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馬家堡的馬異人報知村民,今夜將有大風,各家各戶務必關緊門窗。誰都曉得,馬異人天生異稟,他看到魚躍出水麵的高度就能稱出雨量,看到鳥飛行的速度和高度就能稱出風力。馬異人說今夜出現的大風沒有定點,沒有方向,恐怕會是不祥之兆。到了夜間,果然就刮起了大風,這種風十分怪異,一下子在這兒製造一個氣體的旋渦,一下子在那兒製造一個氣體的旋渦。這正是當地人所說的鬼旋風。它席卷而至,氣勢猛烈,把路上的行人、野狗、雞鴨等都卷到了天上,從此再也沒有見他們回來過。
馬老爺戰戰兢兢地來到窗前,透過窗戶他猛然看到了馬家屋頂呈示的一片血光。就在那一刻,馬老爺躺在床上聽到了大院裏那棵大槐樹被拔掉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好像地獄的門被忽地打開來了,好像隨時會有幾個冤魂從地底冒出來。馬老爺瞥見幾片葉影如同驚飛的鳥似的猛撲到窗戶紙上,悄悄對二姨太說,根被拔掉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名女仆來到馬大少爺的房間打掃。推開門時,屋子裏彌漫著血腥和餿腐食物的混合氣味。馬大少爺正仰麵八叉地躺在一張大床上,肚子開了花,裏麵的腸子像一團盤踞的蛇,但沒有血水外溢。馬大憨的喉嚨裏發不出聲音,隻是抬起手臂,指著門角那個地方。女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門角蜷縮著一個肉乎乎的布袋。女仆嚇得簡直傻了眼。她還沒有收住神,那個布袋已跳出了門檻。過了半晌,女仆如同噩夢初醒般地衝出屋外,顫巍巍地喊了一聲“老爺”,雙腿一下子就軟了。
馬老爺做夢也沒有想到兒子的肚子竟會真的脹破了。他首先想到的是那位“隻曉得開膛剖肚”的西醫,他二話沒說就立即著人去請。那人沒過多久就騎著快馬回來,說那位西醫自從上回被馬老爺訓斥之後,就再也不敢進馬府半步。那人好說歹說,他死活不肯來。馬老爺自知前日失言,西醫托詞不來也是情理中的事。他沉吟了片刻,就把管家喊過來,語重心長地交代幾句,然後又把一個沉甸甸的先生包交到他手中說:“你就用我的轎子請他過來,他開什麽條件都好商量。”讓管家感到沉重的,不是那一袋錢,而是老爺的囑托。管家麵帶難色問,如果他還是不肯來?馬老爺立刻從懷裏掏出一盒洋火交給管家。管家不解地問,帶著洋火去做什麽用?他又不會抽煙。馬老爺陰沉著臉附在管家耳邊嘀咕了幾句。管家點點頭,就把洋火揣進懷裏,匆匆出門去了。過了半個時辰,西醫果然就坐著轎子過來了。西醫落轎時,帶著一臉的怒氣和傲色。他那張肥嘟嘟的臉刮得就像剛褪了毛的豬頭一樣白白淨淨,嘴唇上方橫斜著一道血痕,看樣子是刮胡子時不小心劃破的。原來,管家風風火火地闖進他的醫廬時,他正對著一麵鏡子刮胡子。他用西洋的手術刀刮起胡子來,居然是遊刃有餘。柔韌的手術刀跟鈍厚的臉皮摩擦時發出一種很幹燥的聲音。西醫在嘴唇上方和下巴處又抹了一層胰子沫,把那一張幹幹淨淨的臉刮了又刮。管家看著看著就火從中來,他打開先生包,一把抓起銀元砸向那麵鏡子。鏡子應聲而裂,銀元嘩啦啦撒了一地。西醫握刀的右手顫抖了一下,就在嘴唇上方劃出了一道血痕。西醫看到了滿地的銀元和玻璃碎片。他抬起頭來驚愕地望著管家,舌頭舔到了腥甜的味道。他想轉身去找棉花球,管家一把攔住了他說:“時間已經來不及了,你他媽的別跟蜈蚣穿鞋似的瞎磨蹭,老爺的轎子就在門外,你現在不去也得去。”西醫坐下來,白眼看天說:“我不想去了,現在就是菩薩來請我也不去。”管家冷笑一聲說:“行啊,你不要白花花的銀元,我就給你紅彤彤的一把火。”說著就從懷裏掏出洋火,做出要擦燃的樣子,他望著中堂上方那塊寫有“懸壺濟世”四個辟窠大字的匾額說,“你放心,我放火燒你的醫廬之前會把你那塊祖先留下的禦賜匾額搶出來。”西醫瞄了一眼牆上那一排溜懸掛著的祖先神像,低下頭說:“我是怕你了,我這就跟你走。”從醫廬坐著轎子來到馬府,西醫肚子裏的火氣一直未消。下轎之後,他像搔癢似的揩著嘴唇上方的那道血痕。管家見了不耐煩地說:“你他媽的給別人開膛剖肚時眼睛都不眨一下,自己劃破了一點臉皮就跟開了一刀似的。我問你,是你這一點小傷口嚴重,還是大少爺那個大傷口嚴重?”西醫剛邁出的前腳又停住了。這時,馬老爺從屋子裏迎出來,帶著歉意說:“管家出言不遜,還望多多包涵。”一個剛唱完白臉,一個又接著唱起紅臉,弄得西醫有些哭笑不得。
那時,馬大憨已不省人事,但嘴裏依然發出哼哧哼哧的喘息聲。西醫用燈光照他眼球時,他的瞳孔放大呆滯,沒有反應。西醫又檢查了一遍他的腹腔,發現裏麵湧出一種黑色而又黏稠的液體。在一旁觀看的馬老爺問他這黑水是何物。西醫說:“這就是洋人所說的鬱液,大少爺這些日害了木邊之目,田下之心,故而鬱液的含量要比平日多一些。”蕭醫生檢查了片刻,站了起來,用鎮定的目光望著馬老爺,報告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大少爺原來是有兩個胃的,不幸的是,其中一個大胃已脹破肚皮不知所蹤;所幸的是,那個小的還在。西醫也弄不明白,為什麽他會有兩個胃?為什麽它會分為食葷的和食素的?為什麽它會分為一左一右,一大一小?為什麽食葷的那一個會突然膨脹起來,以至把肚皮脹破?為什麽肚皮脹破之後食葷的那一個自己會跳出來?莫非它是一個生命體?它是胎生、卵生、還是息生?這怪物,它從何處來,又要到何處去?這一連串問題變成了一團無法斫斷的亂麻困擾著西醫。
馬老爺問他有沒有起死回生的把握。西醫說:“現在他所能做的就是把大少爺的腸子接上,肚皮縫上,至於生死如何,就看他的醫緣了。”
過了一個時辰,西醫出來說:“我已把腸道接通了,把肚皮也縫上了,馬大少爺能否在一兩天內蘇醒過來還是個未知之數,至於他能否進流體食物,就取決於他在兩天內是否能夠排氣。”馬老爺認為,西醫所說的“排氣”未免太文雅了,“不就是撒一個屁?”馬老爺說,“難怪人家說,中醫理氣,西醫討屁。原來一個屁竟是這等重要。”
馬老爺當即吩咐四名仆人日夜輪流看護,一有動靜,就馬上來稟報。那些人平日裏在府上做些操粗使雜的活兒,看上去頗為厚道,但隻要可以在暗中使詐,他們也會不妨一試。馬老爺對他們終究還是不放心的,一有時間他就親自過來探看一次。
兩天兩夜過去了,馬大憨非但沒有蘇醒過來,而且遲遲沒有撒屁。仆人們說,大少爺的屁若是像馬老爺的便秘症那樣持續二十來天,他們的日子可就難過了。那一邊,馬老爺每隔一個時辰就派人過來詢問:大少爺撒屁了?但他們得到的回答總是一樣的:沒有,沒有,還是沒有。馬老爺等不及了,他風風火火地走過來,透過窗孔,看仆人有沒有打瞌睡或走神。那時有個仆人剛好伸了個懶腰,就被馬老爺瞧在眼裏。他推進門來,把那個仆人揪了出來,狠狠地掌了一記嘴巴。仆人出去後十分委屈地對人說,他在馬府聽使喚也有些年頭了,可到底還不如大少爺的一個屁。
山那邊的白雲山人察看了馬大憨的病情之後,對馬老爺說,病者東南路上有家室少女鬼作祟,料想那個失蹤的胃就在那個方位,若是能把它找回來,念咒送吉,馬大憨就有好轉的希望。
馬家堡的人都知道馬少爺的胃不見了,當他們聽說馬老爺要以一百個銀元作為懸賞時,都紛紛朝東南方向跑去尋找。他們在路上碰到時就會相互詢問:找到馬少爺的胃了?他們撬開暗溝打開米倉,連一隻馬桶都沒放過,有人甚至夜裏打著燈籠去找,結果他們隻找到了一隻牛蛙,他們問牛蛙有沒有見到馬少爺的胃。這種尋找的結果是徒然的。失望之餘人們開始議論胃究竟是怎麽樣的。有人說,胃是用來盛載食物的,它肯定像一個青瓷大碗。也有人說,不對,胃的形狀應該是像一個米袋。
畜牧場的賀老漢見過牛的胃,他認為馬少爺像牛一樣能吃,胃的形狀一定也跟牛相仿。那天傍晚,他磨亮了一柄長年棄置不用的牛刀,然後從牛圈裏牽出一頭老黃牛,他把牛係在一根粗壯的木樁旁。他懶得挖血坑,因此端來一個大盆子,裏麵放了少許的熱水。他把刀插在背後的腰帶上,拍了拍牛頭對牛說:“我養了你這麽多年,現在該是你報答我的時候了。”他這樣說時,從背後拔出牛刀,迅速朝牛脖子捅了進去,那刀子就像一根埋進土中的木橛子。老黃牛突然慘叫一聲,發瘋似的用牛角猛撞木樁。賀老漢嚇得一個踉蹌栽倒在地上,他狠狠地詛咒了幾聲老黃牛。老黃牛折斷木樁後,開始盲目地狂奔起來,鮮血灑了一地,但它沒跑多遠就栽倒在地上了。賀老漢“嘿嘿”冷笑了幾聲走過去,遊刃有餘地解開牛皮。他把牛胃取出之後裝進麻袋裏,向馬府走去。二姨太一見到這個大胃就大聲喊著兒子的名字。全家人也都輪流抱著牛胃痛哭一場。因為他們都哭得一塌糊塗,因此都沒有聞到牛胃裏散發出來的青草氣息。賀老漢得到了馬老爺的一百個銀元時,突然想到自己忘了給牛胃裏補充其他肉類食料,他怕馬家人識破真相,因此就帶著賞銀連夜逃出了馬家堡。
馬老爺冷靜下來後,就把馬大憨的胃仔細端詳了一番,他要看看這個胃究竟有什麽奇特之處,但他靠近時卻聞到了一股青草的氣息,兒子平日隻吃肉食不吃蔬食,胃裏何以會出現青草?莫非這是牛胃?他命人叫來了張屠戶。張屠戶看了也認定這是一個牛胃。
馬老爺瞪圓了眼珠子問:“你再瞧仔細了,是我兒子的胃還是牛胃?”
“的確是牛胃。”
“是牛胃?”
“千真萬確。”
“是牛胃?”
“老爺說它是什麽它就是什麽。”
“這就對了,你出去以後該怎麽說就怎麽說。”
“是,是,老爺讓我怎麽說我就怎麽說。”
張屠戶走後,馬老爺歎息道:“愚蠢啊愚蠢,不當祭的鬼卻拿來當神祭了。”
那時,白雲山人來了,馬老爺轉過頭去揮了揮手。白雲山人就把牛胃放在五髒神的神像前,用黃紙五張,銀紙九張,粗紙三刀,向東南方位行十步,然後焚符念咒。讓馬老爺吃驚的是,不久之後,馬大憨果然就蘇醒過來了。馬老爺又歎息了一聲:難道連神仙都是瞎眼的?
“不,老天是有眼的。”馬老爺又騰地一下站起來說。
三天後的丁酋時,仆人忽然把頭伸出門外嚷嚷道:大少爺撒屁啦,告訴老爺,大少爺終於撒屁啦。馬老爺和家人都屁顛屁顛地跑過來,他們沒聽到撒屁的聲音,卻聞到了一股久久不散的臭氣。馬老爺說:“既然屁已經撒了,就說明腸子已經通了,既然腸子已經通了,就說明他可以進食了。”
仆人給馬大憨喂了一點流體食物後,馬老爺就聽到了一個響屁,他也跟著嗬出了一口長長的氣來。
馬老爺說,屁就是食物落肚後產生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