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憨越來越趕不上管家的步伐了,在通往鄉村的途中,他突然改變了道路,拐進一條幽寂的岔道。那裏流水像輕煙一樣在林中繞行,水麵一陣清風吹來,他一下子像得了解脫似的,渾身洋溢著清爽透明的感覺。像管家那樣忙碌的人是不會感受到清風的吹拂的。馬大憨在清風中遊蕩,仿佛魚在水中。
這時,眼前出現了幾隻載歌載舞的蜜蜂。馬大憨在不知不覺中被它們引領著來到一片陰暗的樹林。忽然,他的眼前一亮,瞥見一個漂亮的姑娘正坐在泉水邊洗腳。蜜蜂飛到她身邊,就不再往前飛,而是在她四周盤桓著;馬大憨也不再往前走了,他的目光就停留在姑娘身上。她的美仿佛是帶有棱角的,紮得他眼睛生疼。
姑娘察覺到一個陌生人正呆呆地盯視著自己,顯得又羞又急。她直起身子,伸手去拿樹枝上晾曬的襪子,手指剛一鉤住,另一隻襪子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南風吹離,落入溪流的石縫間。姑娘一時間著了慌,她想轉身離開又不是,下水去撈又不是。馬大憨見了,就大踏步走過去,像一頭河馬那樣蹚入水中,把那隻襪子撈了上來。但姑娘已穿上鞋子,急匆匆地跑了。馬大憨揮動著襪子,一邊呼喊著,一邊在後麵追趕。他跑不了幾步遠,就氣喘籲籲地坐在地上了。馬大憨環顧四周,卻沒有發現那個姑娘離去的蹤跡。林子很空曠,使他疑心剛才這一切隻是一種幻覺。
忽然,一株銀杏樹後冒出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胖子,把你手中的襪子丟過來。”馬大憨猛地回頭,一條人影在樹後一閃就不見了。聰明人碰見漂亮女人會變傻,但傻子有時卻會變聰明。馬大憨靈機一動說:“你不出來,我就不把襪子丟過去。”
樹後立即又響起姑娘焦慮不安的聲音:“我這裏有一塊手帕,能用它換你手中的襪子麽?”馬大憨自然是很爽快地答應了。姑娘用手帕包住一塊石頭丟了過去,不偏不倚,正打中馬大憨的額頭,馬大憨叫了一聲“哎喲”之後,就感覺到一股甜蜜的疼痛在身上擴散開來。他把那塊石頭放在襪筒裏,也拋了過去。姑娘撿起地上的襪子就飛快地跑出樹林,那群蜜蜂也跟著她載歌載舞地遠去。馬大憨忍不住把手帕緊緊地貼在臉上。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血液一下子快速奔流,一下子又凝固不動;雙頰一下子發燙,一下子又變得冰冷。他展開手帕,想看看那上麵究竟附著怎樣的魔力,使他如此心魂激蕩。結果他發現手帕的一角繡著三個小字:段丫丫。他走出樹林,覺著樹林已不再是原來的樹林,它是蒼翠可親的;溪流也不再是原來的溪流,它包含了一段更深的意思;飛鳥呀,太陽呀,人呀,這一切都像是新生的。馬大憨向放蜂人的村莊下走去,逢人就問:“你認識段丫丫?”
“你要找她做什麽?”一個放蜂人反過來問他。
“我要娶她作老婆。”馬大憨毫無隱諱地說道。
放蜂人打量了一下馬大憨的模樣說:“你娶她作老婆,難道就不擔心把她壓扁了?”
“你竟敢嘲笑我?!”馬大憨最忌諱別人說他肥胖,瞪大了眼珠子說:“我實話告訴你,我來到任何一個村子,人人對我都很客氣,他們一見到我就麵露微笑,可你沒聽我把話說下去,就甩給我難看的臉色、難聽的話,好像我事先得罪了你什麽似的。”
“謔,你這小子,打人家姑娘的歪主意還這樣振振有詞。我也實話告訴你,隻要我在村口一站,連條公狗都不敢向母狗搖尾巴。”
“我向人家姑娘求親,又礙著你什麽啦?”
“你想娶她?除非你用手抓住自己的影子,用嘴咬住自己的鼻尖。嘿,你試試看。”
“你是誰?敢對我馬大少爺如此無禮。”
“我就是段丫丫她爹。”
“噢。”馬大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手一抹臉,就堆出一副憨笑來。放蜂人一見這副笑容就知道他是馬家的傻公子了。
馬大憨愛笑。可是,在馬老爺看來,馬大憨不笑比笑好,不說話比說話好。這樣的笑會笑出問題來,笑出話柄來。他們笑馬大憨就是笑馬老爺。馬老爺不是隨隨便便就逗人笑的,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衝別人笑的。馬老爺的笑是藏頭露尾,有深意的。而馬大憨的笑常常是把嘴咧得很大,把笑的時間拖得很長,這樣,底子就露出來了。所謂的底子其實也就是沒有底子。所以,馬老爺常常這樣對他說:“見到外人,你不能笑。你一笑,人家就會對著你笑了。”馬大憨點頭記下了。但馬大憨覺得自己不笑的時候臉皮會像衣裳那樣繃得緊,讓人難受。何況是見著了未來的老丈人,不笑就說不過去。
放蜂人聽說他就是馬大少爺,也便露出笑臉,善意相迎。放蜂人對眼前這位馬大少爺的尊容實在不敢恭維,但他又不敢直言相拒。因此他就想出了一個點子,對馬大憨說道:“我可以帶你去見我的女兒,但你先須過我這一關。我聽說你讀了幾年書,現如今又跟著管家學實業,見識一定不凡,我就不揣冒昧地考你幾個問題。”
馬家堡這地方不乏這樣一種人:他沒有多深的學問,但他常常會在口袋裏揣幾個叫秀才們聽了也要目瞪口呆的難題,偶爾用輕描淡寫的口吻提出來,讓人頓然覺得他有些高深莫測,於是就再也不敢小覷了。
“你可曉得,”放蜂人也學讀書人模樣,背著手,拿腔拿調地問道,“一部《詩經》有多少字?一部《禮記》有多少字?一部《孝經》又有多少字?這三部書加起來又有多少字?”
放蜂人這樣提出一連串問題時,臉上就呈現出一種靜水流深、決不讓礁石顯露出來的詭秘表情。他見馬大憨怔在那裏,不知如何作答,就揚揚得意地笑道:“你答不出來也並不奇怪,早些年我問過那位自稱是通人的馬秀才,他居然隻說出個大概數目,可見一般人是斷斷不會曉得的。現在你聽好了,一部《詩經》有兩千九百三十九字,一部《禮記》有兩千三百六十七字,一部《孝經》有一千八百七十二字。我再來問你,這三部書相加起來又有多少字?”
馬大憨這些日跟隨管家,多少也學了一點算術,但他不能像管家那樣隨口算來,因此就折了一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最後得出一個讓放蜂人滿意的數字:七千一百七十八。
放蜂人接著說道:“這道算術題太簡單了,太簡單了。我再來問你,推十合一為何?”
馬大憨又以為他在考他算術題,就用樹枝在地上寫了一個“士”(意思是十一)。這一下歪打正著,放蜂人看了連連點頭說:“不錯,不錯,讓你歪打正中了。這正是孔老夫子說的推十合一為士。”
說起士,說起孔老夫子,馬大憨就想起私塾先生所談到的古代讀書人的吃飯問題,令他憤憤不平的是,為何孔夫子認定上士分到的月米應該比中士高,中士分到的月米又應該比下士高?他把這些話說給放蜂人聽,然後就說出了自己的見解:既然他們都是士,同樣要受教育,就不應該按等級分月米,而是應該以每個人的胃口而定。然後他又說到管家分穀物時如何有欠公平。他說自己若是馬老爺,就會把馬府糧倉中的大米分發給大家,而不是年年都讓它爛掉。
放蜂人覺得,這個馬大少爺果然是比別人少一根筋,剛剛把嘴說順了,居然就說起自己家的醜事來,這話要是傳到馬老爺的耳中,非氣昏過去不可。
“怎麽?你還不走麽?”放蜂人已經有趕人的意思了。
“我不是答中了你的問題?”馬大憨說,“你說好了要帶我去見你的女兒。”
“三道題你連頭一道題的坎都過不了,還說答中了。至於最後那一道,是你瞎蒙蒙著的。”放蜂人見馬大憨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就說,“你不走也行,我就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個大笨蛋,生了個小笨蛋,大笨蛋不想讓小笨蛋跟他一樣笨,從小到大,先後請了好幾位私塾先生,每年都得像換春聯一樣換先生。讀了十年書,小笨蛋變成了大笨蛋,而大笨蛋變成了老笨蛋。老笨蛋不想讓大笨蛋以後也變成老笨蛋,就把他送到一個聰明先生那兒。聰明先生收下了三十個銀元,就教他三樣本事:算術、圍棋、辯論。學了一年,大笨蛋什麽也沒學會。那天吃飯,師傅把幾個荔枝在蛋湯裏滾了一下,端到大笨蛋麵前就走開了。大笨蛋這一回卻學聰明了,吃完後嘴也不抹,立即滾蛋了。”
馬大憨問:“小笨蛋吃了蛋湯滾的荔枝為何就立即滾蛋了?”
養蜂人低聲咕噥了一句:“沒想到,你竟比那個大笨蛋還要笨。想娶我女兒,嗬嗬,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可他轉念又想,既然這傻小子誤打誤撞闖過了自己這一關,就不能失信於人,反正女兒是不會看上他的,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讓他見個麵,死了這條心,免得以後再來騷擾。
放蜂人把馬大憨帶到了自己的養蜂場,讓他在門外等候,自己一徑進了小廂房。過了一會兒,屋子裏就響起了段丫丫的尖叫聲:“爹呀,這馬大少爺看起來又胖又蠢,要是嫁了他,不被他壓死,也會被他氣死的。”話未說完,放蜂人已被女兒推了出來。接著,小廂房的窗戶打開了,段丫丫從裏頭丟出一句話來:“喂,死胖子,你想要娶我?除非你瘦成我爹這模樣。”馬大憨瞄了一眼段丫丫那個瘦骨伶仃的爹,就怏怏不快地走了。
馬大憨回到家中,就向那位見多識廣的管家請教減肥之道。管家知道馬大憨經常會問一些冒傻氣的問題,就跟他開起玩笑說:“一天三餐跟人的頭部、上半身、下半身是相對應的。你若是不吃早餐,就能讓臉部肌肉瘦下去;若是堅持不吃中餐,就能讓上半身瘦下去;你若是堅持不吃晚餐,就能讓下半身瘦下去。”
馬大憨半信半疑說:“我若是每天不吃不喝,就能讓全身瘦下去?”
管家說:“除了神仙,我沒有見過誰不吃不喝能活一輩子。”
馬大憨問道:“神仙不吃不喝,一定是很瘦的吧。”
管家說:“這個當然,神仙要是太胖了,仙鶴在天上怎麽能托得起他?”
馬大憨又問:“除了神仙,還有什麽不吃不喝可以活命?”
管家想了想說:“大凡生靈,都離不了吃喝拉撒,哪怕是最小的蟲子,比如蜉蝣,它在水中有吃有喝能活個五年六載的,但它變成了飛蟲之後,不吃不喝就隻能活五六天了。”
管家見馬大少爺有些神思恍惚,就安慰道:“這樣吧,我這兒有幾枚抑食丸,吃了之後食欲就會大大降低,也許還能幫你減肥。不過,你不能跟任何人講起這事。”
馬大憨吃了管家的抑食丸後,食量果然就明顯下降了,但精神也因此變得委靡不振。接連幾天他都出現頭痛、多汗、惡心、嘔吐、心悸等症狀。二姨太進屋探望病況時,兒子正睡得十分平靜。她發現他的額頭上有一塊白手帕,就把它丟在一邊。但她前腳剛邁出門,就聽到馬大憨在夢中發出痛苦的呻吟。她又回到床前,試圖把馬大憨喚醒。馬大憨一邊說著夢話,一邊伸手在額頭上摸索著什麽。二姨太把丟在一邊的手帕又放回到他的額頭,他立時就平靜如初了。第二天,二姨太進屋時,發現兒子的額頭上仍然覆蓋著那方白手帕,上頭已浸透了鹹腥的汗水。她吩咐仆人把手帕拿出去洗一下。仆人拿走手帕之後,馬大憨又在迷迷糊糊中喊起頭痛來。二姨太立即又吩咐仆人拿來一條幹淨的手帕敷在他的額頭上,但馬大憨仍然大喊頭痛。二姨太越發覺得這事有些蹊蹺,她又吩咐仆人把原來那方白手帕拿來試試。她要仔細看看,那方手帕是否真的具有祛病止痛的神奇功效。結果她發現,手帕上繡著一個姑娘的名字。當娘的,馬上就猜到了兒子的病因。按照馬家堡的舊俗,一個姑娘若是送男人一方白手帕,就是表示男人以後可以用它來試元紅。二姨太把這事告訴馬老爺,馬老爺就托管家去探聽那個名叫“段丫丫”的姑娘。
管家說:“不用去打聽了,我跟她爹很熟,知道她家的一些情況。段丫丫有三個姊妹,她排行第三。論相貌,其餘的姊妹跟她一比都會相形見絀。有人說這是因為她母親生她的時候,把所有的美麗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所以那三個姊妹的相貌都不得不減損幾分。我也見過她的另外幾個姊妹,長得並非醜陋,隻是有了比較才顯醜。就像我們常說某個人才高八鬥,而其餘的人隻能分到兩鬥,其實天下人並非真的隻得兩鬥才,隻是有了比較才顯得分量太輕;又譬如,某家人長命百歲,而其餘的子孫壽命都不長,其實並非他的子孫命短,隻是有了比較才顯命短。”
“你這一連串比喻倒是很精彩,我也給你添上一個。”馬老爺清了清嗓門,也用管家的口吻說道,“有人說,老爺的智慧太多,而大少爺所分得的智慧卻少得可憐,其實大少爺並非不夠聰明,隻是有了比較才顯得他愚笨。你說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的。”
“這麽說我兒子並不像人家說的那樣愚笨。”
“是這樣的。”
“我兒子能看中段家那個最漂亮的娃兒,說明他的眼光著實不差。這門親事要是成了,他可真是豔福不淺哪。”
“是這樣的。”
馬老爺吩咐管家說:“隨我去庫房取一些銀子出來,我要為我的兒子準備婚事了。”
馬大憨卻覺得,像段丫丫這樣的好姑娘是用銀子換不來的。她太高貴了,也太傲慢。在他麵前,她高傲得似乎要飄飛起來。應該讓仙女抱上一塊石頭,這樣她就不會飄飄然了,這樣他就可以把她拴在大地上了。他一邊走著,一邊傻傻地想著,不知不覺就來到了與段丫丫初次相遇的那片樹林。他閉上了眼睛,向天上的神靈說了幾句討好的話。他希望自己睜開眼睛之後,樹後就會再次出現她的身影,但眼前並沒有發生奇跡;他又望著水中的魚兒想,假如有一條魚兒朝自己這個方向遊過來,她也許就會出現了,但那條向他遊來的魚兒卻忽然潛入水中,倏忽不見了。家人看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都知道他是患了相思病。
二姨太央人去段家說媒那天,馬大憨起了個大早,顯得神采奕奕。他遇見管家就誇讚他的藥丸如何神奇。管家說:“我給少爺吃的,並非真的是什麽抑食丸,而是預防暑氣的平常藥物。”管家的話聽起來有些費解,他一時間還明白不過來。管家見他納悶著,就挑明了說:“你之所以在短短幾天內瘦下幾十斤,與藥物並沒有什麽關係,實在是少爺你日思夜想心勞神損帶來的結果。常言說得好,相思催人瘦。看來這相思病也是減肥良方。”馬大憨驚訝地問道:“你怎麽知道我的事?”管家眼望青天說:“整個馬家堡的人現在都知道了。”
整個馬家堡的人都知道,馬家的媒人要去段家提親了。
馬老爺給馬大憨備了些禮品,讓他隨同媒婆前往。臨出門時,馬老爺還附在他耳邊,反複叮嚀了幾句。
“我教你的話都記在腦子裏了?”馬老爺問。
“記住了。”馬大憨答道。
馬老爺揮了揮手,馬大憨就跟在媒婆後麵,一搖一晃地過去了。還沒到段家,段丫丫早已風聞此事躲了起來,隻有父母倆像兩個門神似的,一人站一邊,沒有請他們進門的意思。媒婆用胳膊肘捅了捅馬大憨,讓他發話。馬大憨沒理識,還在拿目光搜索屋子裏的人影。
媒婆急了,就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你說啊,把你爹教給你的那一番話說給他們聽啊。”
“壞了,”馬大憨一愣一愣地說,“阿爹教給我的那些話全都丟到腦後了。”
馬大憨越是著急,越是想不起馬老爺教給他的那些話來。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遊移不定,好像腦子裏的那些話已經跑到外麵去了。他把手伸進了口袋,摸了摸;又伸到後腦勺的領子裏,撓了撓。媒婆不耐煩了,一把接過他手中的禮品,滿臉堆笑地走過去,隻說了一個字:“哎”。這個字用在這裏有一種神奇的效果,一般來說,村上相熟的人見了麵才說一聲“哎”。看似沒禮貌,其實那字裏麵帶有一種親熱的意思。段丫丫的父母隻是淡淡地回了一聲“哦”算是問候過了。媒婆背對著馬大憨,麵對著他們,好像對接暗號似的又是使眼神,又是努嘴,最後就從嘴裏吐出一個帶有懇求語氣的字:“啊?”段丫丫的父母像是看明白了,點頭重複了一聲“哦”就讓開了路。媒婆讓馬大憨留在門外等候,她要進屋子裏商量正事了。
進得門後,段丫丫的父母就把早已準備好了的一套說辭和盤托出:“我們段家手長袖子短,怎麽能高攀得起馬老爺家的人?再說,我那大姑娘、二姑娘還沒找到一個婆家,哪有早稻不割割晚稻的道理?老大和老二,你可以隨意挑上一個;如果兩個都挑了去,我們也不反對。”
媒婆說:“婚姻大事,又不是菜攤子上的買賣,可以隨便揀一根蔥、挑一個蘿卜。”
段丫丫的爹麵露窘色說:“說實在話,我們三姑娘早已有了意中人。”
媒婆說:“在馬家堡,還有哪戶人家比得上馬老爺家?”
段丫丫的爹說:“這番話我也曾對女兒說過,可她說馬大少爺太那個。”
媒婆明白他那話裏頭的意思,就接過話頭說:“富人家肥一點也是一種福氣嘛。”段丫丫的爹答道:“可我女兒說,胖頭胖腦倒也罷了,傻頭傻腦的,就是有再大的福氣她也消受不起。”
媒婆好說歹說,段丫丫的爹娘就是不肯。她已拿了馬老爺的媒金,空手而歸也不好交差。就對他們說:“既然三姑娘執意不肯,就讓大姑娘或二姑娘頂替吧。”
媒婆拉著馬大憨回去後,就把段家的意思一一稟明給馬老爺聽,順便把大姑娘和二姑娘也誇讚了一通。
馬老爺以為,向段家提親如果遭到拒絕,是一件很沒麵子的事,這事要是傳出來,就會讓人取笑。與其那樣,不如退求其次,把段家的大姑娘或二姑娘先娶過來再說。因此,他就這樣開導馬大憨:“男人嘛,反正不止一個老婆,先娶大姑娘或二姑娘,以後再娶一個中意的女人又有什麽關係?”
馬大憨的回答卻讓馬老爺目瞪口呆:“你難道要把兒子當成種豬,隨便拉來一頭母豬就可以交配?”
馬老爺聽了這話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很高興,兒子還沒有傻透,他還是有自己的主見的。馬老爺拍拍兒子的頭說:“傻孩子,等你再大一點,就會知道,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女人和銀子是永遠不嫌多的。”
馬家向段家求親一事很快就傳了出去。馬家堡的閑人們又聚在祠堂門口的大榕樹下,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地議論開了。他們說,馬家大少爺去相親時,剛想進門,肥胖的身軀就被門框卡住了,擠不進去又出不來,痛得直頓腳叫娘。以後要是娶了段家的三姑娘,恐怕也會落得個想擠擠不進想出出不來的下場。還有人說,馬家大少爺好不容易進了門,在椅子上一坐,“哢嚓”一下,椅子垮了。以後要是壓在女人身上,非把她的骨頭壓碎不可。這些閑言碎語都落在了馬大憨的耳中。他一聲不響,隻是一個勁地吃飯喝湯,打嗝放屁。
晚上睡覺的時候,馬大憨聽到了心底裏傳來一個什麽東西被撕碎的聲音。
馬大憨的身體說垮就垮掉了。嚴重的失眠症使他的眼睛浮腫起來,而且還得了一種奇怪的眼病:在他眼前出現的人全都模糊不清了,那個沒有出現的女人反倒占據了他的全部視野。他不跟任何人說話,隻是偶爾對著一個幻影自言自語。
怪事是一樁接著一樁發生了。有一天,他的肚子突然脹大起來,痛得直在床上打滾。馬老爺請來一位中醫,一位西醫。他先讓中醫看病。中醫望聞問切之後,連聲稱怪。他說自己行醫數十年,從未見過這種怪病,倒是在古書上見過,說的是唐僧師徒吃了西梁女國的子母河水,成了胎氣,不但肚子大起來,而且跟女人一樣伴有陣痛。他認為大少爺的病情與此略有些相似。但遺憾的是,這裏沒有落胎泉水來解邪胎,別處恐怕也不會有。而西醫看了之後說,他在東瀛習醫時曾見過一名患肝血管瘤的病人,他的肚子也腫脹得像一個皮球,周長達兩尺三寸,約有四十斤重,因此他斷定大少爺患的就是肝血管瘤。西醫說,醫這種病,先須切開腹部,取出腫瘤,否則就有生命危險。
馬老爺聽了大為光火,他說:“你們西醫就知道開膛剖肚。當年我得了那該死的狗馬病,你們也是這麽說,我幸好沒有聽信。否則我今天就不能站在這裏跟你說話了。”
西醫說:“老爺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少爺肚子裏的肉瘤若不切除,必有後患。”
馬老爺瞪大眼珠子說:“你要是還提這事,我就一腳把你踢到爪哇國洗汙泥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