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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談色色變

  北京大學中文係教授嚴家炎先生贈我一冊他的中國現代文學論集《求實集》大著。內中有《讀〈阿Q 正傳〉劄記》一篇,寫道:

  我們常常引魯迅自己的話,稱《狂人日記》為憂忿深廣之作。其實,何止《狂人日記》一篇如此,同樣的評語移用於《阿Q正傳》甚至更為合適。隻要讀讀作者為俄文譯本《阿Q正傳》寫的序,我們就立刻會從字裏行間感觸到一個偉大愛國者的溢於言表的悲憤感情:“造化生人,已經非常巧妙,使一個人不會感到別人肉體上的痛苦了,我們的聖人和聖人之徒卻又補充了造化之缺,並且使人們不再感到別人的精神上的痛苦。……現在我們所能聽到的不過是幾個聖人之徒的意見和道理,為了他們自己;至於百姓,卻就默默地生長、萎黃,枯死了。像壓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樣,已經有四千年!”……魯迅寫作《阿Q正傳》時的心情,豈隻如他自己所說的“孤寂”,實在是充滿了痛苦和鬱憤的!他心頭正燃燒著一團灼熱的火,一團要燒掉國民病態心理的火,一團要熔煉出新的國民精神的火。一句話,這是民族自我批判的烈火!

  “像壓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樣,已經有四千年”的萎黃色,是魯迅所施於民族文化垂危了無生氣的顏色。而“一團灼熱的火”,代表著紅而且燦亮的色彩,就是嚴氏所繪出的照明人間的亮麗顏色了。中國文字的精彩之一,便是以一字代表形容了許許多多層次的現象,仿佛黑夜中的孤燈一盞,洋溢著引照著遠近的漠然暗索的希望的光亮。就像是日出江花,霞芒一片。如魯迅及嚴氏所用之黃紅二色,不僅是色,而實際上卻充盈了動感,讓人去深切體思,我們的感情也就跟隨著提騰起來了。

  嚴氏還說:《阿Q正傳》大約是魯迅小說中孕育時間最為長久的。如果把作者最初從生活中無意地受胎的階段算上,那麽這篇小說的實際孕育時間,也許同魯迅考慮國民性問題的時間一樣長。這個過程是作者眼見民族的危難、辛酸、血淚不斷淤積,國民的愚昧、痛苦、麻木有增無已,因而經受著內心的長期煎熬與痛切思索的過程。“那麽,嚴氏所謂的”萎黃色,也就可以說是“古道照顏色”了。古道與萎黃的顏色交相配合起來,那也就是夕陽衰草,漠漠前曲的一條黃土小道所帶給我們的情景。這樣的形容,不用敷施性極強的形容詞,而是一種寫生的手法,這也即是中國文字的偉大魅力。我們不僅看到了壓在巨石底下的枯黃的草色,而那雙掀揭起巨石的掌,紋路井然、皮膚幹皺的缺乏血色的掌,都在我們眼前如燈亮起。

  於是,我想到了與魯迅同時代的作家周作人(魯迅的胞弟)來。他在《談虎集》的序文中這樣寫:

  《談虎集》裏所收的是關於一切人事的評論。……我這些小文大抵有點得罪人,得罪社會,覺得好像是踏了老虎尾巴,私心不免惴惴,大有色變之慮。

  說“色變”而未道及何色,這正是中國文字獨到的精辟的特長。俗語說“春光爛漫”,用陽光及流水給你無盡動感,豈僅區區顏色而已!這種洋溢舒豔詳好的描寫,太美太好了。

  俗語說:“麵不改色。”是什麽色?並未有一形容詞道出。但這一“色”,卻給予聽者、讀者或觀眾想象的空靈。我們得以想見,第一種麵不改色的人是修行功夫獨到或極大的人。他們對於所為所言,毫無赧愧,這就是對於做了虧心事的庸人的反麵描寫。第二種人,則偏偏就是做了不該為的事,但故意裝出坦坦蕩蕩模樣以為掩飾的人。究係第一類抑或第二類人,描寫的人並未明言何色,且被喻知的對方,卻掌握住了要點,作出會心微笑了。這就正是中文的博大精深之處。中文裏頭尚有許許多多所謂的“顏色”,對於外國人來說,他們是為之瞠目結舌的。譬如我們說“肉色”、“栗子色”、“土色”、“桃紅色”、“橘紅色”、“咖啡色”、“藕荷色”,除了道出各該顏色之具體,還給了你活動的原感。描寫女人的“杏眼”、“櫻唇”、“桃腮”,以及白居易“長恨歌”中寫楊貴妃“溫泉水滑洗凝脂”句,那“脂”的顏色盡在不言中,太妙了。以上所言,都不是僅僅道出特別顏色,而是帶給欣賞人的物我交感,這就比世界上其他語文高出許多了。這樣的實感,才是顏色的本體亮度。

  中文說害羞為“臉紅”,這“紅”並非僅止一色,而是把何以麵紅的原委都和盤托出了。這是動感的色,我們似乎已經窺見了麵紅耳赤的人的心。這種把色變的過程都投射出來的描寫,豈是如英文blush 一詞可以道出,還有,我們說“紅男綠女”,倘若隻膠著於色的本身,那目前中文的這個描寫老早就應廢止了。哪有什麽中國男人喜著大紅色衣飾的(我似乎僅在唐畫中見到男人穿紅的)?倘若有男人穿了大紅大粉招搖過市,路人無不為之側目甚至有人呼喊“打”者,不為怪也。也許我們可以說,中文的這個四字俗語,是為外國人所設的更妥。其實,中文所謂“紅男”,並非但指衣飾顏色,而是謂男士的英俊充溢四方,一種健康的體態,正如紅色予人的鮮活盛豔富足精強的感覺。同樣的,“綠女”也並非但言女人衣著盡皆綠色,否則,那不是正如台北北一女中學生的綠色製服上衣了麽?眾色皆綠,有什麽好看?而此處的綠,正是中文表現體質實感悅目怡情的內在平和,而又青春柔情的美。一紅一綠,有如此多的千變萬化,點散處處的力量,端的不是其他語文可以望其項背的。這紅這綠,是亮麗動人的顏色!

  “滿園春色”,“春”到底是什麽顏色?春是光景,是感覺,是想象。這“色”無所不包,無所不在。小溪、青山、紅桃綠柳、如茵原野、各種動物(巨細不論)、有動人表情的人……一切一切,全都由一“春”字包攝了!“黃毛丫頭”、“黃口小兒”,難道說小兒的嘴便是黃色?而稚齡女子體毛便是黃色?或發色是黃的?我們如果能把想象轉移到黃絨絨小雞小鴨的身上,便會拍案叫絕,覺得此一“黃”字所能展現的形容功能了。小雞小鴨所予人的溫馨之感,也就在一片舒目耀眼的黃色中脫顯出來。繈褓幼嬰及如玉乖巧伶俐的女孩,其青春、綽約、可愛、動人,於此處便也都不作他想了。“鵝黃”色,不但是以毛色黃黃絨絨的小鵝為代表,實際上除了顏色之外,那種投入凡世震撼生動的偉大力量也如融雪泛泛,春江遠淙,無所不在了。這就正是中文的精博高明之處。我們說“乳白”,那一“乳”字加在白色之上,便有著生命源曆的交感撼人力量,那麽濃鬱的親和、浩瀚博大的感情,都在無盡的白色中襯顯出來。“雪白”,也是一樣。你如果見到原野大地上初雪遐邇的情景,那種人間宇宙潔聖貞麗一無虛偽的瀚緲情感立即會映在眼前,浮於心上。“青天白日”的“白”也正是如此,“白”不就是white,因為英文的white 未能把亮度表突出來。但中文的“白”字,就賦有精辟的描寫性。萬裏晴空,朗朗乾坤,如洗藍天,懸照著熱力懾服萬物的太陽,那種氣象,“青天白日”簡單四字便完全呈現了。

  最近接獲東岸老同學漢嬰寄贈《文化苦旅》一書。此冊乃是大陸當前散文大家餘秋雨先生所著。隨手翻翻見有《蠟梅》一篇,對於蠟梅的描寫,就有一種盡在不言中的感受。這篇散文的背景,是作者所住的醫院。病人的姿容心態我們可以想見。他們對於痊愈可恢複精神體力健康的憧憬也可揣測。餘氏描寫初見院中蠟梅吐馨,高雅淡潔的清香把病人全都懾住的景況,委實高妙。“吸口氣去嗅,聞不到什麽,不嗅時卻滿鼻都是,一下子染透身心。”僅僅是一枝剛綻的梅花,便如此動人地在清寒的冬晨散發出無比的色與香了。“蠟”色,是滯凝沉濁的顏色(我們描寫人們不健康的麵色“蠟黃”便是如此)。但是餘秋雨先生卻把那麽死寂的顏色寫活了,他這樣寫:“在寒夜月色下把頭埋在枯枝間,月光下的蠟梅尤顯聖潔,四周暗暗的,唯有晶瑩的花瓣與明月遙遙相對。清香和夜氣一拌和,濃入心魄。”夜、月、光,餘秋雨都未特意著色,但是他竟把色寫活了。我們隻消閉上眼,便仿佛可以感受到周遭的一切。尤其那花,不正是點點希望一如聖誕樹上掛張滿結的亮晶晶的盞盞小燈光嗎?我在幼小時唱過的一首歌中有這樣兩句:“冬天如果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在靜靜的寒冬之夜的月下,病人注視著枝頭的蠟梅花,心中湧起的生之欲念,似乎都令我們看到紅亮的血湧了。談色色變,眼前突然霞光一片,共窗外滿園春色,繽紛遐邇。這浩蕩彌天蓋地的中國文化絕色啊,美不勝收!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我們讀白居易的這詩,內中“草”的顏色,便由歲時的枯榮二字表出,而並未在實際的“色”上著墨,但我們所可見的則是青黃二色。這樣的色,托之於空靈心感,有一種深廣的境界,端的不是“青”、“黃”二字可以道出。下麵“野火”二字,更是活靈活現,郊原火燎,那種動感真是觸目驚心的。但,一句“春風吹又生”,就將野火之後的大地鋪上一層柔綠蘇發的綠色。春便是觸媒,春色便何其篤定浪漫地吹散在滿眼宇宙之間。讀者的心靈便也濡染令你呼吸急迫的綠色了。“枯榮”二字實在巧妙穩紮,尤其是把它們用配在歲時中,讀白氏的詩便如身臨廣袤郊原,而四時遞嬗都在眼中轉換。區區五個字,由“一”開始,道盡古今。那是何等的新藝綜合體的筆法啊!其實,一開始的那“離離”兩字,就把放眼望去一片綠黃交加的草原寫活了,而立即沾上了哀淒之感,詩人情懷,是如此博大;亙古之風,是如此沉重哀涼!但“春風”吹過,百物皆蘇的景色,是那麽細膩地點在處處了,就沒有任何一個單調薄弱的顏色可與“春色”相埒的了。好詩!好詩!千古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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