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巢

第十四章太陽出來了，馬老爺要曬壽材

　　不知過了多久，馬老爺在迷迷糊糊中聽到管家進來報告說：太陽出來了。

　　這時已是清晨。馬老爺從床上爬起來，讓仆人扶著來到窗口。他站著，把雙腳使勁地踩在地上。死亡是不會摧垮他的。他把根都長到泥土裏去了。他會像樹一樣，活上千年百年。他的臉上充滿了蔑視死亡的微笑。他望著窗外的日頭，沉思半晌，就吩咐仆人說：“去，把我的壽材升出來。”

　　管家嚇得舌頭打了結：“老爺，這萬萬使不得，平白無故地，怎麽就扯起這些不吉利的話？”

　　馬老爺問管家：“你今年多大歲數啦？”

　　管家說：“虛歲四十九，還不到五十。老爺為何突然問起我年齡來了？”

　　馬老爺微微一笑說：“人過五十就是一隻腳落在棺材底，一隻腳落在棺材外了。我那具壽材擱在祠堂裏也等我兩年光景了吧。”

　　管家抹掉了眼角的淚水，哽咽著說：“老爺就別提這壽材的事了吧。”

　　“人過五十，把本錢都活過來了，還忌諱什麽死？”馬老爺說，“待你做五十壽慶，我會讓人送你一口上好的壽材。”

　　管家感激涕零地說：“隻要老爺長命百歲，我折幾年陽壽也心甘。”

　　“你看你，叫我別說不吉利的話，你自己倒是說溜了嘴。”馬老爺拍拍管家的肩膀說，“我讓你把壽材升出來，是叫太陽曬一曬，順便也把這陣子的黴氣給曬掉。”

　　管家看了看日頭，轉憂為喜說：“我真笨，居然沒往深處想。我這就帶人去辦。”

　　在馬家堡，壽材也稱“百歲”。但這裏的人年過半百就要為剩下的半百操心了。其實他們心底裏都明白，人生未必就能滿百，隻不過是圖個整數，求個吉利。到了半百的年齡，人就仿佛站在生與死的分界線上，兩頭都要照應一下。因此就免不了要請陰陽先生登山相地，請工匠造陰宅，請木匠打壽材。誰也不希望自己的結局是三條麻繩一領席，即便再窮的人也要砸鍋賣鐵給自己攢下幾塊薄皮板。有錢人更是視死如生，譬如馬老爺，五十壽慶過後，他就請村頭棺材鋪的瞿師傅給他量身定做一副壽材。馬老爺的壽材花了兩個月才竣工，他看了十分滿意。按照當地的習俗，這副壽材也要安置在馬氏宗祠裏，用紅紙封住棺蓋，每年啟封一次，擱在太陽底下曬半天時辰。

　　太陽出來了，太陽出來了。這一天，馬家堡人都在奔走相呼，太陽出來了。

　　雞犬見了太陽也禁不住歡叫起來，好像見了什麽新鮮事物似的。平日裏太陽在它們看來並不怎麽稀罕，似乎是隨叫隨到的。經曆了二十多天的大雨，它們在濕冷的窩子裏都待膩煩了，溫暖的陽光差不多要被它們淡忘了。這一天，它們的眼睛突然被陽光擦亮時，它們就歡天喜地地出來了，在陽光底下曬曬羽毛，互致問候。人們也從滿是水汽和黴味的房屋裏走了出來。男人們扛著鋤頭去田頭排澇；女人們把衣物拿出來放在陽光底下晾曬。

　　馬老爺也是搶在這一天曬壽材。但馬老爺說，他曬壽材的時候，左鄰右舍是不能曬衣物的。

　　管家吩咐幾個仆人，到附近走走，若是發現哪戶人家在晾曬衣物，就叫他們收回去。仆人們在村子裏遊走了一圈，吆喝了一遍：你，還有你，把衣物統統給我收回去；為什麽？你們難道還不曉得馬老爺今日要曬壽材？仆人們通報完畢，管家就讓四名祠壯把壽材從馬氏宗祠裏升出來，放在天底下，讓陽光像金粉那樣鋪在上麵。這一天的陽光是馬老爺的。大片大片的陽光降落，這是上天賜給馬老爺的，也是賜給馬老爺的土地的。陽光在水麵流淌，在樹葉間跳躍，在石頭裏凝固。但這一天的陽光是馬老爺的。

　　馬老爺曬壽材的消息傳開之後，做陽春活的村民都紛紛跑過來看熱鬧。他們從未見過形製這麽大、圖案絢麗的壽材，他們驚歎著，品評著。馬老爺當初造這壽材，曾親自去督工。馬老爺很是講究木板的厚度，板壁要厚達三寸；漆層要厚若銅錢。馬家堡人以為，壽材愈厚重，就能保佑主人長壽富貴，就像馬老爺的腳，從腳底到腳背厚達四寸，據說那就是長壽富貴之相。馬老爺對木材也很講究。他的壽材是用杉木割製的，這種杉木非同一般，叫鐵杉。它的耐腐性盡管不如水曲柳或櫧木，但它有著其他樹種無可比擬的優點：耐久、抗壓、抗衝擊、紋理直、落釘時不會劈裂，千年也不會走樣。知道馬老爺病情的人都感歎說，不知這樣的壽材還能見回天日哩。管家把圍觀的人趕開，以免他們遮擋了陽光，沒能讓這具陰間的眠床吸收足夠的陽氣。管家臨走時，讓幾個仆人像守靈似的守在壽材邊，不許他們離開半步。管家這樣做是要提防那些村民偷偷過來刮壽材的邊角。因為他們相信：刮一些富人家壽材的邊角放在家裏珍藏著，可以保佑子孫以後升官發財；而富人家最忌諱壽材的四個邊角不完整，那樣的話非但以後死者睡不安穩，而且連家裏的房基遲早有一天也會跟著鬆動。那些刁民什麽事都會幹得出來，他們若是在曬壽材的時候錯過機會，就會在死者出喪時帶著刀片趁機撈點好處，或是直接買通抬木杠的大壽行設法弄一塊邊角。

　　到了酉時，滿地的夕陽仍然像從水中撈上來的鯉魚那樣鮮活。人們都說這一天的陽光對馬老爺的壽材是眷顧的，但上天對馬老爺的身體卻並不眷顧。人們已隱隱約約覺得：馬老爺的壽材很快就要派上用場了。

　　但就在馬老爺曬壽材的那天深夜，他突然感到食物腐爛後分解成濁水，在體內汩汩湧動。“我的娘哎！”馬老爺大叫一聲從床上滾起來，像一匹發怒的紅鬃馬那樣衝向茅廁。

　　馬老爺從茅廁出來後就命令管家，在對麵的山上造一座供奉羅刹的淫祠。

　　以後每年雨水或驚蟄之後，馬老爺都要被便秘症折磨一次，每一次短則二十多日，長則月餘。因此，馬老爺每到立春之前都要厲行齋戒。為了表示虔誠，他不但守上半身齋，還守下半身齋。馬老爺自知罪孽深重，就請來了一位高僧為他念經除魔，減輕病苦。老和尚這樣對馬老爺說：“人這一輩子要吃多少東西，都要有一個定數，你五十年間所進食物的的價值相當於五千人吃上五十年，現在天祿將盡，你就應該將進食的東西分一些給別人，以後方可以延長壽命；你這一輩子斂聚的錢財，也都是有一個定數的，你五十年間所得的錢財相當於馬家堡人幹了五十年的活所得錢財的總和，這滿盆滿缽的錢，真正可以供養奉身的，也不過是上麵那一層，底下那些堆積著的，等同於廢銅爛鐵，放著也是放著，倒不如疏散一些給別人。”從此以後，馬老爺飲食有度，而且還常常向窮人布施食物。馬老爺要讓每一個蒙恩受賜的人到處去宣揚：這是馬老爺恩賜的，那也是馬老爺恩賜的。

　　人生不滿百，富不過三代。馬老爺經過一場大病之後，第一件事就是重新考慮繼承人的問題。這麽多兒子當中，他覺得與自己心性最為相通、將來可以擔當重任的，非四兒子馬大力莫屬。

　　§§第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