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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鄉關

  朋友送給我一冊餘秋雨先生的散文集《秋雨散文》。正好值我放假在家,於是隨手翻讀,遂成了我的消暑妙品。冊中一篇名為《鄉關何處》,那“鄉關”二字,仿佛雲層乍破的陽光,照射得我不能張視。“鄉關”一語,但為羈旅在外的人所專有。地域性之外,文化屬性的拽牽,越遠越有魅力。就像日食,戴了太陽眼鏡看太陽,甘冒著雙目受損傷的危險,仍是禁不住要一睹為快。鄉愁便如欲瞠目對日的強烈欲望,在所不計,望不見也絕不罷休。這比戴了深黑的墨鏡還更直截。欲念恰似陽光,兩相引吸,遂發生了無比強大的力量。鄉,其實便似太陽一樣,距離地球長達億萬光年,在流浪人的心目中,有時即使咫尺天涯也覺迢迢無盡了。《長恨歌》中有“此恨綿綿無絕期”一句,最能表達此種無奈卻又不甘的煎熬。

  我的鄉情,植根於幼年的歌曲中。說起來這是很不仁道的一項告示。試想,愚且又天真的孩童,哪知哪懂什麽鄉情!幼小的年紀便已負上如此沉重長遠的情感包袱,當然是十分的哀痛了。如果說一個人的出生地是“鄉”的話,我卻對鄉陌生不堪、一無印象。至於離鄉之恨,也無由道及。我是不足四歲便離開故鄉北平而隨家流浪天涯遠走他鄉的。小時唱“念故鄉,念故鄉,故鄉真可愛……”,坦白地說,竟無一絲一分感情。對於沒有印象的故鄉激蕩生情,那該是天大的虛偽矯情!因此,基本上我隻能算是一個“失鄉”的人。有鄉,但無印象。鄉就在“七七”抗戰戰火起後失去了。抗戰勝利了都無由返鄉,繼續流浪而去了台灣;離開台灣也仍不是還鄉,而是去鄉更遠。一九八一年自棲遲的美國回故鄉,連故鄉的名字都由“北平”易為“北京”了。而我也已經四十九歲了。將近半個世紀方自海外賦歸,其實也隻是暫訪吧。我實際上已然歸化了美國國籍,拿著美利堅合眾國的身份護照回中國,說是“還鄉”,也是相當有嘲諷意味的鼻酸事。好說歹說,我算是以魯迅命名的“假洋鬼子”身份名號回鄉探訪的。“歸鄉”而曰“探訪”,這也是很可笑可哀的形容,但對我確乎如此。對於“一無所知”——沒有一丁點的經驗實感——的故鄉,似乎也隻有這樣了。比方說,那年我到北京,住在西城的“友誼賓館”,向鄉親服務人員打探故裏,竟問:“請問白米斜街在哪兒?”(我未用“哪裏”已經自覺鄉音濃重了)這不是所謂“打探”又算什麽?回鄉的人而竟不知故裏,那也叫回鄉嗎?

  可是,我畢竟是真的回鄉了。

  有鄉可回,對我來說,已經算是幸運。在台灣,跟我一樣的離鄉失鄉的人,多的是隻知道故鄉不過是當年身份證上的籍地或地圖上的一個虛名。那些人,有許多也並未承認落籍台灣,那他們的鄉究在何處呢?回答這個問題,餘秋雨先生說得好。他描述寫出“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的唐朝詩人崔顥,在黃昏登上黃鶴樓時,孤零零一人,突然產生了強烈的被遺棄感。“被誰遺棄?不是被什麽人,而是被時間和空間。”這真是高絕具有震撼性的回答。

  近鄉情怯,俗語早就說過了。餘先生說:“諸般人生況味中非常重要的一項就是異鄉體驗與故鄉意識的深刻交糅,漂泊欲念與回歸意識的相輔相成。這一況味,跨國界而越古今,作為一個永遠充滿魅力的人生悖論而讓人品謳不盡。”我與餘秋雨先生從不相識,但是他超遠的意識竟與我這種棲遲域外、離鄉迢迢的人的心意貫串起來。餘先生真是為許許多多流浪他鄉從未歸去的遊子道出了他們心底的隱情啊!

  在一般的意義上,家就是一種生活。在深一層的哲學意義,家代表一種思念。隻有遠行者,才會興起對家的殷切強烈的思念,基於此,對“家”的廣義來說,也隻有遠行的人才具有。中國曆史上有無數的大變動,每一次的變動都會影響不計其數的人徙遷流亡,不是義無反顧,便是無可奈何,終而走進無言的史詩。我在寄寓江海三十餘年之後,對於“家”與“鄉”的意念,已經逐漸自地域性而上升到哲學性的思維了。俗話說“處處無家處處家”最能邀得我的激賞。我在五十自壽詩上有兩句這樣寫:“大千處處可為家,隨緣何須著袈裟。”也就是“四海為家”的寫照,而不拘泥於狹隘的宗屬意味。至於“鄉”,我非常同意最近看到的餘英時先生的解釋。他說:“‘至人’的‘故鄉’是‘無何有之鄉’,然而又是最真實的‘故鄉’。”所謂“至人”,也即是我們俗說的“得道之人”。道者,達生也。有了達生的胸襟理念,不滯不矯、寬寬容容、坦坦蕩蕩,也就可以上接雲漢,縹緲於仙鄉了。

  中文“鄉關”一語的“關”字,用得極是。關乃狹隘難通,把“己”與“鄉”兩相隔開。必然是“己”的哲學思維,也即是離鄉之人的思情,與地域上的“鄉”忽然貫通流暢時,鄉情方會涓涓而出。因此,盡管身在關山萬裏之外,我已沒有那種哽哽咽咽回腸蕩氣的莫須有情感了。

  我讀罷餘秋雨先生長達四十八頁的篇文之後,隻有他說的一句話我不同意。他說:“擺脫故鄉的第一步是擺脫方言。”首先,“擺脫”就是由於被動而未能突破囿限才作出的努力。這就不是達到“至人”境界的行為。我們都實有故鄉,即使不能終老於斯,但長存心中,又何必刻意擺脫?這太不瀟灑自如了。再者,忘記方言,我認為這是一件愚行。不要刻意遺忘,因為母語是返鄉溝通時極其重要的一環。一九八一年我首度還鄉北京,同團八人中隻有我獨操京腔,於是引來接待人的奉承:“您的北京話可真夠味兒,錯不了。”我一聽大樂,樂的是我完完全全被鄉人納接了。連唐朝詩人賀知章在他的歸鄉詩中也說:“鄉音無改鬢毛衰。”也就是因此,一群小孩子才“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不曉鄉音,那賀知章的感慨肯定便又少了一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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