發覺自己居然是一副蓬頭垢麵的模樣,難怪人家不相信他就是馬少爺。他洗了一把臉,又猛灌了幾口水。他覺得灌進體內的不是泉水,而是一股巨大的力量。他合攏雙手湊到嘴邊,高聲呼喊,當山穀間傳來回音時,他幾乎懷疑這是別人衝他喊叫,讓他趕快回家。不,馬大力斬釘截鐵地對自己說,我不回去。
進城之後,馬大力才發覺城裏沒有馬家堡那樣繁華。展現在眼前的是一條老街,被馬車碾碎的騾馬糞便混合著黃泥在大街上延伸出一條條不規則的轍痕。街道上布滿了樹葉、水窪和垃圾,兩邊是一溜高低錯落的店鋪,從那裏傳出討價還價的聲音、寒暄的聲音、打鐵的聲音、搗藥的聲音,跟外麵浩大的市聲匯成一片。走出老街,可以看到幾座樣式別致的老洋房。當初,由於馬老爺百般阻撓,洋人無法進入馬家堡做買賣,因此隻好選擇在缽籃縣建洋房開商鋪。軍閥混戰期間,眾多洋人被迫離開,剩下的空房經過風吹雨打,雕像傾圮,牆皮剝落,於是就有了土洋結合:騾馬交易市場搬進了洋行,跌打損傷的膏藥廣告覆蓋了咖啡、煙草廣告;土娼公然在巴洛克廊式陽台下招攬生意。從街頭那些穿著皺巴巴的洋裝、嘴裏叼著雪茄、手拿文明棍的閑人身上仍然可以看到西洋人的流風餘韻;流風所至,連本地那些正經的女人都穿上了露胳膊大腿的旗袍招搖過市,也不像早年那樣覺得丟人現眼了。走在大街上,馬大力看到那些雙腳像楦子一樣小的女人從眼前經過,嘴裏淌出了口涎,因為她們手中拎著的食品激起了他的食欲。他滿可以拿口袋裏的錢去換那些食品,可能的話,還可以換來那些拎著食品的女人。但馬大力還不知道怎樣發揮錢的作用。他像一個鄉下孩子那樣漫無目的地在一排小商鋪的屋簷下穿行,屋簷呈波浪形,非常低矮,幾乎碰著了他的頭頂。因此他覺得自己仿佛戴了一頂瓦製的帽子。
走著走著,他就看到了一群漫天飛舞的蒼蠅,正準備飛過來向他乞討。馬大力記得老爺子曾告訴他:蒼蠅多的地方不是垃圾就是窮人堆。他揮手驅散一大群蒼蠅時,果然就看到了拐角處一群衣裳破爛的乞丐,他們坐在地上,遠看就像一堆垃圾。他現在感到肚子很餓,因此他非常了解他們的饑餓,他把身上的銅板嘩啦啦地撒到地上,那群乞丐突然歡呼起來,一邊磕頭,一邊撿錢,他們說:“除了馬家堡的老爺,我們從沒見過誰出手這麽闊氣。”看來,馬老爺舍量大,在缽籃縣也是出了名的。馬大力問他們哪兒有飯莊。一名老乞丐指了指街盡頭那個掛著一排燈籠的地方告訴他,那兒有個大飯莊,如果他不嫌棄的話,他可以帶上一家人同往。但馬大力拒絕了。
馬大力走到巷口,遠遠就聞到一股脂粉味,他對這股氣味感到十分親切。一個濃妝豔抹的少婦從巷子裏出來,喊住了他:“這位少爺,是初來乍到的吧,往裏邊請。”馬大力放眼看去,隻見她身後的門口一溜站著同樣濃妝豔抹的女人,就仿佛一群停在樹梢的夜鶯,不時地發出唧唧喳喳的議論聲。馬大力都有些迷瞪了,問:“你這兒有飯吃?”“我們這兒不但有飯吃,還有姑娘作陪呢,”那名少婦拽著他的手臂說,“我們這兒有的是姑娘,高矮胖瘦任你挑選。來呀來呀。”馬大力在一大群女人的簇擁下風風光光地進屋去了。馬大力掏出兩個翡翠玉鐲給兩個女人,故作老練說:“這是見麵禮,一點小意思。”其中一個妓女很有經驗地把翡翠玉鐲放在耳邊輕輕碰擊了一下,發出了清脆的金屬碰擊聲。“這是貨真價實的翡翠玉鐲哩。”那個妓女驚喜地對另一個妓女說。她們鉤住馬大力的脖子,親熱了一番。這時,虔婆出來也要討個見麵禮,馬大力掏出一枚金戒指給她說:“這裏能不能解決肚子的問題?”虔婆眯縫著眼說:“這麽多錢擺十個台子都沒問題。”
片刻之後,馬家四少爺麵對豐盛的酒席和一大群秀色可餐的女人,感到自己就像老爺子一樣威風。他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觀賞那些女人表演的手藝活:坐在左邊的一個妓女把一顆瓜子放在右手掌心,手一翻,瓜子落到手背,接著左手拍了一下右手的手背,瓜子就輕巧地跳進她嘴裏,牙齒輕輕一嗑,嗑掉瓜殼,在那一瞬間,她把白色的瓜仁吹進了馬大力張開的嘴裏。坐在右邊的一名妓女拿起長嘴酒壺不斷地替他斟酒,馬大力看著她起伏有致的倒酒姿勢,已有些飄飄然了。一會兒工夫,他就把整桌的酒菜一掃而光,虔婆過來問他吃飽了沒有,馬大力卻說,這點小菜隻能塞塞牙縫而已。虔婆於是又讓人上菜上酒。妓女們都驚歎說:“除了馬家堡的老爺,我們從未見過誰有這麽大飯量。”馬大力這時不想再掩飾自己的身份了,他說:“我就是馬家的四少爺呀。”女人們聽了又是給他敬酒,又是講一些奉承話。幾杯落肚,他就有了醉意,他模仿那些野漢們的下流動作,撩起了一個妓女的裙子,直往底下鑽。他聞到了一股鹹帶魚的氣味,但他喜歡這股氣味。他的手觸摸到了這股氣味的發源地。那個妓女忽然抓住他的手,尖聲尖氣地喊道:“殺千刀的,快把手拿出來,你以為老娘這裏是手套?”說著就與他滾作一團了。
那個夜晚,馬家四少爺像台風一樣迅速在妓女們身上登陸。剛開始,他跟她們親嘴時笨拙得就像啃肉;啃著啃著,他就啃出門道來了,聞道在先的妓女們手把手地教會了他。女人們快活了就像把貓舌頭夾在嘴裏一樣亂哼亂叫。接下來的幾天裏,馬大力與一個名叫冷紅豔的女子兩度共赴巫山,與一個名叫盧秋蘋的女子三度共享魚水之歡,當那個名叫李春芳的女子第五次向他發出挑戰時,馬大力仍然能奮力應戰。看到這番場景,老虔婆就奉勸他說:“馬少爺,悠著點吧,大茶壺的水再多,一直燒著,也會耗幹的。”但馬大力並不聽奉勸,他像一頭發情的野狼,把整個妓院攪得雞飛狗跳。他玩累了就睡,睡足了就吃,吃飽了又紮進女人堆裏,抓住一個沒鼻子沒眼地狂吻起來,以至把肉屑、菜屑都留在那些他所吻過的地方。那陣子,被他吻過的女人身上總是散發著一股剩菜殘羹的氣味。
第九個妓女進來時,馬大力正赤條條、軟綿綿地蜷縮在床上,像一個輸光了衣服的賭徒。妓女在他身邊躺下來,一副等著他來寬衣解帶的樣子。馬大力並沒有顯得像開初那樣生龍活虎。妓女向他身邊靠過來時,他隻是懶洋洋地摟住她的腰肢。妓女問他,還行麽?馬大力伸了一個懶腰,嗯哈了一聲,然後恍然大悟似的回過頭來,問她剛才說什麽來著,妓女湊過頭來輕描淡寫地重複了一遍。馬大力像是突然受到了刺激,一骨碌坐起來,拍拍胸脯說:“我還行,我還行。”他雖然提高了嗓門,但中氣明顯已不足了。妓女嗤笑一聲,就弓起雙腿,並攏雙膝說:“聽姐妹們說馬少爺力大無比,我也要試上一試。”馬大力不得不重整旗鼓,向眼前這個用雙腿搭起的城門發起進攻。但他剛要爬上去,就被對方的雙腳蹬了下去。他一P股坐在地上,耷頭耷腦地望著她。妓女拍了拍自己的雙膝說:“如果你能掰開我的雙腿,我就讓你上。”
馬大力一向自恃膂力過人,掰開一個女人的雙腿更是不在話下。他用雙手扳住她的雙膝,稍稍用勁掰了一下,對方竟紋絲不動。馬大力又暗暗加了一點勁,還是不能動搖。馬大力換了一種姿勢,換了一種技巧,卻無補於事。他的臉一下子就漲得通紅,他對那個女人說:“我就不信掰不開你。”妓女耍笑說:“不如咱們來打個賭,你若是掰得開我,我就給你一個銀元,若是掰不開,你就給我十個銀元。”馬大力不服氣:“賭就賭,我輸了就給你一百個銀元。”
馬大力象征性地做了一個捋袖子的動作,然後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使勁地擦了擦,又開始上前掰她的雙膝。但她的雙腿好像是本來就黏合在一起的,絲毫不曾動搖。馬家堡的城門為什麽會牢不可破?那是因為造城牆的三合土,是用蜂蜜、糯米、白糖三種原料黏合而成的,一旦凝固下來,它就再也掰不開了。他麵對的也正是這樣一座固若金湯的城門,但他最終無法將它打開。他麵帶沮喪地癱軟在床上,就像一個敗軍之將。妓女訕笑著問他是否服輸。馬大力舉起了白色褲衩表示服輸。妓女說:“你知道自己為什麽掰不開我的雙腿?”馬大力搖了搖頭。妓女說:“其實不是你的力氣不夠大,也不是我的下盤功夫了得,而是因為少爺你這幾天接二連三地跟姐妹們打車輪戰,身上的力氣早已被掏空了。”馬大力這時才恍然大悟,自己的身體已像一個抽幹的池塘,裏麵隻有軟黏黏的爛泥。
短短三天,馬大力就學會了猜拳,學會了說粗話,學會了房事三十六式,學會了唱“光棍愛寡婦”。他從床上下來時,竟沒有一點腳踏實地的感覺,好像變酥軟的不是他的腳,而是腳下的地板。當一名妓女向他要錢時,馬大力摸了摸褲袋,但裏麵除了兩個肉丸子,他是一個子兒也掏不出來了。他像那些掏空了身體的公子哥一樣露出了窘迫的笑容。“沒關係,”那個妓女說,“雖說賭場不欠賭債,嫖場不欠嫖資,但你是個例外,因為你是馬少爺,即便不給,下回我們也可以向馬老爺多要一點。”
馬大力在這群妓女身上漫遊了三天三夜就心滿意足地回家了。從此以後,他開始頻繁地漁色獵豔,一舉成為馬家堡的床笫英雄。馬老爺以為,兒子的風流天性與自己一脈相承,是桃花煞入命,因此在這方麵他也不願意多加管束。馬大力平日裏也讀一些書,儒家的書他一本也不要讀,道家的書他倒讀過幾本,但所學的隻是男女采戰之術;佛家的書他也讀,但感興趣的隻是密宗的雙修法;閑時他背些唐詩宋詞,但他會念的隻是那些可以在嫖場內賣弄一番的豔情詩。十七歲以後,他就已經是風月場所的老手了。每年清明時節,桃花開放,馬大力就獨自一人策馬到山中踏青。這個當兒,他在一刻不停地留意那些上墳的年輕寡婦,一旦瞄上了,就會像蒼蠅一樣叮住不放,他的目的就是跟那些死鬼爭奪他們的女人。馬大力覺得女人最美的那一刻,就是獨自一人在墳前裝模作樣地哭泣,那時馬大力就坐在她對麵,恬不知恥地哼著“光棍愛寡婦”的下流小調。那些寡婦剛開始的時候總是向他裝模作樣地瞪眼珠子,但她很快就會抹掉臉上愚蠢的淚水,露出曖昧的微笑。隻要馬大力認定這個女人可以得手他就不會輕易放過。在這方麵,他就像獵犬一樣精明,他能根據青草踏彎的痕跡、花朵踩碎的形狀以及留下的氣味就可以判斷她的行蹤。寡婦的門若是虛掩著,就是給他透露某種信息。馬家堡有這麽一種習俗:年輕女子死了丈夫,就很難再找到男人,因為她們是會克死男人的。但馬大力卻不這樣看待,他總是說:一個男人死在女人身上和一個騎兵死在馬上都是一件榮耀的事。因此,他的無所顧忌博得了寡婦的歡心,他推開寡婦的門,抱她上床,顯得名正言順,好像這是她的亡夫特意派他來幹這事兒似的。領略了寡婦們的風情之後,馬大力認為:一個饑渴的寡婦在這方麵抵得上十個妓女。也就是說,在床上,一個寡婦就是一大群賣弄色相的蕩婦,而一個男人必須是一支裝備精良的軍隊。
馬大力跟所有沉湎酒色的浪蕩子一樣,白天騎著馬東溜西跑,夜晚騎著女人衝鋒陷陣。一個騎在馬背上的馬大力和另一個騎在女人身上的馬大力似乎一直在較量著速度與力量。這樣,他每晚像走馬觀花,一晃眼就忘了那些女人的名字。他常常把這個女人的名字和那個女人的名字混淆起來。為避免記憶上的疏忽,他重新采用了一種有趣的命名方法,那就是用菜名代替那些女人的名字。因此他常常像老練的跑堂那樣,時而喊著西湖醋魚、金陵丸子,時而喊著香酥肥鴨、鳳眼豬肝,有時他會把白斬雞叫成鳳尾蝦,把菊花青魚叫成豆苗山雞片。但他即使叫錯了,女人們也不會責怪,因為她們把這些稱呼視為對自己的昵稱。馬大力對待食物跟對待女人一樣,都持有一種近乎挑剔的目光:隔夜的食物他不吃,因為它帶有中年寡婦的冰冷氣味;過於腥膻的東西他不吃,因為它帶有小腳女人的裹腳布氣味;味道太淡的東西他不吃,因為它像那種由於營養不良而導致臀部扁平的尼姑;味道太辛辣的東西他不吃,因為它像那種缺乏教養的潑婦。他能從女人身體的某個部位找到他所需要的食物,他也同時能從某種食物中品嚐出他所渴求的某個女人的身體氣味。
馬老爺一心想培養馬大力作為自己的繼承人,但馬大力過了而立之年依然縱情酒色,不務正業。有時他想,兒子是多麽酷似自己啊,從他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放蕩不羈的年輕時代,甚至在睡夢中聽到兒子的聲音還以為自己又活回去了。兒子這個年齡,正是他剛剛開始幹一番大事業的年齡。人這一輩子有幾年是用來幹大事的。兒子是該結束眼下這種毫無作為的日子了。他要像當年說服自己那樣說服他,他要對他說:好好幹吧,兒子,但不要在床上逞能。
那一天深夜,就在馬大力狎妓回來、帶著一身酒氣穿過大廳的時候,馬老爺叫住了他。
馬大力知道老爺子又要念他的馬氏格言了,索性搬來一張椅子坐下,胳膊肘支在椅背,側著頭,隨時準備接受他的訓斥。但這一回馬老爺並沒有板起麵孔來,臉上顯露出少有的溫和。他嘴裏還噙著一個煙鬥,正一口一口地抽著,吐煙很勻,看得出來他身上的確沒有什麽火氣。馬老爺吩咐仆人下去給二少爺泡一杯醒酒茶,然後就在他對麵坐了下來,用慈愛的目光打量著他。
馬大力很長時間沒有與父親單獨相處,一時間竟感覺有些局促不安。燈光下,父親的頭發全白了,臉上已出現了銅錢般大的壽斑,寬大的眼皮耷拉下來,嘴角的肌肉也向兩邊垂掛著,他吐煙的間歇喉嚨間發出咕咕的聲音,好像有一股濃痰一直堵在那兒吐不出來。他這副蒼老、疲乏的樣子無非是向兒子表明:他老了,幹不動了,肩上的擔子遲早要交給兒子來扛了。馬家堡的老人幹不動農活時,通常是用一束白發縛住鐮刀,掛在兒子隻要一進門就可以看得見的牆壁上。馬老爺現在不過是換一種方式暗示自己的兒子,給他造成一種無形的壓力。早些時候,馬大力曾聽母親說過,老爺子現在連撒尿都有些吃力了,站著的時候就會讓尿液滴到鞋麵上來。從這件小事上他已隱隱約約感到:父親老了,真的老了,但他打心裏希望父親永遠不會老掉。可是,母親說,老爺會老掉的,遲早會老掉的。以後替我們家族增光的,隻能是你了。對此,馬大力隻是輕描淡寫地作了回答:替我們家族增光的是太陽,不是我。阿爹就是太陽,獨一無二的太陽。我們充其量不過是月亮,沾了他老人家的光。母親生氣了,敲他的腦袋瓜,罵他沒出息。現在看來,父親的光芒並不那麽逼人了。他可以感覺得出他身上彌漫的一股沉沉暮氣。喝完醒酒茶,他的舌頭就空出來了,必須說話了。可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他倆的目光對接上了,沉默片刻,馬老爺就開腔了:“我也不記得我們父子倆有多長時間沒見過麵了。有時我甚至懷疑你不是我的兒子,倒像是遠房親戚。阿爹一直指望你早日成器,接替我的事業,可你……唔,你今年多大了?”
“阿爹何必明知故問?”
“我是在提醒你,我老了,越來越力不從心了,可我還有很多事沒做好。”
“阿爹近來好像在琢磨著什麽重大的問題。”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你的祖父就曾對我說過一句讓我一輩子都忘不掉的話。他說,所有的富人都是窮人的兒子。”
“這話阿爹跟我說過好多次了。”
“可是,你知道?窮人的兒孫變富了之後,他們又要擔心自己的兒孫變回窮人了。現在我也是這樣,一方麵希望自己家人丁興旺,兒孫滿堂;另一方麵又擔心兒孫越多,家業敗得越快。人哪,無論怎樣活著都不能叫人安生。先前我聽到兩個窮人在歎苦,一個說:我窮得隻剩下力氣了;另一個說:我窮得隻剩下時間了。這兩樣東西在我們年輕的時候最是輕賤,可是到了年老的時候你想買也買不到。現在我才發覺,我其實比那兩個窮人還要窮。有些話是廢話,說了一萬句,也一文不值;有些話是金玉良言,花錢也買不到的。你是我兒子,我才舍得把這些金玉良言掏給你,這比我給你一百畝地還要值錢。孩子,聽爹一句奉勸,一個人假使有的是力氣和時間,就應該用在正事上。”
“阿爹不是常說,做人要及時行樂?年輕的時候不去痛痛快快地玩個夠,臨老了,想玩也玩不動了。妓院裏的阿香婆也常常這樣說:少壯不行樂,老大徒傷悲。這些也都是過來人的忠告吧。”
“你看你,三句不離本行,”馬老爺壓住怒氣說,“你也老大不小了,總不能把妓院當成自己的家吧。”
馬大力的臉上依然掛著滿不在乎的微笑,一句很衝的話跟嘴裏的酒氣同時噴了出來:“你總不能讓我把妓院搬到家裏來吧。”
“放肆!”馬老爺放下煙鬥,騰地一下站起來,他本想結結實實地給兒子一巴掌,但他那患風濕痛的手臂已拿不出多少力氣。他老了,他像一株大樹那樣老了。他舉手的時候,身上的力氣就像樹葉那樣隨風飄落。
“自己掌嘴五下,罰你閉門思過三天。”馬老爺把舉起的手放下來,一甩袖子就進裏屋去了。
廳堂裏隨即響起五下清脆的啪啪聲。
馬老爺就是馬家堡的太陽,他的權威必須是獨一無二的。他的九個兒子不能動搖,馬大力也不能。在天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跟太陽並駕齊驅,在馬家堡的土地上,沒有一個人的權威可以跟馬老爺抗衡。馬老爺主宰的是整個馬家堡。他有權把黎明喚醒,他會對長工們喊道:你們,是該起床的時辰啦;他有權讓土地開口,把所需之物取出;他有權調度一切,包括那些五穀和六畜;他有權代先人說話,為民眾立綱,替初生的嬰兒命名;他有權買下一個女人的初夜;他有權說粗話,他也有權禁止別人說粗話;他有權禁這禁那,諱這諱那。然而,當他進入垂暮之年,他感到自己手中的權力變得愈來愈小了。削弱權力的不是別人,而是衰老。他對衰老充滿了恐懼。從前他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主人,而現在他發現自己原來不過是一個隨時都有可能走掉的客人。兒子們如日中天,而他就要沒落,像石頭那樣深深地埋進荒草。想到這些他就無比沮喪。
一個雷電之夜,馬老爺站在屋簷下,一邊觀望著天地間雪亮的閃電,一邊思索著一個讓他困惑的問題:我叫什麽名字?為什麽我常常會記不得自己的名字?那會兒,一道閃電忽然照亮了他的太陽穴。他暈乎乎地走進屋子,什麽也沒說,就在黑暗中躺下了。
從那以後,他就得了一種奇怪的嗜睡症。他坐著的時候,寬大而鬆弛的眼皮就會耷拉下來,直到最後一縷顫抖的光線從他的頭腦中倏忽消逝。這種疾病後來變得愈加嚴重,站著的時候他也會不知不覺地合上眼睛,打起響亮的呼嚕來。他一度懷疑自己的鼻孔中有一條瞌睡蟲在作祟,他請卜郎中用西洋人的放大鏡仔細察看,想方設法把它弄出來。但卜郎中透過鏡片看到的卻是鼻孔中一根粗大的幹屎橛。卜郎中給他開了一劑清熱利濕、醒神補脾的三仁湯,卻無補於事。跟他的便秘症一樣,他的嗜睡症一直無法根治。他的晚年時光幾乎都在一座隱秘的石室中度過。除了照應他的貼身仆人,沒有人進來打擾他。這種嗜睡症完全控製了他的身體。跟一些冬眠的穴居動物一樣,他在睡眠期間從不進食,也不排泄。一年之中,他醒過一兩次。他記得自己是在炎熱的夏夜睡下的,醒來後卻看到了窗外的漫天飛雪。然後沒過多久,他又睡去了。
馬家堡人說,馬老爺就是馬家堡的守護神。站著的時候,他的權威就仿佛旗杆那樣插在那裏,似乎沒有人可以動搖。但他躺著的時候,就有煞氣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