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鰻姑娘帶著馬大憨來到湖心島上的一座用原木蠻石壘就的小屋,這番是來探望一對盲人夫婦的。還沒走近那戶人家的門口,遠遠就響起了柴扉開啟的“吱呀”聲,然後出來的是一位盲婦人,她側耳問道,來的可是小鰻姑娘?小鰻答應了一聲,就上前把她扶進屋內。裏麵坐著一位正在剝筍殼的老盲人,是她的丈夫,聽說小鰻姑娘來了,也露出了舒心的笑容。這是一個三口之家,二老全是瞎子,兒子稍好一點,是獨眼。平日裏,三人共用一隻眼睛,父親出門辦事,總要帶上兒子,確切地說,是要帶上兒子的眼睛;母親用眼睛的時間不多,但臨時急用,也少不得兒子。兒子長大了,看中了一個瘸腿的姑娘,眼睛裏就隻有她一個人了。父母叫喚他,常常是不理不睬;有時不耐煩了,就使點小詭計蒙騙父母。父母了解真相後,就責罵兒子說,我們的眼睛瞎了,難道心眼也全都瞎掉了?兒子頂了父母幾句,被父親扇了一記耳光,兒子負氣之下就帶著那個瘸腿的姑娘遠走高飛了。父母沒有眼睛可使,又回到漆黑、痛苦的深淵之中了。但自從小鰻姑娘來了之後,他們又仿佛重見天日了。盲婦人問小鰻站在她身邊的那位是誰?小鰻就把馬大憨介紹給他們,還把馬大憨的坎坷經曆告訴他們。二老對馬大憨說,你眼下無親無戚,不妨將就著在我們這兒住下。打那以後,馬大憨就像親兒子那樣照顧二老,而二老對他也是親同己出。
有一天,盲婦人對馬大憨說:“我看見你了。”馬大憨驚訝地問道:“你雙目失明,怎麽可能看見我?”盲婦人微笑著說:“我在夢中看見了你。”她接著就把馬大憨的五官特征細細描述了一番,居然與他的真實麵貌八九不離十。盲婦人向馬大憨解釋說,她與人相處久了,耳朵所聽到的,鼻子所聞到的,都變成了記憶中的一部分,以至她可以在睡眠中借助夢境看見那個人麵容,而且能在醒後說出他的大致模樣來。
又有一天,盲婦人對馬大憨說:“孩子,這些天你好像睡得不太踏實,隔著一堵牆我都能聽到你輾轉反側、唉聲歎氣的聲音,難道你也跟我那個兒子一樣犯了相思病不成?”馬大憨沒吱聲。盲婦人又接著說:“你的歲數也不小了,我們總不能把你當根手杖似的守著不放,孩子,出去看看吧,你會找到一個中意的姑娘。”
馬大憨說:“我長得這麽醜,不會有人看上我的。”
盲婦人用拐杖敲著地板說:“什麽叫美,什麽叫醜?在有些人看來是醜的東西,在另一些人看來卻是美的。就說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吧,他比別人少一隻眼睛,比我和老伴卻多一隻眼睛,但要說看人,他還不如我這瞎子。他看中的那個姑娘說有多醜就有多醜,聽人家說她臉上長著幾個痦子、眉毛倒生、牙齒發黃,而且還瘸了一條腿,走起路來腳步聲往一邊倒。跟她相比,我那兒子雖然是眇一眼,卻生得一表人才,我也不曉得她是用什麽迷魂藥把他給迷倒了。”
“這叫情人眼裏出西施,道學家口中出孔夫子。”馬大憨順口背出了管家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是啊,情人眼裏出西施。至於孔夫子什麽的,我沒怎麽聽說過,我倒是聽莊夫子說過,西施再美魚兒見了也是無動於衷的。可見美與醜是沒有一個標準的。”
“你這樣說好像是在安慰我,”馬大憨說,“可我不但生得醜,還天生比別人笨,他們所知道的,我大都不知道。你說,會有哪個姑娘家喜歡一個又醜又笨的男人?”
“孩子,我雙目失明的時候,也曾像你現在一樣自卑。可是後來我卻發現自己能在夢中看到別人所看不到的:那裏有綠色的太陽,有金色的月亮,有五彩繽紛的河流,有金碧輝煌的宮殿;可那些明眼人卻告訴我,他們在夢中所見的一切隻有黑白兩色,很少會出現五顏六色的夢境。聽了那話,我就不再為自己看不見眼前的世界而痛苦,而是為自己能在夢中看見一個彩色的世界而高興。孩子,你說別人知道的,你都不知道,可是在我看來,別人所不知道的,你不是都知道?”說到這裏,老婦人的舌頭就收不住了,她談起自己與老伴的身世來,“我們年輕的時候可都是明眼人,在他眼中我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在我眼中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在所有人的眼中,我們是世界上最恩愛的夫妻。可是有一天,我們都得了一種怪病,雙眼瞎掉了。我們把淚水都哭燥了,抱怨上天的話都道完了,也沒有把失去的光明找補回來。往後的日子也就這麽一天一天過來了。這個世界該看的我們都已經看了,也就這個樣子了。它不會因為一個人瞎掉而陷入黑暗,也不會因為一個瞎子重得光明而變得更精彩。有人說我們現在變得又老又醜,這有什麽關係?反正我們都已看不見彼此了。在我心目中,老伴仍然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在他心目中,我也仍然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我們跟年輕時一樣恩愛有加,生活過得有滋有味。”
盲婦人滔滔不絕地講著,馬大憨聽得有些昏昏欲睡了。隔了半晌,她冷不丁問道:“你覺得小鰻姑娘如何?”馬大憨聽到這名字,忽然打了個激靈。盲婦人雖然看不見他,卻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過幾天就是布施會,小鰻姑娘說她會過來,帶你一道去施樂園。孩子,機會就像風一樣,是會改變方向的,你可要好好把握啊。”
小鰻姑娘長得漂亮?“漂亮”這個詞似乎尚不足以概括她的全貌。看了她黝亮的皮膚,人們會覺得皮膚是不能太白的;看了她的單眼皮小眼睛,人們會覺得眼睛是不能太大太圓的。她從來不會在異性麵前表現自己,但島上卻有不少年輕人跟蜂蝶似的繞著她轉。哲學家說是要把整顆心獻給她,木匠說是要把一根小手指剁下來作為愛的盟誓,一個到了春天就喜歡到處朗誦的青年詩人曾為她的一句玩笑而不顧一切地從高處飛身躍下,從此以後,他每天傍晚都會一跛一跛地來到她家的窗口下,不是為了討要醫療費,而是等待他的女王再度下達更新的指令。但她並非一個殘忍的女王。在馬大憨眼中她是一個被愛心充溢的女孩。心中有愛,臉上就有了光輝。她總是笑得那麽燦爛。她把愛像雨點那樣到處拋撒,但馬大憨不知道她愛鄰舍多一點,還是愛鄰舍的牲畜多一點;愛男人多一點,還是愛他們胯下的坐騎多一點。她的愛好像是無處不在的。
布施會那一天,小鰻姑娘果然帶著馬大憨去參加盛會。
這是一個人與動物同樂的日子,島民們把各種各樣的吃食和飲物帶到施樂園中,布施給蟲魚鳥獸。據馬大憨所知,島民的祖先自從來到這座島上居住,他們就懂得如何敬畏生靈了。鳥獸孕,水蟲成,無須設置獸虞這樣的官員來保護動物,也無須佛教徒來畫個圈子作為放生林、放生池什麽的。島民們自覺恪守祖訓,永世不殺生靈,連鼠肝蟲臂都不傷及。這裏的人把施與受視為一件順應天道的事,正如天空把祥雲吉雨布施給土地,太陽把光與熱布施給萬物。人是萬物中最受上天垂愛的,人要把己身所受的恩澤布施給別的生靈;施者本身就是受者,受者也是施者。他們是這麽認為的。
他們來了。分享了米酒之後,他們帶著幾分酒興來了。有的說自己是騎著酒桶來的,有的說自己是縮小了躺在酒杯中順水漂浮過來的,還有的說自己是被一個響亮的酒屁頂過來的。他們來了:木匠、陶匠、鐵匠、織工、理發師、園藝師、拳師、琴師、鼓師、詩人、天文學家、哲學家……他們來了,用布袋、麻袋、木瓢、木桶、木箱、木盒、竹筒、竹簍、竹篾等器具帶來了糯米、粳米、胡蘿卜、盤菜、甘藍、蘑菇、土豆、西紅柿、橡栗、桑葚、山竹、山梨、榴蓮、番石榴、芒果、奇樂果、無花果、香瓜、核桃、檸檬、木瓜、切碎的番薯藤、南瓜湯、酸梅汁湯……
它們也來了。百獸率舞,來到了人群中間。一頭肥豬馱著一頭瘦猴來了,雄猩猩帶著雌猩猩大搖大擺地來了,剛剛用唾液清洗過爪子的虎皮貓來了,用肚皮走路的蛇來了,用鼻子卷起橡樹根的大象來了,晃蕩著長陰莖的驢子來了,被人騸過的公馬來了,四肢發達、體格健壯的公牛帶著母牛來了,被臭蟲咬得直打滾的雜種狗來了,晝伏夜出、睜著一隻眼睛睡覺的貓頭鷹來了,很少下樹行走的鬆鼠來了,果子狸、山麂、吐緩雞、穿山甲、梅花鹿來了,甚至連不太受歡迎的黃鼠狼也來了,甚至連跳蚤也帶著它們數目可觀的家族來了。
空中飛的也來了:愛學舌的鸚鵡來了,沒有舌頭的大鴇也來了;報喜的喜鵲來了,報憂的烏鴉也來了;綽號叫白衣少女的鴿子來了,綽號叫金衣公子的黃鶯也來了;叫喚著“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的鷓鴣來了,叫喚著“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的布穀也來了。
甚至連水中遊的也來了:墨魚、鳳尾魚、河豚、肺魚、攀鱸、跳彈塗魚、鰻魚、鯰魚、鱔魚、鯉魚等等。還有一些平常罕見的水禽也聞訊趕來了:針尾鴨、琵嘴鴨、鳳頭潛鴨、綠頭鴨、綠翅鴨、白眉鴨、黑翅長腳鷸、白腰杓鷸、紅腳鷸、青腳鷸、灰尾漂鷸、翹嘴鷸、彎嘴濱鷸、黑腹濱鷸、紅額濱鷸、林鷸、磯鷸、蒼鷺、黃嘴白鷺、牛背鷺、夜鷺、白琵鷺、黑琵鷺、紅嘴鷗、黑嘴鷗、銀鷗、白額燕鷗、鸕鶿、斑嘴鵜鶘……
小鰻姑娘向馬大憨指指點點。告訴他這叫什麽,那叫什麽,有些動物他連名字都未曾聽過,有些動物他先前曾吃過它們的肉,卻未曾見過它們的原形。小鰻向他一一作了講解,他也都一一牢記在心。跟她在一起,他感到自己的血液流得比平時要快,腦子轉得比平時要快,說話的速度比平時也要快多了。
當小鰻把手放在狗的耳朵上,輕輕地撫摸時,馬大憨仿佛聽到自己的內心發出了喜足的“嗚嗚”聲。
“告訴我吧,海那邊的人是怎樣善待動物的?”小鰻姑娘問馬大憨。
“人與人之間都沒有學會善待,又如何能善待動物?”馬大憨回答說,“我隻知道,在我們的心目中,動物從來就比人低賤;人中最低賤的,我們就用各種動物的名稱稱呼他們。有時我們也拿動物來取笑別人,我師父有時稱我是蠢牛,有時稱我是笨驢,有時稱我是呆頭鵝,有時又稱我是憨豬。”
“眾生平等,人與動物之間怎分貴賤?再說,豬不一定就比人笨,人也不一定比豬聰明。那些人的想法真是怪極了。”
“人與人之間都是不平等的,人與動物之間又怎麽可能平等?”
“動物即便是最低等的,也不應該吃掉它們。這是多麽殘忍的一件事啊。”
“說來慚愧,我先前也殺過生、吃過動物。”
“天哪,真是可怕,你都吃過哪幾種動物?”
“凡是可以吃的,我差不多都吃過。我跟著阿爹,口福著實不淺,每天都少不了要吃二十四牲,而且每餐都要變著花樣吃。二十四牲嘛,就是六禽、六獸、六鱗、六介,總之,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裏遊的都包括在裏麵了。在我們那兒,人吃動物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我們一點兒也不會覺得殘忍。對我們來說,牛羊呀、雞鴨呀、豬呀,都是為我們這張貪婪的嘴而生的。我們的聖人很早就在書上規定,學生上學時,要送老師至少十串幹牛肉,祭祀祖先時要供上豬頭三牲。還有一種人,也就是我的私塾先生時常提起的君子,他們平日裏離廚房遠遠的,因為他們不忍心看見家人宰殺家禽。但這種人回到餐桌之後也是照樣要吃雞肉、羊肉的。”
“你們吃這些東西,即便沒有犯罪感,也應該有那麽一點作嘔的感覺吧。”
“其實不然,我們吃獸肉就跟你們平常吃青菜豆腐一樣有滋有味。你們當然會認為我們這樣吃東西是野蠻的、不能理解的,就像我們不能理解那些蟲子為什麽會喜歡吃動物的腐屍。我嘴笨,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現在看到滿園的動物,會不會產生一種吃掉它們的欲望?”
“假如我還擁有一個酷愛肉食的大胃,我也許會真的想把它們煮了吃,但我現在隻剩下一個專吃蔬食的胃,即便見了肉食,也吊不起胃口了。”
“在我們這裏,殺生吃肉,就等於是犯了人神共譴的大罪。你的腦子裏即便有一絲吃肉的念頭也等於是犯了殺生罪。”
“假如動物吃了人,或者是吃了別的動物,你們會怎樣定它們的罪?”
“我們這個島上所有的動物都是屬於草食型的,即便像老虎、獅子、狼這樣的猛獸也是拒絕肉食的。但假如它們因為發狂而咬死了別的動物,它們的同類會拋棄它們。這樣的事的確發生過,但我覺得動物那樣做是出於無知,人卻不同,人是有腦子的,人犯了殺生罪,比動物所犯的更為嚴重。”
“假如動物自己死了,有人再拿來吃它的肉是否也算觸犯禁忌?”
“人死了,不能交給動物去吃,動物死了,人也不能因此而名正言順地吃掉它。”小鰻姑娘說道,“我聽夫子說,吃了獸肉,人心就會變壞,飲了獸血,血液也就變得不純了,那些吃獸肉的人,難保不會吃掉他們的同類。”小鰻這樣說時,她覺得自己必須把馬大憨從邪惡的念頭中拯救出來。隻要這個島上還有一個人對動物心存惡念,那麽她那種勸善的使命就一日不能中止。
小鰻姑娘始終認為,馬大憨的本性是善良的,因此就教會他怎樣與動物友好相處:“豬吃得太飽了,你要帶出去散散步;兩條狗打架時,你要帶著食物上去勸架;鳥落在你的肩膀上,你不要將它揮手驅趕;不要大聲跟鬆鼠說話,因為它們的膽子跟老鼠一樣小;不要傷害一隻小小的螞蟻,假如它們擋住了你的去路,你要小心翼翼地繞開;不要把你身上的跳蚤掐死或丟掉不管,你要把它們放在貓狗身上,因為它們比我們更需要跳蚤來打發時日……”
蔬食益智,肉食損道。馬大憨吃了小鰻姑娘親手做的幾樣素菜後,頓覺心境豁然、思想澄明,有些以前一直弄不明白的問題現在忽然弄明白了。經小鰻姑娘的一番精心調教,他很快就學會了做素菜的手藝。
那陣子,他吃完之後就去院子裏的一株樹下靜坐。他呼出的氣息被樹吸收了,樹呼出的氣息也被他吸收了。每次他從樹下站起來,就感到腦子裏充滿了玄妙的思想,通身洋溢著旺盛的活力。人們並不知道,這個麵無表情、形同枯木的人已變成了一位智者。
有人勸他多運動,因為長坐之後有傷氣血。但智者卻是這樣回答:生命在於運動?你看那些狗呀、馬呀、它們跑得飛快,可它們的壽命卻隻有十年或二十年;而你再看樹木,無風的時候它總是靜止不動,但它們卻可以活上百年或上千年。人若是一直在動,就等於是一直不動,其壽命定然不會太長,人唯有在動與不動之間得享天年。智者從人的皺紋和樹的年輪、人的皮膚和樹的表皮、人的經脈和樹的根須、人的骨骼和樹的枝幹找到了相似之處;智者還通過樹木的新陳代謝領悟到了養生之道,通過樹木的枯榮和人的生滅找到了萬物相通之理。智者以為,魚與葉本為一物,鳥與花本為一體。造物主雖然把動物與植物分離開來,但動物中仍然含有植物性,植物中仍然含有動物性;動物吃進了植物,體內就有了植物的汁液,而植物從泥土中汲取了動物的糞便及腐爛後屍體的養分,就有了動物的汁液。一株銀杏樹自身不會走動,但它的雄株隔著了一座山卻能與雌株相合;一隻土撥鼠可以到處跑動,但它到了冬天,卻可以像樹根那樣深藏在泥土中,保持植物般的靜態。人身上的動物性太多,因此要多吃蔬食,以確保植物性充足。
但對馬大憨來說,不吃肉食容易,不近女色卻難。每回見到小鰻姑娘他總是害怕她待不了多久就離開了,離開之後又盼著她早些來,他這樣為一個女人魂牽夢繞,就難免亂了心誌,耽誤了功課。那天,小鰻姑娘沒去找馬大憨,他覺得渾身不得勁,就跑過去找她了。小鰻姑娘正坐在院子裏的樹蔭下挑著針線,他就搬來一塊石頭,坐在一邊,看天上的雲朵。過了許久,小鰻姑娘抬起頭來瞟了一眼,問他:“你看天上的雲朵有意思嗎?”馬大憨說:“我沒看出什麽意思來。”小鰻姑娘說:“你沒看出什麽意思來,又發什麽呆?”馬大憨說:“我隻是發了一忽兒呆。”小鰻姑娘笑著說:“說你呆你就呆,連自己坐了一個下午都不曉得了。”馬大憨緩緩站起來,感到雙腿有些酸麻,才發覺自己的確已坐了許久,眼見得日影也已西斜了。
第二天,馬大憨又來了。小鰻姑娘依然在做針線活。而他就蹲在地上,看野鴨子吃穀物。小鰻姑娘又問他了:“你看野鴨子吃食有什麽意思?”馬大憨說:“沒有意思。”小鰻姑娘問:“沒意思你又看什麽?”馬大憨說:“我看見一隻野鴨子跟另一隻野鴨子挨在一起就覺得有些意思了。”小鰻姑娘咯咯笑著說:“它們覺得有意思也就罷了,你湊什麽熱鬧?你站在一邊看,人家還嫌你無聊呢。”馬大憨說:“雄鴨子無聊了,可以找這隻雌鴨子,我還羨慕著呢。”小鰻姑娘雙手叉在腰間說:“你是無聊了,沒意思了,才來找我,是不是?”馬大憨茫然地望著遠處,說:“我無聊?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麽會變得無聊了。我現在做什麽事都覺得沒意思。”小鰻姑娘當然不是笨人,她早就看出馬大憨心底裏的那一點“意思”。可她還是不依不饒地問他:“你無聊的話,可以找一些有意思的事來做啊。”馬大憨說:“可我就是喜歡沒意思的東西。”小鰻姑娘說:“你喜歡我嗎?”馬大憨應了聲:“嗯。”小鰻姑娘撅著小嘴說:“你的意思是說,我也是沒意思的東西嘍。”馬大憨漲紅了臉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唔,是你話趕話,把我繞進去了。”小鰻姑娘捂著嘴,咯咯笑著。馬大憨抬起頭來,看見牛羊下山,也就心事重重地走掉了。
整整一個月,馬大憨都一直在幹一些“沒意思”的事。他問自己:我看天上的雲朵有意思?我敲打一塊石頭有意思?我從一到一百反複數著步點有意思?我每天坐在樹下冥思苦想有意思?吃飯、睡覺、做夢有意思?他不知道世上還有什麽更有意思的事了。可是,這些“沒意思”的事跟一個女人聯係起來,就有點意思了。
一天晚上,馬大憨正在讀古代島民寫的一本書時,小鰻姑娘走了進來,指著窗外說:“院子裏有一隻雉雞死了,它真是可憐,被雷電擊中,身體都燒焦了。”
“這座島上每一天、每一刻都會有動物死去。”
“你看上去無動於衷,其實你早就心動了。”
“我何必為一隻動物的死屍動歪念頭?”
“我對你還是不太放心。”
“我說過,我不再喜歡吃肉類食物了。”
“上一回吃飯的時候,你還吃掉了湯裏的一隻蒼蠅。”
“是真的?我怎麽一點兒也沒察覺?”
“你以前的生活習性往往會讓你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視若無睹。”
“啊,太好了,有了你的提醒,我想我會早日得道。就為了這個理由,我請求你留下來,永遠留在我身邊。”
“這不行,夜深了,我終歸還要回去。”
“你現在走了,馬上就會後悔的。”
“為什麽?”
“你會擔心我偷偷吃掉那隻雉雞,而且你整整一夜都會為這件事頭痛失眠。”
“那麽我現在就把它埋葬了。”
“你還會擔心我把它挖出來。”
“那麽我就把它火化了。”
“這樣你就犯了殺生之罪。”
“那麽我就把它帶走。”
“恐怕你沒這個膽量。想想吧,一個女孩子深夜裏提著一隻燒得焦黑的雉雞,人家還以為是你謀害了它呢。”
“太可怕了,你把我的心思都琢磨透了,好像我的腦袋都長到你身上去了。”
“你也一樣。我抬一下膝蓋,你就知道我要做什麽。我們時常待在一起,就好像是共用一個腦袋。他們說我變得聰明了,這一定是因為我借用了你的腦袋思考問題。而你糊塗的時候,一定是借用了我的腦袋。所以,我要再次請求你留下來,留在我身邊。”
這樣說著,馬大憨就放下了手中的書,豎起了一根手指,念道:一。小鰻姑娘就一動不動了。
馬大憨又念了一聲“一”,兩腿之間的棍子就豎了起來。就這樣,他們之間發生了不說為妙的事。
馬大憨對女人說:“我們現在不僅是共用一個腦袋,還共用一個身體,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我們以後再也不分開了。”
女人卻咬著馬大憨的肩膀,恨恨地說:“雉雞沒被你吃掉,我卻被你吃掉了。”
就在那晚,隔壁的盲婦人做了一個夢,夢見小鰻姑娘被一根棍子打中了腰眼,暈乎乎地躺在馬大憨的竹床上。她還在夢中看到了一塊紅色的斑點。她一直沒有把這個夢告訴他們,因為她已經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在盲婦人的撮合下,馬大憨與小鰻後來結成了夫婦,跟別的島民一樣,他們飲食尚素,衣著尚素,過著簡單而又樸素的生活。
馬大憨雖然變成了智者,但他常常以愚為樂。他還恢複了笑的本性。他把笑視為上天賜給人和動物的最好禮物。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想到什麽有趣的事,他就偷偷地發笑;兩個人在一起時,說起什麽有趣的事,他也會哈哈大笑。他走到哪裏就把笑聲帶到哪裏。
這個愛笑的智者再也沒有把笑聲帶回馬家堡,但他在這座孤島上常常會想起馬家堡。每逢春筍初生的時節,他那個小胃就會倍加懷念故鄉的瓜菜。
§§第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