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環抱的馬家堡如同一個巨大的容器,裏麵灌滿了風、水、陽光、蜃氣和炊煙。民國初年春日一個微冷的清晨,馬老爺家的長工李金寶挑著一擔糞水沿著一條毛渠向村外的田野走去。扁擔壓著他瘦削的肩膀,發出有節奏的吱嘎聲,聽起來他的肩胛骨仿佛在被一寸寸折斷。糞桶上麵放了一團稻草,以免糞水外漾,潮濕的空氣使裏頭的氣味變得異常黏稠。李金寶每天清晨聞到這股氣味便會打一連串的噴嚏,直到眼冒金花為止。馬老爺大清早起來時,也會打一兩個優雅的噴嚏,假若正在旁邊,李金寶就會豎起拇指說:老爺千歲。而在馬老爺麵前李金寶卻連個噴嚏都不敢打得響亮。現在馬老爺不在,他痛痛快快地打了十八個噴嚏。擦了擦鼻水,李金寶放下糞桶,用糞勺把糞水舀進水田。沉寂了一宿的田野現在舒活開來了,泥土發出“嗞嗞”的吮吸聲。雲散霧開,太陽出來了。清晨的陽光用仁厚的手掌撫摸著長工李金寶的臉和兩桶糞水,當李金寶看到糞水裏映出自己黯淡的麵孔,未免有些傷感。那時他覺得是在把一勺勺糞水舀進自己嘴裏,對這件祖傳的髒活厭倦透了,近乎麻木。但漸趨強烈的陽光很快又使他恢複了勞動的熱情。他站在馬家堡的田頭,看到的陽光和人畜都是旺盛的。
說馬家堡是一塊藏風聚氣之地,那是沒錯的。南邊一支山脈蜿蜒入海,有龍馬奔聚的氣勢,那就是風水先生說的龍脈;西邊一支山脈延伸到馬家堡的村口,擋住了西來的煞氣;北邊一支山脈與東邊一支山脈相銜,形成了一道弧形的屏障。兩山之間有一條溪流,常年汩汩流淌,在坡度平緩的山野放出耀眼的白光。溪流曲曲折折地穿過田野,在馬老爺的住宅前會聚成一方池塘,也就是風水先生所說的正穴,好像那是上天特意為馬家人造設的;若是夜晚,池塘裏的點點波光看上去仿佛雪亮的銀子,人們說那是一團流轉不息的財氣,有了它,馬老爺就可以得風得水了。說起馬老爺一家,誰都知道,那是一個出了名的饕餮家族。馬家人把每天吃進的飯菜稀釋為一擔擔糞水就是一個例證。每天清晨,當馬家的廚娘拿馬勺攪動鍋裏的食物時,長工李金寶也開始用糞勺給老爺的土地施肥了。可以想象,桶裏的一堆堆糞也許就對應於盤裏的一隻隻噴香的白斬雞、一條條鮮美的鯽魚、一塊塊脆嫩的紅燒肉……可最後它們通過了馬家人的身體歡樂地湧向田野。長工李金寶也通過糞便悟出了一個樸素的道理:老爺吃山珍海味屙出的是糞便,我吃鹹菜蘿卜屙出的也是糞便。李金寶的老婆數落他時,他便常常拿這話安慰自己。
李金寶說的老爺就是我的曾祖父馬戡,遠近村子裏的人都管他叫馬老爺,很少有人直呼其名,仿佛“老爺”二字就是他的本名了。後人替我們馬家修譜時,特地給我的曾祖父寫了一篇讚。據修譜先生描述,我的曾祖父像傳說中的孔夫子一樣身高近兩米。他的一雙大手像蒲扇,他的一雙大腳像大象的耳朵,他的眉毛比人粗,額頭比人高,人中比人長,有一副富貴長壽之相。他的身體看起來碩大無比,冬天的時候,可以讓幾個妻妾在他懷抱裏取暖;夏天的時候,可以讓幾個兒子在他身邊納涼;假若他躺在地上,一隻螞蟻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橫跨他的身軀。有人做過這樣的計算:一般人做一身長袍頂多隻需一丈二尺布,而馬老爺至少需要兩丈八尺布。對馬老爺來說,不合身的並非外麵的衣服,而是裏麵的飯菜。因為他吃起飯菜來總是像把一大堆雪填進井裏,很快就消失不見了。為此他常常向廚娘抱怨,不是責備廚娘的手藝不好,而是責備她把飯菜弄得過於精美,以至他的胃口變得出奇地大。為了侍奉馬老爺的肚子,獵人們在森林中氣喘籲籲地追殺一隻隻穿山甲;菜農摸黑從山坳裏挑來一擔擔新鮮蔬菜;為了馬老爺的肚子,石碾子在曬穀場打滾、牛在田地裏流汗、一隻隻羔羊把脖子怯怯地貼近刀口;為了馬老爺的肚子,一群農夫在大雨來臨之前揮汗搶割玉米、水稻、小麥,而他們的兒子餓得兩眼發綠;為了馬老爺的肚子,管家劈裏啪啦地撥打著算盤,廚娘的助手單單是拔雞毛、鴨毛就足以累垮身體。用廚娘的話來說,馬老爺的肚子簡直就是一座菜園和一座畜牧場。
每個見識過馬老爺食量的人都會驚歎不已。馬家堡至今流傳著這樣兩種傳說:一種認為馬老爺的腸胃結構與眾不同——他的胃是滾圓的,體積比常人要大四五倍,他的腸子不是像常人那樣盤根錯節,而是一條腸子通到底。正因為如此,馬老爺每次總是站著吃飯,吃完飯之後就去出恭,出恭之後再吃。另一種說法更離奇,說馬老爺的肚子裏蹲著一隻饕餮獸,它每天都張開貪婪的大嘴吞咽食物,而它的尾巴變成一條直通終端的排泄管,馬老爺每天必須拿大量的食物來侍奉這隻饕餮獸,否則它就會在肚子裏亂叫亂咬,讓人沒法子安生。所有的人都說得繪聲繪色,仿佛他們就是馬老爺肚子裏的一條蛔蟲。
馬老爺以為,吃喝拉撒睡,吃居首位,是含糊不得的。他在飯桌上定下的一些規矩至今仍被馬家堡人當做家規來遵守。馬老爺說,吃飯前一定要淨手,飯後一定要漱口;飯要自己盛,讓別人盛飯遲早會被人家奪了飯碗;馬老爺說,坐在餐桌上,先是要有坐相(說馬老爺站著進食僅僅是外界的謠傳),不能蹺二郎腿,不能搖膝,不能把一隻腳弓起來踩在長條凳上;馬老爺說,吃飯大似皇帝,人人都要注重自己的言行舉止,不能隨意談笑,因為嘴在那個時候是專門用來進食的,而不是用來說話的,一旦食物從嘴裏進去,話兒從肚子裏出來,就很容易在喉嚨裏發生衝撞;馬老爺說,吃要有吃相,吃相如虎、如狼、如狗、如貓、如鼠、如豬、如雞等等,都是惡相;吃飯時弄出太大的聲響也有失文雅,必須忌諱的是:嘴裏發出吧嗒吧嗒聲、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聲、鼻孔裏發出哼唧哼唧聲,更糟糕的是肚子裏積聚的濁氣急轉直下,變成一個響屁,那時可以用咳嗽的聲音、凳腳移動的聲音加以掩蓋,或是迅速起身離開;此外還有一些事是要忌諱的:不能將筷子插在飯碗裏頭(那樣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在冥飯裏頭插兩炷香),不能拿筷子敲打空飯碗(那樣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街頭乞兒敲打飯碗的下等相)。
馬老爺吃飯的時候,任何一條狗都不能趴在他麵前啃骨頭。但那個時候總會有三種下等人在門外等待:一類是乞兒,假若他們有耐性,可以得到馬家人賞賜的剩菜殘羹;第二類是豬倌,他們是來提泔腳的,每天從馬家提出的泔腳足以喂養畜牧場的一百頭豬(對一百頭豬來說,廚房裏的泔腳並非被淘汰的食物垃圾,而是經過加工的精美食品);第三類人就是李金寶之流,是來挑糞的。對於這三類人,馬老爺最瞧得起第三類,他對李金寶說:“你今生挑糞,來世一定會挑黃金的。”
馬老爺不但有一個專門為他挑糞的人,還有一個自己專用的茅廁。馬老爺說,吃飯和出恭乃是人生兩樁大事,這都是別人代替不得的。不同之處在於,吃飯時辰是有規定的,通常是讓全家人圍成一桌;而出恭時辰沒個準兒,隻能單獨進行。世人隻看重“進”,卻輕視“出”,這大約是因為進的東西大都是幹淨的,出的東西則是肮髒的。馬老爺說,有進必有出,正如有生必有死,萬物循環的現象正可比喻。馬老爺說,出恭是一個人獨處的最佳時刻,可以思索許多問題,在餐桌上就不同了,人多口雜,亂人心緒。所以,不管有無便意,馬老爺每天都要上幾次茅廁,每次都要長達兩炷香的時辰。馬家後院的茅廁造得很是考究,被幾株香椿樹簇擁著,仿佛山間小築。馬桶是圓的,外罩一個挖空的方形坐椅,這是他根據古井那種外方內圓的式樣設計的,當然,馬桶和古井用途有別。房內種有白梅、墨蘭、文竹、黃菊,很是清幽;各個角落還放置著去臭的香袋、驅蚊的浮萍葉、驅蠅的瓠葉。馬桶邊是一個書櫥,裏頭都是一些消閑解悶的書,可以緩解久坐之後帶來的疲倦和無聊;書櫥下方是一個糕點盒,存放的是紅棗、瓜子、青梅、金橘脯、果丹皮、冬米糖之類的糕點。茅廁東南方向各有兩扇高窗,陽光便是從那裏探進來,不僅可以使室內光線充足,還能讓人在整個如廁的過程中感到身心愉悅。仆人每天一大清早都要過來灑掃,因為每隔一段時間馬老爺就會上這兒來一趟。雖是坐著出恭,但馬老爺仍像本地的農民一樣,習慣稱之為“蹲屎橛子”,有時簡單地稱之為“蹲”。
馬老爺常常對家人說:我要去蹲了。
這一天,馬老爺起了個大早,首要之事就是上茅廁。一路上,仆人們都一一向他鞠躬問安。馬老爺像平常那樣挺著頸項,視若無睹。他在茅廁門口站定,麵朝東方,頗有威嚴地咳嗽了幾聲。大清早咳嗽,聲音會傳得很遠,裏裏外外的人都聽得出那是馬老爺的咳嗽。一陣涼風吹來,馬老爺抽了抽鼻子,禁不住打了三個噴嚏。“老爺千歲,”仆人彎著腰從茅廁中出來,“碎末香點好了,請老爺上座。”馬老爺來到馬桶邊,仆人上前替他解開褲帶,他便神色莊重地坐了下來。
仆人鼓腮朝碎末香吹了一口氣,香氣頓然彌散開來。這種碎末香采自野生的芳香植物,一般是用來敬佛的,由此可見馬老爺是把出恭當做一件莊嚴的事來做了。他的體重是常人的三倍,因此他出恭的時間也是常人的好幾倍。第二根碎末香即將燃畢之際,他就會對外邊的仆人說:“拿草紙來。”糞便作為他身體中最柔軟的一部分徹底脫離了他的身體,飲食帶來的愉悅至此消亡了。每當這個時刻,馬老爺就顯得有幾分傷感。因為他看到的不是糞便,而是眾多食物的屍體。
馬老爺出恭完畢,就邁著八字步踱到馬府外邊。太陽還沒有從山頭出來,但黎明的高大影子已跨過了群山、河流、田野,跨進了馬府的圍牆、小戶人家的籬笆。路上已有行人,灰撲撲的身影在綠樹間浮動著。跟他們一同早起的是那些家畜和家禽。雞叫的聲音像是朝天空直躥,牛哞的聲音卻像是朝泥土裏猛紮。馬老爺喜歡聽這種生氣勃勃的聲音。他來到野外,舉目四望。他的目光掠過一條橫貫南北的大河,大河兩岸一片青碧,仿佛河水溢出兩邊。這一片肥沃的田野很快就要種上秧苗了,再過幾個節氣,稻子就長高了,天空就顯低了,黃熟的稻浪會向天邊湧去,和翻滾的白雲融合在一起。馬老爺仿佛已看到了豐收的景象,目光順著那片水田緩緩地舒展開來。此時的天空呈現出豐腴、柔和的藍光,天上卷積的白雲像棉花似的。如果雲上可以栽種,馬老爺指不定會把水稻呀、麥子呀種到天上去。馬老爺很早就瞄上了一塊天空。他不但要擁有馬家堡的土地,還要擁有土地上麵的領空權。頭頂這片天空被太陽和月亮占據了一點,被星星占據了一大片,但沒有一樣東西能夠長久地在天空中屹立不動:太陽會在夜幕降臨之前落山,星星和月亮會在白晝到來之後消失,飛鳥和白雲也不過是天空中匆匆去來的過客。馬老爺琢磨著,那些東西之所以有起有落、有聚有散,都是歸因於他們會動。馬老爺要造一個不動的東西。很多年前,馬老爺指著東山和西山的最高峰對工匠們說:喏,就是在那兩座高山之巔造一座東塔和西塔。不久後,兩座高塔果然就在東山和西山矗立起來。馬家堡人隻要抬頭看日出,就能看到那座東塔,隻要抬頭看日落,就能看到那座西塔。兩座高塔以男根的雄偉姿態直刺天空,太陽、星星、月亮都有落下去的時候,可它們卻不會倒。它們在馬家堡的天空占有了一個永恒的位置。馬老爺每次看到它們,心底裏就會湧起一股要接近天空、淩駕一切之上的強烈願望。
馬老爺站在平地上,卻像是站在那座東塔上居高臨下。這裏是兩條路的交會處,每天一大早總能看到豬倌、羊倌、放牛郎、莊稼漢們從這邊走過去,而菜販子、貨郎們卻從那邊走過來。人和牲畜通過這裏時都將一一接受馬老爺的點視。今早比往日似乎顯得更熱鬧一些,遠遠就能聽到大路那頭傳來一陣鑼鼓和鐃鈸聲。他爬上一座慢坡,透過開滿菟絲花的樹籬隱隱約約瞥見一隊人馬朝村中走來,有步行的、騎騾馬的、推木軲轆車的。這便是他托人請來的金德福戲班了,她們都沒有穿上大紅大綠的戲服,一律是淡妝素裹。騎在馬上的是幾個麵容姣好的戲子,也是穿著素淨的衣裳,卻難掩一種嫵媚的風韻。
馬老爺看著她們時,目光被風吹得有些飄忽。他覺得這一天有一個非常美好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