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腳會鬧到午時人們就自行散場了,場院上空依舊彌漫著微塵、油煙、茶點的氣息;地上堆積著瓜子殼、果皮、香燭的殘根。場院的裏裏外外一片空曠,午後的涼風懶洋洋地吹拂著,清掃場院的人最能體味到喧嘩過後的清冷。但這一處變得清冷之後,另一處又會出現眾聲喧嘩的景象:天還沒黑透,青龍街、朱雀街、馬府路一帶已是燈火輝煌,人頭攢動。在馬家堡,元宵節的燈會隻能算是小燈會,今晚的燈會才叫大燈會,家家戶戶都張燈結彩,常見的有三官燈、五穀燈、玉皇燈、鴛鴦燈、魁星燈、琉璃燈、荷花燈、竹絲燈;還有一些可以讓尋常百姓提在手中四處遊走的彩燈,如走馬燈、魚燈、大頭龍燈、紗龍燈、麒麟燈等等;像那種巋然屹立的鼇山、光焰四射的珠囤,都是富人家花錢雇人紮製的,供在大門口擺闊,但到了子時照例要燒掉。
漲潮時分,馬家堡五個村子的村民都扛著平龍、首飾龍、板凳龍、燈板龍、龍纏柱紛紛趕來會聚,在這裏撂地獻藝,這樣的盛會叫五龍歸心,是燈會中最有看頭的一個節目。各式各樣紙紮的神仙被人們高舉過頂,他們高高在上,一步三搖,也像是喝醉了酒;神仙與俗眾都沉浸在合一的醉意之中。那些唱參龍調的人一麵親近世俗的煙火,一麵又在跟神靈打交道,誰也不曉得他們究竟在咕嚕些什麽,看樣子是在祈禱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什麽的。街坊四鄰早已備好了香案,當街一長溜擺開,凡有龍燈舞到門前,都爭先恐後地拈香拜祝。唯獨那些孩子們別無所求,一窩蜂似的跟著龍燈到處奔走,他們的快樂像一抹輕煙,擦著夜風從大街小巷間穿過。
馬氏宗祠前,一台大戲在鑼鼓吹打樂鬧過場後就正式上演了。坐在前排的,除了馬老爺和他的姨太太們,還有在這次賽腳會上脫穎而出的小腳美人,以及一些有名望的地方縉紳。馬老爺的妻妾一律坐在左手,三位小腳美人坐在右手。馬老爺被一團濃濃的脂粉氣息簇擁著,仿佛坐在花叢中,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台上演的是地方戲。開頭部分講的是一個女人在橋頭向進京趕考的夫君揮淚送別;女人千叮嚀、萬囑咐之後,就把一個祖傳的菱花合雙鏡分為兩麵,一麵留給自己,另一麵送給夫君作憑信;夫君向她發了一通山盟海誓,女人頓然哭得像個淚人兒。馬老爺看了半折戲,就顯得興味索然,把戲班的老板喊過來說:“這種打酸腔、抹眼淚的文戲我是見得多了,還是叫他們來點對口白鬧鬧場吧。”老板向台上的人耳語了幾聲,示意戲子們退下。
接著上台的是一對男女藝人,女人坐在西台,男人坐在東台。中間坐著一名老藝人,是打鼓點的。馬家堡一帶的戲班與別處不同,除了唱戲,還能來幾段對口白,讓人歡神。那年頭,村子裏的讀書人若是嘴裏淡出鳥來,就幾個人湊在一起用韻文或白話文鬥上一場,他們主要是唱古書,專門揀一些牛角尖裏的學問比試,偶爾也插上幾句葷笑話。上台對口白,就等於是拿嘴較量。擂主按理說是在東台就座,為了表示謙讓,就坐西台;而挑戰者原本要坐西台,卻反過來坐了東台。這好比門神尉遲恭是站西門守東門的,秦叔寶是站東門守西門的。
鼓敲五下,算是過門。坐在東台的男藝人先從《山海經》唱起:“有神人八首人麵,虎身十尾,請問女先生,他叫什麽名字?典出何處?”
女藝人:他叫天吳,典出《大荒東經》。
男藝人:《大荒東經》又說,有狐狸九尾,它出在哪國?
女藝人:出在青丘國。
男藝人:除了青丘國,《大荒東經》又有哪國?
女藝人:有少昊國、大人國、小人國、為國、中容國、君子國、司幽國、白民國、黑齒國、夏州國、蓋餘國、玄服國、因民國、熏民國、女和月母國。
男藝人:中容國又有哪四獸?
女藝人:虎豹熊羆。
男藝人:蘇州有什麽山以虎為名?
女藝人:虎丘山。
男藝人:杭州什麽水以虎為名?
女藝人:虎跑泉。
男藝人:《水滸傳》中的打虎英雄是誰?
女藝人:陽穀縣武鬆武都頭。
男藝人:《金瓶梅》中生肖屬虎的又是誰?
女藝人:青河縣西門大官人。
男藝人:西門慶有幾個結盟兄弟,分別姓甚名誰?
女藝人:西門慶有十個結盟兄弟,分別叫應花子、謝希大、吳典恩、孫寡嘴、雲離守、花子虛、祝日念、常時節、白來創,連同西門慶共十個。
男藝人:西門慶共有幾房妻妾?
女藝人:明著的就有六房妻妾,加上早年死去的那一房,共是七房。
坐在馬老爺旁邊的姨太太們聽到這裏,都齊刷刷轉過頭來,看馬老爺有沒有慍怒。但馬老爺依然麵帶笑容,正聽得津津有味。坐在身邊的大姨太搡了他一下說:“老爺呀,他們說西門慶有七個老婆,分明是在調侃你哩。”馬老爺擺了擺手說:“無妨,無妨。”
男藝人和女藝人鬥得不可開交。他們是用抑揚頓挫的龍船調對唱的,每唱一段,鼓手就會緊跟著敲過門,仿佛那不是擊鼓的聲音,而是每一句話落地後的砰砰聲。隨著對唱的節奏不斷加快,鼓點也變得更密集了。擊鼓者聽得一兩句妙語,禁不住敲打出了一連串鏗鏘有力的鼓聲來,台下的人也都跟著撫掌而歎。因此,唱得好,或唱得不好,從鼓點中就能判斷出來。
男藝人:誰把菜園子搬到肚子裏?
女藝人:吃素的把菜園子搬到肚子裏。
男藝人:誰把肉刀子捅進肚子裏?
女藝人:偷葷的把肉刀子捅進肚子裏。
男藝人:誰把算盤子擱在肚子裏?
女藝人:賬房先生把算盤子擱在肚子裏。
女藝人:誰把文章藏在肚子裏?
男藝人:酸秀才把文章藏在肚子裏。
女藝人:誰把醋缸翻在肚子裏?
女藝人:房玄齡的老婆把醋缸翻在肚子裏。
男藝人:誰把鹽缸放在肚子裏?
女藝人:纏腳的姐妹把鹽缸放在肚子裏。
坐在東台的男藝人向女藝人拱手相讓,回到台下去了。隨後撩袍端帶上台的是自稱“舉人”的馬萬卷。馬舉人自報家門後說:“我向女先生提四個問題,若是答不出就把西台讓給我坐。”女藝人見他是個麻子,就說:“馬先生這一張臉寫滿了字,一看就曉得是個有學問的人,小女子哪敢在你麵前顯擺?”馬舉人的麻臉忽然沉了下來,一時間又不好發作。
馬舉人:什麽人好色又撇清?
女藝人:染布的好色又撇青(清)。
馬舉人:什麽人負心又扒灰?
女藝人:賣炭翁負薪(心)又扒灰。
馬舉人:什麽東西可斷不可彎?
女藝人:木頭橛子可斷不可彎。
馬舉人:什麽東西可彎不可斷?
女藝人:你那話兒可彎不可斷。
底下的人聽到這裏都笑得前仰後合,隻有馬舉人目瞪口呆地望著女藝人,滿臉羞憤。女藝人說:“我也問你四個問題,你若是答不出來就立即下台。”馬舉人也點頭稱好。
女藝人:什麽東西走路落梅花?
馬舉人:狗腳走路落梅花。
女藝人:什麽東西走路生蓮花?
馬舉人:潘妃走路生蓮花。
女藝人:什麽人的老婆姓潘名金蓮?
馬舉人:武大郎的老婆姓潘名金蓮。
女藝人:什麽人的老婆姓馬號大腳?
馬舉人:朱元璋的老婆姓馬號大腳。
馬舉人答完之後才想到自己上了這個女藝人的當,他騰地一下站起來說:“呸,我們馬家從未出過什麽大腳,你這雌兒,知道個熊?!”女藝人說:“你若不服氣可以跟我再對幾句。”
馬舉人:諸葛非葛,呂布非布。
女藝人:司馬非馬,子龍非龍。
馬舉人:魚狗既非魚也非狗。
女藝人:穀雨既非穀也非雨。
馬舉人:鳩盤茶既非盤子亦非茶。
女藝人:馬舉人既非舉子亦非人。
馬舉人聽了這話一下子就漲紅了臉。他原本是鄉裏的秀才,就在他進省城準備參加省試時,才得知皇帝剛剛下了聖旨,要廢除鄉試和各省歲科考試。雖然沒有中舉,但他自打省城回來就開始以“舉人”自居了。因此說馬舉人不是舉子不僅是歪打正著,而且還打中了他的痛處。眼看女藝人占了上風,馬舉人幾乎殺紅了眼,他的每一句話都是擲地有聲的,都是可以置人於死地的。
馬舉人:什麽東西遮陰容易遮雲雨難?
女藝人:楊柳遮陰容易遮雲雨難。
馬舉人:什麽聲音落入耳中好聽落入心底難堪?
女藝人:貓叫春的聲音落入耳中好聽落入心底難堪。
馬舉人:什麽東西坐下來好看,走起來難看?
女藝人:三寸金蓮坐下來好看,走起來難看。
坐在馬老爺身邊的幾個小腳美人都撅起了小嘴,對馬老爺說:“老爺呀,我們可是你選拔出來的,現如今這女人出言不遜,嘲笑我們的姐妹,不正是駁了你的麵子?”馬老爺站起來說:“好,我上台會會這位女先生。”
馬老爺上台後,女藝人向他道了萬福。馬老爺說:“女先生在台上唱的,我都聽見了。你這一張利嘴,真是比刀子還爽利。”女藝人說:“我們草台班子出來的,隻會一些粗俗俚語,還望老爺見諒。”馬老爺說:“你諷刺小腳那一段,精彩是精彩,不過也惹惱不少人。有人告訴我,你是受了天足會的調使,有這回事麽?”女藝人說:“老爺,你說話要分輕重,常言說得好,舌頭底下會壓死人。”馬老爺一上來就大殺了她的威風,顯得很是得意,他說道:“自然,那些閑言碎語,老爺我是不會理識的,我今番上台,也想跟你對上幾句。”女藝人說:“折煞了,折煞了,小女子哪有資格跟老爺您對口白?小女子這半斤棉花就別彈了吧。”“慢著,”馬老爺不再用咄咄逼人的口氣跟她說話,“我有一個詩謎,想向女先生請教。”女藝人說:“請教二字我是不敢當的,若是碰巧知道一二,小女子一定會作答。”
馬老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就開始念謎麵:“離地三尺一條溝,一年四季水長流。不見牛羊來吃草,但見和尚來洗頭。你猜猜這是何物?”這些葷猜素謎自然難不倒女藝人,她雖然對謎底心知肚明,卻故意裝出羞於啟口的樣子。
馬老爺眯縫著眼睛,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等著她報出謎底。女藝人看見台下前排坐著馬老爺的幾位姨太太,忽然急中生智,對著她們揚聲說:“這個謎底,每個男人都曉得,她就藏在馬老爺幾位夫人的身上。”姨太太們還不明白藏在她們身上的謎底究竟是什麽,都開始麵麵相覷,互相尋找起來。場內那些知道謎底的男人都哄堂大笑起來。
馬老爺氣得肚膨腦漲,卻又不便發作。他沉默了半晌,又計上心頭,對女藝人說:“我再給你猜一個詩謎:一左一右藏內裏,成雙成對不分離。知冷知熱知根柢,丟了我也丟了你。”女藝人訥訥地說:“老爺,這謎底現在隻能從你身上找了。”馬老爺說:“假若從我身上能找得到,那麽從你身上同樣也能找到。”“這不可能,”女藝人說,“我一個婦人家哪裏……”馬老爺打斷她的話說:“若是我把那東西當眾掏出來,你是否也敢當眾把它掏出來?”女藝人說:“我身上若是有那東西,自然也會掏出來的。”馬老爺說:“那好,我這就掏給你看。”
台下的人聽說馬老爺要掏“那東西”,都十分驚異,他們不敢相信馬老爺真的會做出這種石破天驚的事來。馬老爺平日裏沒有暴露狂的不良習性,今晚好像也沒有發起酒瘋來的跡象。更多的人認為馬老爺隻是嚇唬嚇唬那個女藝人,不會來真格的。但馬老爺擺出的樣子像是要來真格的。那些大膽老臉的人都睜大眼睛看,他們要看看馬老爺“那東西”是否真的比常人大一號。坐在台下的姨太太們都立了起來,心也一齊吊到了嗓子眼裏。站在台上的女藝人早已慌了神,後悔自己說話太輕慢,連忙帶著歉意說:“老爺是何等身份,怎麽能跟小女子一般計較?你就把小女子的話權當耳邊風,過過耳也就罷了,何必留在心上?再說,一個戲子,說的都是戲言,老爺拿話來相戲也是合情合理的。”馬老爺正色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說過的話豈能反悔?”女藝人說:“可是,我也聽說過,君子動口不動手呀。”馬老爺說:“言必行,行必果,這才叫君子。”說著他就撩起長袍的下擺,那時幾位姨太太都齊聲喊道:“使不得呀老爺。”人群中發出了一陣噓聲,大人們趕緊把小孩子的頭往後拽,或是用手蒙住他們的眼睛。
隻見馬老爺不慌不忙地坐了下來,脫掉一雙千層底呢麵布鞋,然後又從腳上脫下一雙襪子,提在手中向眾人說:“這就是從我身上找到的謎底。”台下的人這下才明白,馬老爺說的“那東西”原來就是指襪子,他們很無趣地發出一陣哄笑。馬老爺臉上洋溢著一種計謀得逞的笑容,他把襪子展示了一圈,又轉過臉對女藝人說:“現在輪到你當眾脫襪子了。”女藝人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不知怎樣是好。
馬老爺和眾人都把目光聚集到女藝人的腳上。她穿著黃緞鳳頭鞋,紅緞滾邊,那點點花蕊弄得極是精致,隻是那雙腳,少說也有七寸,正是馬家堡嘲笑的那種“七寸鐵”。馬老爺哈哈大笑說:“我都脫了,你也該脫了吧。”女藝人扭扭捏捏說:“我又不是三寸金蓮,哪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展示出來?”馬老爺說:“我聽說靠人工種植的東西大都十分嬌嫩,需要時時嗬護,而野生的東西不需要培土澆水就能蓬勃生長。老爺我今天倒是很想看看野生的東西。”女藝人側閃到台角,一徑地回避馬老爺的目光,馬老爺的臉刷地一下變得十分嚴肅。他要讓她明白:在老爺麵前還要捂捂蓋蓋,那是犯錯誤的。
台下的人都起了哄,他們向馬老爺提議,把那個女人抱起來,脫掉她的鞋襪。他們一定要看看那女藝人的腳到底是什麽貨色。馬老爺一個大步跨上去,將她一把抱起來,三下五除二,就脫了女藝人的襪子。那雙大腳板落入了眾人的眼中,引起了一陣哄笑。那一瞬間,女藝人的眼中閃出了兩束火光,馬老爺似乎聽到了洋火擦燃時的“哧啦”一聲,他的眼前黑了一陣,雙手雖然還抱著女藝人,卻沒有看清那雙大腳的模樣。台下的人開始說刻薄話了,男人們說,這樣的大腳簡直就是十寸鐵;女人們說,這樣的大腳,怎麽會找到好婆家?底下看熱鬧的孩童都不約而同地唱起了大人們教會他們的一首童謠:
大腳娘,大腳娘,
一腳跨過十堵牆,
踩死十頭豬母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