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在最早時是用以飲酒及盛放羹湯的器皿,其作為茶具,恐怕已是唐以後的事。我幼逢喪亂,漂泊西南,在其地僻遠且貧的貴州,連記憶都是貧陋的。比方說,家中裝飯盛湯喝水用的都是粗瓷碗,隻有大小不同,印象中並無杯的存在。
當時飲酒飲茶所用也都是碗。我家緊鄰就是一片酒鋪,沿著櫃台坐喝的顧客,用小碗飲酒,下酒物有花生、豆腐幹和茴香豆。父親在家飲酒也是用碗,體積小些而已。至於飲茶,縣城裏的店家、士紳宅子和官衙府第,以及戲園子裏,都用帶托盤有蓋子的“蓋碗”,仍不用杯。一般苦勞工農就都兩手捧著大碗牛飲。
第一次見到且使用陶土燒製的杯已經是入川以後的事了。抗戰勝利次年遷渝,才看見細致的瓷杯。那時住在南岸的海棠溪向家坡,是國府貿易委員會還京前在渝舊址,我們家住的就是原該會委員長的官邸,可以說是自有記憶以來父親生前分配到的最好的公家房子。貿易委員會是闊衙門,委員長官府留下一批高級器皿自也不是意外。器皿除了整套瓷器外,還有玻璃杯,那也是平生首度見到。
玻璃原係西方產物,用來製杯輸入中國,便成了舶來品。從清末民初一直到六十年代初期,在一般人心目中,凡是舶來的日常用品都代表一種不凡的身價,而用這種東西的人也就有了不同凡俗的高級身份了。崇洋心理,人皆有之,原因是自己不行,這並無可厚非。但是,如果不知發憤圖強,迎頭趕上,而一味崇洋到底,就另當別論了。
六十年代以前,大凡是個有骨頭的中國人,都或多或少具有幾分崇洋心理的。說是“正常”現象,大約並不過分。至於無骨崇洋,雖屬可悲,卻有一提之必要。此種心態的外射,便是跟任何洋人、洋事、洋物攀上關係以炫耀自己的“挾洋自重”。比方說:與國人說話不時來點聳肩、攤手的洋架子小姿態是一種;在國人麵前愛夾吐幾個全無必要的簡單英文詞語,或總說“如果在美國就如何如何”是一種;在公眾場合故意展讀洋文書報是一種;前數年大陸青年講時髦,戴著連廠牌標貼也不拿掉的太陽鏡而作美不自勝狀是一種;而用高玻璃杯沏茶,不幸也是一種。
玻璃杯是洋人用來喝冷飲料的器物,我們卻倒行逆施,放茶葉其中而以沸水沏之,也隻好任由洋人搖頭苦笑,冷嘲熱諷了。誰是有此種匪夷所思(crazy idea)創意的始作俑者,雖然已無從稽考,我對這個事情可始終抱有“打破砂鍋”的態度和興味。試想:香茗一杯在手,徐徐啜呷,齒頰留香,神清氣爽,本是優雅閑適的大享受。卻不假中式茶具以興,偏要用玻璃杯,高不可攀、滑不溜唧、無把無托,既不易掌握,又燙手炙唇,難於啜飲,除了可以解釋成“庸人自擾”之外,實在找不出合理答案,於是乎我就歸之為一種崇洋心理的現象了。
有事實為證:明知此法荒唐愚蠢,竟無人提出異議或痛斥其非,而百人摹之,千人效之,萬人從之,就默認了下來。如果不是因為它是一隻代表了真、善、美,象征著高度科技文明的洋玻璃杯,誰會甘願受苦受罪而樂此不疲?當年台北有一類崇尚西俗的行為派文化人,在居家休閑納福時刻,也絕不放棄分秒可以表現講求效率、積極振作精神的機會,西裝革履、打了領帶,端坐室中以示現代文明。這跟在玻璃杯中注入沸水沏茶,大約可說是一種心情、兩樣表陳。
近十多年來,台灣在經濟上的騰躍猛晉,把物質生活的水平推展到了中國曆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一般人的崇洋心理已被樂觀的自信漸然取代,生活素質在觀念上進步了多少我不敢說,也不確知。但至少以玻璃杯沏茶的現象不似當年那麽彰彰在目了。時下在奢靡浮囂的氣氛中,居然有人意識到“土”的可愛,至少有茶藝館的出現不讓咖啡店專美,至少教育了有限的人,讓他們知道用玻璃杯沏茶必須等待熱度減退之後方可牛飲的粗糙。
用杯喝茶既如上述,飲酒方麵又如何?
如果把飲酒一事視為一種藝術性的文化活動,平心而論,西洋人是較之我們精致進步,同時也多彩多姿的。且拋開酒的種類名目不說,飲時所用器皿,便十分講究,某一類酒使用某一種杯是有一定的。不幸的是,我們崇洋效學西方的結果,總不是整批全套,而係斷章取義,或任選一二。比方說,大量製造汽車、進口汽車而不建停車場,以及不用小口大肚專為飲白蘭地用的玻璃杯飲用白蘭地;不是像洋人淺斟慢飲享受此酒,而是用沏茶的玻璃杯滿斟之後連連幹杯,等等等等。
洋人還有一種杯,是烹調時用來量計調味料的“量杯”。依區區之見,此物最宜向國人推廣,除了供廚房烹飪之用外,不時量量自己的文化水平,也是好的。在飲茶飲酒方麵若能做到有模有樣、中規中矩,就功德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